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啦)
我嫁給了我不喜歡的公子。
那公子啊,是個癡傻的,為先皇時立下赫赫戰功的安遠候江家的小兒子。侯府前三子各各出類拔萃,前途無量,只這江小公子卻活脫脫傻了二十年,行完弱冠之禮後,這江四公子的婚事就成了江府的頭等難題。
遍京城的人都在傳,這江家四郎腦子是個不中用的,這哪門貴女敢嫁過去啊,要下輩子守著個傻子過日子,這不相當於守活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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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副鹽司使沈家
院兒裏兩個丫頭正竊竊私語,「要我說啊,侯府還不如給這四公子找個庶出的唄,再不濟,平民家的清白姑娘也成,人家若圖侯府家世煊赫,自然,也不會嫌棄相公的愚笨癡傻嘍。」
另一個丫頭微嗔:「唉,你懂甚?侯府那老太太最疼這個江四公子,自是舍不得讓這寶貝孫子在婚事上受委屈的。」
「侯府難道就不曉得,如今京城都拿這事當笑話兒看的,誰家的貴女肯嫁過去啊?」
「那興許品階低一些的官兒,為了往後的榮華富貴就肯了呢?」
「這不是害了自家姑娘一輩子嗎……」
我看那兩個丫頭站在角落好一陣兒了,不住地嘀咕著什麽,有些好奇:「紫竹、翠竹,你倆聊什麽呢?」
兩丫頭回神,停了話兒,紫竹趕忙過來添置茶水:「姑娘看書看累了吧,喝口茶歇歇。」
翠竹道:「回姑娘的話,左不過嘮些秘辛八卦的,姑娘,你可否聽過安遠候家的四公子?」
這兩個丫頭是從小就伴在我身邊長大的,與我關系素來親近些,平日裏說話的規矩拘束不多。
我思索了一下,答道:「仿佛……是有腦疾?」
翠竹:「是了,近些日子安遠候正為他家這位公子的婚事發愁呢。」
我一下便明白了,天生患有愚癥,哪怕家世再好,到底在嫁娶婚事上是要被嫌的。
我向來對不相幹的事無甚關心,想罷,擺擺手示意她倆退下,便繼續專心看書。
可這蕓蕓眾生,不都是由不相幹,到相幹,再到纏結不清嗎?
京城適齡女子這麽多,沈家官微言輕的,原說是與安遠候家這門婚事談不上有任何瓜葛的。
可誰知,父親在一次押送官鹽回京的過程中被賊人攔截,生死存亡關頭被安遠候家大公子,沈少將軍的回京人馬所搭救,性命無礙,官鹽無缺。
縱然我自小養在閨閣,卻也知道,鹽糧是關系到民生的,最為緊要,若是出了差錯,我全家都將性命不保。
整個沈府都明白,此次安遠候江家的相救,是為無以為報的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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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沈家嫡女嫁進侯府,是安遠候府江老太太的意思。
父親官途一生,清正廉潔,向來剛正,自小便教育我與阿弟要知恩圖報。
無需多言,我明白父親是什麽性子的人,也明白自己的婚事從來無法由得自己做主。
那一日,父親傳我入正廳,將此事告知於我,說明了其中利害關系,便背過身去,緘默不語。
我跪在地上,擡眼看了看母親,以往精致得宜的臉上不見妝容,她不住地在用手帕擦拭淚痕。
我又望向父親,經歷了一場押鹽途中的劫難,頭發又添幾許花白。
胞弟如今快要入太學,天資聰穎,若得安遠候府相助,想來假以時日必能平步青雲。
我明白的,都明白的,身為嫡女,從出生起榮辱存亡便與家族密不可分,榮華富貴享得,風雨坎坷受得。
我鄭重地向父親母親磕了三個響頭,向這門由不得自己的婚事妥了協。閉眼時,眼角的淚水滑落在了地面。
母親憐惜地將我從地上扶起來,泣道:「素寧,是父親母親對不住你。」
