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仿佛生來就有舞蹈的天賦,那是用身體表達情緒的本能。而對一名頂尖的女性 舞蹈藝術家 來說,跳舞不止關於身體,也關於大腦、心境、想象力和人生閱歷。
舞蹈美學家塞爾馬 ·珍娜·科恩 曾說: 「現代舞 是感人至深的,但卻不是具象的 」 。正如侯瑩在舞蹈創作上的思考多受益於抽象藝術,帶給她技術與思維上的創新。 在 過去 30多 年裏, 侯瑩 的人生階段幾 經 變化,卻從未停止跳舞。作為中國現代舞蹈的先鋒舞者,侯瑩的現代舞作品中有著大量當代藝術的視覺、觀念和內在邏輯。
即興和控制
現代舞, 有自己的獨立見解與思考 , 拒絕亦步亦趨,如曠野裏的星河般放浪形骸,於柔韌中施展力量與自由。只要舞者的身體一動,觀眾的心就會融化。
作品【一石一鳥】上海
日前, 朱莉 ·妮奧奇(Julie Nioche)與侯瑩首次合作,共創雙人舞作品【一石一鳥】(Differences)。兩位擁有 30 多年舞齡的資深舞者,她們以身體質感和文化記憶的差異為靈感起點,以即興舞蹈為方法,抵達彼此間的理解與尊重。在兩種不同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下,兩位女效能透過舞蹈分享什麽呢?她們如何能在不抱有理解對方的預設之下給予彼此 「 禮物 」 ?
「 你在想什麽 」、「 你什麽時候開始冒險 」…… 在朱莉看似無序的提問中,一身黑色裝扮的侯瑩開始 隨著音樂律動, 她 將手臂緩緩延伸向四周和上空,隨即又快速地旋轉了起來。 她 的身體宛如自由的水流,從內而外,肆意流動 , 自由揮灑 ; 又如 流水中的水草般舒展著,四肢經由軀幹的帶動,在周身劃出極其流暢的線條。
作品【一石一鳥】上海
她在跳舞的時候,從頭到腳的每一個部位仿佛都在說話,她用肢體語言詮釋著生命中的靈魂,用舞蹈動作詮釋人生中的哲理。侯瑩 透過身體探索表達的極限,站在舞台上,有一種超越專業的感染力量 —— 能量的傳遞 。 她 始終相信,內在 流動 的力量是最強大的,她希望用 自己獨特 的方式分享給更多人。
然而,在接到 這個 計畫時 , 侯瑩 腦海裏第一個 蹦出來的想法是:完全 不可能 做到 。 「 因為我們的生活的背景、習性、文化、認知都是完全不同的, 正如在【一石一鳥】的開頭,我們倆丟擲了很多看似無序的、日常的、關於個人的問題,這些其實都是文化差異性的體現。 我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對方、接受對方。 」
在舞蹈的創作過程中,侯瑩喜歡即興起舞,她並非想要在這個過程中去控制舞蹈,而是透過 「控制」能達到我內心希望它最終呈現的樣子。「但如果,它不能按照我所希望的發生,我將會進入一種對立的狀態,從心裏開始對立和抵觸。」
那些日子,侯瑩不斷思考 「怎樣才能和一個素未謀面的國外舞蹈家自然地在一起合作」。最終,她做了一個選擇:放棄所有的控制,「完全接受,在平等的狀態下,去愛彼此,真正開啟自己的內心,才能和對方共同創作。」 透過【一石一鳥】,侯瑩 用舞蹈這種純粹的、原始的生命藝術,去撬開每個生命內在的源動力,為大家提供了一種能量輸入的途徑。
【一石一鳥】排練 法國南特
不斷清零
舞蹈藝術在侯瑩心裏奠定了不可動搖信念,用她的話說 : 「 我被真正的藝術洗禮過,藝術的殿堂既是我的天堂 …… 我在那裏肆意的揮灑著自己、 綻放著自己、表達著自己、也成就了自己。 跳舞的那一瞬間,回到了我的本心,我在那裏就是原來的我的樣子。我是很純然的,非常快樂、自由。 」
還記得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那支驚艷世界的現代舞【畫卷】嗎?一群舞者在巨大的白色畫布上翩翩起舞,留下一幅動人心魄的中國山水畫。 黑衣舞者 們 上下跳躍、翻滾,留下墨跡,形成日月、山、水、雲紋等元素,最終勾勒出一幅優美的水墨山水圖。侯瑩是這支舞蹈的創作者之一, 她 和舞者們用 自己獨特的舞蹈語言,搭建起一座連線東西方的橋梁。在這個舞台上,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不再是對立的概念,而是融合 得恰到好處。
她曾 輾轉多地 , 從北京到廣東,到紐約,再回到國內,每次更換座標,都 作為 「人生圓心」的 現代舞 卻始終不變 。 在她的舞蹈生涯中,她做過多次讓身邊人不能理解的選擇和決定, 「 從零開始 」 似乎帶著某種慣性 , 但無論何時,她總 有重新出發的勇氣 。
環境作品 【心流 】北京
