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親子

不掃興的媽,幫我成為我

2024-03-26親子

直到18歲,小簇才發現自己的媽鐘明朗很特別,特別的不掃興。

不僅僅是不掃興,而且是「酷」。很多中國小孩都體驗過的,濕棉襖一般脫下來冷,穿上沈的愛,小簇從未感受過。

幼稚園時,她寫字又大又醜,因為分離焦慮還總哭。鐘明朗帶著水果滿臉堆笑找到老師:「您別讓我家孩子寫作業了,她在這裏高興就行了。」

上了小學,小簇成績不錯,就是不敢舉手發言,鐘明朗勸她:「那我們就在老師提問的時候躲得更低一點就好啦。」每晚,小簇寫作業的時間以9點為界限,9點後剩下的作業鐘明朗會臨摹女兒的「醜字」代寫。這樣的模式持續到小簇小學畢業。

此類事情發生過很多。小簇大二想輟學當木雕學徒,鐘明朗帶著她到潮州一家一家拜訪木雕師傅,即便後來小簇半途而廢重返大學,也沒受到任何責備。

小簇考研第一年沒考上,家裏的小店經濟危機,爺爺又在癌癥晚期,小簇在找工作和二戰中猶豫。鐘明朗很幹脆:「你想繼續讀書就二戰,如果需要你賺錢一定如實告訴你,現在沒有這個情況,我們不用演相濡以沫的苦情劇。」

研一,小簇學業壓力大到長白發,鐘明朗讓她記住「我們要有不斷進步的野心,也要有隨時可以抽身而退的野性,這個碩士學位,拿不到咱就不拿。」學碩畢業前必須要發表一篇期刊,小簇沈浸在自己喜歡的實驗計畫裏顧不上寫,鐘明朗覺得沒事,「延畢一年半年都能接受,但別用你美好的時間去做一些你覺得‘垃圾’的事情……」

都說世上有多少對母女,就有多少種母女關系。小簇與她的媽媽鐘明朗似乎「解鎖」了一種新的母女相處方式——她們之間從不是黏糊糊的、互相犧牲自我感動式的「親情」,而是酷酷的友情。

我和這對母女分別聊了聊她們眼中的彼此和這些年發生在她們身上的故事。

「她幫助我成為我」

女兒小簇,27歲,博士在讀

1

「我媽是那個一直給我松綁的人」

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六一兒童節,我媽給我寫了個賀卡:祝兒童節快樂!然後她下面追寫了一句:但是你覺得什麽是真正的快樂?

我九歲時,她買了一本書叫【媽媽也九歲】。她說自己跟我一樣,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九年也是她當媽媽的第九年,也就是說她作為媽媽也是九歲,也需要學習。

從我剛出生的時候,關於吃什麽,學習抓握,幾歲要給小孩看什麽內容,我媽都很認真地在準備。她看教育學的理論,什麽蘇霍姆林斯基(前蘇聯著名教育家),我從小就習慣書架上有很多這型別的書。當然我也不去看,因為很枯燥。但是我知道她看了,她會跟我交流說,XXX認為,像你這個階段還是怎樣怎樣最好。

我跟她之間依戀的感覺是非常安全的,她會跟我站在一起去對抗很難的測試、很多的標準。

小學時候,我「社恐」嚴重,上課不敢舉手發言,就算自己是班上成績領先的小朋友,還是會在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時躲起呈鴕鳥狀。老師都非常發愁:「你這個孩子學習挺認真的,但是性格可以更開朗啊,人都說藝高人膽大,你怎麽就不一樣呀?」

我聽了更愁,回家找我媽哭,我媽說,沒事沒事,那我們就在老師提問的時候躲得更低一點就好啦。還有作業,我媽每晚只讓我寫到9點,9點後就趕我去睡覺(因為她在書上看到小朋友9點睡覺能長身體),剩下沒寫完的作業,她幫我寫,對我的醜字臨摹得出神入化,直到小學畢業都沒被老師發現。

家裏有親戚覺得我腳大,說還是要給女孩穿稍微緊一點的鞋。我媽就懟了回去:「腳多大跟她是女孩子有什麽關系?」

這些細節都讓我覺得,她不會站在一個對立面指責我。可我常常和自己較勁,大一參加辯論隊,臨場太緊張導致隊伍輸掉了比賽。我一邊哭一邊給我媽打電話,她還是說,沒事,我們以後少上台演講就行。

