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明這個角色有大量的鋪墊,尤其是遠端對話那場戲裏,雲天明不僅僅傳遞了三個童話,還傳遞了三體艦隊的大致位置、近幾年發動機輸出功率大小變化等重要情報。為了這兩個情報,雲天明接連吃了兩個黃燈,至他下一句要說話前,更在還沒說話就直接吃第三個黃燈。他在保障程心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的試探著三體人的底限,幾乎是貼著這條底限把盡可能多的情報輸送給了地球。
我們來回顧這場戲:
第一個黃燈:
程心說:「我以為這裏只能無土栽培的,沒想到飛船上還有土地。」雲天明彎腰抓起一把黑土,讓土從指縫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閃動著點點晶光,「這是隕石做成的,這樣的土……」
綠燈熄滅,黃燈亮起。
要分析這段話的情報,就要先分析三體為什麽對這段話亮黃燈。
為什麽要亮黃燈?因為畫面中已經出現了一大片麥田。雲天明在前面的對話中,提到除了黃瓜,其它種子都種成功了,而光是這些種子中的麥子,就有這樣一片麥田,那麽雲天明在三體艦船上開辟的所有農田之總規模,就可以想象了。
那麽問題來了,如此巨大的農場,所有土地從何而來?程心問的「飛船上還有土地」,是非常聰明的話頭,雲天明抓住話頭提供了情報:這是隕石做成的啊……
所以引申問題來了:我們知道宇宙非常非常稀薄,而三體艦隊肩負著整個三體文明的延續之使命,不太可能光為雲天明一個人去專門收集隕石,那麽,該艦隊必然航經過太陽系附近的某個非常稠密的隕石群。這樣的隕石群,或許以當時人類的空間探測技術,是可以找得到的。
所以這個黃燈,給的是雲天明泄露的第一個情報:三體艦隊在轉向之後,曾航經過哪裏。
第二個黃燈:
「麥子長得真好,該收割了吧?」‘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發動機執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則……」
黃燈亮。
程心在第一個黃燈後,不甘心的問出「多長時間了」,是希望雲天明能夠借此傳遞情報。所以說程心這人聖母歸聖母,但她也是敢於自我犧牲的。好在雲天明掌握了節奏,沒有回答那個可能致命的問題。在那之後,程心又把話題移回到麥子上,這又是個聰明的話頭,因為前面已經多次提到了麥子,她也親眼看見了麥田,再談談麥子的長勢,或許會有收獲。
雲天明也敏銳的抓住了程心的思路,借著麥子傳遞了第二個情報。
這個情報遠比上一個更加赤裸,直接提到了發動機功率,我們註意看雲天明的原話:
是,今年年景好。 發動機執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則……非常機智,很明確的給出了情報:今年三體艦隊正在高功率加速,而往年,三體艦隊僅僅只是低功率航行而已。
第三個黃燈:
「那,你的經歷呢?有什麽能告訴我的嗎?」程心問,這是赤裸裸的冒險,但她必須跨出這一步。「嗯……讓我想想……」雲天明沈吟著。
黃燈亮,這次是在雲天明還沒有說出任何實質內容前就亮起,是嚴重的警告。
為什麽三體在這裏如此嚴厲?我們回過頭來看前面的兩個黃燈,分別警告了雲天明泄露的兩個情報:
三體艦隊在轉向離開人類的視線之後,曾經到過哪裏。
三體艦隊在轉向之後,曾經低功率的航行過多少年,又用了多少時間(近一年)來高功率加速。
如此重要的情報,有了地點,有了時間和航速,只怕雲天明再泄露一個「航行方向」,人類科學家就足以計算出三體艦隊的具體位置了!
所以第三個黃燈非要在雲天明說話之前就亮起不可!
之後,便是三個童話,和約定見面。三個童話的資訊量非常非常大,已經有很多人專門解析過了,在此不再重復。我們現在回到初始問題:
三體中大劉最後為何不安排程心和雲天明在一起?
這就是我以三個黃燈為開篇的原因。大劉為什麽要寫這三個黃燈?
這三個黃燈,代表著三體艦隊的具體位置,「經停點」和「航速」已經傳遞給了人類,唯獨只差「航向」而已。三體借著搶先亮黃燈的嚴厲警告,將「航向」情報憋在了雲天明嘴裏,所以這成了塊非常有意思的拼圖,人類世界拿到了拼圖的絕大部份,最後一環,只待雲天明「約定見面」,脫離了三體世界之後,將最後一塊拼圖,交給人類。而人類必然可以經由這塊完整的情報,算出三體艦隊曾經的位置、航向等資訊,再根據星圖略作推算(艦隊必然要航經恒星進行補給),幾乎就能確定三體艦隊的航行目標了。
如果達成了這個條件,又會如何呢?