70年代出生的侯瑩是科班出身,12歲 她 進入 舞蹈學校, 在吉林省藝術學院學習中國舞 , 期間,她接受了 古典舞、現代舞、芭蕾舞、民族舞、民間舞等全方位的訓練 , 而唯獨 沒有現代舞。畢業後 , 她 就被武警文工團給招到了北京 ,那4年跳的還是以中國舞為主 。 然而,彼時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她即將與現代舞有一場美妙的不期而遇。
1993年的 某一天,侯瑩 看到廣東現代舞團的演出【神話中國】,一下子 就 被 其 獨特的舞步 所深深吸引 。 她曾在接受采訪時描繪了當時的感動, 「 他們 不是為了表演而表演,也不是傳統上的審美,我覺得那裏面有人的個體精神。 」 於是, 侯瑩毅然 拋開一切 , 包括在父母眼中非常珍貴的、 去北京舞蹈學院進修的機會, 1994年底 , 她選擇 南下廣州 , 追求 自己熱愛的現代舞 。
就這樣,侯瑩成了中國早期接觸現代舞的舞者之一 。 然而, 進入廣東現代舞團 並不如她想象般那麽順利 , 她發現自己始終很難踩準跳舞的節奏,用她的話來形容,就是 「怎麽跳都跳不對」。 或許是受天賦所賜, 在不斷地實踐和摸索中,侯瑩帶著自己的編舞處女作 【夜叉】 站在國際舞壇的聚光燈下 , 摘得 白俄羅斯現代舞創作 金獎。
作品 【細胞】 德國卡塞爾舞團
為了對現代舞有更深的理解, 2001年, 她決定前往被譽為 「 現代舞巔峰 」 的國度 ——美國 。 這一次,她再次 將自己 「清零」, 重新認識現代舞,真正走近現代舞。次年,侯瑩加入 著名美籍華人編舞家沈偉的舞蹈團 , 合作並出演了【春之祭】、【聲希】、【天梯】等 蜚聲國際的舞蹈佳作 。
旅美 期間,侯瑩全身心投入到對西方現代舞團技術的學習中,吸收新的技巧,重塑自己的認知,研究東西方技術的融合。 此後,她 連續四年站上美國林肯中心的舞台,三次登上【紐約時報】,並被【紐約時報】評選為 「 2004年年度最卓越舞者 」 ,她也是至今為止唯一一位得此稱號的華人舞者。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工作坊
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舞蹈 創作 中 , 先後 推出【介】【介 2012】【冉】【塗圖】【意外】【色線】等全新作品。其中 , 【塗圖】受邀揭幕俄羅斯聖彼得堡 「Open Look 現代舞蹈節」。
在侯瑩看來,現代舞的可貴就在於這種源自內心的 「創造」沖動。 曾被問及 【介 2012】 的創作 時,侯瑩 回答 道: 「‘介’在中國象形文字中很像是‘人’的形狀,古漢語中的意思也是‘人的行為’」。她希望借這部作品,來表達她「對我們自身身體的認知」,從而「去感受和理解生命是什麽,人是什麽」。
而她的表演天地從不設限,除了劇場舞台,她曾 與畫家陳丹青 、 當代藝術家邱誌傑、劉勃麟 等 合作,在室外、 在 畫廊、 在 美術館 , 在任何地方即興 起舞 ……
在中國現代舞領域,侯瑩的身體技巧被很多舞者所稱道, 舞評人曹語凡 曾 給了侯瑩一個稱號: 「 舞蹈界的卡夫卡 」 ,說的是侯瑩作品的氣質,有一種對理性和智性的追索,線條筆直,空間切割感很強,且跨越了時間的概念, 「有很多畫家和建築師都喜歡看她的作品。」
2008年, 是侯瑩舞蹈生涯最難忘也最難熬的一年。那一年, 她與沈偉一起受邀為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畫卷】篇編創舞蹈, 一舞驚天下;那一年,她的腰傷復發,需要及時療養,她再次做出決定,回國養傷,並 將舞蹈創作重心移到了北京 , 創辦了自己的舞團 ——侯瑩舞蹈劇場。
作品 【消失】上海國際舞蹈中心
從 2011 年 創立至今 ,她已經和現代舞團一起,經歷了 12 年時光。 「 做劇場,做舞團,是源於我對創作的喜愛。我只是想純粹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自己喜歡的作品,這些作品要持續被別人看到則需要一個機構去運作,這些並非個體藝術家可以完成,所以後續我做成了一個團體去運作舞蹈。 」
十 多 年 來, 中國現代舞的發展 非常迅速, 現代舞團的創作和演出生態發生著 巨大 的 改變 , 越來越多的 獨立 舞蹈 藝術家 在國際舞台上嶄露頭角,侯瑩見證了中國現代舞市場的變化。 「大眾對藝術的需求不斷增長,人們願意走進劇場,欣賞現代舞,並與舞者們產生互動。」