大二,我不喜歡當時學的心理學專業。因為我家裏親戚大多是做生意的,沒有一個人在上班,這導致我對太概念的東西會排斥,還是會想要說起碼看得見它是咋賺錢的,我不知道學(心理學)出來後到底打哪一個螺絲,所以當時就覺得要完了。

我動手能力還可以,潮州這邊有特色木雕工藝,我就想輟學去拜師當木雕學徒。跟我媽表達這個想法後,她沒有很意外。此前有關學心理學專業的迷茫和痛苦我已經跟她傾訴了很多。而且我當時覺得要學點真功夫,混個文憑能幹啥?我媽想了挺久,最後帶我去潮州一家一家拜訪木雕師傅,互留聯系方式,告訴我要好好學不能半途而廢。

可我還是半途而廢了。在決定重回學校前,她也只是讓我選清楚,或者把分析的過程給她盤一盤,她不能接受我回去上學後又覺得不行了。

大三我參加支教隊,一直反復要試講,我每次都沒辦法把一節課講好,我媽還是說,沒事,我們以後可以不當老師嘛。大四,統計學學不會,打電給給她,她說抄抄作業,能別補考就行,如果沒辦法,掛科也不怕(也給我找了很多資料,但不強求我看)。

有關戀愛、婚姻也是。我媽曾說你找個本地人或者找個外星人當伴侶我都接受。買房問題,我爸媽也一致認為,青春的時候,攢到一點錢就去投資自己,其次是去做快樂的事情,就算結婚,房子租也行,不要被房貸壓彎了腰,錯失許多幸福的可以盡情玩耍的時光。

我在幼稚園的年紀就問過她,如果我不是她女兒,她還會不會喜歡我。當時,我自己知道我是一個不討喜的擰巴孩子。她很震驚,也沒有回答,因為她非常誠實地感到不確定。但是這麽多年她一直在重復講這個片段,她說,她現在可以很確定地跟我說她很喜歡這個我,和別人都不一樣,很難搞但是她覺得很欣賞。

今年2月,媽媽給我留的早餐

我對一件事一定要做到最好是非常有執念的人,我媽是那個一直給我松綁的人,以上所有我出現的「糟糕」情況,爸媽雖然都勸我要「不強迫自己努力」,但最後的結果讓我們雙方欣喜,比如後來演講比賽我拿了第一名,學習成績一直以來不算太差。有次閑聊,我問她,你是不是就執行的大張偉那一套——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我媽聽了笑。

2

「她不是一個非常安全的人」

這麽說可能有點奇怪,但我覺得我媽是不安全的,也像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小朋友。

我三四歲的時候,她有次抱著我從樓梯上摔下來,我被她裹在懷裏沒有受傷,但我媽受傷了。從此直到現在我下樓都會比較謹慎。那是我對我媽的第一印象,很混沌的一個對危險的印象,然後感覺她其實不是一個非常安全的,兜得住我的人。

我媽總想保留我某個階段的特點,不去透過一些她認為不太好的教育抹去、打壓孩子本身的熱情。前段時間我們還在討論、反思。我媽說當時她覺得素質教育比應試教育更重要,興趣比成績更重要,但我到學校就會發現自己被另一套標準帶著走,這是一個很大的沖突。我覺得她當時有一些察覺,不是很深,因為我也不是啥都跟她說,可能很多沖突我會覺得是自己沒有偵錯好,不是她的問題。

小學我作文寫得蠻好,作為「語文苗子」被老師邀請參加學校周末的作文培訓班。我們班就選了一兩個,那時覺得這是很大的榮譽,就開心地跟我媽講。我媽拿了一本培訓班的優秀文集去看,她很震驚,跟我說:「如果大家作文都寫成這樣真的就是廢了,我們不上那個班。」

當時我充滿了問號,她可能覺得那樣的作文沒靈氣,但要我放棄這個機會,甚至是一個「榮譽」,我不知道怎麽跟老師講,可我又覺得應該無條件信任她,最後就變成我盡量消化掉所有沖突——跟老師說周末要幫我媽看店。

