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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政企雙贏到跌落低谷,資源型小城宜豐如何「爬坡」破局

2024-08-24心靈
正在接受第一財經記者采訪時,方浩的手機響了。
「縣領導打來的。」掛斷電話後,方浩說,這位縣領導主動幫公司對接了一位鋰渣研發處理方面的專家,以幫助公司盡快推進鋰渣處理難題。
方浩是江西省宜春市宜豐縣一家鋰業公司的負責人,該公司在宜豐縣花橋鄉擁有一座年產數百萬噸的瓷土礦,並因此成為全球領先的鋰雲母提鋰及綜合化高值利用企業。
在過往的碳酸鋰價格暴漲中,方浩所在的鋰業公司,也賺得盆滿缽滿。同樣受益於碳酸鋰價格暴漲,宜豐縣的一般預算收入也曾在2022年增速高達38.9%,在隨後的2023年1-6月,宜豐縣的全縣一般公共預算收入更是同比增長43.8%,其中,稅收收入更是同比增長100.9%。
不過,伴隨著之後的碳酸鋰價格的暴跌,方浩所在的鋰業公司不僅利潤大跌,因提取碳酸鋰伴生的鋰渣等環保問題,也開始日漸成為其所在公司乃至整個宜豐縣都不得不正視的新問題。
宜豐是宜春市下轄的一個縣,而宜春市,則因其「亞洲鋰都」的名號,被人所知。
一份來自宜春官方的統計數據顯示,2023年宜春市全年碳酸鋰產量15.89萬噸,占國內碳酸鋰總產量的34.5%,並因此成為全國最大的碳酸鋰生產基地。目前整個宜春市用以提煉碳酸鋰的鋰礦,除宜春鉭鈮礦(又稱「414礦」)位於宜春市袁州區外,其余不少鋰礦,都位於宜豐縣。目前,包括寧德時代、國軒高科等在內的動力電池頭部企業,均在宜豐縣成立了鋰資源的采礦、選礦基地。
宜豐縣,這個曾經的毛竹之鄉,既見證了碳酸鋰行業價格的暴漲,也成為受益者,逐步完成了產業轉型,但也埋下了日後環保汙染的隱患;而當行業的暴跌周期襲來,當地一方面要承受財政收入大幅下滑的窘迫,另一方面,為了避免全縣的鋰電產業因價格暴跌陷入蕭條,還得盡力幫助企業度過危局。
畢竟,如今的宜豐,已經與碳酸鋰行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退而求其次」
位於贛西北的宜豐,曾是典型的農業縣。
記者查閱宜豐縣政府報告發現,2006年,在宜豐縣24.5億元的GDP中,農業比重為12.8億元;2007年,當宜豐縣GDP增長至30億元時,農業比重為14.6億元。
宜豐縣的這種農業在全縣GDP總額中占比近半的狀況,直到2008年以後,才開始逐步降低。這一年,宜春提出了打造「亞洲鋰都」的構想,宜豐縣也想跟隨「亞洲鋰都」的思路,積極向「鋰」靠攏。
可是,由於當地鋰資源品位較低(氧化鋰品位在0.2%-0.5%,而一般鋰礦工業氧化鋰品位含量0.9%以上),加之提鋰技術不成熟,市場需求不足,宜豐縣的含鋰瓷土礦石,大多被附近的陶瓷廠家購買後作為建築陶瓷原料,其中的鋰資源,不僅無法被利用,反而因為可能導致瓷磚起泡,成為棄之無用的雞肋。
「最便宜的時候,一噸(含鋰瓷土礦石)也就幾十塊錢。」宜豐縣一名當地人向記者回憶稱,彼時,陶瓷燒制過程中產生的鋰渣,不僅賣不了錢,甚至有時還得花錢找人去掩埋。
可是,即便守著大片的礦山,很多陶瓷廠家也不願意落戶宜豐,因為鄰近的高安市,已經建成了全國第二大建築陶瓷產業基地,50多家陶瓷企業、近200條生產線,總產量全國占比近11%的產業集聚優勢,在招商引資上更有優勢。
除了產業的劣勢,在交通、地理位置上,宜豐也不占優勢,周邊的高安、豐城,早已開通高鐵,而地處贛西北的宜豐,卻至今連火車客運站都沒有。
想招商的企業,不願意來,宜豐縣只好退而求其次。彼時,浙江諸暨、長興等地的鉛酸電池廠家,受制於當地越來越嚴厲的環保要求,正在尋求產業轉移的外遷地。
「沿海不允許這個(鉛酸電池)產業,對水的汙染大,我們為了招商引資,先進的產業不願意來,引進的都是相對落後的產業。」宜豐縣一位官員說。
