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動身南下了,也該說一下中國的南方情況了。
自靈帝昏庸亂國,宗教性質的黃巾起義後,整個中國北方被揉搓的一地雞毛,傳統的士族社會成分構成被打破,有準備的士族們轉型成豪族,沒準備的士族們大量流離失所,各地軍閥也開始有機會集合松散力量凝聚成自己的武裝打來打去,集大成者就是袁紹和曹操,最終曹操變成了北方最大的那個軍閥。
南方這邊,和北方完全不一樣。
南方首先沒有黃巾起義,因為當時的經濟與人口還是北方占大多數,所以南方並沒有被教主們重視。
這也導致了南方並沒有像北方那樣被死灰復燃的一茬一茬割韭菜,受到了最小的戰亂影響,過去是啥社會現在還是啥社會,地方世家大族和豪族的話語權極重。
揚州,荊州,益州,都是如此。
這也決定了無論後來的吳還是蜀,北伐永遠都打不出去,當然也就更突顯出了諸葛亮在這個背景下的高超手腕。
這還不算完, 由於北方的戰亂,大量的人口開始出現了南遷。
比如關中地區那些年是流氓聚集地,實在沒法呆,這也就客觀導致了漢中和荊州獲益非常大;
比如徐州被曹惡魔狂屠,呂布袁術來回拉抽屜,徐州的大量百姓開始避亂揚州。
南方實力大增,開始有了和北方掰手腕的資格。
但是,實力雖然不小, 但這股實力卻並不掌握在一個人手中。
無論是益州的劉焉劉璋父子,還是荊州的劉表,就包括孫權小同誌,實際上都需要仰仗當地的豪族勢力,他們說話都是不那麽硬氣的。
當然,不硬氣中也有區別,話語權作比較, 孫權】劉璋】劉表,其中孫權和劉璋還算是手中有自己核心力量的,最無力的是劉表老先生。
劉表其實並不是個胸無大誌的草包, 他倒是想有大誌,但他這個大誌卻不會有人給他買單。
這位漢室宗親的士族「八俊」,單馬入宜城後與當地的豪族代表蒯良、蒯越及蔡瑁等打成一片,隨後動用豪族力量招降剿滅了荊北的各種宗賊土匪,並最終安定了除了北邊南陽外的剩下荊州六郡。
咋安定的?
跟人家豪族談條件唄。
劉表這些年的表現,在他的能動範圍內,已經做到了最好了。
1、他抵禦住了大炮轟一切的孫堅,雖說有運氣成分。
2、他留住了本來要打他的張繡做外援。
3、他平復了南荊州老大張羨的叛亂。
4、他接納了大量的流亡士族,恢復辦學教育,諸葛亮小朋友可以在此平安度過青春期,還學了一大堆改變歷史的安邦定國知識。
5、他收留了大量的南下難民,將荊州治理成了富庶、安定的南方樂土。
中間他有好幾次改變歷史的機會,比如官渡時他沒打曹操呀,比如曹操後來的一次次北伐他除了寫信給袁家哥倆勸架外啥也沒表示呀等等等等。
當初曹操出征總拿他當個顧慮,但善斷的郭嘉就咬死了說:「打你的!他出不來!」
其實真實原因就是,劉表的手下是不會同意的。
為啥要北伐?
名義上咱這叫造反,打下來的地方又不歸我,曹操不僅打仗厲害還好運相伴20年,中原的地盤打下來我們也鞏固不住,我還得搭著人,搭著糧食,搭著錢,我有病啊?
劉表對於這點也是比較明白的,所以他從單馬上任的那一天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天花板。
頂天了也就是做個分蛋糕的州牧!