還有一次是高中,我在物理實踐課上做了個走馬燈被老師選中去市裏參加比賽。我媽那時候也蠻「刻板」的,拒絕參加各種比賽,包括我學了很多年的素描繪畫。物理老師勸了好久,說參個賽沒什麽……我媽一本正經地跟他講,「這樣子就沒有初心了」。現在我和我媽回想起來都覺得當時很愚蠢。

我承認我媽給我建了類似桃花源的東西,我身上有一半是她所倡導的,根據你的興趣、愛好去追求你喜歡的東西,為你所學感到快樂,而不是說我們快樂就混得很差或者被別人卷死。但另一半是某些特別痛苦的東西在催促我不斷去進步,這裏面就包括我非常希望快點長大保護我媽——我覺得按她的性格、所做的事是很容易吃虧,受欺負的。

比如她既要做家務又要賺錢養家。我有時候也覺得別的同學的媽媽也沒我媽那麽優秀,但她們好像更輕松,或者混得更好。她們不用像我媽媽那樣起早貪黑地去開店,騎一個小小的單車,載比她身體大很多倍的貨物進進出出,如此往復二三十年。這樣的畫面我是印象很深的。

但與此同時,我奶奶在家看電視,腳邊的垃圾桶滿了,她一個電話就讓我媽回來收拾她腳邊的垃圾。當然這種情況我媽是不會去的,可整個文化都會指責她——類似不孝,而不是指責不合理地指使你做一些事的人。我的抗議,因為沒有相對的權利,更像是你看到一只很可愛的小貓,你惹怒了它,它朝你張牙舞,你還是覺得它很可愛。

媽媽每天上下班騎的電單車,上面帶著她的菜和書

我媽自己反倒從來不覺得那一段經歷很難受,她的痛感是很輕的,有些事情甚至都忘了。我想可能因為她們那一代女性沒有別的選項。這幾年我會看很多女性主義方面的書,然後跟她探討當時哪裏確實沒必要這麽忍讓。我可能也灌輸她太多了,我倆有點命運共同體,等我讀大學接觸到任何新的理念,我都像小狗一樣,非得把它叼回來給她看一下。

當然,還是會有一套舊的秩序和價值在她那裏運轉,但從我角度看,我媽媽的成長速度已經算很快了,快到我個人覺得她待在老家潮汕那種仍需要遵循很多條條框框的地方有點「危險」。

就像有一次我們出去吃飯,她拿一個餅給同席的女孩,對方說不要,結果我表妹突然來了一句「女人說不要的時候就是要」,我媽就「激情」發言了:「你不要這樣去定義女性,當一個女性在正當表達拒絕的時候,你要認為她是真的在拒絕你,你才幾歲,怎麽也學這種油膩發言?」

3

走向了一個奇怪的發展路子

我媽並不是什麽高知,我家也不是富裕家庭。爸媽高中畢業後開始闖蕩江湖,開了二十幾年的小店鋪,兩人加起來月收入大概5000元。

我和爸媽是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的,又是獨生子女,別人會覺得我是被寵的「小公主」,但恰恰相反,我們潮汕這邊偏宗族制,大家長的情緒、決定是最重要的,我爺爺奶奶雖然退休了,但是沒有帶過我,註意力也不在我這。像我爺爺有很多興趣愛好(比如,打太極拳),他會在公園成立社團,管二三十號人,然後每天醉心在這些事裏。

我們這邊重男輕女很明顯,明面上我和堂弟們沒有被差別對待,但我出生的時候我爸一聽我是個女孩就走了。你知道嗎,我高中的時候特別執著於進家族族譜,但族譜裏沒有一個是女的。這種東西滲透在每一個細節裏,它不是我個人家庭的問題。我的很多同學因為是女生,她們的媽媽會再生,如果還是女孩,這意味著他們家在分家產分時不到一點。這些女孩去到爺爺奶奶家時,可能會被冷眼對待,一輩子覺得自己特別「角落」。

我們其實沒辦法坐在同一張桌上討論這個事兒,這是一個結構性不平等的關系。看多了後,我當然痛苦過一段時間,但後面壓根就不想「談判」,只想離開「談判桌」,我不想去在一個根本就不對等的關系上去討論應該被怎麽對待。我得先跑,讓自己變得有能力再去保護想保護的人。

小時候我每天被我爸帶著「巡街」,每家店都進去坐坐,賣瓷磚的老頭、賣燈的叔叔、修自由車的阿姨、賣水果的奶奶、下象棋的小團體……這些人都知道我是「文具店的小姑娘」,這是我的身份認同和江湖名號。

