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紅高墻和莊嚴的宮道,我細細吐出一口氣,再使勁一口全吸回肚子裏。
爹爹說過,嘆氣,嘆得都是福氣,我才不要把我的福氣都嘆出去。
本來我是不該進宮的,我爹爹不過是邊陲的一個小官,官還是買的,守一個芝麻大點的地方,平時也不甚有威嚴,常常帶著百姓一起種地,也不種菜,就一畝一畝的種樹,妄圖改變邊陲之地的生存環境。
可就是這個小地方的小官,偏偏惹了大麻煩。
一年前摩邯將軍偷偷入關,率領大批軍兵意圖謀反,摩邯將軍一路潛入雲京圍了皇城。動亂未至,民不聊生,聖上英武,東宮太子也是初長成,同在邊關的耶堀將軍,又像提前得了訊息一般,剛好回雲京面聖。三方勢力合圍破了那摩邯將軍的謀反之計,聽說死傷都不重,只是將摩邯將軍囚於禦牢。
什麽?和我爹爹有什麽關系?我也想知道和他有什麽關系。
聖上英武,但偏偏對我爹爹這事未能明察秋毫。我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那些兵卒將我爹爹從府上帶走時,只說上面定下了 「協助摩邯將軍謀反」之罪。他們說摩邯將軍是從我們疆蕪這裏入雲京的,但我發誓,官道上根本連一匹軍馬都未踏足過。
可爹爹終是被抓走了,留我一人在府上哭鬧,張府事告訴我,我不能哭鬧,得想個法子救出爹爹。
我哪裏有什麽法子?我承認我被爹爹慣得無法無天,娘親誕下我便仙逝,我自小便是爹爹的掌中寶。琴棋書畫雖然都學過,但說出眾卻實在談不上,詩詞歌賦雖然都習過,但說拔萃卻實在談不上。最拿手的可能是在市井裏學會的一套坑蒙拐騙,每每拿來戲弄爹爹,都能惹得滿府上下樂不可支。
「小姐,想不出法子也不能不吃飯,熬壞了身子,又有誰能救大人出來呢?」王阿婆端著清粥走進我的房間,拭去我滿臉的淚痕。
我卻哭得更大聲了,自上次我出事,全府都跟著爹爹變本加厲地寵我,我就越發無法無天。可如今這局面,爹爹並未教會我如何破解。
什麽?上次我出了什麽事?沒事,與爹爹相比實在是小事一樁,不過是被外來的男子傷了心。對,沒錯,是被外來的男子傷了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
如果你實在想聽,我便講給你。
街上的攤位上突然多了一個老秀才,他善用生辰編故事,天花亂墜地說出一串真假難辨的故事來,偏偏還引人入勝。他有噱頭,說自己師從南山的觀音,略懂命數,所講的故事都是由聽者的生辰卦算而出,串聯一生,又內含破解之法。因為這個噱頭,他的攤位前總是人滿為患,大家讓著我,所以我不過排了三天,就可以聽到自己的卦算故事了。
那老秀才頗為賴皮,說我命裏兇煞,克父克母克自己,要聽破解之法,就需得再付一貫銅錢和一壺上好的桂花釀。為了化解我命數裏的兇煞,我咬咬牙應了他。他展扇笑笑,淡淡說道:若想化解就需在我十二歲圓鎖生辰前,去南山上誠心求一株觀音草。
我是不信,但老秀才說,我需得破了這命數兇煞,才能覓得良緣,贏來美好人生。不管怎麽說,良緣我還是想要的,算算日子,十二歲生辰在即,非得快快覓得觀音草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帶著自小與我一同長大的阿燦一起上了南山。阿燦是王阿婆的女兒,自小長在府上,一邊伺候我,一邊與我一起長大。
疆蕪這地界,難生草木,但偏偏南山上樹木繁多,所以找一株觀音草便成了難事。
「小姐,你可知觀音草長什麽樣子?」阿燦看著愈晚的天,發愁地薅著雜草。
「忘了問,但是老秀才說,觀音草在我心裏。」我蹲在山溪邊出神,找了一天觀音草,也確實累了。
「那我們回去吧,觀音草都在你心裏了,我們在南山哪裏找得到。」阿燦嘆了一口氣便來拽我回府。
我湊在阿燦身邊,深深地吸走她嘆出的氣。「莫把福氣都嘆走了!我們再去前邊找找,找不到就回府。」我向來是個看得開的,只是不願放棄。
可我實在沒想到會遇到些什麽。
我們穿過矮木,卻見一夥馬賊正劫了一隊商賈,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首,嚇得阿燦驚聲尖叫。也是她的叫聲引來了馬賊嗜血的尖刀,果不其然,我們沒能逃過。
為首的馬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使勁屏氣,生怕他的刀一時不穩劃傷我的脖子。阿燦已經泣不成聲,我努力保持鎮靜,努力不顫抖,用了十足的驕橫與那馬賊周旋。
「你可知我爹是這疆蕪的縣守?他是這方圓百裏最大的官!」我心裏直打鼓,只盼這馬賊是個認錢不仇官的主。
「你爹是個官?」馬賊手裏的刀有所松動,我便乘勝追擊。
「是,還是個貪官,讓我的丫鬟回去報信,保證他能給你十倍百倍的金銀。」我爹爹一定不知道我在後面這樣編派他,不過也管不了這麽多,他的寶貝閨女馬上要死與馬賊刀下,他只能是個貪官。
馬賊思索了片刻,大概覺得行得通,便讓阿燦回去報信,押我回他們的寨子裏。
馬賊拎著我,嘴裏不幹不凈地叨叨著,要將我再養大幾年,直接留在寨裏當媳婦兒。
呸!你要是知道我命瑞克父克母克自己,就一定能推斷出克夫也是指日可待,看你還敢不敢留我!
不過此刻我也不敢出聲,命在他手上,哪裏敢造次。
天已經黑透了,南山的路我不熟,又擔心阿燦也不熟,別走丟了,那我就真的活不久了。
想著想著我便哭起來,越哭越大聲,馬賊氣極了,甩了我一耳光。這一耳光的聲響,從林中騰空越出一位少年郎,他與馬賊一夥纏鬥在一起,打散他們後,拽起路邊的我就跑。
我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拽著他的胳膊,一路往山下跑。
終於跑出馬賊的威脅,借著月光,我才看清這少年郎的模樣,他像是說書先生那驚堂木下的俊俏書生,又不失英武,眉宇間幾分豪氣氤氳在月光裏。
這是我最後的印象,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跑了太久,我竟暈在他懷裏。
醒來時便在我的房裏,這一切像是一場夢。
可那個少年郎此刻不正在我眼前嗎?我竊笑得轉過頭去,不好意思直視他的眼眸。
我爹讓我好好謝謝靳華,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叫靳華,是護送那隊商賈的武人。
那日他去找水掉了隊,回來時正看到商賈隊伍被馬賊殺得幹凈,還劫走了我,於是伺機而動,從馬賊手裏救下了我。和馬賊纏鬥時,他的腰間被彎刀劃傷,捂著三寸多長的傷疤,還把我抱回府中。
我又抱歉又羞赧,低著頭不敢看他,偶爾擡頭就撞上他的目光,也在盯著我。
因為商賈隊伍沒了,靳華沒了東家,便留在疆蕪,留在我爹爹的縣衙裏當了捕快。
我日日去衙門,連爹爹都說,此前十二年,都不見我去衙門去得這樣勤快。
還不是因為靳華?我常常與爹爹說,別讓靳華去危險的地方,別讓他打打殺殺,他那腰間還有為你閨女受的傷。
我總纏著靳華,總說要報恩,一來二去也便熟識了。因著與管理兵籍的劉伯關系好,我看過靳華當捕快時填寫的那張經歷闡述,他無父無母,打小在護送商賈的隊伍裏做武人。看他生辰,不過大我五歲,卻已經有超乎同齡人的成熟。
我心疼他,非常心疼他,放下那張經歷闡述,我迫不及待地去找靳華。他剛抓了一個小賊,一番打鬥讓他腰間的傷口又裂開了,他正在屋裏自己換藥。我推門而進時嚇了他一跳,正換藥的手也停住了,睜大雙眼看著我。
我顧不得許多,跑過去輕輕抱了抱他,止於禮節。他反倒紅了臉,眼睛轉來轉去,最終停在我淚盈盈的眼眶裏。
「小……小姐,你哭什麽?」靳華與我說話不多,大概被我過於熱情的回應嚇回去了。
我沒說話,接過他手裏的藥替他上在腰間的傷口上。
「以後,我是說任何時候,能不能別弄傷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我一反平日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的常態,也不同於往日見他的熱情,突兀地這般認真且情深意濃,不僅嚇到了他,也嚇到了我自己。
「什……什麽?」靳華回身看我,正撞上我潸然而下的淚。他不知道怎麽辦,便伸手接住淚水。
我被他逗笑,擡手擦幹眼淚,又邊哭邊笑地問他這是做什麽。
他說:「這眼淚……是為我而流……」
我不知道他這是哪裏學來的,竟讓我也有些不知所措,忙岔開他的話。
「明日,是你生辰,我要送你一個禮物,這是為了報恩的,你不能拒絕。」其實禮物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我沒有由頭送給他,恰好今日看到他的生辰,由頭便有了。
我跑回府上,將我為他求的平安符仔仔細細地縫進香囊裏,又在香囊上繡了一把傘。
沒什麽寓意,只是眾多繡樣裏,我只會繡傘。王阿婆讓我學繡其他樣式,她說繡傘會把福氣都繡散的,但我不想,還反駁她,繡傘是把散掉的福氣都定住。她總是無奈地嘆氣,我便使勁把她嘆出來的福氣都吸走,氣得她擡手就要打我。
隔天我把香囊送給靳華的時候,他沒忍住笑出了聲。我有些生氣,他定是嫌棄我的繡工,但他不知道我為了裏面那個平安符,磕了多少個頭。我沒讓他知道我的用心,卻也不想讓他笑話我。
他見我生氣,便上前哄我。「我不是笑話你,這禮物我很喜歡。」
一句話,我又雲開月明,喜笑顏開。
「小姐這般好哄,今後可要便宜我了。」
「你什麽意思?」我有些不解。
「能叫你幕幕嗎?只讓我這樣叫你。」
平日一向少話的靳華,今日倒是讓我羞紅了臉。
我點點頭,抿著嘴偷笑。
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璞玉,半圓不圓,串在一個墜子上,未經打磨卻透著光亮。他把這玉放在我手上,他說這是自小便在他身上的物件,可能是他父親母親留給他的,他要送給我。
我忙揮手搖頭拒絕他,這般貴重,怎敢輕收。
「你收下吧,我只有這個。」
「我又不圖你什麽,無須送我。」
「我圖你。」
我擡眼看他,等他說著他圖我什麽,他卻不再說話。
「你圖我什麽?你說完。」
「我說完了。」
我猜他將後面的話吞了,不肯說給我聽,便與他打鬧在一起,最終也不知道他圖我什麽。可就是沒理解他說的「我說完了」是什麽意思。
我們這番對話,還有一來一往的贈予,全部落在我爹爹眼睛裏,自此他便不喜我與靳華在一處玩鬧。
他不喜是他的事,靳華卻從生辰之後與我親近不少,我們的關系變得模模糊糊,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是多麽喜歡他。
靳華常走街串巷,我便時常追在他身後,創造各種偶遇的巧合,盡管他身邊的捕快總是開著玩笑說「瞧瞧,靳華多惹小姐喜歡,倒不如從了小姐,做府衙的少女婿!」我聽到卻總是要打人的,靳華才不甘心只做府衙的少女婿呢,他眼睛裏暗藏的野心,難道只有我看得出來嗎?
