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不同的場合重復過這樣一個觀點:少讀俳句。如果你想了解日本文化,你可以去讀錢稻孫老人譯的【萬葉集】;你可以去讀劉德潤譯的【百人一首】;去讀林文月譯的【枕草子】……但是不要讀俳句。
俳句不是那麽好讀的。一來國內暫時還沒有一個收錄較廣的好的譯本,二來俳句也礙於它本身文本的特殊性。
俳句原本是一種詼諧的應答,一種對和歌、連歌的模仿和戲謔,也就是知乎上俗稱的抖機靈。它從誕生時起本身就帶著某種卑俗的意義。在古時的日本,崇尚漢學,那時的文人以會的漢字多為榮,就像評論裏說的那樣,「漢詩」是一種逼格很高的詩體。同時「和歌」常是文人唱和之作,在源氏物語中,光源氏和他的情人們之間往來書信也多用和歌,也是一種文化人的象征。但是俳句不同,俳句是庶民式的。
直到松尾芭蕉出現,俳句才正式成為一種有審美價值(逼格)的文體。此後俳句以其短小精悍、凝練有余韻的特點被文人們喜愛,創作了很多優秀的俳句。
俳句的興盛似乎是大和民族的某種特性的必然結果:他們對季節、風物的敏感和他們的含蓄內斂。在茶道和花道中,有一種講究,用的茶具、花一定要符合季節的心情。這些文化現象有的在現代日本仍然遺留了下來:櫻花祭、紅葉狩……
「季語」是俳句中很重要的部份。「菜の花」、「かげろう」這些季語就像我們唐詩宋詞中的「普都」、「鷓鴣」等意象群一樣,是深刻在民族記憶深處的感情象征,都具有獨特的美學意義。如果一個人不了解中國文化,他很難理解「搗衣砧上拂還來」的美感。同樣的,如果我們不了解日本文化,也很難理解「古池や 蛙飛び込む 水の音」到底閑寂在哪。
俳句因為它的短小,所以常常追求一種欲罷還休、欲言又止的感覺。它忌諱將心情說透了,夏目漱石曾有一句經典的轉譯:「今晚的月色真美。」算是大和民族的這種特性最好的體現。同時俳句常詠細微之事,目前之事。日語中有個詞,叫做「一期一會」,是指每一次和人、物的相遇,都是獨一無二的難得的機緣,然而這一切又是短暫且易逝的。松尾芭蕉騎馬,發現馬兒在吃木槿,他就寫「道のべの 木槿は馬に 喰はれけり」這就是一瞬間的小事,抒發他對易逝之物的感慨。
同時俳句還有很多的細微的手法,諸如象征、比喻、破調、字余等等。五七五的節奏制造出來的一種語感和節奏感也是不容忽視的東西,這些是轉譯難以完成的。如果對日語沒有一定的了解,也很難體會。
俳句不是用來「理解」的,而是用來「感受」的。你得有一顆善感的心,這種纖細的特質在快節奏的現代性中顯得尤為突出,因此有很多西方的現代詩人都從俳句中得到過靈感。特朗斯特羅姆、龐德(不是三國那個龐德,是Ezra Pound)、波赫士……
還有一個日本的作家將這種特質溶解在他的小說裏,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風格,纖細委婉卻直抵人心,他叫川端康成。我至今忘不了他在【山音】中的結尾:
信吾也一邊揉著酸痛的脖頸一邊站起身來,無意中望了望客廳,開亮了電燈,揚聲喊道:「菊子!土瓜都聳拉下來了。太沈啦!」
因為洗滌陶瓷碗碟的聲音太大,菊子似乎沒有聽見。
如果有人想讀俳句,我常向他們推薦這幾句:
「古郷や よるも障るも 茨の花」——小林一茶(故鄉呀,挨著碰著,都是帶刺的花。)
「凩や 海に夕日を 吹き落とす」——夏目漱石
(冬日的寒風,朝著大海,將夕陽吹落)
以及被痞子蔡寫出來後在文青之間廣為流傳的那句:
「朝顔に 釣瓶とられで 貰い水」——千代女(朝顏生花藤,百轉千回繞釣瓶,但求人之水)
這些俳句或直接抒情或比喻擬人使用的意象也比較容易被接受,可能更容易「進入」一些。但是如果你真想感受俳句之美,我推薦你可以先了解一些日本的文化,也可以先看川端康成的小說。
(最後打個廣告,最近在準備寫一個關於80年代詩歌史的答案。可以戳這裏:
詩,對八十年代的青年意味著什麽?)
2014.12.23 提前祝大家聖誕快樂了。(又到了白色相簿的季節啦=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