我們知道太陽系的二維化不可避免,因為從寫作角度來看,二維化是三體第三部的核心劇情之一,作者是必然要這樣寫的。那麽逃離出來的星艦地球文明,會有怎樣的作為呢?他們會開拓,會隱藏,當然也有可能交戰。
如果要寫交戰的話,星艦地球將與誰交戰?
三體艦隊,答案顯而易見。
我們甚至可以推測,在死神永生的後半部劇情裏,羅輯、章北海和維德這三位人類主角去世之後, 應當是要出現一位新的人類領袖 ,帶領星艦地球開荒、隱蔽與作戰。這位新的人類領袖,不可能是關一帆,更不會是褚巖,因為這兩位在前面的劇情裏,均沒有太多的鋪墊。
在小說內容上,唯一有過大量鋪墊,進行過細致描繪,且擁有大智慧,大能力的,只剩一個人。
答案呼之欲出:雲天明。
很多人都說死神永生是部爛尾作,至少也是個虎頭蛇尾的作品。相對於死神永生前三分之一的撲朔迷離,中三分之一的驚心動魄,它的後三分之一,突然就成了毫無力度的田園詩了,這讓很多讀者認為,是出版商的催稿,造成了死神永生的 早產 。
而據我個人推測,如果死神永生是早產兒, 那麽作者省略掉的部份,必然就是星艦地球波瀾壯闊的開拓史詩 。而如果這段史詩寫出來的話,就會使死神永生整本書,有了一個令讀者大大滿足的結尾高潮戲。這段史詩的主角,毫無疑問會是雲天明。
我所說的這一切,都不是無中生有胡亂猜測,而是在書裏本身,就有大量的蜘絲馬跡。三體三部曲,給讀者的感覺是非常緊湊,環環相扣。要達到這個目的,全書中就不應該有多少「後面用不上」的內容,換言之,你在前頁看到的,或許就是後一頁的伏筆。父親被批鬥致死,是葉文潔殺夫背叛人類的伏筆;羅輯想象女角色,是之後一眼愛上莊顏的伏筆,而愛上莊顏,又是悟出黑暗森林理論的伏筆;章北海與隕石收藏家的討價還價,是在太空港外暗殺火箭專家的伏筆,等等等等。
既然如此,那麽請問,雲天明與程心見面會上的三個黃燈,是什麽事的伏筆?嗯?
沒有。什麽也沒有。這太詭異了,而只有用我前面說的「被催稿而不得不省略的星艦地球開拓史」,才可以解釋清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 三個黃燈,就是星艦地球戰勝三體艦隊的伏筆。
所以為什麽大劉不安排雲天明和程心在一起?
因為雲天明回歸人類社會這場戲,和星艦地球開拓史一起,被遺憾的省略未寫了。既然省略不寫,那麽雲天明所握的「最後一塊拼圖」,就不用交給人類,換句話說,他就不能回歸人類社會了。
既然雲天明不能回歸人類社會,而太陽系又必然會被二維化(見前述),那麽雲天明就必然不能與太陽系逃出來的程心見面。(艾AA只是配角所以問題不大)
換而言之:雲天明這條線,在太陽系二維化之後,就被掐斷了。不能寫了。所以才有了看起來非常突兀的「死線擴散」,將雲天明活生生的憋在了藍星上。至於很多讀者問的「明明有小宇宙出口可以出來,為什麽雲天明不出來呀」之類的疑問,並不是他不想出來,而是作者不讓他出來。
這不是什麽感情或者別的什麽原因,這是真正的不可抗力:
因為作者不這樣寫了。
我們再來回顧這一段吧:
「三體艦隊呢?」程心問。「也知道得不多。三體第一艦隊和第二艦隊可能從來就沒有會合。六十多年前,金牛座附近爆發了一場大規模戰役,很慘烈,殘骸形成了一片新的塵埃雲。我們可以肯定其中的一方就是三體第二艦隊,不知道另一方是誰,戰役的結果也不清楚。」
「第一艦隊呢?」程心關切地問,她的雙眸在星光中閃亮。
「不知道,沒有任何訊息…… ……
感受一下作者寫這段話時的無奈吧……如果推測屬實,那麽原本一場史詩般的劇情,變成了關一帆的寥寥數語。
何其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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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覺得死神永生最後真實結局還是難以猜測,我倒是覺得簡直是明顯到呼之欲出。
從作者的視角分析一下就好了。三體三部曲,第一部算是緣起,第二部發展,第三部收束劇情,最終講出核心內容。那麽三體的核心內容是什麽?
是水滴?還是二向箔?是三體星人,還是歌者?顯然都不是。水滴是黑暗森林的核心元素之一(元素,不是故事內容),二向箔是死神永生的核心內容之一。但這些都不是三體故事整體層面上的核心。
可以稱得上三體故事整體層面上的核心內容的是什麽?