宜豐縣政府官員趙鑫也說,經過這麽多年的發展,鉛酸電池產業再加上陶瓷產業,兩個產業的產值,加在一起有100億元左右。對於原本工業基礎薄弱的宜豐而言,每年100億元的產值,已經是當時的第一大產業了。
可是,因此帶來的副作用,也很快顯現。
首當其沖的,便是環保。
2016年11月,中央環保督察組在通報中稱,由於地方日常監管缺失,江西宜豐工業園長期偷排或超標排放。
隨後,宜春市紀委也通報稱,2016年12月14日,宜豐工業園區部份企業違法排汙,導致下遊縣自來水出現異常。
2017年,由於宜豐縣工業園區鉛酸蓄電池企業未按環評批復要求私自排放廢水,中央環保督察組對此提出反饋意見,要求宜豐縣針對全市鉛酸蓄電池企業實施環保整改。
隨著宜春「亞洲鋰都」名聲鵲起,宜豐縣也希望產業能夠更往「鋰」上聚集。
2019年初,時任宜豐縣長的解鴛,就曾在當年召開的宜春市人代會上送出提案,希望支持宜豐開展「鋰礦」綠色開放,將其納入宜春市本級鋰礦資源產地部份鋰電產業集群之一。不過,彼時的宜春市工信局給出的答復是,宜豐縣雖然有較為豐富的鋰礦資源,但現有鋰電新能源產業企業數量較少,很難形成規模效應,建議宜豐縣加大鋰電新能源產業招商引資力度,精心培育本地鋰礦及碳酸鋰生產企業,盡可能將資源優勢轉化為產業優勢和經濟優勢。
宜豐縣的曾經因為品位不高不被看重的鋰礦,已經悄然被一些企業盯上。
「盆滿缽滿」的日子
率先盯上宜豐縣的鋰礦資源的,是永興材料(002756.SZ)。彼時,正是新能源汽車熱潮,永興材料先後投資江西合縱鋰業科技有限公司、江西永誠鋰業科技有限公司(原江西旭鋰礦業有限公司)等鋰電材料企業,並在宜豐縣設立江西永興特鋼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永興新能源」)作為鋰電新能源材料領域布局的主要平台。
永興新能源一位邱姓負責人在接受第一財經記者采訪時說,剛建廠時,企業生產每噸碳酸鋰的成本,要七八萬元,可是,彼時碳酸鋰的市場價,卻不到4萬元/噸,邊生產、邊虧錢,企業裏好多職工不願待在宜豐縣,到處想辦法要調回湖州總部。
令很多人沒想到的是,原本不到4萬元/噸的碳酸鋰價格,卻在接下來幾年一路攀升至60萬元/噸,一些原本苦苦煎熬的鋰礦企業,因此賺得盆滿缽滿。
同樣受益於碳酸鋰價格暴漲,永興新能源公司所在地的宜豐縣花橋鄉,也迎來了財政收入的大豐收。
花橋鄉黨委書記盧慶民說,2022年時,全鄉共計完成財政收入7241.8萬元,但到了2023年,全鄉全年完成的財政收入已經高達18.9億元。
宜豐縣也迎來歷史性突破式增長。據政府工作報告,2022年,宜豐縣的財政總收入歷史性首次突破30億元,達到37.8億元;而且,當年度宜豐縣的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增速也高達38.9%,位列宜春全市第一,遠高於宜春全市一般公共預算收入9.1%的增速。到了2023年,宜豐縣的財政總收入又同比增長45.1%,高達54.89億元。
「我們才20多萬人的縣,(一年)突破50個億,已經是很高了。」當地一位官員說,鋰電產業的崛起,也給宜豐當地帶來巨大的變化。
趙鑫說,自己三年前剛從外地調到宜豐縣時,晚上加班後,想找個地方吃飯,結果,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個吃米粉的店,還是因為附近有學校,為了方便下晚自習的學生。如今,即便到了晚上,整個縣城也是燈火通明,不僅酒店、飯店連續開了好幾家,甚至連采耳店也比以前多了。
趙鑫算了一筆賬,宜豐縣從2018年開始重點發展的鋰電產業,如今每年的碳酸鋰產能已經有13.4萬噸。今年上半年,宜豐縣的鋰礦企業,已經生產了近4萬噸碳酸鋰,如果按10萬元/噸,就是40個億的產值,未來,如果這13萬噸碳酸鋰產能的產能能夠全部釋放,可能就是100億元的產值,將會是宜豐縣的第一大產業。
財政收入高了,宜豐縣的腰桿也開始「硬」起來了,原先到處求人招商引資的局面,如今也變成了對企業的「挑挑揀揀」。
於是,宜豐縣在招商引資時,開始對被招商引資的企業提出新要求。
