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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流量密碼,洛陽狠狠拿捏了

2024-09-24心靈

古老的洛陽在經歷一場「窯變」:越是向歷史深處走去,就越是朝更開闊的未來走去。在這一維度上,洛陽成為中國城市的一個關鍵樣本。


入夜,復建的應天門燈火璀璨,廣場上遊人如織,其中一大半穿著漢服,正在尋找合適的角度留影;街頭食肆,滋味酣暢,少男少女挽起長長的衣擺,坐下碰杯、擼串;熱鬧的洛邑古城外,一家人跳下公交車,整一整身上的漢服,匯入人群;漢服姑娘跨上共享電瓶車,穿梭街頭,衣袂飄揚,側目者多半是初來的遊客,本地人早就司空見慣。

洛陽的「漢服熱」名聲在外,但真的置身其中,還是忍不住感到震撼。隨便走進一家漢服店,漢制、唐制、明制服飾一應俱全,租賃加妝造,幾百元的價格,就能穿越時空,體驗做回古人的快樂,很難不讓人心動。

市民打著傘準備進入洛陽周王城天子駕六博物館,厚重的雪落在門口的馬車塑像上。(圖/視覺中國)

漢服飄飄,拂去厚厚的歷史塵埃,洛陽顯露了輕盈的一面:在社交媒體上,這是一座適合打卡、特別「出片」的文旅之城,景區裏摩肩接踵的遊人也印證了這一點。今年「五一」假期,根據洛陽市文化廣電和旅遊局公布的數據,僅僅5天,洛陽就接待遊客近700萬人次,旅遊總收入超過59億元,同比分別增長7.41%和13.71%。

洛陽火了,但與許多初次走紅的城市不同,面對洶湧而至的人潮,洛陽人更加淡定。這座有4000多年建城史的城市,一次次在歷史的波峰與波谷間折返,見慣了喧鬧和冷寂;身居其中的人們,也對八方來客展示平等的熱情、平等的溫厚。

在龍門石窟標誌性的盧舍那大佛前,一隊混穿明朝和唐朝服飾的遊人歡笑合影,大佛頷首,來自盛唐的神情神秘而寬容——那是看穿千年的寬容。

重返洛陽

哪怕從未踏足,洛陽都是一座不會讓中國人感到陌生的城市,你總會在不經意間與它相遇——

也許是文字。「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年少時懵懂記下的詩句,會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刻猛然浮現,由此,那座名為「洛陽」的城市便有了別樣的意味。

洛陽明堂天堂。(圖/pexels)

也許是建築。1936年初夏,梁思成和林徽因考察洛陽,在龍門石窟整整停留了4天。當時的石窟人跡罕至,小徑依稀可辨,林徽因把隨身攜帶的毛巾系在頭上,留下一張著名的回眸照片。幾年後,梁思成在【中國建築史】中寫道:「魏、齊以來,鑿崖造像建寺之風,至隋、唐尤盛。……其中最著名、工程最大者,則莫如洛陽龍門武後所建之奉先寺……」

也許是擺在面前的飯碗。1958年7月20日,中國第一台手工試制的東方紅拖拉機在洛陽問世,轟鳴著開出第一拖拉機制造廠的廠房。一年多後,第一批13台東方紅拖拉機運抵北大荒,她就是中國第一代女拖拉機手梁軍,這一畫面後來成為第三套人民幣一元紙幣上的圖案。從此,來自洛陽的拖拉機源源不斷地運往全國的村莊,許多中國人手捧的麥香、稻香中,都藏著一份洛陽味道。

我們的目光幾乎無法繞開洛陽。九曲黃河奔騰南下,劈開黃土高原,直到遇上華山橫亙,轉頭向東沖出三門峽,與發源自秦嶺東段的洛河在此並流。盆地中的洛陽橫跨洛河,背靠伏牛山與嵩山,隔著黃河對望傳說中被愚公移走的太行山、王屋山。山形環繞,大河開闊,洛陽地處天下腹地,控扼東西,溝通南北,時間和空間兩條軸線天然於此交匯。