他又常常在獨自一人的時候連連嘆氣,像是在思考十分為難的事情,我總是突然出現在他身邊,深深吸走他嘆出的氣,認真地告訴他不能嘆氣,會嘆走福氣。
靳華就輕輕一笑,擡手拍拍我的頭,他那個眼神,我最喜歡了。
他眼角帶笑,沈沈地說著「幕幕什麽時候才能及笄啊。」這不是他第一次問,但又好像不需要我回答,他就這樣時不時冒出來一句,我也就不理他,任他自言自語去。
那日我到衙門裏尋他,想拉他一同去看城南劉姨家的貓崽子,可衙門裏的人說他已經往城南去了,說是去抓一個小賊。
想起上次他抓小賊弄裂的傷口,我一邊斥責旁人竟讓他一個人去抓,一邊不停歇地往城南趕。
尋了一圈都不見他,我又不知道走到了哪裏。眼前這破落院子門前居然停著一輛馬車,我向馬車走去,還有幾丈遠時,卻看到靳華被人反綁著手,押進馬車裏。
我急得跑向他,喊著他的名字。
他顯然驚訝於在這裏見到我,但他的驚訝一閃而過。
押他的人也便把我拽上車,我推搡著,想要解開束著靳華的鐵索。那人一把按住我,我定睛看才發現居然是一個女子。
靳華不慌不忙地張嘴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冷漠又不屑。
「把她放了,我跟你回去。」
那女子聽到這句,終於正眼看我了。「她是誰?」
「縣守的女兒,不熟。」
不熟?靳華說與我不熟?我氣上心頭,轉了轉眸看著眼前有幾分英氣的女子,心裏想了無數種她的身份。
我急哄哄地掏出靳華送我的那塊璞玉,直接懟到他面前質問他,「不熟?你與我不熟?那何必贈我這玉?」
我這人,氣急了沒有別的表現,眼淚是最不爭氣的。
靳華可能沒想到我會拿出這塊玉,他看著我,竟也有幾分生氣,我更氣,氣他這態度,氣他這無名火。
「扔了吧,小玩意兒。」
聽他說完,我正要辯駁卻沒了意識。
再醒來時,我被反綁在馬廄裏,脖子酸疼,想來是那女子劈了我一掌。靳華也沒好到哪裏去,他被綁在我對面,正急著叫醒我。
「別喊我名字,我們不熟!」我還在生氣,靳華卻全然不管我在說什麽。
他自顧自地與我說,「幕幕,別怪我,你得信我。」
「信你什麽?」
「信我不會傷你。」
「什麽?靳華你在說什麽啊?」
我還沒搞懂這是個什麽局面,押我們來的女子正面走來,手裏明晃晃的長劍直指我胸口。
「殷晟慢著!」靳華大聲喊停,那劍鋒離我僅有一寸,我嚇得不知所措,又慶幸靳華在這裏,他會護我。
誰知道他下一句便是「我來」
這句「我來」勝過千萬把長劍,我想問他,可話還沒說出口,松綁的他便接過長劍刺向我的胸口。
那個瞬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我看著血流出來,染了劍鋒,靳華卻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倒在馬廄的雜草上,緩緩閉上眼睛。
心口疼得厲害,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緊緊揪著我,我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熬紅了眼的阿燦。
不會吧?阿燦也死了?這地府怎得這樣熟悉?這……這不是我的房間嗎?
「我沒死?」我弱弱地問出這句,惹得阿燦號啕大哭。
「沒死沒死,我們小姐吉人天相,不會死!但是那傷……再偏一寸,小姐就見不到阿燦了,小姐啊……」
總之很幸運,我還活著。
我用了很久才搞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靳華和馬賊是一夥兒的,本想裏應外合攻破疆蕪打家劫舍的,但事情敗露被我發現了,所以只能殺了我再逃之夭夭。
我是被馬賊扔在城門的,靳華原以為已經殺了我,卻不曾想我還能活下來吧?
我每每想起他,心口就泛著抽疼,他像是我的後遺癥,想一次,心便疼一次。
我爹爹那段時間片刻不離地陪著我,我又與他生氣,氣他在我出事那天沒有及時發現救我,而是忙著和關碟不全的商隊置換樹苗,商隊用僅僅二百棵樹苗,換來我爹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由疆蕪穿過的機會。
疆蕪的人都太善良了,府衙的捕快哥哥們也是。雖然我之前總是霸道跋扈地與他們打鬧,但我出事之後,他們竟讓我覺得靳華從未出現過。只是總能聽到他們對我說「小姐最近都不愛笑了,笑笑多好看吶。」
我再不曾在這個小城裏聽到過這個名字。
我有時候懷疑這真的是場夢,但那塊璞玉,又明晃晃地掛在我的梳妝台上,提醒我他真的出現過。我胸口的一寸傷疤也提醒我,他真的傷害過我。
等我身體養得差不多了,爹爹卻被抓起來了。
以一個我從沒聽過的謀反之罪。
為了救爹爹,疆蕪有些本事關系的人家,我都厚著臉皮去求了個遍。
沒人幫我,沒人幫得了我。
連著幾日求告無門,我正坐在正廳裏走神,張府事領著郭家小廝進來,他說他家少爺有辦法,問我可願一試。
我當然願意,像是抱住救命稻草一般,哪怕他是整個疆蕪裏我最討厭的郭家的小廝,我也讓他坐下。
「什麽?讓我們小姐嫁給你們家那個肥頭豬腦的花心大蘿蔔少爺?」阿燦先我一步表達了驚訝。
「你這丫頭說話真難聽,我們少爺肯娶你們小姐,那也是你們小姐的福氣了,我們少爺可是要去雲京繼承永寧伯位的,你家小姐要是嫁過去,還怕不能保你家大人一條命?」
我承認這小廝說得有道理,盡管心裏不是滋味,還是恭敬地送走這棵救命稻草,說會考慮幾日。
阿燦第一個不同意我嫁給那個豬頭郭少爺,可我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怕爹爹會被處死。
我猶豫再三,還是覺得嫁給郭家少爺是唯一的辦法,正要差人去應下這荒唐的婚事。
張府事實在不忍心,便告訴我,他有一個遠方兄弟在宮裏當差,幾日前來信說要來疆蕪替東宮太子覓良緣,所有官宦人家的待嫁女子,都可以交畫像給他帶回雲京,若太子中意,便收入東宮伺候左右。
張府事覺得,與其嫁給那豬頭少爺,倒不如搏一搏,萬一不成再想辦法。
我不敢搏一搏,賭的是我爹爹的命。而且東宮太子,什麽美艷女子沒見過,怎會瞧上長在邊陲的我?