高考後,我考上省內一所一本院校,成為整個家族第一個大學生。之後考上研究生,再到現在讀博,家裏幾乎沒有一個人慶祝這件事,他們會覺得你發展到什麽地步都不一定,xxx什麽書都沒讀,現在都是多大的老板了。

我媽有時候也在跟我說,咱們怎麽走著走著走向了一個奇怪的發展路子。我讀博在我們整條街都是一個很罕見的事,我媽會覺得本來咱們是一個「勵誌姐」的路子,但實際上完全不是,完全變成了一種……我也不知道怎麽形容。

成功學對我和我媽來講誘惑力很小。就比如那種,這個人好勵誌,小時候資源那麽差,然後她爆改,最後變成了一個多優秀的人,擠進了中產階層收入多少,總之(人生)煥然一新,這種故事對我們的吸重力特別小。

某種程度上,我個人覺得這有一種很刻板的東西。有時候學一些東西不為了去爬到更高的哪裏,只是因為這些知識是我需要的,我想用,那我就學,我想賺這個錢,那我就學,我不是因為我羞愧於處在這個社會階層而死命地學,不是為了變成一個體面人知識分子而學,不是為了和精英們坐在一個桌上侃一些不參與實際問題解決的高深話題而學。也就是,我們是「功利」學習,但只拿它實際用的部份,不拿它帶來的虛假名氣。

我和媽媽的互動日記,我寫一段,她寫一段

我爸媽周圍所有朋友見到我就咄咄逼人地問,你為什麽還想要繼續讀下去?你不知道你媽媽有多辛苦?我還聽過一個很「炸裂」的言論,如果我本科就開始考公務員,現在都能給家裏買套房了……不支持的聲音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心裏怎麽想。我確實想讓我媽盡快過上好日子,但我希望它是穩定的、持續發展的狀態。

研究生畢業後,我談過一家公司,工作內容是到不同地方教育局為某心理學產品做宣講。這是一個我能勝任的工作,但其實就是消耗我已有的認知和能力,沒有帶給我成長。讀博四五年下來,每天需要有大量的思辨學習,現在做科研的過程中還是有些閃光的東西在,我媽的意見也是現在也沒緊張到非需要你出來賺錢。

4

「她有時候不太會做自己」

有次我和我媽聊電話,她說看電影【縫紉機樂隊】看哭了。裏面大鵬飾演的樂隊經紀人程宮說:「心裏有一股勁兒的時候,想的是每天什麽時候開始;沒這股勁兒的時候,想的是每天什麽時候結束。」

我看到這裏的時候老在想她為什麽哭。

我媽,小城市中年婦女,五十多歲,高中學歷。年輕的時候上班,但我爸一直想做生意賺大錢,於是她跟著一起下海做生意。小店開了快三十年,起早貪黑不止997,每年只有過年休幾天。我覺得煩,她從不抱怨。

有次我翻到她28歲的日記,那個時候我四歲,她寫了很多日常,比如「小老鼠(我)今天不肯去上學」,比如「猴子先生(我爸)今天鬧脾氣了」,「今天還是要想想怎麽打造我們店的獨特性來吸引顧客」……每一篇的結尾,都寫一句類似「不煩,樂觀努力,會更好」的雞湯。

然後到某一頁後沒有了,戛然而止,後面的日子好像沒有值得寫下來的東西。我媽和我不一樣,她溫吞、隨遇而安,我沒見過她憤怒的時候,好像也沒有非達到什麽高度不可的野心,包括錢。但我記得有段時間她說讀古詩感受不到回響、震蕩的美感了。

她跟我強調,希望我能找到一件事情,每天早上醒來,迫不及待地想去做,如果現在有那股心氣兒,別讓它消失,別挨日子。我不知道她有什麽憾事。我想她可能也並不是有很多機會去做她真的很有熱情的事情。

我媽其實一直想讀書,當年沒有上大學是因為外公去世,她是家裏長女,需要趕緊出來賺錢緩解家裏經濟。早年她嘗試讀過兩次成人本科。第一次讀英語,我爸嫉妒男同學和她一起上課,她為愛棄學;第二次學電腦,聽不懂上課老睡覺,棄學;第三次,2022年,我推了她一把。當時她陷入了很多瑣碎的日常,我說能讓你跳出一地雞毛的方法就是讀書,我告訴她,快點去做那些你一直說我要幹嘛但一直沒去做的事。