我終是忍不住,在母親的懷裏淚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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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送來的彩禮一箱接著一箱,綾羅綢緞,珍品首飾,數目之多到令人咂舌。
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談論這門婚事,或是戲謔,或是嘲諷,或是同情。
向來人言可畏,人心涼薄,我也不知外頭的人把我傳成怎樣的女子。我像是被判了死刑,靜靜等著淩遲那日的到來。
我並不在意這江四公子癡傻與否,我只是哀,哀少女情懷一去不復返,我曾多希冀自己可以嫁得如意郎君,心悅與他,與之恩愛與共,白頭不離。
如今,在恩情與權勢的枷鎖面前,這些小女兒心思,被重重的砸碎,顯得滑稽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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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嫁的那一日,日頭太盛,外頭的嬋叫的格外厲害。房檐廊角掛滿了紅綢帶,紅錦地毯一直鋪到了我的院門口。
屋子內紫竹和翠竹還有幾個婆子正幫我打點妝發衣飾。
我淡淡望著銅鏡中印出的倒影,眉心的紅色花鈿作合歡花狀,寓意美好。鳳冠旁的流蘇墜子微微搖曳著,發生細微的聲響,這樣喜慶的日子,屋子裏好生安靜。
我垂眸看向嫁衣上繡著的鴛鴦花紋圖案,出神不語。
身後的婆子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姑娘生的本就極美,又添了妝發,想來笑一笑便更顧盼生輝。」
翠竹也附和道:「是啊,這是姑娘出嫁的好日子呢,姑娘別傷心了。」
我笑了笑,明眸紅唇間,更添幾許心酸。很快,又被那一方紅蓋頭所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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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江憬白的時候,不是在洞房,是在我們倆拜堂成親的堂上。快要禮成時,他不知是左腳絆了右腳還是怎的,平生生摔了一跤,周圍烏泱泱亂作一團,紛紛去扶新郎官。
我趁著蓋頭下的余光,看到了摔在地上的他,只一眼,還未看清,他便被人攙扶起來。
新郎官,有點呆呆的,可好似生的還不錯……
我的心情不知怎的,好了些許。
禮成之時,我聽到心裏的聲音對我說,從此便要與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結為夫妻了。
從前那些少女心思便要徹底塵封。要對眼前人珍重,敬愛,做好為妻本分。
母親在出嫁前一日曾同我說:「母親要你記得,你自出嫁起,便不再僅僅是沈素寧,更是沈家嫡女,侯府新婦。父親母親慚愧,沒有為你謀得你想要的幸福。可無論如何你要記得,無論身處何種地步,切要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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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面對一些突發狀況,我還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比如此刻……
我的這位夫君早早便進了洞房,理都未理我,便開始坐在桌旁啃糕點。
聽著他咀嚼的聲音,我坐在喜榻上,兩只手攪動著,心裏愈發無奈。