荊州是他的主場,也是監牢,他出不去。
益州那裏就比劉表這的情況要強一塊,因為劉焉父子人家手裏攥著一支「東州兵」,這個咱們後面再細說。
條件更好點的,是揚州。(單純論武裝而言)
因為那裏有個小霸王。
但很遺憾,老天並沒有給小霸王太長的時間。
孫策死前將基業托付給了自己的弟弟孫權,他的這次選接班人堪稱載入史冊的一次偉大托孤,和後面劉大胳膊的那次托孤堪稱雙絕。
第一,孫策準確的說出了未來的集團發展方針 ,憑吳、越之眾,三江之險,以觀成敗,別瞎往北邊打。
第二,孫策準確的選擇了接班人 ,不是自己的兒子,不是像他一樣驍勇的三弟,而是穩當厚重的二弟孫權。
孫堅的這倆兒子,都是青春期頂梁的代表,孫策18開始縱橫天下,此時孫權虛歲19。
之所以說揚州比荊州益州的主觀能動性要強一塊,大部份是因為孫策。
因為孫策手中是有著自己能打的嫡系部隊的,他不像劉表,除了個介紹信啥都沒有。
不過很遺憾,他死之後,他弟弟孫權必須進行妥協。
孫權初掌江東時,幾乎全境大崩盤:
廬江太守李術反叛,不僅招降納叛,還公然埋汰孫權你們一家子缺大德。 (策亡之後,術不肯事權,而多納其亡叛。權移書求索,術報曰:「有德見歸,無德見叛,不應復還)
自家人廬陵太守孫輔覺得孫權撐不起那麽大的攤兒於是通敵曹操。 (輔恐權不能保守江東,因權出行東冶,乃遣人賫書呼曹公)
從兄孫暠企圖奪權攻打會稽。
(策薨,權統事。定武中郎將暠,策之從兄也,屯烏程,整帥吏士,欲取會稽)
當時東吳政權僅僅手裏有五個郡
(是時惟有會稽、吳郡、丹楊、豫章、廬陵),
但公開脫離孫權領導的就已經有三郡之多了。(
策薨,程普與張昭等共輔孫權,遂周旋三郡,平討不服)。
60%鬧分裂,自家人起內亂,你瞅瞅這亂的!
不過孫權的本傳中,對於當時最迫在眉睫的威脅卻是這樣描述的:當時揚州的深險之地全都沒歸附,而天下英豪流亡揚州的北士們全都在觀望,根本就不跟你孫家定君臣之份! 「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賓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為意,未有君臣之固」
當時孫權面臨的狀態是,自家人首先心就不齊,江東本土的士族豪族也明明白白的要來反撲幹你,而你除了自己的軍閥家底外,在江東沒有任何能憑借的力量。
孫權此時面對的局面根本不是爭取江東本土,那太難了, 他的首要問題是把流亡北士們都爭取到自己這邊去擴充自己的行政力量,幫助他治理江東!然後再提和解本土大族的事。
也就是爭取那幫所謂的「賓旅寄寓之士」。
當時高層次的士族能跑的都跑了,比如王朗、華歆、陳矯,人家都回曹操那上班了。
但是,當時他們在江東的時候還收留了一大幫的士族門客,比如劉繇做領導的時候有一大幫門客( 值中國喪亂,士友多南奔,繇攜接收養,與同優劇,甚得名稱) ;華歆北歸的時候送他的賓客甚至達到了千余人。( 賓客舊人送之者幹余人)
這幫頂級高門跑了以後,大量沒本事逃走的不那麽高端的北士們開始散落江東進行觀望,
孫權的首要目的是把他們爭取過來擴大自己的行政能力和士族口碑。
幫他這個忙的,是他江東政權中唯二的兩個有士族背景的大佬,周瑜和張昭。
張昭輔政後,著力安撫百姓,爭取北士之心。
(及昭輔權,綏撫百姓,諸侯賓旅寄寓之士)
周瑜由於前面的黑歷史,導致了他並沒有招攬到多少人,但是卻如黑臉大漢一樣的起到了巨大震懾作用。