就這樣,她拿著第一筆退休金交了成人本科的學費(讀會計),天天在B站看各種經濟學課程,甚至半夜打電話跟我說學業焦慮。

我爸會思考養兒防老,有時候還跟我算數,比如在我身上教育投入多少錢,按我這樣讀完博士,可能等不到我的報酬……我媽不會,她常說感恩我給她帶來新思路,讓她看世界的角度不一樣了,雖然自己50多歲,但生命還有無限可能。

我媽也從沒在我身上蓋她的章。我的整個成長過程類似於她幫助我成為我。她會去不斷了解我是什麽樣的,甚至這十幾二十年,我媽都覺得她不斷碰到一個新的我,她又發現了一些之前所不了解我的部份。我常跟她說,如果沒有她,我早就崩潰了,可能會越活越窄,走進死胡同出不來那種。

但因為我們關系太好,也會有一些問題出現。

一方面,因為我跟我媽太能交流,導致我跟同齡人講些東西時感覺很費勁。其次,我們互相滲透太多了,這點不太好,人和人還是相互獨立的,我太操心她,她太關註我會讓我們沒辦法更好地做自己。雖然她已經比別人的媽媽管得要少了,但依舊會覺得我快一米七的大個兒營養不良,然後換了我的鍋和電磁爐,不經討論就買護頸枕給我。

她為我做得太多了,有時候不太會做自己,她肯定愛我的部份大過於愛她自己,我一直想糾正這點,讓她更關註和更真正地愛自己。

「有了女兒後,她對我也有一些提醒…

媽媽鐘明朗,52歲,退休,成人大學在讀

1

「這個家夥」

我有個習慣,碰到事情不知道怎麽弄,我不會找人來問,我會去看看書。這個習慣我不是成家有孩子後才有的,以前我去圖書館就覺得要把這裏所有書都看完,瘋了一樣(大笑)。

結婚第二年有了「這個家夥」後,我買了很多育兒方面的雜誌和書,包括坐月子應該註意什麽,我也是自己找來看。看完即使沒有解決方案也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只有我問到這個問題,就感覺會好一些(大笑)。

我倒是真的沒有想過要把這個孩子(培養成)怎樣,看著她挺好玩的。我每天會給她讀詩,她好像是這方面比較有天賦。上學前班的時候,她回來會蹦蹦跳跳跟我講,讓我把書拿著,她把整個課本從頭到尾背給我聽。

她對數位的敏感度就比較差,我喜歡下棋,但很少跟她下。剛開始我不習慣,後來我開始看蘇霍姆林斯基的書,他說其實每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又看到紀伯倫說,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裏射出的箭……我覺得我能聽懂也認可他們說的那些。我還看過池莉的那本【和女兒一起長大】,她就講我們(都)很想支撐孩子有一個美好的生命歷程——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課題。

這個家夥從小想的一些東西其實也挺厲害的,比我深刻。我有一些想法都是被她砸出來的。比如,她小時候哭著問我,這個世界上有鬼嗎?我說你是希望有還是沒有?她說我希望有,如果沒有,人死了就沒了多可怕。

我會被她嚇一跳,又覺得好好玩,她怎麽會想到這個角度!

她也會問我,你是因為我是你女兒,因為血緣所以才喜歡我,對我這麽好?還是因為我這個人值得你對我這麽好?反正她會這樣問我問題。

我跟她講我不知道,我說你確實也是個挺值得我對你好的人,但如果你不是我女兒,我也沒辦法說我肯定會。可能兩者都有。

她也是個很能撐,很要強的小孩。小時候她去練武術,我老覺得她不刻苦,她其實身上很酸很痛但還是說那我要再刻苦一點繼續練。她很懂事,很多東西不想我太擔心她。練武術的事她也是長大後才跟我說起來,我跟她講是我不對,我不能用我們小時候或者我媽小時候那些去要求她,她和她的同齡人比已經很能刻苦了,所以我才會總勸她不用那麽努力。而且,在我這個年紀看來,人生不是只有一條路,很多方式都可以走,遇到問題你覺得受不了了就先退回來,沒事,不急。