洛陽白馬寺。(圖/pexels)

所以,每一個經過洛陽的人,都在經歷某種回歸。【周易】中即開宗明義:「河出圖,洛出書。」河圖洛書自黃河與洛水浮現,攜帶著先民對於星象流轉、季節更替、永珍萬物的理解,早早印刻在中國思想史的源頭。

回到洛陽,也就是回到我們的出發之地。

留給中國人的一顆時間膠囊

唐天寶三年(744年)春天,43歲的李白從長安來到洛陽,第一次遇到32歲的杜甫。面對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杜甫傾心不已,與李白一同遊歷。如同千年前孔子問禮老子,李杜相識是洛陽見證的又一次重要歷史相遇,此處的故事,有著不亞於長安萬裏的磅礴。

不久後,杜甫與李白從洛陽出發,向東遠遊,結識了詩人高適。【新唐書·杜甫傳】有這樣的記載:「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懷古,人莫測也。」分別之後兩年,杜甫寫了那首著名的【春日憶李白】:「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長安的春樹生長,江東的暮雲飄散,兩地的中點,恰是他們相遇的洛陽。

20年後,杜甫變成了沈郁的「老杜」,帶著貧病逝於舟中。此時浪漫的李白已去世數年,如同一叢光焰消失在歷史中,天才詩人的死法至今成謎。多年後,杜甫墓遷歸洛陽,「歸葬偃師縣西北首陽山之前」。詩聖頭枕的首陽山,正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餓死之地,標記著傳統中國文人的精神追求,與杜甫的一生形成某種映照。

洛陽應天門。(圖/pexels)

時光兜兜轉轉,歷史層層交疊,與那些傳說中的名字不期而遇,這樣的瞬間在洛陽實在太多太多。它是一座被歷史深刻塑造的城市,如同黃河的泥沙在岸邊堆壘,一朝一代的痕跡每碾過一次洛陽,就為它增添一重新的底色。於是,我們此刻面對的是文學的洛陽、古跡的洛陽,也是工業的洛陽、樞紐的洛陽,是漢魏、隋唐的洛陽,也是光武帝、唐高宗的洛陽。它目睹了歷史,它參與了歷史,它就是歷史本身。

曹植寫:「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司馬光寫:「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面對洛陽的殘垣斷壁,兩種相似的喟嘆,竟然隔了整整800年,這中間,又映照著一座城市怎樣的浮沈?

龍門石窟與白居易墓,隔著伊河相對:盧舍那大佛的眉目,據說參照了武則天的形象,從犍陀羅到西域,再從雲岡到龍門,佛像風格一步步本土化,洛陽城即為見證;偏巧在城市的另一端,白馬寺定格了佛教東來的最初時光。白居易墓前,一群遊學的小學生正在老師的指導下,恭恭敬敬地排隊行禮,誦讀著詩句「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在他們身旁,幾方刻著日文的石碑,把白居易稱為「日本文化的恩人」,以頌揚其詩作對日本文學的深刻影響。

洛陽龍門石窟。(圖/pixabay)

8月初的景區人頭攢動,四面八方的遊客依次從石窟和白居易墓前經過。很多人也許沒有註意到,在他們眼前徐徐展開的洛陽曾經如此開放、壯闊,站在絲綢之路的起點吐故納新,遠播文明。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洛陽,就像歷史留給我們的一顆時間膠囊,折疊著每一個中國人的無數次前世。這當然是一座城市最沈重的部份,也是它最珍貴的部份。

向古而新,城市「窯變」

中國並不缺少歷史悠遠的城市,但能夠向舊而新的城市樣本——把歷史的沈重轉化為當下的輕盈,讓包袱化為財富,越古老就越有活力,越古典就越年輕——尚不多見。

漫步於今天的洛陽,復現的古建築比比皆是:5年前重建的應天門,不遠處熱鬧的麗景門,史書記載的女皇武則天的明堂、天堂……隋唐洛陽的核心建築,幾乎都在原址重現。地下一層為文物遺址,地上一層則是「可見的都城」,成為最受年輕遊客歡迎的拍照景觀。