孫策死後,周瑜帶著兵前來奔喪壓服各種潛在勢力,然後掌管禁衛和張昭共同掌事。 (瑜將兵赴喪,遂留吳,以中護軍與長史張昭共掌眾事)
當時新來的北士賓客們對年紀輕輕的孫權並不太當回事,是周瑜恭恭敬敬的向孫權行禮給北士們打樣做示範的。 (時權位在將軍,諸賓客為禮尚簡,惟瑜獨盡敬而執臣節)
孫權靠著孫策留下的以周瑜、張昭為首的哥哥大爺們在繼任之初艱難的消滅了李術,鎮住了宗親,收攬了北士,平滅了山越。
穩定局勢後的孫權緊接著開始嘗試了和江東世家大族的合作與溝通,當地大族的人才開始漸漸進入了集團,吳郡的顧家;會稽的虞家;臨淮的步家等等重量級家族漸漸認可了這位年輕的新領導。
孫氏政權由即將墜機變成了艱難降落。
達成妥協的同時,江東世家豪族幹擾孫權決策的事情也困擾了老孫整整一輩子。
孫權晚年變成二級精神病估計很大一部份原因都跟這些年憋的有關。
只有明白整個中國南方社會的士族豪族化的成分沒有變,才能方便理解後面發生的所有事情。
曹操之所以著急忙慌的南下荊州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劉表病重了。
劉表一旦走人,荊州將沒人能再攏的住,最終的演化方向,大機率是兩個可能:
第一,有可能最後便宜了劉備。
劉備走到哪就內建頂級公關團隊,地方豪族和民心從來就是加分項,劉表完蛋後,誰知道會不會像當年陶謙走人時那樣,一大餡餅又砸他臉上了。
第二,有可能被江東的孫權集團突然拿下。
這第二個可能,是曹操最擔心的。
因為孫權在這一年,也就是208年,剛剛在第五次與黃祖的大戰中成功幹掉了殺父仇人並吞並了江夏大部,進入荊州的東大門已經被孫權開啟了。
孫權如果拿下了荊州,漢江以南再想伸手就費勁了。
便宜了劉備倒還好說,因為玄德公牛在陸戰,但只要是陸戰甭管他多厲害也不可能是我的對手,而孫權的優勢是水軍,這就是曹魏政權完全不擅長的領域了。
人家要是釘死襄陽封鎖漢江自己就真的伸不進手去了。
這一系列的突如其來,又再次變成了當年陶謙死時的徐州亂局。
曹操玩了命的往南下趕,還是類似於當年袁術呂布全都奔的那個命題: 去晚了就沒啦!
這次,曹操沒再錯過,因為他七月南下,八月劉表就死了,他也快到地方了,時間剛剛好。
劉表死之前,蔡瑁張允就把長子劉琦支江夏去了,連最後一面都不讓見,劉表剛死,同誌們就立了劉琮為繼承人。 (眾遂奉琮為嗣)
此時的襄陽城中比較亂,劉表的小兒子劉琮繼位,小夥子一接班開的第一個會就沒啥懸念了。
劉琮說:曹操來了,咱該咋辦啊?
群臣異口同聲:「投降啊!」
劉琮說:難道我就不能跟諸位一同保衛老爺子留下來的基業嗎?
傅巽說: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曹操代表的是朝廷,是皇帝,我們是臣子,以人臣抗人君這叫做以逆抗順,以地方抗中央這叫做以弱抗強,以劉備抗曹操這叫做以卵擊石,你對抗中央難道要找死嗎! (抗王兵之鋒,必亡之道也)
接著傅巽做了更殘酷的舉例:劉備比得上曹操嗎?
劉琮說:那肯定比不上。
傅巽說:「劉備打不過曹操,荊州歸人家,劉備打得過曹操,荊州能歸您嗎?趕緊投降最合適!
劉琮上任董事長的第一天開的第一個會,就是散夥會。
沒辦法,劉琮一點機會都沒有,他這個董事長是掛名的,底下的大區經理們全不幹了,你有啥辦法呢?
傅巽說出了荊襄世家大族的心聲: 曹操再是漢賊,但人家名叫漢相,人家荊州這幫世家大族投降後只不過換個招牌接著過日子,該是好日子往後還是好日子,為啥我要跟你去賭這場幾乎看不到希望的賭局呢?
