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德山宣鑒一直在師父那裏侍候,眼見夜深,龍潭崇信就說道:「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於是德山向龍潭道了一聲珍重,便往外走。腳剛踏出門,卻又縮回來了,說道:
「外面天太黑,看不見路。」
龍潭於是點了一支蠟燭,遞給德山。德山正準備伸手接,龍潭忽然又將蠟燭吹滅了,德山心裏「咯噔」一下,有所觸動,龍潭就問道:「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德山宣鑒回答說道:「從今往後,再也不懷疑老和尚所說的話了!」
依常理而論,德山宣鑒在接過師父送來的蠟燭後回到自己的寮房,至此便再無後續。然而,殊異之處在於,當德山宣鑒欲接過蠟燭之時,龍潭崇信竟將點亮的蠟燭吹滅。
就在這明暗交替的一瞬間,德山宣鑒有所省悟。
到底悟到了什麽?德山宣鑒沒有直接說,而是說:「從今以後,再也不懷疑老和尚所說的話了!」
德山宣鑒,俗姓周,對佛教理論有很深的造詣,尤其對【金剛經】非常精通,大家都稱他為「周金剛」。
聽說南方禪門倡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很不服氣,心想:出家人經過千劫萬難都不得成佛,江南「魔子」竟說見性成佛,哪有這等容易之事,倒要去和他們辯一個高低。
為此德山宣鑒挑上自己多年研讀【金剛經】而所著的【青龍疏鈔】,這都是自己多年來研讀佛學經典的心得體會,準備到湖南、江西等地,找那裏的禪宗大德辯經論道。
於唐宋五代之際,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石頭希遷、馬祖道一等等大善知識,多在江西和湖南一帶弘法。
全國的參學之士十之八九都要到江西、湖南來交流學習,拜偈之人絡繹不絕,「跑江湖」這個詞就誕生了。最初就是把學僧們到江西、湖南參偈高僧大德稱為「跑江湖」。
在「跑江湖」的途中就發生與賣燒餅的老婆婆「三心不可得,真心乃點心」的故事,這是德山宣鑒到南方受到的第一次打擊,銳氣大減,才有了後來禮拜龍潭崇信的經歷。
德山宣鑒口中的「老和尚」指的就是開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頓悟法門的慧能,在龍潭崇信的指引下,德山宣鑒見得自己的本來面目,他相信了慧能所說的「頓悟成佛」。
從開始對南禪頓教的不服氣到現在的深信不疑,也間接說明了他在蠟燭的一明一滅之間見到了什麽,有了真實體驗,才有最後那句話的肯定。
那德山到底看到了什麽,讓他對南禪頓教的看法大為改觀呢?
回寮房的路一直就在腳下,就擺在那裏。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改變不了路就在那裏的客觀事實。
蠟燭點亮的一刻,路就在眼前,蠟燭熄滅時,路又不見了。這見與不見,都是發生在自己這裏的,而並不是那條路真的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不見了。
「見」,是德山在見;「不見」,仍然是德山在見。見與不見都是自己的「所見」,都是自己的覺知結果。結果雖不同,但它們的本質卻一樣。
見與不見都來自於同一處,德山宣鑒的覺知!看不見和看得見都是德山宣鑒在「看」,所以才有了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分別。不能說看得見的時候在「看」,看不見的時候,德山宣鑒就沒有「看」了。
而人們往往只知道看得見是德山宣鑒在「看」的結果,而完全忽視了「看不見」其實也是德山宣鑒「看」的結果。
這是為什麽呢?
就是因為人們把「能見」和「所見」當成了全部、當真了,而見不到「能見」和「所見」的那個發起者:覺性。
要知道,「能見」和「所見」是依據外在條件而生滅變化的。就拿德山來說,蠟燭點亮之時「能見」,那條回去的路就是「所見」。
蠟燭熄滅之時,路「不能見」了,所見為黑暗。所以,能見和所見是時時處處變化流遷的。既然「能見」與「所見」都是無常變化的,當然談不上是本來面目了。
而「能見」和「所見」之前,是誰在駕馭呢?就是人人皆具的覺性、佛性、心,叫什麽都可以,要知道它才是不生不滅、如如不動的那個本來面目。
是因為它一直都在,絲毫沒有間斷過,才有了見與不見的了了分明。
假如那個覺性不連續了,一會兒「覺」,一會兒「不覺」。天亮的時候「覺」,天黑的時候「不覺」,你會看見什麽?只有光明沒有黑暗,如此的世界是不是很奇怪?