我還是差人去應了郭家少爺,但張府事卻偷偷將我的畫像送到他那兄弟手裏,又說盡好話請他幫我。
自我應了那郭家少爺之後,這個豬頭沒少在我家作威作福,我也一直忍氣吞聲。小到他隨意折斷園子成片裏的月季,揉扯池子裏的嫩荷,糟蹋剛剪成型的海棠,大到蔑視我家祠堂,言語不敬我的父母,再到扔了靳華送給我的那塊璞玉。幾天下來阿燦氣得直哭,我沒哭,就靜靜地坐在廊下,熬著時間等他娶我,唯一的動作便是一整夜都在園子的草叢裏趴著找那塊玉。找玉這事我沒讓阿燦知道,我怕她擔心我,擔心我忘不了靳華。可即便不讓她知道,我也因夜裏受涼染上風寒病了月余。
聘禮我不要,只求豬頭少爺能救我爹爹出來。可郭家少爺只是吊著我,遲遲不救我爹爹,也未到我們府上商議婚事。就在他的打諢裏,我們等來了東宮的禮,滿滿幾大車的珍奇,兩箱金銀,還有數不清的蜀錦布匹。張府事的兄弟帶著東宮旨意,要疆蕪縣守楚季昆之女楚幕入東宮侍奉左右。
聽到這旨意,府裏上下皆歡喜,阿燦更是二話不說,帶著幾個親近的捕快兄弟將剩菜剩飯扔了郭家滿庭。小城裏見那綿延一條街的東宮贈禮,都以為我要去做那東宮太子妃。
我別無選擇,只得入雲京,用微不足道的我自己,去換爹爹的平安。
的確,東宮太子侍妾的父親,總要比永寧伯的嶽父來得平安些。
臨走前我塞了金銀進牢房見了爹爹一面,我們隔著圍欄淚眼相望。爹爹得知我們做的一切,連連嘆氣,我便故作笑意對他說:「爹爹莫要嘆氣,把福氣都嘆出去了,幕幕是要進雲京享福去,爹爹莫擔心。」
爹爹擡手擦去我的眼淚,不停與我說著:「謹言慎行,謹言慎行。」
「爹爹等我,等幕幕救你出來。」
爹爹囑咐我將那一大堆珍奇散給百姓,金銀充給府衙公用,又留了足夠多的給張府事和王阿婆。爹爹說我們身邊就這些人,跟著我們都受苦了,要好好補償才是。
我都照做了,本想只我一人入雲京便罷,可阿燦以死相逼,說我若不帶她,便一頭吊死在我的梁上,讓我享福也不安生。
這個傻丫頭,我入雲京,又哪裏是去享福的呢?但我不知道,阿燦是比我還要明白的人,所以要陪我入那深淵。
我一直想著東宮是個什麽地方,會不會也有疆蕪這樣藍藍的天,會不會也有疆蕪這樣甜甜的美人瓜,又會不會也有疆蕪這樣滿池的荷花。
路遠,馬車晃晃蕩蕩了近一月才到雲京,將要進城的時候,領事公公便來恭喜我。
「姑娘有福氣,本是以東宮侍妾接的旨,如今雲京城裏變了樣,聖上半月前頒了退位詔,東宮繼位,姑娘此去便是宮裏的貴人了。」
我絲毫聽不出什麽福氣,東宮都讓我畏首畏尾,這一道城門進去,我怎麽就成了宮裏的娘娘?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我爹爹獲救翻身洗清冤屈的機會更大了。
我正要問問公公我爹爹洗清冤屈的機會大不大,他便像早有準備一樣對我說:「姑娘不必為楚大人的事擔心,太子繼位大赦天下,疑罪從無,楚大人此刻應該已經回府修養了。」
那便好那便好,我淚眼盈盈含笑,攥著的絹子松開,緊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了。爹爹安好,我嫁給誰都行,東宮還是皇宮,於我而言,都不過是居所而已。
入宮之後,我便不爭氣地病了幾個月。自上次心口被靳華刺了一劍之後,我便總是有病有災,換水土也能病這麽久。生病的時候我總是夢到靳華,他抱著我,跟我說對不起,跟我說他沒有辦法,讓我別怨他。
夢醒之後我又總是想爹爹,想喝爹爹熬的烏梅湯,想王阿婆炸的油糕。
阿燦對我是有求必應,她說她要去尋尋烏梅熬湯,尋尋糯米面油糕,解解我的思鄉愁。
沒幾日我竟收到爹爹托人送來的信,信裏說他一切安好,也不忘囑咐我謹言慎行。我拿著信淚流滿面時,阿燦捧著炸油糕跑進來,興高采烈地說她尋了幾日都沒找到原料,卻在今日遇到德妃小廚房裏的一個廚大娘,她竟會熬烏梅湯與炸油糕,便求她做好給我吃。
我初來便因生病未去給皇後奉茶,給各宮娘娘請安,實屬不該。但病來得急,皇後娘娘不怪罪,還差人送了些補品給我,讓我養好身體。入雲京至今,我也只認得阿燦和領事公公兩人而已。所以我沒見過皇上,也沒見過皇後娘娘,更沒見過各位娘娘。
原想著我做了莫名其妙的娘娘還會不適應,後來才知道,我是整個後宮裏背景最小的,所以也只是封了一個小小的應人,比宮女高不了多少,上面還有答應,貴人,妃嬪,貴妃,皇後。
我倒是心安理得地借著生病,一心過自己的小日子,在遠離皇上皇後及各宮娘娘的萃羨宮裏,與阿燦安分守己。
新歲將至,皇宮裏處處熱鬧,我們這處獨門獨院冷清的萃羨宮裏,也有了些來來往往的人,多是送些皇上統一賞給後宮的玩物。我最沒背景,最也沒出息,理應送些邊角給我,但這皇上卻好似一碗水端得平,我收到的也都是頂頂的好東西。
對這些寶貝,我沒什麽興趣,阿燦也不識貨,就堆在旁邊的屋子裏。皇宮裏沒什麽好處,就是屋子多,我初來便生病,皇後娘娘怕擾了我清凈,也就沒指派人來侍候我,我身邊只有一個阿燦。
病養得差不多了,皇後身邊的大宮女汌兒來邀我,正年除夕時去與皇上皇後還有各宮嬪妃一同聚聚。
無病在身,我也不好拒絕,可那煩瑣的規矩我還不會,這又成了眼下最讓人犯難的地方。汌兒把桂姑姑領給我,又囑咐桂姑姑三日內必要我學會這些規矩。
我是個愛笑的,幾次接觸都對汌兒使勁笑,我年紀也小,一句一句汌兒姐姐叫著,她便對我也沒什麽距離,臨走前還與我說:「應人還是個小姑娘模樣,除夕在人前,可要收起笑來,謹言慎行。」
除了我爹爹,汌兒是與我說「謹言慎行」最多的人,我又笑笑送走她,轉身繼續對著桂姑姑笑。
不是我諂媚,是她們對我都很好,我心下感激。況且我沒什麽朋友,自是禮貌溫和一點,會好生存些。
桂姑姑教得認真,我也學得認真。但我在疆蕪野慣了,這些復雜的規矩,我一下子是記不住的,只好在學的時候讓阿燦記在紙上,等桂姑姑每日離開後再自己學一遍。
阿燦有時寫的速度跟不上,她便畫,所以那簿子上歪七扭八什麽都有,竟成了我們每晚的笑料。
除夕這晚,像是學堂大考一般,我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準備應對。
汌兒送來絲政局做好的除夕禮服,暗紅色的禮服甚是細致周密,連內裏都繡著暗花。後宮裏皇後最大,她的衣服是正紅色,其他都算侍妾,是沒資格用正紅的,一律都是暗紅,偏紅,玫紅。汌兒說挑顏色的時候便覺得偏紅小氣,玫紅老氣,這暗紅最顯我的氣質。
我笑笑,謝了她這許多的思慮,對她說:「汌兒姐姐多慮了,這後宮眾娘娘可是百花爭艷般,個頂個的好看,我這模樣連姐姐也比不過呢。」
「應人胡說,我是瞧過所有娘娘貴人的,應人這樣貌,雖不是傾國傾城,但也是難尋的好看,甚至比其他貴人多了些青澀,這宮裏最缺青澀。」
阿燦也在一旁說:「小姐確實比從前更好看了,大概是歷了變故,清瘦許多。」
難得聽她誇我,我便當真了,任由汌兒在我臉上左塗右抹地折騰。
折騰一番,卻像沒上過妝一般,我看不出什麽差別,她卻說這樣才是百裏挑一,素凈才是絕色。
我本就對這些不甚強求,也不在意,只是對今天將要見到的人有些好奇,也有些慌張。
我不愛欠人情,該對皇上說聲謝謝吧?畢竟他救出了爹爹,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長得好看不好看?還有皇後娘娘,是不是我對她笑笑,她也能笑著回應我?
我便這樣想著,已經走到了除夕夜歡慶宴的未央宮裏。金碧輝煌,雕梁畫棟,寸土寸金,我的見識實在匱乏,目不暇接地把這些美如畫卷的實景裝進腦袋裏。
想著見到皇上皇後該說什麽該怎麽做,可這完全是虛無的空想。我的品階,完全夠不上二層台上的皇後,甚至位置都沒有汌兒靠前,精彩的歌舞也只看到了背影。皇後娘娘站在中台上祝各位姐妹年節喜慶,要和睦相處,要解陛下煩憂。她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溫柔,冷冰冰的,但是阿燦跟我說她是皇後,總要有些威嚴的。皇上更過分,派人來通傳說今日朝政繁忙,與朝臣在抒惑殿用膳,便不來了。
我倒是樂得清閑,學來的規矩也沒用上,只與眾人一同跪在未央宮裏說了賀詞。其實賀詞也沒說許多,後半截我都不記得了,便只張嘴不出聲蒙混過關,學堂裏我總用這招,屢試不爽。
這是我第一次見皇後娘娘,可她站得太高,我看得模模糊糊。還是她問我「身體是否休養好了」時,我偷偷擡頭看她,才勉強看清。皇後娘娘真漂亮,不似尋常人家女兒那般嬌弱,分外眼熟,我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不知是不是我盯著她太久了,她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
我怎麽可能見過呢?那可是皇後娘娘,我不再胡思亂想,轉頭愉快地用膳了。
回萃羨宮的路上,我便拉著阿燦竄進梅園。紅梅落雪,甚是好看,我蹦蹦跳跳,沒了剛才在未央宮的拘束。
「是哪位妹妹這般活潑?」身後一聲詢問嚇得我不敢再動。
我回身欠欠行禮,輕聲回應:「回娘娘,妾身是萃羨宮應人楚幕,娘娘安好。」
「是萃羨宮的妹妹啊,聽聞你入宮便生病,現在可大好了?只我一人來梅園,妹妹不必拘謹,像剛才那樣玩鬧便好。」
她話雖如此,我卻也不敢再歡脫地玩鬧了,可她語氣溫和,不急不躁,暖如春風,也阻去許多距離感。我在她一來一往的問詢裏,也大著膽子問了問她是誰。
這溫柔的姐姐便是小廚房裏有了不起的廚大娘的德妃,我們說話投機,她也邀我明日閑來無事時,可去她宮裏聊天。
我歡歡喜喜地回宮去,打算第二天便去找德妃娘娘。可第二天在我剛要動身時,皇後身邊的公公來告訴我,皇後娘娘傳我去泰和殿為祖宗念經文祈福。
這事情怎會輪到我呢?可又想想除了我,大概苦差事也輪不到別人吧。我便遣了阿燦去德妃那裏通傳一聲,就說我祈完福便去找德妃。
我隨公公到泰和殿,這裏位置很偏,年節期間為了不擾祖宗,連灑掃的人都沒有。正殿供奉列祖牌位,偏殿便是滿墻經文。公公交代我要誠心跪拜祈福,把這整墻經文誦讀三遍。
我乖乖地跪在地上誦念經文,偏殿太冷了,也不似其他誦經處有蒲團可以跪,我膝蓋下面是硬邦邦的地磚。好幾次我冷得厲害,便站起來搓搓手腳,公公的眼睛像長在殿裏一般,我一站起來便進來說教,說我心不誠便是無用功。
我再也不敢站起來,怕公公再進來為難我。終於念完三遍,我的腿已經麻木,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卻發現門已經鎖上,我使勁拽了拽,拍了又拍,不停喊著那公公,怕他有事忘記了我。
嘗試無果,我便團在角落裏抱著自己。太冷了,這裏太冷了,天色暗下去更冷,為了聽從公公的「誠心」,我連披風都沒穿在身上,可他怎能忘了我還在偏殿就鎖門呢?