患了腦疾的人,心智如同幼兒,我以後與他是夫妻,可這該如何相處……
正當我思索時,他突然幾步便走過來,扯下了我的蓋頭。
屋內點的是龍鳳花燭,比一般燭火明亮許多,我眼睛被光亮晃了下,這才擡眼瞧他。
燭光襯著他的臉更添溫潤,一雙眼睛最為動人,像有星星一般,盛滿了光,清澈明朗。
在他的臉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世故與汙濁氣,幹凈的仿佛山間雲月。
他沖我粲然一笑,開口是帶著少年氣的嗓音:「哇,你真好看啊……和畫上的仙子姐姐一樣。」
語氣帶著幾分天真的稚氣,我被這美好的氛圍所打動,放下幾分防備,神色溫柔下來,也沖他笑:「謝謝,你也很好看。」
他盯著我,癡了一瞬,而後像是得了誇獎,笑的眼睛彎了起來:「我看仙子姐姐坐這麽久,肯定很餓,我們一起吃糕點吧!還有很多哩。」
我摸了摸肚子,一天未敢進食,此刻真有些餓了。
他不等我反應,拉起來我便往桌子那走。我起身打量他,比我高了足足一個頭。
他開始往我這裏不住地放糕點,「仙子姐姐你吃這個,這個粉色的好吃。」
「這個也好吃,你吃!」
「這個酥餅很香,你吃。」
「你吃……」
我被他弄的敗下陣來,「好好好,乖,我們一起吃。」
他就像個心性純良的孩子,很難讓人對他設防。
我們倆,在新婚之夜,洞房花燭之時,像兩只小花鼠,啃著糕點填肚子。
我看著他嘴邊滿是糕點碎屑,用帕子輕柔地幫他擦拭掉:「慢點吃……」
他邊吃邊同我說:「仙子姐姐,你以後都會陪著我嗎?母親說,你嫁給了我,是我的娘子。娘子……啊!就是一輩子陪著我的意思。」
我聽著他笨拙可愛的語氣,輕輕沖他點頭:「是的,我嫁給了你,除非你想休了我,不然我不會輕易離開你的。」
他有些驚慌,語氣急促起來:「不休不休!你長得這麽好看,不休,我們一起玩,你陪著我!」
我狀似生氣地問他:「吶,只是因為好看?」
他頓了下,有些小心翼翼,回道:「仙子姐姐還願意陪我一起吃東西,從小到大,除了出父親母親,沒人願意和我一起吃飯,哥哥們都不太願意和我待在一起。沒人陪我玩的……」
聽著他愈發落寞的語氣,我也心疼起來,沒再逗他,沖他道:「我會陪你的。」
罷了,我既已成了他的妻子,禍福與共,我們是一體的。
何況,我本作了最壞的打算。可如今,我看向他,似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再一次沖我笑起來,少年的笑溫暖明媚,可愛而又純粹。
我的夫君其實很好,不是嗎?
我試探著說:「你……以後不要喚我仙子姐姐了。」
他帶著疑惑看向我。
「我叫沈素寧,你不若叫我……」
素寧兩個字還未說出口,被他搶了先:「那我叫你寧寧好不好!寧寧」
我:「……啊?」
他:「因為我叫白白,以後寧寧就叫我白白。」
我頓時明白了,他全名我在嫁過來之前是知道的,叫江憬白。
當時我便覺得這名字極美,憬江上雲之白。
如今白白和寧寧……
我笑著答應他,語氣被他感染,輕松明快起來:「好,寧寧以後就這樣叫白白!」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放下手裏的吃食,盯著桌上那壺酒,問我:「寧寧,這是什麽,能喝嗎?」
他雖什麽都不知曉,我卻是被婆子們教授過的,這是合巹酒,夫婦新婚之夜要喝的酒,寓意相親而不相離。
他想來也是不懂合巹的含義,我只得說:「這是一種酒,我與你,我們須得喝下它,才算完成一個儀式。」
他有些懵的看著我,眼睛眨了下,神色疑惑。
我沒有繼續作其他解釋,只開始往酒杯裏倒酒。
「你看,你跟著我做,拿起杯子,把手臂彎起來」
他跟著我照做,舉著杯子乖乖的定在那裏。我將杯子同樣舉起來,手臂輕輕穿過他的手臂,「一會我數三二一,數完了以後,白白要喝這杯酒,知道嗎?」
他鄭重的答應:「嗯!」
「三……」
「二……」
「一……」
我與他,手臂連著手臂,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從此,江憬白與沈素寧。