沒費多大勁,劉琮決定投降了。
派人遞完降表之後,劉琮忽然想起來還有個叫劉備的北門保安隊長,於是派了個叫宋忠(好名字)的人去通知他:公司不幹了,你愛咋咋地吧。
此時曹操已經到了新野,劉備在漢水北岸的樊城,劉琮在樊城一水之隔的襄陽。
劉備突然由背靠荊襄依托變成了深陷匪區中央,劉備連罵街都來不及了,緊急全軍收拾行李。
跑!
遊擊隊老隊長對這個畫面似曾相識,八年沒跑了,又讓人家攆上來了,我特麽這命啊!
劉隊長剛剛踩上油門,發現這一次跟往年不太相同,這次居然有大量的百姓跟著他跑。
這主要得益於同行的襯托。
這些年各地豪族對曹老板往往有口皆碑,因為舍得分錢,舍得給空間。
但各地老百姓一聽見曹操的名字就沒有不罵街的。
「得民心者得天下」在曹老板這輩子看來算是個大大的偽命題了。
曹老板要麽走到哪屠到哪 (代表事例為徐州) ,要麽堅壁清野的各種移民到中央不便宜對手並方便他屯田抽血。( 代表事例白馬江淮漢中武都···)
而且千萬不要被「移民」這倆字給蒙蔽了。
那個年代讓你突然間移民到幾百裏之外的地方比今天的群體免疫還可怕,那就叫隨機槍斃!
無依無靠的老百姓們一聽說曹操特媽的要來南方了,開始迅速的跟著劉備遊擊隊一塊跑。
百姓十幾萬,輜重有數千輛,劉備看到這個壯觀景象,一改往日野兔子風采,慢下來!日行十幾裏!掩護百姓一起走!
有句話不得不說,人家劉備這輩子打了上百戰,從來沒有屠過一次城。
昭烈皇帝「仁」這個詞是名副其實的。
在襄陽時,諸葛亮勸劉備,趕緊打丫的,他都投降了你還廢什麽話!
劉備說:我覺得不合適,劉表臨死前把孩子托付給我,我背信棄義將來死後沒法見他爹。
劉備到襄陽城下時喊劉琮出來說話,劉琮是不敢見他玄德叔的。
身邊人對他說,您得抓緊跑了!咱得去江陵!只有江陵能夠一守,裏面有大量的軍需物資,你這一天十幾裏馬上就讓人家攆上了!
劉備命令關羽帶著自家精銳上船順漢水先往下走去江陵 (別遣關羽乘船數百艘) ,自己非堅持和這十幾萬人同進退,並說出了一句穿越時代的話: 「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
聽聽人家皇叔這覺悟,正經社會主義好幹部!
當然,你要是細琢磨,皇叔這個「以人為本」是 「以人為資本」。
準確的說,是 「以流民為資本」。
他啥也指望不上,不會有豪族去挺他的脊梁骨,他只能指望流民的民心所歸,將來從這裏發展出他的下一波部曲和給養。
你這邊以人為本,曹操那邊卻以殺你為本,曹操因為江陵有軍隊輜重,恐怕劉備先拿下後成禍患,曹操那邊扔了輜重輕軍趕到襄陽! (曹公以江陵有軍實,恐先主據之,乃釋輜重,輕軍到襄陽)
到了襄陽聽說劉隊長跑了,曹操又立刻親內建領五千虎豹騎嗜血追殺大隊狂奔一日一夜來追殺劉隊長。 (聞先主已過,曹公將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餘裏)
你不能不佩服曹操,人家在抓關鍵機會時不管多大歲數永遠親自擼胳膊上!
53歲的老頭了!這種身體素質啊!
騎馬狂奔三百裏!
還一天一夜!
我的天啊!
這是種什麽樣的革命精神啊!就為了打死劉備啊!就為了搶兵家必爭之地啊!老頭兒往死裏造自己啊!
還是三國開篇的那句話, 三國的歷史,是一大群天才進行的可歌可泣的奮鬥史詩。
全都在努力,全都極度努力,全都努力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在曹老板的極端自虐下,當劉備的老婆孩子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你們天生內建殿後掩護內容。
不過不要緊,你們上輩子也許豁出命去救過別人。
萬馬從中,有位長阪英雄救你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