迄今為止,侯瑩舞蹈劇場已受邀巡演很多國家及藝術節,其中包括紐約大學、林肯戶外藝術節、紐約亞洲藝術節、葡萄牙艾爾馬達藝術節、聖彼得堡 Openlook藝術節、中俄文化年、廣東現代舞周、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廣東南海大地藝術節等國際藝術節等。尤其2023年受到德國國立劇院邀請,為卡塞爾當代舞團委約創作【細胞】。
作品【細胞】德國卡塞爾國立劇院委約
然而,人生總是由很多未知的道路。舞團經營遇到的種種 問題, 可謂 「困難巨大」, 正如 曹語凡所言,侯瑩在國內艱難地維持著舞團,就像 「堅持創造一個神話」。但她從未 產生過 放棄 的念頭 , 哪怕是這樣的念頭只是劃過一瞬, 「我遇見舞蹈,也沒有想到我會一直做到現在,藝術家的使命就是去創作,人只有面對藝術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自由。 舞團的能產生社會影響,它讓年輕舞者看 到希望,他們可以在這裏不斷地進行創作,同時,也為他們提供了就業的機會,這也是舞團存在的意義。 」
作品 【色線】上海國際舞蹈中心
按下暫停鍵
2024年初,侯瑩做了一個決定——暫時放下舞蹈,把所有的「自己」放下。停下舞蹈的同時,她也給舞團的營運按下了暫停鍵。
在紀錄片【一石】中, 侯瑩前往尼泊爾加德滿都靜修,她在片中表達道, 「停下來,是需要的,我想,先把舞蹈放一放。 停下,給了 我機會, 對自我內心進行探問,也讓我有時間去思考個人藝術未來的走向, 看看自己和這個世界會發生什麽? 去 重新審視自己的藝術和人生,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並隨之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生命原動力。 」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自己無需再去證明自己有多優秀,「放下吧」,她對自己說。
廣州PARK19藝術機構
在和侯瑩的交談中,她一直強調:表演是要輸出電量的,需要藝術家把自己的能量傳達給觀眾。 「當我感到自己已經接近被掏空狀態時,我知道,我必須停下來了。 雖然舞者和觀眾之間 沒有語言交流, 但在表演過程中,我們和觀眾的振動是同頻的, 我們的能量 觀眾 可以感應 得到 。 如果我的 內心 很躁動, 那 傳達的 能量就非正向的力量 。 」 尊重事情該有的節奏去完成,她相信:未來充滿了各種可能性,任何發生和改變,一定都會有所收獲。
她想把舞蹈暫時徹底地放下,不是放掉舞蹈本身,而是放掉對舞蹈的執念。很多人的生命中,都很難做到一點:給自己另外一個機會。因為害怕失去已經擁有的。 「我也一樣,當我把舞蹈全部放下的時候,我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侯瑩說。「當我在尼泊爾的時候, 我 心裏不斷地對自己發問:是否 有一天我要嘗試一下, 舍得放下,不再有光耀,回到最初的 狀態 ? 然而,這一遍又一遍出現在腦中的 ‘ 從頭再來 ’, 實則 是對我們 最大的 考驗 。 」
侯瑩眼中的 「成功」 並 沒有一個準確的概念或定義, 「 成功,或許是我們完成了某個自己的目標或是心願,達到了自己認為滿意的結果。 但一定不是為了達到所謂的成功而花費大量時間去追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這是在浪費生命。 」
作品 【消失】上海國際舞蹈中心
即便選擇的道路是一片荒蕪,一片廢墟,也一定要去,因為那是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誌做 出的 選擇 。 這是她的倔強,也是不舍。 「 任何舞蹈計畫,只要我想做,我永遠在這兒。 」 她 像一陣輕盈的風,自由地來去。
舞蹈之外,她學習藏語,練習 太極拳 或是靜坐冥想 , 讓內心平靜。 「 我們需要時常 和 自己 內心 對話, 然後做好平衡,每個人的 內心 都 需要 光、需要 力量, 快節奏生活工作下的現代人 , 壓力都非常大,如果心中的 光 消失 了, 那 人生 就將黯然失色 。 」
環境作品 【水月】 寧波幫博物館
侯瑩曾說: 「凡事在當下做好,就是圓滿。」 每一步 可能看似微小,實 則 背後隱隱蘊藏著如巖漿般滾燙的力量。隨心所向,是 她 期待的生命之路。鋒利、勇敢、無畏、高歌前行,乘著自由的風, 50+的侯瑩 堅定 地走 ,不停留,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