便作結發夫妻,合巹與共,永不相離。
洞房外房檐上系著細細密密的紅賬,雪白的月光輕輕灑落在上面,點點晶光一眨一眨的閃爍著光芒。
新婚之夜,我並沒有睡著,只側坐在床榻邊,窗外月色溫柔如許。夫君吃飽後已然進入夢鄉,臉上掛著無害純良的笑容,光線輕輕拂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纖長的眼睫毛微微顫動幾下,而後重歸平靜。
他的手緊緊攥著我的手,始終不願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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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字閨中時,曾期盼未來夫君定要是一位頂天立地的錚錚好男兒。不一定要沙場征戰四方,卻也定要護我愛我憐我惜我,保得我的周全與平安。
我再一次看向了江憬白,清秀俊逸的臉龐安逸的睡著,仿佛這世間所有的陰暗都與他沾不得邊,他仿佛還是個孩子,哪裏懂得我這心裏所期盼的喜歡與珍愛呢。
他對我,大抵同對那桌上的酥餅的喜愛程度一樣吧。
罷了罷了,我嘆了口氣,垂下目光,不再深想這虛無縹緲的情愛心思。往後成為了夫妻,他既有些癡,那我便多包容擔待他些。他若有不懂的,我做妻子的,也合該多教他幾分人情世故。
只我這掩藏於心底的…便如鏡花水月,觸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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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與江憬白起早去向長輩問安。
怪我,昨夜睡得太遲,今早來請安時神色太過疲倦,向婆母敬茶時腳步虛浮了下,茶杯抖動後碰撞的聲音聽得叫我額角滲汗。
公婆不會怪我不謹慎端莊吧……
這是,婆母柔婉的聲音從頭頂側方傳來,「好孩子,快些起來,跪得仔細膝蓋疼。」
我被婆母左右的侍女扶起,坐在了江憬白旁邊,他那雙細長的桃花眼直勾勾的盯著我,又緊緊的握住了我的手,加了幾分力道。
他不知是怎的,從睡覺到來請安,除了早上我們梳洗穿衣外,沒有一刻放開過我的手。
我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的往公婆方向看去。
早聽說婆母掌家,偌大的安遠候府在她的打理下如今裏裏外外井然有序,婆母實在功不可沒。
我原以為婆母定然是一位不怒自威,不茍言笑的長輩。可如今她溫柔的看著我倆,神色沒有半點怪罪我們在長輩面前壞了規矩的不虞,反而十分慈愛。
公公安遠候雖肅穆靜坐,但也並無異色。
只見婆母柔聲道:「如今,素寧既嫁進來,便是我們侯府的一份子,我的兒媳婦,我們是一家人,以後誰給你委屈受,你只管說,定有人為你主持公道。」
安遠候瞥了江憬白一眼,也道:「沒錯,若是這小子欺負你,我們也絕不饒他。」
我連忙想起身拜謝,婆母卻叫我以後不要這樣拘束,免得生分疏遠了。
我在心裏悄悄舒了口氣。
那日,雖是我嫁作新婦的第一日,我卻在這個陌生的新家感受到了來自長輩的關懷和溫暖。江家與沈家的地位與權勢天壤之別,我原以為我在這裏的日子必然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今,我看著他們一家人看向我時真情實意的目光……
倒是我多慮了。
那些話本上講的些什麽門不當戶不對,悍婆婆惡夫君的情節,到抵是那作者杜撰出的內容,人世間的人情冷暖,需得自己親身經歷與感知。把事情想的太糟,往往也沒有那麽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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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憬白仿佛是中了牽手的毒,一日裏從早到晚不撒手的,我雖無奈,卻也得縱著他幾分。因為我的夫君……
