對於短視訊之類流行的社交媒介,公眾常帶著某種道德警察式的警戒與焦慮,擔心孩子的沈迷,耽誤學業。看到近來一個權威課題組的調查,結論很有意思,技術背不了沈迷的「鍋」,至關重要的是親子關系,與父母關系越好,青少年使用短視訊也越正向。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相關課題組調研了6個省份7641名初中生,【新時代初中生網路素養調研報告】顯示,親子關系顯著影響初中生網路素養及短視訊使用行為,「經常」和孩子討論上網內容的家庭,初中生用短視訊學習、搜尋資訊的比例分別為 62.2%和69.1%,親子關系好的初中生,每天使用短視訊的時長和頻率也較為適度。課題組負責人孫宏艷研究員建議,家長多註重親子交流與互動,和孩子協商確立上網規矩。家長也要提高自身網路素養,在日常生活中為孩子做好榜樣。
這個顛覆了那種簡單「技術決定論」,看見親子影響因素的結論,也讓我反思我對孩子使用網路和短視訊的「雙標情境」。如果我非常忙碌,沈浸於自己的工作,與孩子缺乏交流,這時看到孩子低頭看手機,就會非常擔心他會「沈迷」,接著就會以粗暴的方式去阻斷他,當然,這種阻斷只會招致青春期的激烈對抗。可如果我比較從容,陪孩子一起聊天,聽他聊視訊中看到的新聞、評論,討論某個博主,交流網路見聞,就不會對網路有過度擔心「沈迷與耽誤」的敵意。這讓我想到,很多時候父母對「青少年刷短視訊」的焦慮與敵意,都源於這種純粹局外人的道德逼視,源於那種孤懸在高處、網路攝影機般的緊張與警戒。
其實,當缺乏親子陪伴與交流時,我們何只對網路和短視訊充滿戒備與敵意?而是擔心和提防一切,以「防火防盜防獨處」的戒心去看待孩子獨處時發生的一切,擔心交到壞朋友,擔心玩遊戲,擔心被霸淩,擔心吃垃圾食品,擔心看不健康內容,擔心做作業時劃水聊天。我時常反省,一個父母最大的悲劇,可能就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網路攝影機,懸在孩子頭頂的一個監控,身心不去陪伴孩子,卻又不放心不信任,精神上形成一種網路攝影機般的視覺支配。我們看到孩子刷短視訊時的不滿,看上去是指向技術,實際上是自己「缺乏陪伴」「缺乏親子關系自信」這種不安帶來的憤怒投射。
近期看到一篇題為【和短視訊「洪水猛獸」做朋友,兩個家庭的教育實驗】的深度報道,當一個孩子回歸家庭是溫暖的,他就不會過度迷戀手機。11歲的少年張赫奕,生活中有些慢熱,但只要和他聊起昆蟲,就會滔滔不絕。他養著十幾只螳螂和甲蟲,也愛出門找更多的蟲。3年前,他和媽媽開始營運抖音帳號「柒柒的昆蟲世界」——打一個響指,說出「我是科普昆蟲知識的柒柒同學」開場白後,一場又一場昆蟲知識的科普就開始了。12歲的吳可建立了「可樂冒險走丟了」帳號,一半內容是他從2018年開始跟爸爸一起在世界各地徒步冒險的記錄,有雪山、沙漠,也有峽谷、孤島。當家庭引導得當,他們能將短視訊玩出新的色彩,收獲成長,短視訊也正記錄著他們的熱愛、專業以及成長的痕跡。
想到了韋伯那句著名的「人類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我們使用的每種媒介,無論是短視訊,還是電影、電視、微博、小紅書,等等,它們的意義在哪裏呢?意義是我們自己編織的,是在社會關系、同學關系、家庭關系中編織的。網路不是一個孤懸的網,而是「生活之網」的一部份,它嵌入家庭關系中。正像「與父母關系越好青少年使用短視訊也越正向」這個發現所體現,當短視訊能嵌入一個飽滿的「親子之網」「家庭之網」,父母給孩子樹立一個榜樣,它一定是正向的。可如果是孤立的,缺乏親子之網的支撐,父母是孩子網路生活世界之外的監控網路攝影機,就無法有這樣的「正向」自信。
意義是什麽?我喜歡的一個定義是,意義是局部對整體的「歸屬」。人們的空虛無聊感,常常源於缺乏一種整體生活的支撐,與「重要的他者」缺乏關聯。「與父母關系越好青少年使用短視訊也越正向」這個命題也告訴我們,整體的社會關系、親子關系、同輩關系,是網路和短視訊發揮正向意義的重要支撐。那些讓父母焦慮的「網路問題」,很多時候問題不在網路、技術和平台,而是「生活之網」「現實連線」出了問題。生活世界應該是完整的,在父母的支持下,讓一個完整的人去融入網路,善用短視訊,變得更完整,而不是缺乏陪伴關懷,生活世界是殘缺的,把一個孤獨的人拋向網路,只會讓他更孤獨。如果刷短視訊是「缺乏意義連線和歸屬」的產物,沒有現實的親子陪伴和交流,將其當成打發無聊、消遣孤獨的精神寄托和現實替代,出了問題,技術背不動這個鍋。
「洪水猛獸」不是網路和短視訊,而是甩手、甩鍋、甩臉子卻又對一切充滿焦慮、戒備的教育。不做懸在孩子頭頂的那個監控,做一個在身邊陪伴的人,如那個跟孩子一起冒險、一起了解昆蟲世界的父母,一起編織青少年網路使用的「意義之網」。
稿源:荊楚網(湖北日報網)
作者:曹林(華中科技大學教授)
責編:楊虹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