天色完全暗下去,從門縫裏都可以看到宮裏燃起新歲的爆竹。最後我實在抱不住自己,沈沈地倒在更冰冷的地磚上。
我又夢到靳華了,看吧,我就是不爭氣地忘不了他。
我夢到他一腳踹開偏殿的門,抱住在地上團成一團的我,我就怨氣沖天地問他:「你不是要殺了我嗎?何苦救我。」
靳華就把我團在他的胸前,搓我的手揉我的臉,又探探我的額頭,叫著我:「幕幕,幕幕,醒過來,別睡!」
我也不想睡,我也想看看好久不見的靳華,看看殺了我就走的靳華。可眼睛很累,睜不開,夢裏靳華抱起我,我喃喃在他耳邊說著:「靳華,我才不要原諒你。」
從夢裏醒來的時候,太醫正給我把脈,德妃娘娘在我床旁坐著,滿眼焦急,阿燦還是老樣子,哭哭啼啼。
我因為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就聽著德妃娘娘說那日她等不來我,卻等來了皇上,與皇上說我去祈福卻天黑了都不見回來。兩人去尋我,卻見我倒在偏殿裏,便把我抱回來。
我強撐著笑笑,謝了德妃救命之恩,她還是那樣溫柔地對我說:「妹妹好生養著,我去聽聽太醫囑咐。」
她要是我的嫡親姐姐就好了,這樣溫柔又體貼。
趁他們出去,我用自己燒得糊裏糊塗的思維問阿燦:「皇上長得好看不好看?」
阿燦聽我問完,哭得更厲害了,「小姐……阿燦沒見著皇上……阿燦在廚大娘那裏給你包年糕,想你回來便吃到的,小姐啊,你可要好好活著……」
比起不著調,阿燦更甚。
等我恢復到可以下床時,我才猛地反應過來,那日我可能在皇上懷裏叫著靳華的名字。畢竟我已經入宮,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念著別的男人的名字,應該犯了大忌,我忙問阿燦怎麽辦。
阿燦說:「皇上又不知道靳華是誰,若要問起,小姐便咬死說靳華是條狗便好。他本也就是狗也不如,竟利用小姐,還要殺你。」
聽阿燦這樣說,我實在想笑。
德妃在我養病的幾日裏總來看我,她甚至還親手餵我喝粥,把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淚眼盈盈地擁抱她。那晚我們聊了很久,她告訴我她的娘家妹妹與我一般大,看到我就總覺得看到了她。
她還帶了其他貴人給我認識,都是些頂頂有趣的人。住在柳央宮的珅嬪,住在昌慈宮的婉應人。珅嬪是東宮的老人,侍候皇上三年有余,而婉應人與我一樣,應了東宮詔而來,卻連一天都沒在東宮待過,直接入宮封了應人。不同的是婉應人的父親前不久剛升了禮部尚書,她也曾侍寢兩次。
我們四個人圍在桌上談天說地,我才知道當今皇後僅入東宮半月,皇上便繼位登基,原本誰都沒想過皇後會是她,可她是耶堀將軍嫡女,耶堀將軍護主有功,她的皇後之位順理成章。
珅嬪在一旁說,這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覺得皇上登基後性情大變,實在摸不準路數。婉應人也說皇上古怪,翻了她的牌子,也只是讓她繡香囊,夜深便熄燭而睡,什麽也不做。
我問了一句「熄燭之後不睡覺,還能做什麽?」惹得她們哈哈大笑,我也因此聽了一晚讓我耳紅心跳的事,半數沒聽懂,但聽懂的那半數也讓我不知所措。
她們常來陪我,我的病好得也快。只是更加好奇這皇上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怎樣古怪?又怎樣長相?
沒想到當晚,皇上便翻了我的綠頭牌。
婉應人興奮地跑來與我分享每一步該怎麽做,但桂姑姑說不必那麽多講究,她說皇上允我隨意一點。
「反正也是去繡繡香囊,倒也是,沒什麽講究。」婉應人拿起我桌上的曉香酥,邊吃邊說。
晚上我坐在抒惑殿內殿的床上,頭發全散開,披了滿肩。我正想著,還是該和皇上道謝的,燭火便被熄滅了。
我在剎那回頭,看到那一身團龍紋的男人剛吹熄了燭火,借著那瞬間的光,我證實了皇上長得是好看的。
好看又熟悉,也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只是他沒有讓我繡香囊。我便怯生生地開口問他:「皇上要歇息了嗎?」
他只「嗯」了一聲。
也是挺奇怪的,這聲「嗯」,讓我莫名心安。
我便緊緊貼著床沿,不敢回頭與他靠近。
皇上卻在我身旁連連嘆氣。
我忍不住回過身子靠近他,就在他身後,使勁吸氣。
天子的福氣應該更深厚綿長吧?我可要都吸走。
皇上不知是不是聽到我這樣猛地吸氣,竟暗笑一聲。
我聽到他笑了,就不敢再吸氣了。轉著眼睛胡思亂想間,居然也睡著了。
今天的夢裏沒有靳華,我也不擔心夢裏喊他的名字。
我醒得很早,皇上還睡著,他順著呼吸轉身過來,我瞪大了雙眼,連呼吸都停滯了。
眼前!這皇上居然與靳華一般模樣!
我反復確認自己沒有做夢,沒有犯迷糊,沒有得癔癥,這人就是和靳華一模一樣。
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現,我追著他走街串巷,我纏著他報恩,還有,他毫不在乎地刺我一劍。
我的眼淚就這樣翻滾而出,不知是不是我的動靜太大,皇上猛地睜開眼睛,驚慌失措地看著我,然後手忙腳亂。
「幕幕,我……哎……怎麽睡著了呢?怎麽還起晚了呢?我……你聽我說……」
我串聯不起來靳華出現在我面前的緣由,但仍然記得他帶給我的傷害。
我冷冷地等著他解釋,他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皇上……你就是皇上?」我便問他,問他這句擺在我眼前的事實,問他這句我怎麽也想不通的事實。
門外領事公公通傳,提醒皇上該去上朝了,我還楞在床上,不知所措。
「應人娘娘怎還沒為陛下穿衣?這都要來不及了!」領事公公見我沒按規矩伺候,便來提醒我。
我擦了擦眼淚,準備起身。
「不必了,送應人回宮吧。」靳華在領事公公進來時,便收起了慌張的神色,換上那副鎮靜沈著的面具,這面具我見過,就在他殺我的時候。
我並未回宮,就在皇上下朝的必經之路上堵他,我非要問個明白。
沒等到他下朝,等來了皇後娘娘,這是我第一次與她這麽近,也便認出了她。我行禮行了一半,定睛看她,「是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未用尊稱,被她身邊的公公按跪在地上。
她蹲下身子靠近我,「你最好什麽都別問,我還能看在靳華的面子上留你一命。」然後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起身,冷冷地說,「楚應人失儀,想來是規矩沒學好,帶去未央宮偏殿教教規矩。」
我腦子裏亂得很,皇後娘娘便是那日綁走靳華的人,他們都不該在皇宮裏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在陰冷的偏殿裏使勁思考,卻沒有合理的解釋。
偏殿門開了,走進來的是靳華,也是天子皇上。我並未擡頭看他,他走向我,將暖融融的披風團住我。
「靳華,你是靳華嗎?」我不再問他是不是皇上,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靳華。
「是,在你面前我永遠都是。」
「只在我面前?」我轉頭看向他,他與那時相比,眼神更堅毅,也似乎更無情。
「你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可我卻不知道怎麽說起,你別怪我,我身不由己。」
「天下都是你的,還有什麽不由己。」靳華聽我這樣說,反而不再說話。
我心裏怪他,不想原諒他,卻也想聽,他是怎麽搖身一變成皇上的。
「我不怪你,畢竟也是你救了我爹爹一命,你且說說我的靳華是怎麽變成皇上的吧。」
我的態度軟下來,我知道,追究其他已經沒有用了,倒不如暫且放放。
靳華把偏殿的門關上,與我長話短說。大概就是他本是耶堀將軍養在身邊的人,從他記事起便學謀略縱橫,習兵法練體魄。他自小就知道,耶堀將軍即便被皇上貶到邊關,也不曾放棄謀權的想法。他不是沒有勸過將軍為了百姓安寧,放下篡位的想法,但卻換來一頓又一頓毒打。將軍只說:「我是要謀權,誰說要篡位了?」
一路蟄伏入雲京,耶堀將軍命靳華殺了太子,直到殺了太子,靳華才看清,這太子與他的長相一般無二。
他也才明白為什麽耶堀將軍只說「謀權」,卻不提篡位,他本就是想以靳華替太子,堂堂正正地繼位登基。
「那你為什麽與太子長得一樣呢?」我滿腦子問題,只挑了一個最要緊的問。