實在是太會撒嬌了。
語氣委屈巴巴:「寧寧是不是不喜歡白白了,不給我牽,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甩了甩有些僵直的手,轉頭看向他準備向他解釋。
他又在用他那雙明亮的眼睛盯著我瞧了,瞳孔裏面仿佛盛滿了碎星,閃閃沖我放著溫柔明媚的光。
我最是受不了這樣他這樣專註溫柔看著我的眼神了,有些羞澀的撇開眼神道:「我只是手有些酸罷了,你…你別看我了。」
江憬白拔高了些語氣:「不成,寧寧是最好看的,我如今看別的東西都覺得乏味。」
而後又執起我的手,「寧寧的手也好看!很白也很軟,還暖暖的。」
說罷還用臉頰輕輕蹭了蹭我的左手,滿足的笑起來。
我存心逗他:「白白說瞎話的哦,今日午膳看你吃肉羹的時候,眼睛對著那碗也在放光,就差鉆進碗裏了,怎的,那肉羹比寧寧好對不對?」
他用力的搖了搖頭,劍眉狠狠地皺在一起,讓我覺得他像個調皮的撥浪鼓。
「不對!肉羹是好吃,寧寧是好看。你比它重要的多得多。我…我,我寧願不喝肉羹也想看你。」
我看他一臉認真執著的解釋,使勁兒崩住了想要笑的嘴角:「那白白是不選肉羹選我嘍?」
江憬白直直地點頭,語氣又帶著幾分不好意思:「不過我更想邊吃肉羹邊看你,不然白白會餓的。」
我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他聲音向來清朗溫潤,說著這單純的話語便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十分輕松愉悅。
他看著我笑的停不下來的樣子,片刻忽然道:「我想把肉羹都給寧寧吃。」
「為何?這樣白白會餓肚子的。」
「我不想寧寧餓肚子。」
「白白不是很喜歡吃肉羹嗎?」
「可我最喜歡你,我想把我喜歡的東西都給寧寧。」
天氣格外的舒適,暖風掃進來,窗戶被吹得咯吱咯吱響了幾下,又輕輕拂過他鬢角的幾縷碎發。
我停下笑意,怔怔的望著他,江憬白同剛才一樣,還是專註的盯著我瞧,只是眉目間多了些許繾綣溫柔。
江憬白平日裏也就是語氣和行為顯得生稚了些。不說話靜靜待著時,其實與常人並無多大區別,他生得這樣好看,此刻又用這樣專情的神色看向我。
我無比清楚的感知到了我飛速升高的心跳聲。
怦…怦…怦…
仿佛那幾分本已經塵封的婉轉柔腸之心苗,在太陽的照耀下,重新生根發芽,在心底的土壤中慢慢冒出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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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後,午膳的肉羹,江憬白總是要我多吃些,再多吃些。
他每每打量我時,總說道:「寧寧多吃點,你太瘦了。」
我看著他緊緊盯著碗裏的肉,神色專註,細致地用筷子一點一點地把肉塊撿出來,再小心翼翼的撥到我的碗裏。
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的往我這邊夾。
他每做一件事情時,總是很認真專註,在那雙眼睛裏,仿佛看不到任何疲累的痕跡。
從前他吃飯總是狼吞虎咽,看著飯菜眼睛放光,仿佛吃東西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情。
後來,許是因為我吃的慢的緣故,他開始漸漸放緩了吃飯的速度,每次吃幾口飯後便溫溫柔柔地看向我,滿足的笑一笑後再繼續吃。
我最是受不了他看我那樣的眼神,會令我心動的眼神。
我有些難為情,躲閃著他赤裸裸的目光:「白白吃飯罷,不必看著我的。」
江憬白的語氣帶著掩藏不住地開心:「要看寧寧吃飯的,會開心。」
