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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逼死了華裔女科學家

2024-09-24心靈

直到近兩個月後,吳瑛的自殺,才終於引起人們的關註。

圈外人不太了解吳瑛女士是誰,但她在神經學和遺傳學領域的突出貢獻領先世界。很多和她有過接觸的同行,都對她取得的成就贊不絕口。

吳瑛早在2007年就拿到了美國西北大學範伯格醫學院的終身教職,她在這裏獨立領導著自己的實驗室,做著自己熱愛的研究,悉心培育想要走上科研之路的後輩。60歲,也許是一個科學家的學術碩果豐收之時,但她卻選擇自殺了,這讓不少人感到疑惑。

一家中國香港的英文媒體最先捕捉到了這種反常,8月31日,該媒體以「中國出生的神經科學家吳瑛失去了她在美國的實驗室,然後她失去了生命」為題,嘗試還原了吳瑛生前的遭遇。

這時候,人們才知道,早在7月10日,這位華裔科學家已於芝加哥的家中自殺離世,享年60歲。訊息傳出,學術界一片嘩然。

據報道,有知情人士透露吳瑛生前遭到了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的調查,並被西北大學趕出了實驗室。

美國西北大學

NIH是美國學術生物醫學研究的最大資助者,一些醫學中心每年可以從該機構獲得數億美元。在2018年,NIH向與自己有合作關系的100多所大學與醫學機構,包括西北大學發送了電子信件,要求它們定期對內部員工進行調查審計,以確保資金被「妥善使用」。

但在實際進展中,被「特別關註」的群體,大多數都是與中國有關的人,特別是從中國赴美的科學家。

南風窗記者調查發現,諸多線索表明,吳瑛也是NIH的調查目標之一,其生前承受的巨大壓力有跡可循。簡單來講, 就是從某個時刻起,政治「關心」了她,然後一切就像多米諾骨牌那樣倒了下去。

要強的人

吳瑛一直沈默,一切壓力都未對人言。

吳瑛在哈佛大學的博士後導師湯姆·瑪尼亞蒂斯對南風窗記者表示,自己一直都很尊重吳瑛在自己的實驗室和作為獨立科學家所做的研究,兩人也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但吳瑛從未給他說過任何有關NIH調查的事情。

「去年,她還參與策劃了我在哥倫比亞大學的80歲生日慶祝活動……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訊息,直到她的兒子和女兒寫信告訴我她去世了。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自殺的。」

吳瑛的一位同僚也向南風窗記者表示,雖然兩人是朋友,但關於吳瑛為何決定自殺,他並沒有「一手資訊」。在今年7月27日於貴州舉辦的紀念吳瑛的追思會上,他是站出來發言的學者之一。

迄今為止,吳瑛的兒女都選擇了保持低調,沒有與媒體公開討論相關事宜。根據他們起草的葬禮安排通知,吳瑛於7月17日被安葬在了芝加哥玫瑰山公墓。

外人大機率很難得知在吳瑛去世前的那段日子,她到底經歷了什麽。但據吳瑛一位科學家好友的猜測,她這麽做,也許是因為「一時想不開」。

「吳瑛是個很要強的人」,這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科學家對南風窗記者這樣說道,「她是一個非常敬業的科學家,是希望做一番事業的人,她絕對不是平庸之輩。用你們現在的話說,她是個典型的女強人……但就是太要強了」。

吳瑛

這位科學家本不願接受采訪,但吳瑛的自殺,讓他決定與記者「簡單交流兩句」。這不僅是因為吳瑛是他的好友,也關乎兩人相似的境遇。他在很早就獲得了美國某高校的終身教職,直到NIH的調查使他被迫離職,並最終選擇離開了美國。

他曾多次想要向吳瑛伸出援手。他對記者表示,他每次去吳瑛的所在地訪學,都想找她聊一聊,但一直被拒絕。「她不跟大家分享她的困難,也沒有多少朋友在身邊……再加上她十年前還查出過結腸癌,後來應該是沒有復發,但到現在這情況,可能一會想不開,就走上了絕路」。