2

做得好的與做得不好的

我覺得自己做得比較好的一個事情,就是所有作文班一概沒讓她上。

我女兒小學時候寫的作文雖然結構、條理性會差一些,但很有靈氣,我就看著很喜歡。那種作文班的文集我一看就「暈」了,全是套話,一看就是教小孩用大人的口吻說話,我很確定那種文章肯定是不行的。

補習班不是說一定不能上,而是看她是不是自己想要上。如果是孩子自己想要,結果不會太爛;但如果不是他們想要的,就說明這件事對ta來說不合適,那父母就不要苛求。我有個朋友說她兒子六七科考兩三百分,我就問要不要讓她兒子和我女兒一起學畫畫,結果她兒子和那個老師很投緣,現在發展得也很好。

幫她寫作業其實就跟作文班的事一樣,最重要的不是說怎麽決定,是找到相應的決策的依據。我會判斷哪些學科她比較薄弱,比如數學我不幫你,抄抄寫寫的,我來幫你弄。我覺得讓一個小孩抄寫這麽多東西這個方法不好,再加上她小時候比較認真,手腳慢,寫一個字,比如寫「中」,最後一豎大家都突突突寫過去不就完了,她中間這豎要寫不正會擦了重寫,她不管有多少作業都這樣搞。我又不能說這是她的「壞習慣」你懂吧,所以只能忍著。我當時看書說,晚上9點後是小孩生育激素分泌最多的時候,她要長身體,你讓她這麽晚睡覺怎麽行?沒辦法我就模仿她的筆記寫一下。

我自己小時候也欠作業的——因為懶(大笑)。我小時候玩性比較大,在學校跳繩一玩起來就什麽都忘了,我媽還會拿根棍子到學校裏面找我,我一看見她來趕緊飛一樣地跑回家。

我很貪玩,我現在想不起來為什麽下一盤象棋也能下到天昏地暗。小時候爸媽讓我出去買一點東西,我會跑到同學家轉一圈,跟她聊天玩一下,很晚才回家。我爸問,你是到哪個國家出國去買的嗎?所以我也不是很乖的、趕緊把作業寫完那種。

我跟你講有個事情特別好笑。我身邊家長對孩子的成績還是很看重的,在這樣的環境下也不是輕輕松松就能跟他們不一樣。

我記得我女兒小學三四年級時,有次放學很喪地跟我說,單元考考了60多分。她平時成績雖然不算拔尖,但因為比較勤奮一直也不差(我也不知道這家夥有沒有躲著我偷懶)。那次我差一點就停不下來,想在路邊(發火)讓她把試卷給我看一下,究竟為什麽會考這麽低的分,但最後我還是控制自己說好吧,沒事,我們先回家。

後來一個同事找我聊天,說起她女兒也是數學考了60多分,「我忍不住,在馬路邊就讓她把試卷拿出來看究竟哪裏出了問題。」聽完我就笑,我說我忍住了。

這種焦慮會影響我,也引起我的一種警覺。一個小孩子考一個試我們緊張成這樣好像不對。

當然我有些「神仙操作」也有不好的地方。第一,以前沒有意識到環境對她學習的影響。我們總覺得她自控力還不錯,沒有盡力去找一個氛圍比較好的學校讓她學習,只想著近一點方便就好。但現在不是有句話嘛,不要輕易動用意誌力這種有限的資源。

第二就比如作文班的事,我當時認為應試教育遏制人的創造力,但這樣想有點偏頗,因為你還是要參加高考的,你沒辦法不玩這個「遊戲」,那就要遵守「遊戲」規則,研究應試教育的方法訣竅,該題海就題海,不能鼓勵你的小孩看不起這些,這樣她會比較吃虧。

3

要有「重視自己」的意識

以前有個同學說我少了點野心,我覺得她說得有點道理。

我的家庭和成長經歷感覺跟大多數同齡人差不多。我父母都是工人,文化程度不高,我是大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要說有點不一樣,就是我父親比較愛看書,他常去圖書館借書,那個年代愛看書的人不多,書的資源也不多,逮著啥我就跟著看啥。