我與他對視幾秒,嘴角一同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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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傍晚,侯府裏的鳥鳴聲一直不斷。
江憬白聽著外頭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在屋裏有些坐不住了。
他沖著我的方向說:「寧寧,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我正窩在榻上懶懶地看書,聞言便想都不想的拒絕,「白白去罷,我不太想動。」
他向我走來,半蹲下,將頭輕輕靠在我腿上,沖我撒嬌:「寧寧除了看書就是做繡工,整日待在屋子裏也悶,和白白出去走走罷,就一小會,晚膳前我們就回來。」
我看天色還沒有很晚,又看他望向我渴求的眼神……
唉,實在是拿他沒辦法。
我被他帶到了後院的那片湖處,這裏傍晚顯少有人經過,湖面很廣,水質也清澈。岸邊停著幾泊小舟供人劃行。
晚風帶來幾分涼意,我與他並排坐在小舟上,肩膀與肩膀緊緊抵靠著,在湖面上泛舟賞景,夜光下襯得格外歲月靜好。
「寧寧你瞧,那裏有大白鵝!」
我聽到江憬白的聲音,往他劃船的方向看,幾只大白鵝正在湖面上,隨著水波的湧動微微滑動著翅膀,純白色的羽毛在夜晚仍然矚目。旁邊是一片還未開苞的蓮花,翠綠色的荷葉上爬滿了一滴滴露珠,襯的蓮花如同豆蔻少女,羞澀又粉嫩。
江憬白將小舟劃至蓮花附近,他探身摘了幾朵飽脹的花苞,轉頭遞給我賞玩。
他停下動作,問我:「等再過些時日,荷花都開了,我要來采很多很多,寧寧的手這麽好看,這個可以回去給寧寧染指甲用,你喜歡粉色的嗎?」
我把玩著這些花苞,閉合的花瓣確實很像女子的蔥指,沖他笑:「好,我很喜歡啊。」
他擡手將我的碎發挽在耳後,呢喃道:「寧寧和荷花一樣好,比荷花還要好。」
我以為他又要說些什麽油嘴滑舌的甜言蜜語,誰知他開口道:「荷花很美好,白白每次來這裏,看到這些,都會很開心很開心,一點煩惱都沒有了。」
我似是明白他之意,問他:「白白從前總是來這裏嗎?」
江憬白點頭:「嗯嗯,以前,還沒有寧寧的時候,我就總是一個人玩,來這裏,我覺得很自在,劃船很有意思的!我也不孤單了。」
我轉頭看他,他正仰望著夜幕下的湖面,月亮緩緩升起後,湖面被照的波光粼粼。
江憬白的眼神一向純凈而又熱烈,此刻卻添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悵然。
因為這個病,他從小沒有同齡人陪伴,難免會感到有一些孤單和落寞。所幸,家人所能賦予給他的關懷與愛,讓他變成如今這個小太陽,向來可愛真摯,閃閃發光的活著。
他喜歡荷花,荷花至純至靜至潔,帶著獨特的佛性與柔美。
我終是明白他的眼睛為何那樣澄澈,因為裏面藏著一個最為美好的世間。
其實,我的夫君從不癡傻,他只是活在一個更為幹凈美好的世界裏,一個不被這塵世所抹黑,所玷汙,赤誠潔凈的世界裏。
我未曾再言語,只默默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用兩只手臂輕輕環抱住他的腰。
淡月籠紗,給這夜色增添了些許朦朧之美意,光線很柔很柔。我倚靠著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快樂,溫柔的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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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悅一個人的感覺,是如何呢?