男子在洛陽明堂天堂景區門口拉客,身後是重建的應天門。(圖/蘇崢)

當然會有批評的聲音。有人說,鋼筋混凝土造就的古建築,真的值得一看嗎?但仔細想來,洛陽何曾拒絕「復建」?更何況,今天的「新古建」還成為城市文旅的重要載體之一。2023年,洛陽全年接待遊客1.35億人次、旅遊總收入1041.7億元,入選全國十大熱門旅遊城市;今年上半年,洛陽接待遊客8519.05萬人次,實作旅遊總收入648.02億元,到洛陽的遊客中,23歲至45歲的青年群體占比達到50.64%,古都已經大不同。

如果想訪古,這座地級市有著數量驚人的102座博物館,陳列著古都的各個側面。最新的一座是2022年開館的隋唐大運河文化博物館,其負責人感慨道,自從城市文旅破圈、大量遊客湧來,博物館參觀者就絡繹不絕。幾年前遊人不多的洛陽古墓博物館,今天已經是需要早早預約的熱門打卡地。

在洛陽,這種新舊交融、新舊互為滋養的細節格外多:澗西區的蘇式建築群,規整靜默。以「建設路」命名的道路,顯示這裏繼承自20世紀的工業傳統;城市那頭的新區,叫作「光武大道」的道路筆直寬闊,彰顯著古都重回輝煌的決心。因生產效率提升,今天的第一拖拉機制造廠內已經沒有那麽多工人,老廠區的一角被改造成賽博遊樂園,從重工業到元宇宙,過渡自然。孟津區的魏坡·新序,把古村改造和文化新區糅合在一起,戲台上吼著豫劇的村民和城裏來的年輕人擦肩而過,而開在百年院落旁的咖啡館、文創店,在氣質上毫不違和,如此妥帖。

洛陽老城區內的麗景門西大街被譽為「河洛文化的非遺傳承」。(圖/視覺中國)

100年前,隴海鐵路修至洛陽邙山,古墓中出土大量唐代陶瓷。它們被命名為「唐三彩」,「三」為極數,「三彩」就是色彩絢爛多樣之意。這種在洛陽歷史上曾大放異彩的瓷器,從此重見天日。

「讓世人看到它的美!」抱著這樣的信念,66歲的高水旺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中華老字號「高家三彩」掌門人,已經精研唐三彩近50年。為了精準復制真正的唐三彩,高水旺一方面參照古書記載,一方面反復嘗試,多年摸索,終於燒制出和唐三彩文物一般無二的作品。自從業以來,高水旺在村中企業重點培訓了百余名親傳弟子,努力傳承和發揚技藝。今天,名聲在外的高水旺經常出差,但一有空,他還是喜歡待在孟津區南石山村的工作室裏,對著三彩馬一刀刀刻寫,復原那些1000多年前的線條與姿態。

「三彩是一門工藝,不只有唐三彩,它千變萬化、包羅永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郭愛和也是洛陽人,從1986年算起,他一直致力於洛陽三彩的研究和創新。在他的推動下,「洛陽三彩」被列入工藝美術品種名錄;同時,他在藝術實踐中,把多種藝術元素融入三彩,形成「三彩釉畫」這一新畫種。從平面到立體,從現代主義到裝置藝術,郭愛和的作品攜著古意和中式哲學闖入未來。幾年前,他為洛陽規劃展示館主創的大型三彩環藝【洛陽】,至今仍被津津樂道:以五都薈洛、五路通洛、五水融洛、五業興洛,凝望洛陽的歷史、現在和未來,向每一位觀者傳遞洛陽的神韻,也讓人看到古老技藝的全新可能性。

河南洛陽,龍門石窟在夜幕燈光下的點綴下,十分壯觀。(圖/視覺中國)

新與舊大大方方地並存,城市的多層特質深度交融,古老的洛陽也在經歷一場「窯變」:越是向歷史深處走去,就越是朝更開闊的未來走去。在這一維度上,洛陽成為中國城市的一個關鍵樣本。

