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上山給祖母采藥時摔了一跤,肚裏五個月的弟弟沒了。
爹爹正惦記著張寡婦,便想休了娘,祖母勸他:
「那婆娘眼下還有用,等我兒考了功名,再休了她不遲。」
府台大人家的嬤嬤找上門那日,爹爹笑得一臉諂媚,他和祖母都沒想到,他們的苦日子要開始了 。
01
午時下了場雨,今兒收攤便晚了些,等我跟娘回村,天已擦黑。
經過村東頭張寡婦家時,我好似聽到爹爹在說話。
「珍娘,我是來給你賠不是的。」
「珍娘,我有話與你說,你開開門。」
……
「娘,你聽,是不是爹爹的聲音?」
娘怔怔地盯著張寡婦的院子,聽到我問,忙道:
「玉兒聽岔了,不是爹爹。快走吧,回晚了你祖母該說道了。」
回到家,爹爹果然不在。
我就知道我的耳神好。
可娘真的沒聽到嗎?
娘剛放好擔子,祖母便叉著腰罵了起來,嗓門中氣十足:
「你個懶婆娘,浪到這時才回來,也不看看什麽時辰了,是想餓死老娘嗎?」
娘忙著收拾,一聲不吭,我剛想辯解兩句,被娘一把拉到了竈屋。
竈膛的火映在娘臉上,隱隱顯出一個巴掌印。
我想起爹在張寡婦門前的低聲下氣,心裏又有些迷糊,那真的是昨兒個才扇了娘又踹了兩腳的爹爹嗎?
晚飯後爹爹回來了,穿著一身簇新的長衫,紅光滿面,進門就找娘要錢。
「秀娘,今兒收的錢給我,我有急用。」
「文郎,昨日才給過你錢,現下我手上也沒有多余的了,明兒一早還得去孫屠夫那買肉和棒骨呢!」娘為難地搓著手。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餅子裏少放些肉,多拌點青菜。還有那湯,有油有鹽巴還不夠,硬要費錢熬骨頭湯,你當伺候縣老爺呢。」
「文郎,咱做吃食的,摻不得假,再說……「
不等娘說完,爹罵一聲「晦氣」,一拂袖走了。
02
晌午下雨時,祖母串門子去了,家裏的衣裳沒人收,全被雨淋了。
祖母怪是娘沒看準老天爺的臉色,罵娘不長腦子。
娘低著頭,半句不敢辯駁,等祖母罵夠了,便想將衣裳拿到竈房烤幹。
祖母嫌費柴火,逼著娘用身子焐幹,說是讓娘長長記性。
娘穿了一晚上濕衣裳,第二天人便有些昏沈,給祖母送早茶時摔了茶碗。
人還未爬起來,祖母的煙鍋子飛過來,砸得娘額角鮮血直流。
「不得用的敗家玩意兒,奉個茶還能摔了碗,你說你咋不摔死呢!」
我撲過去,掀起衣角幫娘止血,血濕透了衣裳,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祖母,娘的頭破了,玉兒快捂不住血了。」
「血流幹凈死了最好!沒用的東西,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你個賠錢貨,快把你娘弄出去,別臟了我的地方。」
娘從竈膛裏掏了些竈灰敷在傷口,用舊帕子包了頭,又擔著桶去挑水了。
娘走得搖搖晃晃,我顛顛地跟在後頭,生怕娘再摔了桶。
木桶金貴得很,爹爹會打死娘的。
03
今兒出攤時,來了一對祖孫。
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穿著不合身的修補程式衣服,臉蛋卻很白凈,偎在老婆婆懷裏喊肚兒餓。