我從前以為,那一定是對其崇拜、仰慕,可望不可即,這樣那樣彎彎繞繞的心思是斷斷不敢讓那個人知曉半分的。
可如今,我對江憬白,這個與我心中所盼本是南轅北轍的男子,竟然不可抑制的心動起來。
我漸漸明白,當那個人出現時,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註定。
我們自當,天生一對。
小廚房近日裏召了兩個胡人廚子,並新做了一道菜,名喚胡餅夾羊肉。取的是月前北方胡族進貢而來的上好羊肉,去膻炙烤九成以後夾進胡餅之中,香味撲鼻而來。
江憬白對這羊肉甚是喜愛,我怕他積食,每日只許它吃兩張餅子,他面上慘兮兮沖我撒嬌:「寧寧,我還想吃羊肉。」
我拿著帕子擦拭他的嘴角餅屑,道:「別來擾我,可不許你再吃了,你瞧瞧昨日你吃了有多少,仔細省的夜間腹痛,你忘了你……」
他趕忙伸手欲要堵住我的嘴,我存了逗他的心思,假意閉嘴不言。
江憬白松的一口氣還沒下去,立馬提了上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昨夜白白如了兩次廁!」
我看他欲蓋彌彰的樣子,額頭還滲了汗,笑的上接不接下氣。
他像是氣極,白凈的臉變得有些微紅,直直像坐在床沿的我撲來……
我一時未曾反應過來,被他撲了個滿懷。
四目相接,原本吵鬧的氛圍霎時安靜下來。
我望著他清秀俊逸的臉,並非女相,在外頭細密的日光照耀下卻更溫潤柔和,桃花瓣兒似溫柔的雙眼專註的望向我,眨眼間狹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眼裏倒影著同樣臉色泛紅的我。
我的夫君,原……原如此好看的。
過了小片刻,他開口打破沈默的氛圍:「寧寧……」
我的夫君,喚我的名字也如此動聽。
我仿佛是中了他的蠱,一日日親昵的相處如走馬燈般在我的眼前浮現。
我忽然喚他:「白白,你不曉得罷,你的嘴很是好看。」
語畢,我幹脆利落,對準他的唇便吻了上去。
江憬白似是楞了一瞬間,而後便伏低些身子,小心翼翼的回應我。
美好的實在有些過分,天邊的火燒雲被日光滲透,漏下縷縷春光,散發著濃烈而炙熱的暖意。
我為他看向我那溫柔的雙眼所沈淪,著迷於這個有些純稚卻真摯可愛至極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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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夏日的時候,宮內皇帝喜得麟兒,下令皇城內外將取消宵禁一夜。
我與江憬白換了常服,預備去街市閑逛。
街市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商販正在賣力叫賣,我朝素來國力鼎盛,對外交流不斷,因此遍京城裏除了有本朝物件外,仍有許多外來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此時街邊正是燈火輝煌時。
滿滿的煙火氣息最是撫慰人心。
天邊燃放起了許久未曾見到的煙火,一朵朵盛開,絢爛人間。
他緊緊牽著我的手,在街市裏穿梭。
我看著我們緊緊交握的雙手,嘴角輕輕上揚。
江憬白忽而回頭沖我道:「寧寧,那兒有糖人!」
我看向他所指的方向,確實有做糖人的商販。小攤上陳列著許多栩栩如生的糖人,看起來讓人賞心悅目,即便是吃食,也不忍下口。
他眼神凝凝,專註的看著攤主在紙上用糖水畫小人。
「寧寧,我想畫你。」
我欣然點頭。
征得攤主同意後,他便拿著湯勺開始有模有樣的學,他學東西極快,不一會便能上手。
我從來不擔心我的白白做事情會有失敗之時,他細心且耐心,一旦認定的事情便一定會去盡力完成,一次不行便兩次,兩次不行便直至事成為止。
他的額頭已經有些微微冒汗,眼裏泛著光,此時舉著一個縮小的糖人版的我,邀功似的遞給我。
我看著面前這個極具有我神韻的糖人,又望向他,劍眉舒展,臉上帶著喜悅的笑意。
周圍的喧囂聲,頭頂時不時迸發的朵朵煙火,此刻仿佛皆成了背景。
我咬了一口他所做的糖人,絲絲縷縷的甜意在喉嚨化開。
煙火鼎盛之時,他將我擁住,垂首與我輕輕擁吻,一點一點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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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我與我最初並不喜歡的一位公子的故事,無所謂多麽濃烈,多麽跌宕起伏,不過是一日日平淡下的陪伴與溫暖。
世人或對我嫁給癡傻之人嘲諷,癡笑,不甘,嘆息。
可那與我有甚相幹。
我只曉得,嫁給他,是我此生在陰差陽錯下感到最為幸運的事。
寧寧很喜歡白白。
世間情意,溫柔如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