我父母還是比較重視教育的,覺得還是讀書才可能有出息。我父親會看我們有沒有認真寫作業,考得不好還會罰一下,和我很多同學比,他們的父母不會盯得這麽緊。

可能因為從小喜歡看書,我在同齡人眼裏好像不怎麽費勁成績就不錯。但可能心比較散,啥都想看,啥都感興趣,沒有比較聚精會神地說我非要考得很拔尖。

高中畢業時,我父親去世了,家裏沒有錢支撐我上大學。上班可能對我女兒來說很「可怕」,但每一代人的感受不同。你們現在覺得加班很痛苦對吧?但我們那時候,工人會問工廠老板加不加班,不加班是不幹的,因為不加班拿到的錢比較少,大家都想多賺點錢改善生活。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外資廠流水線上做了一年工人,剛開始找工作什麽都不懂,隨便找個活就去幹了。之後覺得畢竟是高中畢業,可以找些管理崗的工作。我陸續在國營單位、商場、學校都工作過一段時間。

在學校上班的時候,一個主任就跟我講,你還是要去上學,可以去報成人高考。我先後考過兩次,一次學英語,一次學電腦,都沒有讀完。電腦那次,現在回想之所以學不下去老犯困是老師教學方法不對,他就拿個書講二進制理論,教電腦至少應該搞一台電腦在那裏才對。

結婚後,老公又說上什麽學,上學應該是之前先上好,哪有結婚後還上學的,巴拉巴拉說一大堆,好,我那幾年自己也懶散不怪別人。

確實像我同學說的,如果我有點野心想成個事就會去折騰,同學覺得我還是比較有能力但就是少了一點野心所以什麽事好像都沒搞成。

我當時確實沒有明確的目標一定要幹什麽,以前徐小鳳不是有首歌【緣來緣去】,好像都是隨緣不強求那種,我可能當時被這種東西「洗腦」了,覺得自己好像境界挺高。其實我也跟朋友合作搞過服裝生意,沒搞成一方面是沒有很好的資源,第二你的想法家裏面也不是很支持,整個氛圍對女性去發展事業的支持很小。我丈夫他們原來就有在做辦公用品的買賣,我就想跟著一起做,這樣家庭和賺錢兼顧了。

有了女兒後,她對我也有一些提醒,現在想起來我對自身發展重視不夠。你自身的發展也會給小孩比較積極的影響,不是說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而是要有「重視自己」的意識。

當了媽媽後,我覺得自己沒有那麽「瘋狂」了,變得太老實了。其實這應該也不是做母親的原因,結婚後負擔變重,包括自己做生意沒有「下班」這個概念,我可能習慣也不好,沒有安排一個固定可以去放松的時間,但周圍大家好像都是這樣兩點一線。

以前我覺得我不能把小孩給我媽帶然後我出去玩,現在回想,其實是可以的,當時把自己圈得太緊。這個(心態的轉變)要感謝我女兒。她這個家夥高中的時候老哼那個歌:我要像風一樣自由,你的溫柔不能把我挽留……我就覺得我聽懂了。

我從沒覺得成為媽媽後有「犧牲」的感覺,但有時我女兒也說,你不要總以那種解決問題的思路跟我交流好不好。她覺得自己跟我說個事兒,我就要來解決問題 ,其實她只想跟我討論而已。她現在也會跟我說,我們相處要有邊界感。剛開始我有點不習慣,但現在倒是覺得挺好的,什麽事攤開說不藏著掖著。

2022年第三次考成人本科也是我女兒說,你老要做xxx,但又不做,確實,我們都說人生苦短,但大多數人做的是來日方長。再加上被這樣一說,我覺得真的交代不過去,趕緊弄(大笑)!這次學了會計,想著我們開店太耗時間,如果到時候能上一個班的話,會計就算年紀大一點應該也有人要。不然自己搞投資也行。

今年3月,要考學位英語,小簇督促鐘明朗做計劃

我現在上學啃那些公式也頭很大,跟二十幾歲的小孩一起考試也有點尷尬,慢慢我也習慣了。老師跟我說,他們(年輕人)來是要個文憑的,你是真的要來學東西的,我都要笑死了。老師說,他跟我年紀差不多,他當老師我當學生真不合算(大笑)。

我和女兒說的【縫紉機樂隊】裏的心氣兒,我也希望能找到這種狀態。今年是我成人本科的第四年,明年就要畢業了,我還想問你,我這麽大年紀找活兒好不好找?

鐘明朗被成人本科錄取

小簇研究生一年級時寫給她的祝賀信

(文中人物為化名,圖片由受訪者提供,部份內容引自小簇豆瓣@一簇發裏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