「皇上皇後伉儷情深,本是孕了一對雙生子,但朝星監卻說怎有『雙龍戲珠』的道理,我一出生便被耶堀將軍先前安排好的穩婆藏匿帶出宮去,也只與皇上說雙生子僅活一個。」
原來耶堀將軍的野心,從雙生子初育那天起便潛滋暗長。
摩邯將軍是耶堀早早找好的替罪羊,便是趁著摩邯將軍回朝,他才偷偷摸回來,發動這場宮變,未傷百姓兵卒。
「那你為什麽要殺我?」我心裏在意這事,不再關心皇家秘事,只問靳華。
「我沒想過那日你會來城南尋我,也沒想過你會同我一起被綁走。」靳華說他從沒被人這樣在意過,心裏波瀾,但臉上卻雲淡風輕。
他怕殷晟殺了我,便一直暗示我「不熟」,可我卻急著拿出那塊璞玉,殷晟是知道那玉對靳華的意義的,於是我,必死無疑。
所以靳華只能自己動手,快準狠地在我心口偏離一寸的位置刺下去。他入雲京後多次派人打探我的情況,想知道我傷得重不重,想知道我恢復得好不好,想知道,我有沒有念起他。
聽著靳華的想念,我有些不好意思,岔開話題問他:「那殷晟,又怎麽做了皇後?」
「耶堀不僅要控制朝堂,後宮也不放過。殷晟是他的女兒,最像他,也最得寵愛,所以這皇後之位,只能是她的。」
他說原本不想拽我入這深淵,但聽到我為了救爹爹決定嫁給那郭家少爺,他急忙命人傳東宮詔,接我去雲京。
「我就說東宮侍妾的禮怎麽會有好幾車……」我暗自喃喃。
「我護不住你,我怕我護不住你。」靳華反復說著,他有他的無奈和困境,他說自他親手殺了一母同胞的太子之後,夜夜噩夢。除夕夜時皇後發現了我,差點凍死我,他就想招我侍寢,好給我提位份,沒想到我那晚竟然睡得格外安穩,導致他起晚了,被我撞破一切。
我聽著靳華說了這許許多多的無奈無解,已經把所有的委屈和氣憤拋之腦後了。我輕輕抱抱他,他卻緊緊抱著我,在我耳邊說:「可這種種皆不如你那句『不要原諒』讓我痛心。」
我實在記不得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話,大概是差點凍死在泰和殿那晚的癔語。我輕撫著他的背,哄著他「原諒了,我原諒了。」
靳華說今日偏殿裏與我說的事,切不可讓外人知曉,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與他商量能不能告訴阿燦?我怕我連阿璨樹不說這驚天大八卦,我會憋死自己。
你看啊,我多喜歡他,喜歡到哪怕他曾殺我傷我,我還是心軟,還是舍不得,還是放不下,撿起舊情比誰都快。
「可皇後,已經知道我在宮裏,不會告訴耶堀將軍嗎?」告訴將軍我還是命不久矣的,眼下可不是保命要緊嘛。
「我自有辦法讓她不說。」但我問他是什麽辦法,靳華便不說了。
我應該知道的,畢竟他長得那樣好看,對他心動的又不只我一個。
初遇靳華時我才十二歲,而如今都快及笄了,想想時間過得快,我對他的喜歡可是一天勝過一天。我們就這樣和好了,對,我就是這樣不爭氣,原諒他比原諒阿燦還快。
慢慢地,我知道了靳華常常在我剛入宮生病時,深夜潛窗進來抱著我說話;知道他派了汌兒,派了桂姑姑來與我親近;知道他讓侍衛與阿燦交好,打聽著我想吃什麽想喝什麽;知道他把德妃,珅嬪,婉應人調查得幹幹凈凈,才許她們與我聊天;知道那郭家少爺入雲京襲承伯位後,靳華便下令貶他去毫無收成的旱地就職。我常常感動於靳華為我做的一切,他只說「不曾有人為我流淚,幕幕是第一個。」
皇後雖然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但總拿我沒辦法。我也不招惹她,相安無事。我確定靳華是喜歡我的,雖然可能不如我喜歡他那般。
未央宮送了賞賜來,說皇後娘娘有喜了,六宮一同慶賀。我拿著那賞賜,心裏不是滋味,靳華的孩子,在皇後娘娘的肚子裏。
所以他也是愛殷晟的,並不像他說的那樣,只是給了耶堀控制後宮的權利。
我又高興又不高興,渾渾噩噩地等到晚上,靳華沒有來我這裏,阿燦說皇上今晚定是要陪在皇後身邊的。
我也要變成深宮的怨婦了嗎?等不來皇上就這般扭扭捏捏?我不忍自己變成那樣的,便叫阿燦鎖了宮門,取了酒來喝個痛快。
後來阿燦說,那晚我醉得很快,一直問她:「靳華是不是不愛我?」
「為什麽每次熄滅燭火後都是各自和衣而睡?」
「為什麽我要喜歡他呢?為什麽他要是皇上呢?」
我去皇後宮裏恭喜她,像其他娘娘貴人一般鎮靜,臉上掛著假笑。我沒問過靳華他愛不愛殷晟,因為我心裏認定他是愛的,不然殷晟的肚子是怎麽挺起來的。
靳華也沒有主動與我說過這突然而來的孩子。他對我還是一如既往的好,我對他呢?卻似乎總隔著什麽。
悶悶不樂好幾天,我便一遍又一遍地看爹爹托人送來信。我爹爹時常寫信給我,每逢年節都有,我也每封都回給爹爹,問問他辛辛苦苦種下的樹活下來沒有,只是爹爹從不在信裏回復我,我猜定是一畝一畝地死,他的樹都金貴,他像自言自語一樣給我講著疆蕪的一切,我既懷念,又向往。
阿燦說我這是在宮裏待久了,只想出去看看。我姑且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歸結為此,來雲京兩年,細想我竟真的沒有好好看過皇宮之外的景色。
今夜月色撩人,高懸於夜空的明月格外懂人心思,我站在院子裏,望著月亮出神。
靳華這幾月特別忙,抒惑殿裏堆成小山的折子,抒惑殿外來往不絕的朝臣,沒日沒夜地纏著他。我瞧著他疲憊的神態,心疼極了。
他從後面環住我,把我摟在懷裏,下巴在我頭頂蹭著,他的大手團著我的手,掌心的溫暖包住我胡思亂想的心。我並不高興,他每晚都這樣,從抒惑殿到我這裏,待到很晚,陪著我睡覺,等我睡著了,還要趕去皇後那裏。
我也勸他,忙完便去陪著皇後吧,不用來陪我,這樣跑來跑去實在累人。他卻怎麽也不肯,「我不是來陪你,是你在陪我。」又說著讓我聽不懂的話。
我輕輕地嘆氣,靳華調侃我,「幕幕不是不肯將這些福氣嘆出來嗎?今日怎得這麽大方?」
我使勁捶了他一拳,又翻他一記白眼。
「想家了嗎?」他總是一眼看穿我的心事,我沒說話,眼眉低垂,把自己埋進他的胸口。
「可惜,我滿足不了你這個願望。」靳華輕撫我的頭頂,也沒再說話。
「也不是想家,就是待在宮裏有些無聊。你說雲京城裏,會不會像疆蕪一樣有趣?」我擡起頭,撞上他的目光。
他輕聲笑笑,「原是在等我先說,想出宮去?」
我使勁點頭,我知道他一定會答應我,我定要帶著阿燦逛遍雲京的每一個鋪子。
他果真應了我,說過幾日尋個機會便讓我出宮。
我假裝睡著了,靳華便去往皇後宮萊恩歇。我又從床上坐起來,癡癡地望著窗外的月亮。
明明還是那個月亮,怎麽我就覺得比剛才更清冷些?他對我的偏愛啊,明晃晃得如這月光,可月光是僅在晚上出現的。
後幾日靳華都沒再來過,我一直等著他踐諾,一直準備著帶阿燦出宮去,阿燦也同樣期待,我倆每日都在練習,如何以最快的速度逛最多的鋪子。
「楚應人您快點兒去冬陽門吧,馬車已經套好在等了,現在出宮還能趕上初五的大集。」汌兒忙不叠地來喊我,拉著我跑向冬陽門。
我正要招呼阿燦與我一起上馬車,掀開簾子卻見靳華端坐其中。這下慘了,阿燦的願望落空,她出不了宮了。
靳華示意我別出聲,悄悄出宮去。我便在他身邊乖巧地坐好,小聲對他說:「怎麽堂堂天子,出宮還要偷偷摸摸?」
「你見過哪朝天子出宮,是為了陪妃子玩樂的?」
我們像尋常百姓一樣,從東市逛到西市,從南市逛到北市,一路手拉著手,我左瞧右看,想把這熱鬧的景象都裝回冰冷的宮裏。靳華的眼睛卻一直在看我,看著我蹦蹦跳跳,看著我嘻嘻笑笑。
我瞧著攤子上的一個小銀揺甚是好看,又想買下來,靳華卻擡起拎得滿滿的雙手對我搖頭。我正要放下那銀揺,攤主卻說:「小少爺便買了吧,瞧你娘子這般喜歡。」
買!必須買!靳華沖攤主這句話,恨不得買空他的攤子。
連逛帶買,開心了一天,到了晚上也該回宮去了。我不知道靳華為了陪我出宮,連續熬了幾夜,又謊稱染了風寒,才湊出一天空閑時間。我卻在馬車上犯了困,依在靳華懷裏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對他說:「靳華,若你我還在疆蕪,是不是就能像這樣,做對尋常夫妻?」
「會的。」
「不會的,我們不在疆蕪,你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靳華。」
「會的,你信我。」
之後我便睡著了,靳華把我抱回萃羨宮,仔細掖好被子便回抒惑殿繼續看折子了。其實我的癥結不光是想家,也是想念那段時光,那段靳華只屬於我的時光。
皇後娘娘的胎象平穩,每日我們在未央宮聽太醫把平安脈後,皇後娘娘都要多看我幾眼,好像在看我的反應。
我沒有像她想的那樣滿臉愁容,妒恨可怖。那是靳華的孩子,我為什麽要恨?
