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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袞雪」石刻緣何是偽作?曹操書跡究竟是何面目

2024-01-09新聞

陜西漢中石門曾有一「袞雪」刻石,據傳為曹操手跡。但無論是從落款「魏王」和疲軟的書寫風格來看,實無可能,應純屬後人憑空偽托之作。曹操書跡究竟是何面目?從漢末三國時期的八分書面貌即可知。

漢中石刻——曹操偽作「袞雪」石刻拓片

陜西漢中石門有一景觀,即所謂曹操書「袞雪」刻石,據說此為魏王曹操絕無僅有的手跡。但1967年因修路建水壩,「滾雪」景象不復見,惟有「袞雪」刻石仍藏於漢中博物館。原刻石位於陜西漢中褒斜道石門隧道以南約半裏,褒河激流中的一塊巨石上。褒斜道是古代連線蜀地的交通要道,石門隧道即是褒斜道上的一段南北向的隧道,這是歷史上第一條人工開鑿的穿山隧道,開鑿年代是東漢明帝永平九年(公元66年)。關於此作,一般的說法是,「袞雪」二字取材於【漢魏十三品】書法佳作,此說法似有相關故事「史料」作為依據:漢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曹操駐兵漢中褒谷口運籌國事,見褒河流水洶湧而下,撞石飛花,揮筆題寫「袞雪」二字,隨從提醒:「袞字缺水三點」。曹操撫掌大笑:「一河流水,豈缺水乎!」遂成千古美談,後刻於河中巨石上流傳。

此故事版本演繹得繪聲繪色,且貌似還有出處。但,遺憾的是,故事是假的,作品也是假的。也就是說,此為後人偽托之作,而非曹操真跡。也許有人會說,如果不是曹操真跡,那麽會不會是後人仿作呢?事實是,也非仿作,此純屬後人憑空偽托之作。

就其書法本身而言,此「袞雪」二字用筆疲軟,筆力孱弱,有肉無骨,且捺筆有意上翹,生硬做作,無漢魏高古莊重之氣象,絕非漢魏之作,甚至幾近於俗書。

「袞雪」刻石落款「魏王」亦不符史實。漢魏時期,書家書字一般不落姓名款,此「袞雪」作品,橫幅書寫,左下角落「魏王」款,此種章法,明顯是明清以後人所習用,尤其其字型,幾無筆法可言,似是今日不入流之江湖書家所書。況「魏王」之稱,亦屬不妥。如系曹操之作,曹操本人絕不會自稱「魏王」,而套用「孟德」或其他代表自身名號的落款,用「魏王」之稱,有自封之嫌,豈能合理?

三國曹魏時期八分書——安陽曹魏大墓出土銘牌

就書法風格而言,漢末三國流行八分書。所謂八分書,以蔡邕為代表,即由隸向楷之過渡性書體,頭尾皆有翹角,起筆皆有折刀頭痕跡,註重波發之勢,多為方筆。且此一時期,字形皆由扁方向正方轉化。就書體而言,處於由隸向楷過渡的隸楷書。就書風而言,漢末三國之分書,皆追求華美、雄肆,且筆畫極具裝飾性。而觀此「袞雪」刻石,筆畫孱弱,絕不類八分書,且無有華美、雄肆之漢魏風骨。

就史事而言,建安二十四年三月,因夏侯淵被黃忠所斬,曹操親率大軍由長安出斜谷,與蜀軍相持月余發出「雞肋」之嘆後退兵。在此期間,他是有機會在此地留下手跡的,但這畢竟只是後人的附會。而恰恰相反,曹操早於建安十年之際即下令禁碑,因而,也排除了曹操建安二十年的那一次因征張魯而取漢中之刻碑。當然,此「袞雪」書作屬於摩崖石刻,非嚴格意義上之碑。但漢中之摩崖,有「石門十三品」真跡足可支撐,而此「袞雪」二字,實乃後人附會之作,與「石門十三品」之審美價值相去絕遠。

三國曹魏梁鵠書【孔羨碑】(局部1)

三國曹魏梁鵠書【孔羨碑】(局部)2

事實上,關於「袞雪」刻石,最早的著錄是南宋時代,但並未提到曹操與此有任何關系。「魏王」二字也為後補,直到清初嘉慶前尚無此姓名標示。從存世的極少幾個曹魏碑刻而言,有【上尊號碑】【受禪碑】【孔羨碑】【正始石經】等,但這幾個碑均為曹操死後才破例刊刻,故「袞雪」絕無可能是曹操作為。