消解歷史的沈重

河南作家閻連科說,在他少年時的臆想中,「曾經有無數皇帝散步的」洛陽,「永不墜落、永遠發光」。幾乎每個外人在來到洛陽之前,都懷著一些沈甸甸的想象:想象滾滾黃河水,攜帶著千年時光流過洛陽;想象這應當是一座「遺跡」之城;想象這座老工業城市在產業轉型和文旅開發過程中的糾結。

但真正的洛陽,用它的日與夜、它的角角落落,輕輕地消解這些沈重:立交橋下的理發攤和街邊的牛肉湯,溫和地接納一切;西工小街上,一碗豆腐湯能讓人忘掉漢與唐。那些身披漢服的年輕人,可以談論古典,也可以追逐時尚;可以認真地與歷史對視,也可以在熱門景點之間走馬觀花。

龍門石窟那尊意外走紅的「剪刀手大佛」,源於佛像的手掌經過風化,僅剩食指和中指,看上去很像「剪刀手」,在網路傳播下,吸引無數遊客到此合影。一些沈重被消解之後,一些新的意義也隨之誕生。

位於洛陽遠郊欒川的老君山。(圖/unsplash)

「河南的第一場雪,總是先下在老君山」,位於洛陽遠郊欒川的老君山,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名山,卻在近年火爆。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有短視訊等新媒介的傳播加持,另一方面是景區和地方的迅速跟進,擴大優勢。17年前欠債的國有林場老君山,經過文旅開發,客流量從每年約1.5萬人次增長至450萬人次,帶動當地縣域旅遊綜合收入超百億元。遊客們收獲良好體驗後,成為景區的「自來水」,互聯網又將口碑效應指數級放大;與此同時,老君山不斷最佳化硬體設施和遊客服務,終於讓爆紅成為長紅。

老君山的勵誌故事,是洛陽正在擦亮文旅名片的一個典型案例。一座古都,透過文旅名片,找到了厚重歷史之上的輕盈生活。

長帥主理的「笑場喜劇」位於廣州市場步行街。對洛陽人來說,這條以「廣州」為名的商業街並不陌生。新中國成立初期,第一拖拉機制造廠等大型工廠相繼落戶澗西區之時,一批廣州商家遷至洛陽經營商業,街區由此得名。反倒是長帥和同伴的脫口秀,對洛陽人來說是樣新鮮事物。哪怕對演員來說,進入脫口秀的狀態也需要一個過程。演員有全職的,也有兼職的,有人興沖沖地來試一場,台下「笑果」不佳,便火速放棄;也有博物館工作人員業余來說脫口秀,一口氣堅持好久。長帥發現,脫口秀在洛陽漸漸有了穩定的觀眾群,以本地年輕人居多。未來,他打算做洛陽方言專場,既針對本地觀眾,也讓遊客能聽懂。

市民、遊客在身著漢服的洛陽傳統文化研究會會員的幫助下, 體驗點朱砂等端午習俗。(圖/視覺中國)

馬佳明繼承的馬傑山牛肉湯館,則是洛陽人熟悉的老字號,位於瀍河區的一條老街上。作為第六代傳人,原本大學學習英語專業的他,也想過另一種生活,但最終還是從爺爺和父親手中接過老店,謹慎地平衡傳承與創新。臨街的店面剛剛裝修過,寬敞整潔,但地板還保留了懷舊的水磨石。「爺爺年紀大了,還不適應新裝修的店,有時候他看客人不多,還要出來把燈關上,我們只好再開啟。」馬佳明笑道。

早晨8點,牛肉湯館坐滿了人,本地人和遊客大約各半。在我們對面,有顧客一邊喝湯,一邊開啟手機鏡頭直播:「來洛陽,沒有什麽不開心是一碗牛肉湯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行,就再來一碗。」

作者 蘇煒

編輯 譚山山

營運 嘻嘻

排版 冼曉玲

封面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