老婆婆一邊輕聲安撫,一邊拿眼看娘的肉餅攤,卻絲毫沒有掏銅子的意思。
娘趁著得空,盛了一碗大骨湯端給老婆婆。
「娃兒餓了,喝吧。」
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
「我身上沒錢。」
「一碗湯,不打緊,不要錢。」
老婆婆連聲道謝,端了湯自己不喝,全餵給了小姑娘。
小姑娘雖然叫餓,喝湯時卻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啜,跟繡莊掌櫃蘇娘子一個樣。
那蘇娘子原是官宦人家的閨秀,嫁給了家境貧寒的學子。
夫君得丈人提攜,做了大官。卻在丈人獲罪被貶邊境時,怕被連累,以無所出的由頭休了蘇娘子。
蘇娘子在父親舊友扶持下,在縣上開了一家繡莊。
娘熬夜做的繡活,便是送去蘇娘子的繡莊換銀錢。
小姑娘喝完湯,還是眼巴巴地望著娘的肉餅攤。
娘也時不時瞅一瞅小姑娘,一臉憂色。
我知道,娘心善。
自個兒常吃不飽,卻見不得別人餓肚子。
可肉餅子是早晨出門時祖母數過數的,一個餅子三文錢,再送一碗大骨湯。
回家對賬時,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娘嘆一口氣,終究是包了個肉餅送給了祖孫倆,順帶把手上正縫補的一件薄襖子披到了老婆婆身上。
老婆婆抹著眼淚,就差給娘磕頭了。
「小娘子慈悲,救了老婆子,也救了我們家……我這孫女。您的恩德,容來日再報。」
04
這一日,爹爹約了幾個同窗到家喝酒。
家中本沒有多余的銀錢,可爹爹每月裏都要請同窗喝幾回酒。
娘勸他,爹振振有詞:
「你個婦道人家見識淺!做學問便要多切磋,費點銀錢算什麽!等我考取功名,還怕享不了榮華!」
爹爹說的切磋,便是與幾個同窗吃好喝好後,或是到村後頭竹林,或是到河邊石橋,吟詩作對,唱曲弄賦。
這一番風雅,總要引得村人們遠遠圍觀,便免不得有幾個小娘子動了春心。
方大娘家苗花姐就死活要嫁給鄰村的朱秀才。
方大娘勸不過,氣得直罵:
「你個棒槌腦殼,也不想想,那秀才娘子豈是這麽好當的!」
「這秀才一心唯讀聖賢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裏家外的活計不都得你幹!」
「你看看甄秀才家的雲娘,剛嫁過來時也是水靈靈的一朵花。這才幾年,就給磋磨成什麽樣子了!」
苗花姐許是想到了娘,頓了一頓,接著又急急辯道:
「前頭是苦一點,可一旦郎君考取功名,還不是苦盡甘來,就只剩好日子了。」
方大娘嘆口氣:
「我的兒呀,你也不想想,真等他考取了功名,哪裏還記得你,只怕又到外頭攀高枝、尋嬌娘了。」
05
方大娘只說對了一半,爹爹這個秀才還未考取功名,便開始尋嬌娘了。
我幫著上菜時,就聽爹爹正在跟幾個同窗吹噓:
「這小娘子可真真的一顆心都在我身上。我送她二錢銀子買的釵子,她心疼我破費。我打對銀鐲子送給她,她道成雙成對好,這才收了。」
我聽得眼角直抽抽,爹爹怕不是讀書讀傻了麽,這一對銀鐲子可比釵子值錢多了,還道小娘子對他多真心!