「你不能把我這個礦挖走了,你就直接走掉。」趙鑫說,以往,一些企業把礦產資源拉走加工,然後把被破壞掉的生態環境的修復等遺留問題留給地方政府和老百姓的做法,如今在宜豐縣被擯棄。
宜豐縣轉而與宜春市共同要求,如果一個企業想要拿到當地的鋰礦資源,首先要把產業的配套落戶在宜春,這樣才可能拿資源,而且,還要對意向落戶的企業進行考核,「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我們要的是‘頭部’的(企業)。」
趙鑫說,也正是在此背景下,除了先期取得采礦權的九嶺鋰業、永興新能源外,後續在宜豐縣獲得采礦權的企業,大多是寧德時代、國軒高科、贛鋒鋰業等頭部企業。
但當地也對招商引資有著清醒的認識。「客觀來講,我們宜豐的鋰電產業,目前還沒有真正進入到一個高品質發展的階段,」宜豐縣一位官員對記者說,「像我們這樣的一個小縣城,你要發展,你不利用資源,想要完全靠招引什麽好的企業進來,是很難的。」
「畢竟發展的時間還比較短,對資源與環境的關系處理,還不是很健康。現在我們正處在一個爬坡攻堅期。」這位官員說。
挑戰與低谷
但再次暴露的環保汙染問題,卻再次打亂了急於由農業向工業化轉型的宜豐縣的步驟。
2022年11月,江西省錦江流域發生鉈(一種劇毒重金屬)汙染事件,造成錦江幹流沿線3個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地鉈濃度超標,並威脅下遊贛江水質安全。
隨後,生態環境部會同江西省政府成立聯合調查組,對事件開展全面調查。調查認定,此次事件是宜豐工業園區內的一家涉鉛酸電池企業因違法排汙造成縣級城市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地取水中斷的重大突發環境事件。
而此時的宜豐工業園區,除了鉛酸電池企業外,這幾年還入駐了多家鋰礦提煉企業,鋰雲母提煉過程中產生的大量鋰渣,成了鉛酸電池產線之外另一個主要潛在的汙染源。其中,永興新能源就因為在無排汙授權證情況下,排放焙燒廢氣、含塵廢氣、廢水、固體廢物等汙染物,被宜春市生態環境局處以60萬元的罰款。
趙鑫介紹,當初,在得知宜豐工業園內企業的鉈汙染後,他們第一時間懷疑的,其實是鋰電企業,畢竟,這些鋰電企業產出的大量鋰渣中,也含有重金屬鉈。
最終,一家鉛酸電池回收公司被確認是2022年錦江流域鉈汙染事件中的罪魁禍首,但當地對鋰渣汙染的警惕,也由此開始提高。
趙鑫告訴記者,為了破解鋰渣汙染,江西省還專門與中國科學院簽訂了戰略合作協定,希望能用三年時間攻克鋰渣汙染難題。眼下,大家能夠想到的對策,大多是建設鋰渣消納場,透過自建倉庫或集中拉運至堆放場等方式,對鋰渣進行暫時貯存。
而眼下不斷下跌的碳酸鋰價格,一方面正在導致一些鋰礦提煉企業由盈轉虧,另一方面,也正在對宜豐剛剛起步的鋰電產業產生沖擊。
今年8月初,記者走訪宜豐縣花橋鄉發現,往年路上車來車往的大卡車,大多已經不見蹤影。
趙鑫說,目前,在宜豐縣,一些沒有自有鋰礦的企業,早已虧得不堪重負,另外一些擁有自有鋰礦的企業,也在不斷走低的碳酸鋰價格面前,逐漸接近成本線。
如今,伴隨著整個碳酸鋰行業價格大跌,宜豐縣的財政收入,也再次進入了低谷。
宜豐縣的最新財政收支數據顯示,今年前七個月,全縣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完成140088萬元,同比減收23956萬元,下降14.6%。其中:稅收收入96112萬元,同比減收44102萬元,下降31.5%。
為了保住鋰電這個新生產業,宜豐縣一方面主動對接燃氣公司,幫助企業降低工業天然氣價格,另一方面,又與同屬宜春市管轄的樟樹市聯系,幫助鋰電企業重新協調鋰礦提煉所需要的原料之一的燒堿價格。
方浩說,在工業天然氣價格由4.4元/m³下調至3.8元/m³後,其所在企業每年能節省2000萬元的生產成本。
(文中方浩、趙鑫為化名)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