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我們班發生了一件轟動全校的大事,我們的化學老師,在課堂上,被學生摁在講台上打了。
打人的學生是我們班有名的差生小家,原因很簡單,小家在課堂上睡覺,被化學老師叫醒,化學老師讓他站起來,他不站,老師拉了一下,他跳起來對著老師當胸一拳,接著扭打著老師按在講台上。
當教務處的人帶著其他老師慌忙趕來時,頭發淩亂的化學老師剛剛被其他同學從講台上拉起來,眼鏡斷了,臉上和襯衫上粘滿了粉筆末,看上去極其疲倦和狼狽。
教務處的人問小家為什麽打老師時,小家頭都沒擡,鐵青著臉大步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
教務處長勃然大怒:「還了得了!竟然有這樣目無尊長的學生?他成績怎麽樣?不行直接開除了!」
正在擺弄眼鏡的化學老師突然擡頭對教務處長說:「不急,不急,不怪他,是我先拉了他……」
「你——」這次輪到教務處長鐵青著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走之前痛心疾首地地擺了擺手,表達了對「朽木難雕」的失望和鄙視。
整個過程中,我們班同學沒有一個敢出聲的,一是小家的行為太超出了我們的認知範圍,一是大家既怕教務處長又怕小家。
小家人高馬大,但整天臉色陰沈,平時幾乎不說一句話,偶爾說一聲都透著讓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兇狠勁。入學軍訓時就在操場上打人,不過那次他有理在先,只是留下了一個「狠角色」的惡名並未受大處分。每個學期,不管班主任怎麽調整座位,他都會自行坐在最後靠近後門那個位置。所有的課堂上他都爬在桌子上睡覺,平時他呆的位置三尺以內都心照不宣地成為我們的禁區,他成績極差老師們也很少搭理他。
這次在我們的認知裏簡直聳人聽聞的打架事件,因為化學老師極力包攬責任,所以小家再次逃脫被開除的命運,但需要寫出3000字的深刻檢討。同時學校安排了班主任去他家家訪,其實主要是打算給家長施壓,好好管教一下小家,化學老師又自告奮勇地要和班主任一起去。
老師家訪之後,校方多少對小家的家境有所了解了,他很小時母親病故,父親多年前離家出走,他和哥哥跟著退休和爺爺一起生活。哥哥很早就沒再上學,就在縣城瞎混,是人們口中那種「道上混」的不良青年。爺爺前兩年不顧年邁到處打零工給小家攢錢,所以上高中前小家成績還不錯。高一下半年,爺爺病倒了,一點退休金既要治病又要養家還得給小家交學費,再也請不起人幫忙,所以小家自己照顧爺爺。哥哥偶爾回來幫忙,並偶爾給點來路不明的錢,但大部份時間都是小家一個人忙裏忙外常常沒時間睡覺,被爺爺喝罵去學校後,課堂成了小家的補覺勝地。
家訪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教務處很沈寂,再也沒人提打架或者開除的事。不久後,校方出面減免了小家大部份學雜費。
小家還是那個小家,臉色陰沈,語氣兇狠,拒人於千裏之外。
但細心人發現,有一點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化學老師的課堂上,小家再也沒有睡覺了!不管是自習,講課還是模擬考試,小家都端端正正地坐著,雖然什麽也聽不懂,他依然會認真坐到下課。
他還會拿出課本,翻到化學老師講的那裏,因為課本從來沒有被開啟過,總是會自己合上。小家便用鋼筆橫在書中間,用力來回壓著,直到書頁停住,除此之外,他不會再弄出任何聲響。
夏天的中午,人很容易打不起精神。特別還有數理化課連著的時候,這種困倦會更加如影隨形瞬間傳染全班。有個悶熱的中午,從數學開始,連著物理英語,當化學老師來上第四節課時,同學們連站起來喊老師好的氣力都沒了。
當半邊黑板都寫滿化學式的時候,也差不多一半的學生都昏昏欲睡了。
突然一聲大喊: 「老師,那裏是16!因為氧的原子品質是16!」全體同學都被驚的坐了起來,發現是小家在最後面的位置上喊了一聲。聲音極大而且十分突兀,全班同學先是被嚇到接著被驚到——倒數第一的小家竟然會做黑板上那道題?!
化學老師假裝低頭看了一下書,但誰也沒註意到,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所有的同學在這意外裏都坐直了身子,開始看黑板上的化學式,教室內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氧原子。
那個學期,我們班有好幾個同學化學考了滿分,試卷被拿到火箭班傳閱。
進入高三以後,所有人都被無窮的月考題壓得喘不過氣來,從前所有的恩怨似乎都被暫時擱置腦後。
有天中午吃過飯,大家都在教室拼命利用上課前這一點時間,爭分奪秒地寫作業,突然聽到有人在窗外喊了聲:「化學老師吃飯回來的路上被摩托車撞了!」
小家猛然從座位上彈跳起來,沖向外面。幾分鐘後,教室外巡視的班主任也和隔壁班的兩個老師一起往外面跑,好多同學跟著往外走。
丹中的外面就是縣城的主街道北新街,滿街的人和車在已經有些偏西的驕陽下喧鬧擁擠。
小家高瘦的身影在人流裏面快速穿梭,灰色的T恤胸前和後背都緊緊貼在身上,露出一片汗濕的痕跡。大家並沒有看到化學老師,小家奔跑的腳步越來越急,不停地大喊著:「在哪?在哪啊?」
許多年後,當很多記憶都被時光沖刷得顏色斑駁全非時,小家焦急地在街道來回奔跑,不停喊著「在哪?在哪?」的樣子,卻一直清晰地出現在我腦海裏面。每次回想起來,甚至還能感受到那天太陽的恍惚,能真切看到小家的影子被太陽不斷拉長或者變短……
在我並不漫長的人生軌跡裏,遇到過很多老師,有很多很好的老師,也有一些不好的老師。也遇到很多很好或者不好的同學,但無論怎樣,化學老師和小家都是最特別的一對,讓我終生難忘。
那些年老師的薪資還沒有提高,化學老師也只是一個普通老師,沒有職權,班主任都不算,也沒有評估優更不是什麽省級國家級特級老師。
但他剛剛挨打完,臉上粘滿粉筆灰還沒來得及擦去,頭發淩亂骯臟還沒來得及整理,聽說打他的學生要被開除就著急忙慌地說「不怪他不怪他」的形象,在我心裏,永不磨滅!
老師怎麽能輕易就開除和放棄掉一個學生呢?真的有那麽多壞到無可救藥的孩子嗎?
即使陰冷兇狠如小家的孩子,也一樣是能感知溫暖和感恩圖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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