爹爹說的小娘子正是那張寡婦。
張寡婦原是木匠伯伯贖回來的妓子,木匠伯伯死後,她也不做活計,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村裏扭來扭去,看得一幫叔叔伯伯眼睛都直了,便免不得時常上門去接濟接濟。
村裏人說,張寡婦這是換了個地兒,重操舊業了。
只有爹爹看不透,只道張寡婦待他不一般,時常上門做工不說,一有銀錢便都獻寶去了。
爹爹對張寡婦掏心掏肺,對娘卻非打即罵。
娘身上常新痕疊著舊痕,看得劉嬸直搖頭。
劉嬸說,娘剛嫁過來時,細皮嫩肉的,那手指頭就跟剝了皮的洋蔥似的,一看就是在娘家沒幹過重活的。
娘也說,以前在娘家時,家中一日三餐外帶漿洗衣物都雇了婆子來做,娘每日裏除了做繡活,便是跟著外祖讀書認字。
劉嬸想不明白,外祖怎麽就把娘嫁到了甄家,嫁給了爹爹。
06
外祖原也是個秀才,考取功名屢次不中,人到中年,才歇了心思,辦了個私塾度日。
外祖自己考不中,又只生了娘一個,便把希望寄托在了未來女婿身上,只在讀書人裏尋。
已有功名的瞧不上外祖家小門小戶,挑來選去,最後看上了剛考取秀才又家境貧寒的爹爹,想著爹爹發狠幾年,日後必得高中。
外祖用大半身家做嫁妝,將娘嫁給了爹爹,日後又多有貼補。
娘剛嫁過來時,日子過得算是和順。有了身孕後,祖母也會照顧幾分。
直到生下我,祖母口中的大胖孫子變成了我這不帶把的賠錢貨,祖母便變了臉色。
等到外祖去世,爹爹眼中口中的嫌棄懶得遮掩,娘再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後來,祖母生病,娘上山采草藥,一跤摔沒了肚裏五個月大的弟弟,郎中說娘傷了身子,怕是很難再生養了,娘便成了讓甄家斷子絕孫的罪人。
07
爹爹想要休了娘,我聽到祖母勸爹爹:
「休了這一個,一時半會兒去哪再找一個?」
「家裏的活計要人做,你考功名要費銀錢,那婆娘雖不中看不中用,眼下卻還離不得。」
「等我兒考了功名,再休了她不遲。」
「眼下就當個使喚婆子用著,順帶把那賠錢貨養大,多少也能換些銀錢。」
爹爹沒吭聲,想來是被說動了。
祖母又把想要的好日子過了遍嘴癮,句句不離等爹爹考了功名,好似那功名於爹爹而言,是信手拈來的事。
可爹爹都考過三回了,還是沒考上。
爹爹怪是娘沖沒了他的好運氣,只是爹爹時常喝酒賭錢,還要去哄一哄那張寡婦,整日裏忙得很,都沒時間溫書,哪裏就考得上?
祖母的算盤怕是打錯了。
08
娘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做餅子、熬大骨湯。等伺侯完祖母再帶著我去縣城賣肉餅。
獨輪車不好把握力道,娘只得拼命佝著身子使勁。日頭照在娘頭上,有白發在閃著銀光。
賣完餅子回來,娘還得忙家裏的活計。
等到祖母和爹爹都睡下了,我的眼皮也開始打架,娘卻還在油燈下趕繡活。
娘每隔十日便會將攢下的繡活送到蘇娘子的繡莊。
蘇娘子誇娘手巧,繡活做得好。
娘低著頭,眉眼彎彎,笑得靦腆。
娘的樣子可真好看。
蘇娘子想雇娘住到繡莊,專門做繡活,爹爹和祖母不同意。
家裏的活計離不開娘,爹爹和祖母已經被娘伺候慣了。
09
爹爹說要去府城問學,那裏的大儒有好幾個學生考上了舉人,還出過一個進士。
可拜訪大儒少不得銀錢開路。爹爹逼著娘拿錢。
娘拿不出,祖母厲聲道:
「沒錢就把這小賤貨賣了,周大善人家正買小丫鬟呢,十兩銀子的現錢!」
娘不依,爹爹便動手了。
第二日去送繡活時,娘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的傷痕,蘇娘子見了,嘆一口氣,把娘拉進房裏,再次勸她。