今日尤其不恨,今日是我十五歲的生辰,是我及笄的日子,我可要快點回萃羨宮去,阿燦給我做了櫻桃酪,德妃姐姐要為我煮長壽面,婉應人說她命人在萃羨宮旁的花園裏搭了秋千,珅嬪說她沒準備什麽,只是拿了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給我隨便玩玩。
我可要快點回去看看這些生辰禮。剛回宮阿燦便跑向我,對我抱了又抱,祝我生辰康安,一通祝福後才把爹爹給我的信拿出來。
爹爹記著我的生辰,每年都記著,哪怕我出嫁了,家書裏對女兒的愛也是跨過河山而來的。
「爹爹還是不告訴我,他的樹有沒有成活。」我喃喃自語,德妃便問我其中原因,我也就把我爹酷愛種樹講給她們聽。
皇後娘娘卻在我們樂成一團的時候出來掃興,她挺著肚子向我走來。
耀武揚威的肚子。
我好聲好氣地回禮,禮貌地道謝,謝她賀我生辰之意。她卻在轉身踏出我宮門的時候摔倒了。
一時間,我千夫所指,成了眾矢之的。
皇後娘娘見紅了,太醫烏泱泱往未央宮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我是真的擔心,孩子千萬別有事,靳華的第一個孩子,千萬別有事。
靳華得了訊息急匆匆地往未央宮趕,我看到他的瞬間眼眶便紅了。
他第一句便是問太醫:「孩子怎麽樣?可保住了?」
「回陛下,皇後娘娘體質康健,此番摔倒雖見了紅,但並無大礙,休養幾日便好。」
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氣,走向我。
「你……」
我沒等他說完,轉身就走,眼淚奪眶而出。
我明明什麽都沒做,我沒有邀殷晟來我宮裏,我沒有推她撞她,沒有算計她沒有謀害她。
「憑什麽靳華要質問我?」我氣得在桌前大哭。
阿燦卻說:「皇上什麽也沒說,剛說了一個『你』字,小姐你轉身就走,你倒是解釋解釋呀,皇上他擔心孩子也是常情。」
「若塔克辛我,我便不用解釋,若他不信我,我解釋也沒用。」
我也惱了向著靳華說話的阿燦,生氣地跑出去,坐在婉應人搭的秋千上,蕩到天全黑了才回來。
我回來後,屋子裏兩根明晃晃的紅燭烈烈燃著,靳華邊擺弄床鋪邊等我。
我不想理他,他見我生氣,便問我是何人惹我不高興了。
「皇後娘娘無礙吧?孩子無礙吧?」我生氣歸生氣,人是在我這裏出的事,我還是很擔心的。
「無礙,不用擔心。」
「你今日,不該質問我,我什麽都沒做,沒傷過你的孩子。」
「我何時質問你了?」靳華被我這通氣搞得一頭霧水。
我給他梳理,就是他走向我的時候,想說「你為什麽這麽做」,只不過剛說「你……」我便跑了。
「我只是想問你是不是嚇著了,誰要質問你。」靳華被我氣笑了,連連嘆氣。
「別嘆氣別嘆氣,把你的福氣留下給你的孩子,別嘆走了!」我也覺得有些莽撞和尷尬,我忙跑去用手堵上他的嘴,不叫他嘆氣。
他環著我的腰把我摟向他,他的唇正挨著我的鼻間,「為這點小事氣了一天?」
「哪裏是小事,那可是你的孩子。」我想推開他,他卻得寸進尺,摟得更緊了些。
氣氛裏氤氳著暖流,莫名爬上我們的臉頰。
「今日你便及笄了。」
「嗯。」
「今日你便屬於我了。」
「什麽意思?」
我看著這屋裏的紅燭,又看著靳華剛才擺弄的床鋪,從裏到外都是喜慶的紅色,像我與他說過「尋常百姓」家婚慶的布置。我突然就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我們吹熄紅燭,在新月昏暗的光下,我感受著他的溫柔,他的占有。
他把我抱到床上,周圍只有珅嬪送的那顆夜明珠在發光,我看著他的眉宇他的眼眸,我們兩個融化在彼此的世界裏。我也終於見識到與德妃珅嬪婉應人一同說過的,那些令我面紅心跳的事。
他說他等了太久,終於等到我及笄,若我早生半年,他定是忍不了的。我又開始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知道自己太愛他了,才會這樣義無反顧地把什麽都給他。
他團著我睡了一夜,第二天領事公公直接在萃羨宮為他梳洗準備上朝。他走時並未叫醒我,只在我額頭輕輕落吻。
阿燦給我講這些時,我害羞地把頭埋進被子裏,阿燦則興奮得上躥下跳,激動地說:「小姐你不知道,皇上的眼神柔得出水,太溫柔了,太溫柔了!」
靳華對我好,好到我覺得為他做什麽都值得。他會不顧天子的身份,龍團文袍的腰間總是掛著我送他那個繡著傘的香囊;他會明目張膽地偏愛我,許我在他的抒惑殿裏睡得七扭八歪。
他會順著我的一切想法,只有想回疆蕪看看這一點,他不肯答應,他說,他怕我回去就不再回來。
「你在這裏,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沖他撒嬌,他也只是撫了我的頭,不答應。
阿燦說這是他舍不得我離開他,可我之後才明白,他只是斷定我會離開他。
我有十分要緊的事要與靳華說,便從宮道走去朝殿等靳華下朝,可能是今日並無要緊政事,早朝散得格外早些,隔著甬道的門縫,我竟瞧見一個頗為熟悉的面容。
我有些懷疑自己,便叫阿燦一起來瞧,阿燦也覺得奇怪,那人竟是疆蕪那個老秀才,就是騙我去南山尋觀音草的老秀才。
我們兩個都覺得是他,這樣坑蒙拐騙的老秀才怎能堪朝堂大用?我便一心想去抒惑殿告訴靳華,他的朝臣裏有這樣一個名不副實的老秀才。
殿裏無人,想來靳華還沒有從政務裏脫身,我便在內殿等他。皇後娘娘見我和阿燦在此,屏退左右,似笑非笑。
我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她挺著肚子從百寶閣的高處取下一個木匣,交到我手裏。
我並未開啟,總覺得她不懷好意。
「娘娘這是何意?」都說即將生產的婦人情緒最為波動,捉摸不透,我想著自己千萬不能與她生氣鬥嘴,再傷著靳華的孩子。
「本想著你與我也是能相安無事的,如今想來是不能了,若非要你死我活,也讓你恨個明白。」
殷晟這一通話,倒不如不說,本來我只是不懂她的意思,她解釋完我更覺得她陰陽怪氣。
「開啟看看吧,看完便明白了。」
我倒有些好奇匣子裏是什麽東西,聽她這些一激,也就開啟來看。
裏面平平無奇,是一摞一摞的信件,只是……
只是這些信,都是我爹爹的親筆,賀我生辰的,祝我年節康安的,勸我謹言慎行的,落款年月一直到此後的五年十年。放在下面的,都是本來我托人送回疆蕪的回信。
我瞬間明白,為什麽爹爹的信總是在年節生辰時風雨無阻地到我手上,為什麽每每問起爹爹的樹,他都不曾在信裏回我,原來他的每一個關心都在這四角天空下的木匣裏,原來我的每一封回信都未曾送達到疆蕪的土地。
我心裏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擡頭看殷晟,她面容冷峻,顏色蒼白,那顆肚子傲挺挺的,與她驕傲的性格一無二般。
「看你這樣子,便是什麽也不知道,那你可做好準備,聽我講了嗎?」殷晟冷笑著,倒是不兇,語氣裏幾分絕望。
我沒說話,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不想聽她說。
她定會誆騙我,我想見靳華,想聽他說。
「你們的相遇,是他的謀劃,他就是要一個混進疆蕪的理由,我爹命他裏應外合,助我們從疆蕪潛入直搗雲京。」我明明聽明白了,卻不想相信。
她肯定是在瞎說,靳華明明是從馬賊手裏救了我,是我纏著他報恩,他才與我多來往了幾句,怎麽會是他的謀劃?
胡說胡說,她肯定是來挑撥我們的。
殷晟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挺著肚子在我面前,一句一句地講著。她說靳華是領了命混進疆蕪的,說他利用捕快的身份,放了好幾批耶堀將軍的人入關,可他自己卻遲遲不肯抽身。那日在城南遇到,便是她要去把靳華押到雲京。
「靳華本就動搖,不肯助我爹,見到你我更覺得他心裏的雜草開始亂長。可他明明殺了你,明明當著我的面殺了你……」
「又有什麽用,你還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楚幕,你又比我好多少?一開始都是被靳華利用的人,結局又能好多少?」殷晟邊說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我不太想知道她說的種種是真是假,只想知道我爹爹去哪兒了。
「你爹?楚大人?死於協助摩邯將軍謀反的大罪,靳華親自下令殺的,不止楚大人,從疆蕪到雲京,這一路上放我們入關的太守,靳華全殺了。」
殷晟這模樣近乎瘋魔,但她的話著實擊倒了我,我退了三步倚著長案桌,心頭的傷開始作痛。
「你胡說,就是為了挑撥我與靳華?不必牽扯我爹爹的性命吧?這種玩笑哪裏開得?」我眼泛淚花,掙紮討好般對著殷晟佯笑。
見她沒有反應,我擦了擦眼淚,強撐著硬氣了一些,「你不必與我胡說這些,我威脅不到你什麽,你已經是皇後了。」
「我圖的是這皇後的虛位嗎?若不是那日我聽到靳華暗自謀劃著等我的孩子出生就讓位,把我爹追求的權利盡數交出去,他要與你共度余生,只與你!楚幕,我也是會嫉妒的,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原因,憑什麽你們情深意切?你若知道真相,還肯與他情深意切嗎?」
我沒說話,擡手輕輕搭上她肚子,「那你,想讓孩子出生嗎?」
阿燦怕我怒失了理智,上來拉開我的手,殷晟便借力倒下,這一幕碰巧被推門而入的靳華看到。
他看到殷晟痛苦地跌在地上,聲聲喊著:「救救我的孩子」,他看到我的手在殷晟跌倒前搭在她的肚子上,他也看到我腳邊是一封封爹爹的親筆信。
我見這眼前的一團糟,眼淚一顆一顆滾落,我蹲下來把爹爹的信盡數撿起,不再理會靳華抱起殷晟急詔太醫的身影。
我什麽都不想管了,吹著一路冷風,抱著信,流著眼淚走回萃羨宮。阿燦不敢與我說話,我把自己關在宮裏,不吃不喝。
靳華來找我時,身上的血衣都沒有換下,他可能沒有預料到我會讓他進門,但我沒有攔他,我想聽聽,他要怎樣講我們的故事。
「若你要說,請別再騙我。」我沒有擡頭,行屍走肉般冷漠。
「幕幕,你別這樣。」
「哪怕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殺我爹爹?那是我爹爹啊,他在疆蕪礙著你的事了?」
「耶堀將軍……他要名正言順,所有見過他入關的人都留不得。」
「助紂為虐。」我腦子裏只有這詞。他給我的理由,殺了我爹的理由,這樣輕描淡寫,卻在我心上重重地插下一刀。
我有些站不住了,推靳華出去,他抓住我想要繼續解釋,可我聽不進去。我把他推出門外,用身體堵著門,他在門外問我為什麽手心這麽燙,問我身體可有恙,要詔太醫來診。平日的關切還在,可我卻覺著這份關切惡心。
我不肯開門,未央宮來報,皇後娘娘生產艱難,需皇上去拿個主意。靳華沒有離開的意思,依舊定定地站在我門前。
我在屋裏哭了整夜,想著爹爹在怎樣的心境下能為我寫這麽多信,想著爹爹該有多掛念我才會寫下這麽多信,想著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我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他讓我開門放太醫進來瞧病,讓我吃飯,讓我保重身體,再慢慢與我解釋。
解釋什麽?再解釋我爹爹都回不來了,我要如何面對他的解釋?