考慮到吳瑛足夠卓越的履歷,這份要強並不讓人意外。

1986年,吳瑛畢業於上海醫科大學,隨後前往史丹佛大學醫學院攻讀博士學位,並於1991年獲得癌癥生物學博士學位。

之後,她開始在哈佛大學生物化學和分子生物學系讀博士後。她的博士後導師瑪尼亞蒂斯是【分子選殖實驗指南】一書的主要作者之一,這本書當時在美國生物學界被稱為「藍色的聖經」。

離開哈佛後,吳瑛分別在聖路易華盛頓大學、範德貝爾特大學歷任助理教授、副教授和教授。在2005年,她加入了西北大學範伯格醫學院,並在2007年獲得了終身教授的職位,領導著神經學和遺傳學實驗室。

雖然有些圈內人在聽到吳瑛的名字時,還是會聯想到她是著名學者饒毅的前妻,但吳瑛本身取得的成就,早已超過二人往日在美國共同經營事業的範疇。

饒毅在個人公眾號上悼念前妻吳瑛

在吳瑛成為西北大學神經學教授的那一年,她被選為美國臨床研究學會的會員。這一榮譽只授予在醫學研究方面作出傑出貢獻的科學家,而吳瑛是其中少有的華裔女性成員。她針對RNA剪接和RNA結合蛋白的研究,取得了多項突破性成果,並為神經退行性疾病(如艾爾茨海默癥、帕金森癥)的治療開辟了新思路。

此外,吳瑛還在英國牛津與另外兩名生物科學家共創「轉錄後基因調控」會議,至今已舉辦二十年。

除了搞好自 己的研究,吳瑛還是一位好老師。 在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細胞與分子醫學教授任兵看來,吳瑛是一位「真正的榜樣」。

任兵曾於1993年在哈佛大學接受吳瑛的指導。在他看來,是吳瑛的教導為他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並促使他決定將科學研究作為終生事業。

作為一名兢兢業業從事科研的科學家,吳瑛的生活本應該更簡單,她的神經學研究也與政治扯不上關系,但大環境發生了變化,所有事情開始被政治所裹挾。

發生了什麽

雖然目前仍無法得知是什麽促使吳瑛在7月10日那天做出了自殺的決定,但根據目前的諸多線索,仍能勉強拼湊出這位華裔學者的生前境遇,以及過去幾年內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是NIH使吳瑛失去了推進研究的物質基礎。

NIH官網顯示,吳瑛最後一個來自NIH的資助計畫為「粒線體在TDP-43蛋白病變中的作用」(The Role of Mitochondria in TDP-43 Proteinopathy),獲得的資助金額總計303萬美元,從2018年開始,至2022年結束。

NIH官網顯示的吳瑛最後一個來自NIH的資助計畫

但知情人士告訴南風窗記者,其實在進展中途,這一資助計畫已經被轉移給吳瑛隔壁實驗室的負責人,由對方代理執行。

9月18日,NIH校外研究辦公室在回復南風窗的置評請求中表示:「NIH不會討論具體資助計畫、受助機構或相關研究人員的資助合規審查」,但在圈內好友知道,吳瑛的確遭受了調查,只不過外人很難想象她生前承受了何種壓力。

當這筆資金耗盡,NIH還不允許吳瑛繼續申請新的研究資金,不僅如此, 西北大學還關閉了吳瑛的實驗室。有知情人士透露,當吳瑛在規定時間內仍不願意離開實驗室時,是警察強行將她從實驗室帶走的。對於一位在學術界聲譽卓著的科學家來說,這樣的處理方式無異於一場公開的羞辱。

吳瑛在規定時間內仍不願意離開實驗室時,是警察強行將她從實驗室帶走的 / 起起制圖

在美國杜克大學癌癥研究領域傑出教授王小凡看來,這些調查直接扼殺了吳瑛的職業生涯。在吳瑛這位好友眼中,「剝奪她從事研究的權利就像奪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在吳瑛去世後,美國西北大學不僅沒有對此釋出任何訃聞,還在不到一周的時間內將吳瑛的個人資料頁面全部刪除。但按照學術界的慣例,當像吳瑛教授這樣資深的學者去世時,其研究成果、出版記錄和資助資訊通常至少會在大學網站上保存幾年時間。