而事實上,於覺知下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無奇不有的。有黑有白、有美有醜、有對有錯、有悲歡有離合,應有盡有。就是因為那個「覺」,時時處處都在,一刻一處也沒有缺席過。
它就是自己的本來面目,一切主觀世界的主宰與駕馭者!見覺性,就見自己。知道了自己的世界就是因為它而呈現出來的,這就是明心見性。
一切當下展現都是自己覺知呈現出來的,自己正在覺知世界的「心」才是真正的光源,它在為自己顯現十方世界,從來就沒有熄滅過。
有燭光時在「見」,沒有燭光時也在「見」,甚至有眼睛在見,沒有眼睛也在見。瞎子也在看世界的,只不過是在用「心」看世界。誰說「看」,一定要用眼睛了?眼睛只是「能見」的一種條件而已。
不僅僅是「見」,「眼耳鼻舌身意」皆是如此。能聞與所聞、能思與所思等等六根、六識都是如此。六根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六識是利用之後所得到的結果。
二者都是基於一定條件的產物,如果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當成真實、真理,就是凡夫了,因為那些都是有生滅成壞的,人人都有且不盡相同的所得,哪有什麽絕對正確呢?
都沒有錯,當然就都沒有對,本來就沒有對錯的分別。
而這份人人皆具的覺知,才是眾生之本。它正帶你與當下一切發生互動,看見、聽見、感覺、理解、思維等等一切活動都是它的外在表現。正是因為這些活動,世界才真實、多姿起來。
同時,這份覺知也是連綿不斷的。剛剛還在那句話上,現在又落在這件事上;才下心頭,又上眉頭。
「能知」與「所知」是瞬息萬變的,而覺知本身卻是始終如一的。它一直就在那裏,等待著你的隨時取用。
它就像一只蝴蝶,一會兒飛到這片花叢,一會兒又飛往那片林間,帶領著你領略無限風光。風光不曾間斷,但內容卻千姿百態,一會兒是花叢的迷香,一會兒是林間的清風。
但在此時此處,只有唯一所得,這就是你當下的全部了。你不可能同時享有花叢的迷香與林間的清風。因為你只能擁有蝴蝶落腳的那一朵花。
如果你心中掛礙著此刻此處以外的風景,那就是打妄想了,太難為那只蝴蝶了。你的心會因此而亂,煩惱由此接踵而來。
蠟燭,會熄滅;太陽,會下山......任何外在光源都不可靠。覺知才是永不熄滅的燭火,它是內在的永久光源,只要你能與之相伴,光明永在,不會再迷茫了。
或許,德山宣鑒就是在那一明一暗之間,覺察到了自己內在的那份覺性而有所省悟,才說出了那句證悟之言。
特別應註意,禪不是道理,不是【青龍疏鈔】,而是正如德山宣鑒那樣的親身體悟。如果說是明白了什麽道理,如在夢裏。
曾經自鳴得意的佛理,僅僅就是瞬間就被吹滅的「蠟燭」而已,這與幻象有何區別?自己還要以此與禪宗大德為之辯論,真是天大的笑話。
於是,第二天,德山宣鑒就把自己引以為傲的【青龍疏鈔】付之一炬,並感嘆道:
「即使把佛經的義理都弄懂了,也只不過像一根毫發放置在太虛世界那樣渺小;把所有的事理都窮盡了,也只是像一滴水匯入大川那樣微不足道。」
「理」是不可窮盡的,正如當今的科學知識,學無止境。因為那些都是「術」,而非「道」。
然而,在「能所」兩忘之處,那個無以言說的「道」,才是天地間的至寶。它不在外面、不在天邊、不在思維裏、不在意識中,就在每個人的方寸之間。
德山宣鑒發現了自家寶藏,至此才不再懷疑老和尚的舌頭了。
回到當下,諸位聽故事的您,能否從故事中的德山見到自己呢?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裏了,下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