我不開門,靳華是真的急了也惱了,便拎著阿燦沖著門內的我喊,若我再不開門便殺了阿燦。
我終是開了門,滿臉憔悴地對靳華說:「我只有阿燦了。」
「你還有我啊!」
靳華心疼地看著我,我冷眼看著他,未央宮的公公跪在地上,求著靳華去看皇後娘娘。我們三個人,用三種心境,揪扯著時間。
「我還有我自己。」我對他笑了笑,笑得他心頭一緊。
這是我與靳華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沒想過自己被軍務緊急叫走之後,就再也不能與我說話了。
我看著靳華一步三回頭的身影,竟然又想原諒他,多可悲啊。我倚在門上,一言不發。
我還有我自己,我知道他也是愛我的,所以只有我傷了自己,他才能痛了心。
夜裏我摔了靳華送我的璞玉,又用了最鋒利的匕首,輕輕劃開腕子。
血一點一點從我身體裏逃走,我只有嘆氣的力氣了,要是阿燦在我身邊就好了,我能把我的福氣都給她。
可我沒什麽福氣,真如那老秀才說的,克父克母克自己。
靳華處理完軍務就來找我,萃羨宮出奇的安靜,安靜讓他不寧。他像是有所感應,奔向我。
我被他抱在懷裏,他使勁按著我腕子上的傷,都把我按疼了,他哭喊著叫來了太醫,又怒吼說救不活我,要整個太醫院陪葬。
太醫該是使出渾身解數,才把我的命留住,我醒來時,阿燦依舊哭得滿臉淚痕。
「我還是沒死掉嗎?為什麽每次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的阿燦啊。」我故作輕松地說著,擡手擦去阿燦的淚痕。
「小姐你不要阿燦了嗎?你不能不要阿燦啊,阿燦只有你了。」
「我又何嘗不是呢。」手腕的傷隱隱作痛,我卻不甚在乎,周圍的環境很陌生,我一分時辨不出自己在哪裏。
「是冷宮,小姐,嬪妃自戕是要被禁足冷宮的。」阿燦抽泣著把我扶起來。
我緩了緩神。「也好,總之不會再見到靳華就好。」
醒來後的幾日裏,我都不肯好好吃飯,沒胃口也沒心情,就捧著那些家書在窗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我輕撫了自己的肚子,若我有幾分遺憾和愧疚,也皆是對不住曾在我腹中短居過的孩子。
迎著風,眼淚又不爭氣地滑落,阿燦在我身邊一邊哭一邊給我披上長衫,拭去我的眼淚。「小姐不能再哭了,還在小月子裏,別哭壞了身子,可不能再哭了,再哭老爺都要心疼的。」
阿燦提起我爹,我就更難過,我緊緊抱著她,泣不成聲。
冷宮的日子過得快,吃穿用度雖比不得盛寵時,但較疆蕪的時候,還是好些。我的身體漸漸恢復,卻總逃不過夢魘,夢裏的一派祥和是我最最痛苦的時候,因為醒來,我就要一遍一遍地回憶靳華的欺騙,靳華的懦弱,靳華的趕盡殺絕。
偶爾,我也會夢到靳華,他在我床邊,看著我嘆氣,看著我落淚。可我沒有把他的福氣吸走,甚至頗為心疼他無助的眼神,哪怕我這樣討厭他,卻還是拗不過心底曾對他的喜歡。
「小姐,皇後娘娘歿了。」阿燦引進來的宮人手裏拿著幾尺白布,要求冷宮掛上,我冷眼瞧著,不許他掛起來。
「我也不是什麽神仙娘娘,我對她是有恨的,不掛便是不掛,若皇上責怪,便讓他親自來掛。」我難得拿出一副主子娘娘的派頭,雖然我已經是冷宮庶人。
那宮人對我尚算尊敬,我說不掛他便退下了,沒有為難我。
「小姐這是……還想見陛下?」阿燦在我身後,蛔蟲般念出我的心聲。
我垂了眉,不再說話。
是啊,總有些事還要跟他解決。
皇後喪期裏,宮裏亂糟糟的,德妃便有空子來看我,我們隔著冷宮的門說些閑話。
「妹妹此番傷了身子,性子也不活潑了,真是作孽。」德妃垂淚,她垂淚五次有三次為我,我是當真覺得情誼可貴。
「德妃姐姐萬萬顧好自己,皇後不是好人,皇上也不是。」
說罷我像想起什麽,又像刻意為之,十分不自然地問她:「可……那孩子總無辜,不知名字起了什麽?」
德妃自然知道我問的是殷晟的孩子,她說生產那日皇上遲遲不到,拖耗太久,皇後沒了精力,那孩子生生在肚子裏憋死了。
我聞之愕然,想說些什麽,但什麽都說不出來。
「報應吧,這是報應。」這是我說得最惡毒的話,可又覺得不夠惡毒。
皇上的駕輦經過,他就在不遠處,向德妃走來,德妃便抹了淚迎他。
隔著門,我從門縫裏再見他,依舊風華,像不曾經歷此些變故,看我的眼神一掠而過。
這般陌生,竟讓我不知所措。
「你……楚應人可有仔細反省?」皇上與我說話,我卻被這陌生的問切擊潰。
用我僅存的冷靜囫圇回應兩句,他也不甚想與我說話。
我不明白,那個在我屋外為我擔心憂慮的靳華,在失了殷晟和孩子之後,便真對我這般不在乎了嗎?
大概,他也在恨我,恨我戳穿了他平平穩穩的夢。
也好,也好,我可以毫不顧忌。
連著幾日我都讓阿燦求了太醫來,便說我小產後恢復不佳,連日難眠請太醫開些安神的藥。
入夜後,我便裝睡,果然,靳華就是喜歡趁著夜色潛入我的床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輕撫我手腕上留下的那道傷疤。
「你總是這樣見不得光,我便要在深夜才能借夢相見。」我突然出聲,顯然嚇到了靳華。
他沒說話,低著頭站在床邊,像犯了錯的孩子。
「若我說我又原諒了你,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議?」我坐在床邊,聲音清冷。
「真的?你說的可是真的?」靳華眼裏重煥靈光,他未著皇服,此刻便像在疆蕪的那個捕快,任由我這縣守小姐差遣。
我起身抱住他,他便也緊緊環著我,我在他耳邊輕輕說著:「哪裏有什麽真的假的,你給我的從來都是夢。」說罷就用我藏在袖子裏的銀揺簪子,重重地刺在他的心口。
那銀揺簪子是靳華在宮外買給我的,刺在他心頭外合適不過,是他欠我的,欠我爹爹的。
失去意識前,只看到門被撞開,湧入的侍衛包圍著我們。再醒來是在馬車裏,阿燦摟著我。
「還是沒死嗎?看來我的命真的很硬,刺殺皇上都能安然無恙。」我苦笑著,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阿燦一點一點講給我。
阿燦說楚應人因行刺皇上被賜了毒酒,死在冷宮裏了,我們現在是要回疆蕪去,做回疆蕪那個不畏世事的楚小姐。
算是靳華留給我,也留給自己的體面,也好,也好。
只是啊,疆蕪只有我和阿燦了,爹爹的樹苗要由我照顧了。
阿燦問我想去疆蕪哪裏,我便說想去爹爹種樹的地方,我們便去那片林。
這片林比我想的長勢喜人很多,果然爹爹還是最愛種樹,精心呵護的樹苗已有聲勢。我摸著樹幹,想象爹爹給它們澆水,施肥,想象爹爹在林裏除雜草,掃落葉。想著想著,眼前竟真的幻化出一個與爹爹像極的老頭。
我激動落淚,十分珍惜這短暫的錯覺,不自禁地喊他:「爹爹,爹爹,幕幕回來了,幕幕回來了。」
老頭便走過來抱緊我,「回來就好,可算回來了。」
我愕然,眼前人分明就是我爹爹啊,分明就是我那死在耶堀將軍令下的爹爹啊!