因此,吳瑛所面臨的壓力,不僅來自於NIH,更有她就職的西北大學。不過,事發後,該校多次拒絕回應媒體問詢。

前述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科學家對南風窗表示,在中美關系急轉直下的這些年,來自美國官方的審查壓力是方方面面的。他並不意外西北大學和NIH進行了合作,因為在這幾年,美國高校與美國聯邦調查局(FBI,隸屬美國司法部)合作早已是常態。

他說:「只是有些學校做得過分一點,有的更重視表面功夫,明面上看不出來」。與此同時,他還表示,在目前美國諸多高校都面臨財政危機的情況下,西北大學也許一開始也想利用這件事,「逼著她退休,讓她關閉實驗室」。

中國行動計劃

目前仍未有定論是什麽使得吳瑛成為了NIH的目標。

中美之間曾有過長時間的科研領域合作, 隨著時間推移,特別是到了2010年代中期,美國國會和情報機構開始滋生戒備。

2016年川普上台後,將這種對中國的懷疑直接推向前台。 2018年開始實施的「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便標誌著這種顯著的轉變。 許多擁有中美雙重學術身份的科學家,尤其是與中國科研機構有聯系的學者,都受到了美國政府的特別關註。

2018年,吳瑛教授在復旦大學基礎醫學院做學術報告

川普政府以國家安全的名義發起了調查,一眾科研人員被提起刑事訴訟。有媒體分析相關起訴書發現,被指控的人中,並沒有科學家被發現從事間諜活動,其中近一半的案件被撤銷。

這些沒由來的指控,也遭到了美國學界的批評。有學者稱,這些案件暴露了美國的「執法錯誤和檢方過度的熱情」。西東大學法學教授瑪格麗特·路易士對此表示,這是將個人動機與國家政策目標混為一談,導致「中國身份」被犯罪化。

與此同時,根據【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釋出的調查研究,美國司法部從未對「中國行動計劃」案件作出明確定義或是標準化描述,也沒有披露其中包括多少案件。

此前曾為多名被美國司法部調查的華裔科學家辯護擔任代理律師的彼得·澤登伯格透露,吳瑛曾是他的客戶之一,但他表示無法向南風窗透露相關詳情。

除了被提起刑事訴訟的風險,來自NIH的特別關註也不容小覷——閉門調查。

NIH副主任麥可·勞爾(Michael Lauer)對閉門調查的解釋是——「這是為了保護科學家的私密」,但從實際數據來看,這似乎更像是為了遮掩明確的政治意圖。

根據世界權威學術期刊【科學】於2023年3月釋出的調查,在NIH發送給合作大學和醫療機構的信件中,有約81%被提到的科學家是亞裔,91%的受審查合作是與中國同事進行的。

2023年,【自然】雜誌刊發文章,講述了5位華裔科學家如何被迫接受NIH的調查

這樣的「被針對」無疑是致命打擊。自2018年以來,在246名被盯上的科學家中,有103人(42%)失去了工作,其中大多數人是終身教職工;有五分之一的人被禁止在長達四年的時間內申請新的NIH資金,對大多數學術研究人員來說,這意味著職業生涯的終結。

這也是為何西北大學對吳瑛的冷漠處理並不令人意外,事實上,許多面臨類似指控的華裔/華人教授,都被所在大學拋棄,被迫選擇辭職或提前退休。

有美國高校的高級管理人員表示,當麥可·勞爾說某個目標科學家「在NIH生態系中不受歡迎」時,學校就會明白他的意思——勞爾正期待著行動。

在麻省大學公共政策副教授兼利伯蘭塔爾·羅格爾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林誌安(Ann Chih Lin)看來,美國大學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為NIH已明確表示,如果學校無法解決針對某教授及其科研經費的疑慮,它不僅會要求大學償還相關經費,還可能會調查該校所有的NIH資助計畫。這不僅涉及失去經費的風險,還將帶來公開的紀律聽證或申訴程式。因此,許多大學會主動與涉事教授接觸,並下達最後通牒。