回去的路上,娘心事重重。快走到村頭時,她突然停下,拉著我的手道:
「玉兒,娘以前愚鈍,這回是真的被蘇娘子點醒了。你且忍耐幾日,娘一定想法子和你爹和離,咱娘兒倆好好過日子。」
和離對女子的名聲很不好,可娘把我看得比命都重要,他人嘴裏的名聲也顧不得了。
娘說話小小聲,可我相信娘。
娘一提和離,爹爹發了好大的火。
秀才被娘子嫌棄,這十裏八鄉怕是頭一遭,傳出去爹爹的顏面受損。
祖母倒是難得地沒有變臉,只一邊朝爹爹使眼色,一邊對娘說:
「和離是大事,總得考量幾日,也不急於這一時。」
10
娘去賣肉餅時,祖母以她病了需要照顧為由,將我留了下來。
祖母難得發善心,賞了半碗紅糖水給我喝,可剛喝完,我便覺得困得很。
待我醒來,已經在馬車上了,雙手還被綁著。
一個穿著得體的嬤嬤坐在我身邊,見我睜開眼,給我餵了點水,才開口說道:
「我是周大善人家的管事嬤嬤,你祖母和爹爹已經十兩銀子將你賣了。」
「好生聽話,不然你娘日子就不好過了。」
我不吭聲,一窩眼淚還未及流下來,就聽到一聲淒厲的叫聲:
「玉兒!」
是娘!
嬤嬤打起簾子,我看到了從家門沖出來的娘。
「玉兒!」
娘瘋了一樣地追趕,鞋子脫了,發髻散了。
在娘又一次摔倒後,嬤嬤叫停了馬車。
娘抱著我放聲大哭,哭得嬤嬤都心軟了,對著汗淋淋的娘提點道:
「這簽了契書的事,容不得反悔。」
「你若真顧念這丫頭,三個月後帶上二十兩銀子,到周家老宅找周管家贖身,到時就看你娘倆的造化了。」
11
周家原是本地富紳,周老爺有個兒子在京城做大官,門戶貴重得很,逢年過節,就連縣太爺都是要上門拜會的。
周老爺熱心鄉鄰,常做些修路架橋、施粥舍糧的活,便得了個周大善人的名頭。
我原本是要到周老爺跟前伺候的,結果京城裏的嫡小姐恰好來老宅小居,說要挑兩個小丫頭伺候著。
我和府裏差不多年歲的幾個小姑娘到了小姐院裏,齊刷刷地跪成一排,等著小姐挑選。
小姐的聲音嬌滴滴,軟綿綿:
「擡起頭來。」
我學著其他小姑娘的樣子,慢慢擡起頭。
只見上首坐著一個約摸十三四歲的小姐,著一身鵝黃交領襦裙,臉蛋白嫩明艷,微微抿唇,腮邊兩個梨渦,又添了幾分嬌俏,比起畫裏的仙女還要美上三分,我都看呆了。
許是我蠢懵懵的樣子逗趣了小姐,只見她以扇遮面,輕笑一聲,纖纖細手一指:
「就她了。」
我就這樣成了小姐院裏的小丫鬟。
小姐賜名紅魚。
12
我原是跟著粗使嬤嬤做灑掃活計的,原先和諾爾姐姐一道守夜的紅綾當值時磕睡,被打了二十板子後發賣了,我接了她的差事。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晚上嗑睡得緊,諾爾姐姐教了我個法子。
將碎瓷片放在腳後跟,守夜時踮腳站著,一犯迷糊踩下去,痛意上來,瞬間清醒。
瓷片刺腳的痛錐心,可一想到紅綾被打得滿身血汙的樣子,我也只能咬牙忍著。
如此過了十來日,小姐見我老實勤勉,調我到她跟前奉茶打雜。
嬤嬤調教了我半日,我才知奉茶也不是簡單活計。
茶要隨時溫著,所以我要端著小爐和茶壺,小姐到哪跟到哪。
一整日下來,我的胳膊幾乎廢掉,摸著像不知哪裏來的兩塊硬棍。
這一日,小姐赴宴回來,一路急走一路發脾氣,邊上的綠柳姐姐哄勸了好一陣才消停。
諾爾姐姐悄聲跟我說,今日族裏的姐妹聚會,不比寫詩,不比畫畫,連繡活兒都不比了,專比誰跟前的奴婢能給主子長臉。
二小姐院裏有個小丫鬟會口技,把那鳥兒獸兒仿了個活靈活現。
大小姐身邊有個小廝,極能隱忍,針紮不呼痛,烙鐵燒焦了皮肉也能一聲不吭。
五小姐養了個狗孩,在地上爬得飛快,三五個人都捉他不住。
諾爾姐姐還問我可會些新鮮玩意,與眾不同的那種。
我低頭細想,我會些什麽呢?