怎麽回事?我一頭霧水,爹爹越不讓我問,我便越想知道。
「你這孩子,打小就好奇,什麽都想知道。」
爹爹說是靳華救他的,借著給我寫家書的機會,偷梁換柱把他放回了疆蕪,也是靳華安排送我回來。
這是他的補償,他對傷我的補償,可若他早早告訴我,我也不會這般回敬他的傷害。
「靳華怎麽不告訴我?他怎麽不告訴我?」我想著他為我思慮,而我不明所以地刺在他心頭,便覺得我是比他更混賬的人。
「傻丫頭,一去雲京幾年都沒有長進,權勢可是會吃人的,不吃你我,也要吞他。」爹爹說靳華要鏟除耶堀將軍的勢力,皇後留不得,孩子留不得,軟肋也留不得。我便是靳華的軟肋,只有把我送走,他才能後顧無憂地與耶堀敵對開戰。
「會死嗎?他會死嗎?」我顫抖著問爹爹,爹爹從不騙我。
「爹爹不知道,幕幕,不管他如何,你都回來了,你只是疆蕪牧人楚季昆的女兒,而他是天子。」爹爹要我忘了這些,忘了這場久久不醒,半喜半愁的夢。
可,哪兒有那麽容易。
整整兩年,我才找回些神氣。
爹爹種樹養樹賣木買木,竟倒騰出不少生財之道。不得不說我爹雖然做官糊裏糊塗,做生意倒是很有一套,在疆蕪他富可敵城,又變成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我無事時,便在小報館寫文,寫寫皇家秘事,後宮佳話,朝堂閑情,大多是靳華講給我的,不知真假的故事。疆蕪人茶余飯後用我的故事解悶,生活也有些生趣。
這天我聽到耶堀將軍勢力倒台,皇上收了他的兵力,以意圖謀反的罪名將他斬殺,殷家三十八口流放蠻夷之地的訊息,往事重回心頭,他終於做到了,反擊了他的仇人,那麽接下來便要做一個勤政明君,便要做一個與我再無幹系的雲京貴人。
我聽著這好訊息,眼淚不自覺地落下。
「哭什麽?」
「沒有,是風,風吹落了淚……」忙著否認和掩飾,我並未聽出是誰問我就倉皇回答。待我回頭,竟然看到靳華,他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小報館門前,腰間還掛著那個我送他的香囊。
「你……你……」我不敢相信,結結巴巴緩不過神來。
「小姐這淚,依舊是為我而流,靳華倍感榮幸。」
我承認,我很想緊緊抱住眼前人,但我怕這只是幻象,更怕是真人,我還沒有準備好,甚至完全沒有準備,此生能與他再見。
「小姐當真便宜我,我都不必說什麽,單單站在你眼前,你便原諒我了。」
「我哪裏原諒你了?明明還很生氣。」
「氣什麽?氣我救了楚大人?還是氣我回到你面前?」
他明知道的,明知道我感激他救了我爹,我感激他重回疆蕪,他故意這樣,永遠壓我一頭。
「氣你讓我失了孩子。」
我也有能壓他一頭的事,這是我心裏的傷,也一定是他的。
果然,他的盛氣全然不在,垂眉耷眼地站在那裏,像我刺他那晚一樣。
他想著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我想著那晚必殺他的心。「對不起。」我們異口同聲,說完便面面相覷。
他徑直走來緊緊抱著我,我擡起手猶豫再三沒有抱住他,我掙了掙,推開他。
「什麽時候走?」我不看他,問他何時回雲京去,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他鏟除了耶堀將軍,君命與國命便緊密相連。
「你與我一起嗎?」
「自然不會。」
「那我還走什麽。」
靳華很少這樣無賴,他緊緊抱著我,把頭埋在我肩上,我有些享受這瞬間的依戀。
承認吧,我終究心悅他,斷斷舍不得放手。
靳華說從前我黏著他走遍了疆蕪城裏的街道,說他逐漸習慣身後有我跟著的日子。我沈淪在他的話裏,思緒重回初識的時候,什麽都不曾發生的時候。
「可我不能留住你,你是皇帝。」我的淚終於開始肆虐而下,我舍不得接受他,便是舍不得離開他。
「是我要留在你身邊。」他拭去我的淚,一句一句解開我心頭的疑惑。
靳華說他本以為耶堀將軍只是利用自己殺了太子,若謀權不成也有人頂罪,他便留了心眼,對太子未下殺手。在他看到太子與他一無二般的模樣後,更是慶幸自己未下殺手。
「可你不是一劍刺向……」我正想問靳華那必殺之劍如何峰回路轉,又突然記起當初他對我也是用這招才留我小命。「你慣會用劍,這招屢試不爽吧?」我反諷他,幾分洋洋得意。
「太子他……才是明君。他從小接受的便是培養儲君的教育,比我這滿心愁苦的人強太多了。」靳華暗淡下來。
「各有各路吧靳華,你也做過君王,定是明白其中不易。」
靳華做皇帝時,相當不容易,各個朝臣吵得他一個頭兩個大,用心聽聽便又覺得各個有理,實在難抉擇。他每日盼著太子醒來,快來親手接走這爛攤子。
整整八個月太子才有蘇醒的跡象,這八個月裏,靳華就硬著頭皮處理朝政,也謀劃著如果太子醒不過來,自己該如何帶我脫身。
他說他唯一能想到的路,便是把耶堀將軍要的權利都給了,他說帶著我回疆蕪成了他那段時間的執念,所以他才會用給殷晟一個孩子換一個放過我們的機會。
「那個孩子……你終究沒給她……」
「她留不住孩子的,無論我給不給。」德妃一早便知道靳華不是太子,心細如德妃,愛太子如德妃,她怎會看不出呢?像我一眼認出靳華一般,她也一眼辨明靳華不是太子。
德妃不會允許靳華這個假皇帝的孩子以儲君名義誕生,哪怕是我先有孕,也逃不過胎死腹中。只不過德妃與我投緣,對我便會去子留母,殷晟沒那麽好運,德妃把長劍架在太醫和產婆的脖子上,不許他們接生,便看著殷晟胎位不正,將那孩子活活憋死,耗盡殷晟的力氣,削去她活下去的心力。
也是在我自殺那晚,太子醒了。靳華在暗室中見到太子,急於為我們的窘境找個出路,他們兄弟二人商討良策,既能鏟除奸佞,又能看清身邊人。
只是為完成這良策,必得做出犧牲。靳華別無所求,只求護我周全,太子說最安全的地方是權勢最低的地方,在後宮裏這處「權勢最低處」便是冷宮。
於是我在冷宮裏,養病養身卻難養心,靳華與太子在冷宮外,聯合獄中忠臣摩邯將軍一派,精心布局引耶堀將軍入局。
大計將成前,靳華將我抱上回疆蕪的馬車,他顧不得我狠狠刺在他心口的傷,只想著快快送我回家去,回到我無憂無慮的地方,怕萬一計敗我也難逃。
我便一無所知地回到疆蕪,以為靳華留在雲京做了皇帝。
聽完這麽多為我的綢繆和保全,我再也繃不住了,緊緊抱著他,說不出對他的心疼,也說不出對他的愧疚。
「所以太子給我指的出路便是重回疆蕪,與皇位再無瓜葛,我求之不得。」他抱著我,把我團在他胸前不肯放手。
「幕幕,此前我被耶堀逼著不得不去爭搶,可遇見你之後,我才明白,我本就是個沒甚野心的人,甘於與你平淡生活。」
「幕幕,我給不了你九五至尊,萬人之上的榮寵。」
「幕幕,我做不了那個君王,哪怕有張一樣的臉,我也做不了。我的眼界很短,僅就能放下我們兩個。」
「幕幕,我沒有那麽深的算計,最開始想設計接近你,到最後離不開的卻是我。」
聽他一句一句說著,我不想打斷,似幻似真。
「可你能給我真真實實的生活,能給我一個真真實實的靳華,這就足夠了。」
不久,我再次穿上嫁衣,為靳華。
雲京整車整車送來的賀禮,皆是皇宮送來的珍奇器具,蜀繡錦匹,讓我們的婚禮顯得格外有排場。
那晚我看著他心口的疤,他看著我心口的疤,這是屬於我們彼此的「虧欠」。那晚便成了我們對彼此的「補償。」
爹爹硬要把縣守這官兒買回來給疆蕪做,他說不為別的,只求疆蕪百姓得人庇護。靳華為了討好老丈人,也是有求必應地帶著賦閑的捕快去幫爹爹種樹。
當初割腕失子,我的身子有虧空,靳華便與在雲京宮裏的哥哥頻繁通訊,要來整車的補品。我也終於在雲京立了儲君後的一個冬夜,誕下了龍鳳雙胎,靳華顧不得產婆的阻攔,也不管產房是不是晦氣之地,抓著我無力的手,像那晚我決定離開割腕時一樣痛哭。
我知道啊,他在怕,怕我這遭產子不順離他而去。他用力抓著我,我又怎舍得離開他。
他給孩子取名「默初」「默念」,他說今生最是無悔遇見我,初見既執念。
孩子上學堂那日,他擁著我站在窗前,我突然問他:「遺憾嗎?若你留在雲京做皇帝,此刻定然錦衣玉食。」
「怎會遺憾?錦衣玉食若身旁無你,也是枉然。」
我打趣地與他說:「我倒是有些遺憾,應該見見那個與你一模一樣的皇上,說不定此刻我就錦衣玉食了。」
靳華刮了刮我的鼻尖,佯裝生氣。「其實你見過他的,可惜他看不上你。」
從冷宮門縫裏,我見到的那個陌生的靳華,便是皇上。原來我也和德妃有一樣的能力,能一眼分辨出二人,可能這就是斷斷忘不掉的人,可能這就是靳華久久於心的執念。
只是靳華不告訴我,皇上從門縫裏與我相視,簡短的問候之後,便與他說「楚應人周身氣質單純青澀,確是後宮中難得一見的。」他也為著這句話,幾天不與皇上說話,我成了他在那個人心藏蠱的宮中,唯一不可觸碰的底線。
「唉,可惜啊,皇上看不上我。」我便輕嘆一口氣,故意回了靳華,故意想惹他生氣。
靳華便猛吸一口氣,在我耳邊說:「我要把你肚子裏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都吸走,把你的福氣一起吸走。」
我回身緊緊抱著他,日子便一直這樣下去,像已經翻天覆地,又像一切如故。
如此,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