如履薄冰

直到吳瑛死後的1個月,NIH院長莫妮卡·貝爾塔尼奧利才正式發表聲明,稱美國政府此前的行動對亞裔美國人和亞裔研究人員「造成了意料之外的後果」,「他們可能會感到被針對和疏遠」。

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

但這樣的後果真的是「意料之外」嗎,這種「被針對和疏遠」只是以可能性的方式存在嗎?

可以說,自川普政府發起「中國行動計劃」後,達摩克斯之劍懸在每一個亞裔,尤其是華裔科學家的頭上。

「我不再感到安全 」,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亞美學者論壇創始副主席李凱(Kai Li)這樣說道,「我也不再申請聯邦撥款了」。 和李凱有著同樣感受的華裔學者不在少數, 出於對美國政府監控和潛在調查的擔憂,許多華裔科學家選擇避免申請聯邦資助,並減少與中國的學術合作。

2021年10月,美國華人精英聯誼組織「百人會」與亞利桑那大學聯合釋出調查報告,美國政府對涉華交流的限制已經嚴重影響了諸多華裔學者的正常生活。

美國政府對涉華交流的限制已經嚴重影響了諸多華裔學者的正常生活 / 起起制圖

報告顯示,42.2%的華裔科學家感到被種族定性;38.4%認為,種族背景讓他們在獲得研究資助時遇到困難;50.7%的華裔科學家表示擔心美國政府的監控,並認為這已經影響到了自己的學術工作;非華裔科學家也因為「中國行動計劃」減少了與中國的合作,擔心引發政府審查。

針對這一現象,「百人會」的主席黃征宇有一個形象的類比:在非裔美國人社群,有一個詞叫「黑人駕車」(「driving while Black」),指的是非裔美國人因為膚色更容易被美國警察攔下。而現在,在華裔美國人社群,也有一個類似的說法——「華裔美國人搞研究」(「searching while Chinese American」),指的是華裔科學家僅僅因為他們的種族或民族血統,就更有可能被懷疑從事間諜活動。

可以說,在可見和不可見的地方,華裔科學家面對的都是一個被徹底扯下遮羞布的「美國夢」。

在2021年9月,拜登任命的司法部長加蘭表示將對「中國行動計劃」開展內部審查。在2022年2月23日,這一臭名昭著的計劃被宣布終止。

但事實並非如此。據前述那位科學家表示,有時候拜登的舉措甚至比川普當政時更嚴重,只是不拿到明面上。「事實上是照樣在幹,一點都沒停」。與此同時,來自NIH的閉門調查也沒有結束。

美媒【外交政策】就曾發文稱,人們質疑「正式放棄‘中國行動計劃’的名稱,在多大程度上會伴隨著政府政策的實質性變化」。

比如在2023年4月,前哈佛大學系主任察爾斯·利伯蘭因隱瞞與中國的學術聯系被罰款超過8萬美元,並被判處在家軟禁。

前哈佛大學系主任察爾斯·利伯蘭

有數據顯示,在「中國行動倡議」發起後,美國華裔科學家的流失率在加速上升,即便在該計劃被終止後,很多華裔學者出於對寒蟬效應的擔憂,也在考慮離開美國,到中國以及其他國家任職。多家美媒警告稱,美國正在自食其果,這終將阻礙華盛頓的科技發展行程。

但在更重要的國家議題面前,再高的人才流失率,再令人痛心的悲劇,也無法抑制更多的問題被政治化。 直到今天,吳瑛的去世仍被諸多疑團包裹,而政治依舊在不被看到的地方關心著每一個它想關心的人。

本文配圖部份來源於網路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龐海塵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排版 | 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