既然非曹操所為,那麽此作又出自於何時何人之手?其中一個說法是,此刻石出自於南宋文官書家晏袤之手。系集晏袤【山河堰落成記】(簡稱【山河堰】之字而成。

【山河堰】為陜西漢中褒谷摩崖【石門十三品】之一,刻於紹熙五年(1194年),刻石所述內容為紹熙四年夏水災,官府百姓集資修堰,特銘功為紀。晏袤,南宋光宗紹熙間(1190—1194)任南鄭縣令(治今漢台區)。北宋宰相、政治家、文學家、詞人晏殊的四世孫,宋代隸書的代表人物。清歐陽輔【集古求真】卷十稱:宋人隸書,當以晏袤為第一。

「石門十三品」之一——晏袤【山河堰落成記】拓片(局部)

晏袤性嗜古,尤工隸書。清葉昌熾【語石】等書對其人有記,言晏袤曾於南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三月,發現【鄐君開通褒斜道摩崖】並刻長篇題記於其旁。從藝術風格看,【山河堰】與唐代隸書如史惟則【大智禪師碑】等以楷法為隸的作品不同。此作暗含篆意,略參行草筆勢,整體風格取向為秦漢古法。雍容華貴,寬博端謹,造型醇古,點畫飛動之勢近漢代【孔宙碑】,風神逸宕,但與漢分終有差距。

觀「袞雪」刻石,確有晏袤【山河堰】的風格特征,但這只是表面。仔細觀察會發現,「袞雪」刻石幾無筆法可言,而【山河堰】筆法完備,頗具漢魏雄強、雍容、華貴之風,與「袞雪」完全不在一個審美層面。故我懷疑,此「袞雪」亦非出自晏袤之手,而是晚近人偽托或仿晏袤之作。

既然「袞雪」非曹操真跡,那麽,曹操書跡究竟是何面目?

既然至今未留下一件曹操真跡,故其本原面貌似不得而知。但我們從漢末三國時期的八分書面貌即可知,曹操為善書者,其書法面貌與當時通行之八分書比較接近,且曹操善草,其草書之風格應為當時通行之隸草書形態,但至今無一件曹操書跡存世。張華曾【博物誌】載:「漢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農張芝、芝弟昶並善草書,而太祖亞之。」崔瑗、崔寔、張芝、張昶等皆為漢末三國時的書法大家,而在張華看來,「太祖」曹操的草書水平僅次於「草聖」張芝,可見其評價之高。【書斷】也曾評價曹操「尤工章草,雄逸絕倫」,且曹操常與鐘繇、梁鵠等人談論書法,學他們的雄壯勁健之感,用筆渾博有力,盡顯鎮定山河的磅礴之氣,因此【唐人書評】曾贊曰:「操書如金花細落,遍地玲瓏,荊玉分輝,瑤若璀粲。」足見其品類之高。曹操身邊文士書家甚多,鐘繇、梁鵠、崔瑗等都是當時的大師級人物。鐘擅三體:銘石書、章程書、行狎書。銘石書也即「刻石之書」,指碑碣、墓誌等上鐫刻的文字。章程書,也即當時通行之八分書。行狎書,也即相聞書(雙方互通訊息的書信尺牘),行草書。鐘繇既然都擅長這三種書體,那麽,曹操作為魏國帝王,又兼善書者,理應熟悉這三種書體,即使不一定都擅長,但至少應該是會寫這幾種體的。史載曹操既然善(章)草,則自然長於作為書信尺牘的行狎書。但彼時的行狎書(行草書)與東晉王羲之時代的行草書面目還有很大差距,彼時的行草書,應該是還含有較多隸分筆意的具有隸草書形態的一種書體,這種書體雜糅了分書與草書筆意,尚處於草書的古體形態。作為一代梟雄,曹操精於謀略,能詩能文能書,絕非不通書理的一介草寇,其字當具有雄壯、恢弘之氣象,而非如「袞雪」之孱弱淺俗。另,此前數年,安陽所發掘之曹魏大墓及洛陽所發掘之曹魏大墓,均出土有數量不菲的曹魏時期書法石牌,雖至今仍不能將安陽曹魏大墓遽斷為曹操本人墓葬,但為曹魏時期墓葬應無可疑。從出土的曹魏石牌書風來看,是當時流行的比較典型的漢魏時代具有折刀頭痕跡的八分書,若曹操善八分書,其書風面貌當與此大致相當。

安陽曹魏大墓出土的文物及書法

安陽曹魏大墓出土的文物及書法

(作者系書法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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