是宇宙社會學。是作者對這個宇宙謎一樣的大沈默的原因的猜測。在這個猜測裏,作者描繪了一幅生機勃勃卻又危機四起的宇宙社會圖景。這個宇宙裏充斥著各種文明,卻燃燒著殘酷的戰火。神級文明之間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戰爭,低階文明只有小心翼翼的隱藏著自己,以防不小心被戰場上的狙擊手輕易的一槍端掉。而最最低階的文明,卻只能在母星系的重力深井中渡過所有的歷史,從誕生到滅亡,從未離開過母星系搖籃。
所以作者在死神永生裏講得很清楚,黑暗森林,只是低階文明的狀態,它只是整個宇宙社會圖景的一小塊版圖而已。整個宇宙是波瀾壯闊的大戰場,神級文明是戰場上的主角,高調的參與角力。低階文明處在黑暗森林狀態,努力的隱蔽和發展。最低階文明從生到死,從未脫離過母星系搖籃。
好了,這幅圖景的描繪手法是什麽?
從三體一咱們開始看。首先地球顯然是最最低階的那種文明,好像一位天真的孩子,點燃了篝火,大聲呼喊,想要找個同伴。這聲呼喊召來了稍高一級的文明也就是三體。三體很顯然是那種剛剛脫離了母星系的青年文明,已經知道了宇宙黑暗森林狀態,早已摒棄了天真幻想,手裏握著武器,準備對呼喚他的天真的孩子進行致命一擊。
到三體二,這個天真的孩子終於醒悟過來,澆熄了篝火,蜷縮在宇宙的黑暗之中瑟瑟發抖。地球文明也找到了阻擋三體的方法,也就是黑暗森林理論。在章北海的努力下,一部份地球人開始踏入宇宙,並經歷了黑暗戰役的洗禮,蛻變為星艦地球,也就是進入成年期,從孩子變成了青年。
到三體三,視角回到地球文明。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在作者的圖景裏,搖籃根本不是安全的港灣,反而是用甜蜜偽裝起來的死亡陷阱。在殘酷的宇宙現實面前,要麽努力發展,要麽死在搖籃裏面。地球文明選擇了後者,仍然沒有擺脫嬰幼兒特有的天真浪漫,以為靠幾個掩體就能躲過打擊,錯誤的估計了宇宙級別文明的先行程度,最終換來了一張二向箔。而星艦地球,則在青年期中跌跌撞撞,慢慢揭開宇宙社會學最真實,也是最血淋淋的一面。
在這一真實的宇宙社會圖景中,文明與生命,不過是宇宙漫長時間裏的流星一瞥。無數的文明生了又死,無數的生命行著踏錯招來滅頂之災,在宇宙戰場之上,唯有死神永生。
好了,以上就是三體三部曲的核心故事走向之大至總結,這個走向最終引出了三體的核心內容,也就是宇宙社會學的殘酷圖景。
我們再看筆墨篇幅:
以地球為視角,描繪嬰幼兒期低階文明的天真,用了整整一部書的篇幅。
小嬰兒領悟黑暗森林狀態,用了半部書。然後地球人中的一 部份,從嬰幼兒期向青年期蛻變,也就是成為星艦地球,從星系內文明真正的變成跨星系級文明的一員,用了另半部書的篇幅。
而拒絕進入成年期的地球文明,如何的天真與傲慢,最終遭到淪陷,用了第三部的大半部書。張開懷抱擁抱宇宙真相,並融入宇宙黑暗圖景當中的成年文明,如何揭開宇宙社會學的全景,用了……
用了多少篇幅?
用了關一帆的幾句話。
如此重要的內容,僅僅幾句話的篇幅而已?認真的嗎?
要知道,最後的揭開宇宙社會學的圖景,是三體三部曲的最最核心的內容(沒有人反對吧)。可以這樣說,第一部地球往事,第二部黑暗森林,都在為第三部死神永生作鋪墊。到了鋪墊完成的時候,拒絕成長的,被消滅了,而擁抱成長的,則得以與死神同舞——藏好自己,做好清理,這是非神級文明,與死神同舞的基本規則。
拒絕成長的,與步入成年期的,地球文明的兩個分支,一個滅亡,一個偷生。滅亡的那支寫得如此詳細,偷生的那支呢?
地球文明的滅亡,亡則亡矣,這只不過是「死神來了」而已。
唯有星艦地球在銀河系漫長的時間尺度上,幾千年,幾萬年,幾百萬年的偷生下去,一次次的見證別的文明的誕生與滅亡,一次次的與死神擦肩而過,這支文明分支,不斷的成長,又不斷處在滅亡的危機當中,這才是真正的「死神永生」。
我相信作者把這幅宇宙社會圖景想象得如此清楚了,也作了如此多的筆墨鋪墊了,他心裏應該是願意把「偷生」這條線寫出來的。為什麽沒寫?這正是我前面猜測的,因為催稿壓力,而沒能及時完成。
今天沒有收住,講得有點多。一點小小的看法,與三體迷們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