我會的都是娘教的。
我會認字,但不多。
我會點繡活,但跟娘比差遠了。
我還會做肉餅子,可大廚房裏會這個的多了去了。
我搖搖頭,諾爾姐姐一臉失望地走開了。
13
隔了兩日,小姐總算想到了一個新奇的法子。
她讓嬤嬤弄來五根兩頭尖的針,一頭分別刺入我的五根手指,另一頭則插在剪斷的鵝毛桿中,指尖與鵝毛完美契合,便成了小姐口中的掌中扇。
沒有人管我的死活,當通天徹地的痛意襲來時,我只能徒勞地掙紮著被緊緊捆縛的身體,哭號聲也被口中的破布變成了嗚咽。
我痛得昏了過去,又在劇痛中醒來,再接著昏過去。
渾身早已被冷汗打濕,像從水裏剛撈起來的一般。
當終於完成時,我早已痛得神智不清,只模模糊糊地想娘。
娘,你在哪兒,玉兒好痛!玉兒想娘,娘抱抱玉兒……
嬤嬤們松了我的束縛,也跟著呼了口氣:「總算成了。」
後來我才知道,同樣的掌中扇這是做第三把了。
先前兩個小丫頭,一個胡亂掙紮把手指戳成了蜂窩,不得用了。
還有一個受不了痛,趁嬤嬤們一個沒註意,一頭撞死了。
我不想死,娘還等著贖我回去呢。
雪白奇特的掌中扇總算給小姐贏回了臉面。
只是每一次揮扇,針尖在我指腹中晃動,痛得我渾身發抖。
我咬牙忍著,在心裏一遍遍喊著娘。
娘鐵定在拼命攢銀子,我要等到娘來贖我。
只要熬過這三個月,我又可以見著娘了。
又過了半月有余,小姐回京城去了。
掌中扇早已不新鮮,小姐沒再讓我跟著她。
嬤嬤給我拆扇,又給我指頭上了藥,囑我好生調養,過兩日便要到老爺屋裏伺候了。
我心裏高興得緊,終於不用再受苦了。
鄉下小丫頭見識不多,我哪裏想到,還有一些苦痛,是我尚未經歷過的。
14
嬤嬤領我到老爺屋裏時,老爺正在喝酒聽曲。
老爺看著比祖母年紀還大,瘦長臉,留著山羊胡子,一臉皺紋,滿口黃牙。
見著我,老爺揮手叫唱曲的下去,又沖我招了招手。
我不敢動,嬤嬤退下前推了我一把,我跌跌撞撞到了老爺跟前。
「叫什麽名?」
「回老爺,奴婢叫紅魚。」
「紅魚是小姐給你起的名吧,你在家叫什麽呀?」
「奴婢原姓甄,甄如玉。」
老爺拉過我的手,一邊摩挲一邊笑道:
「名兒起得好呀,果然是如花似玉。」
我想告訴老爺,娘說我的名字是如寶似玉。
可我又怕老爺聽了不高興,我是卑賤的奴婢,哪裏攀得上「寶玉」二字。
老爺說要跟我玩遊戲。
老爺說話很和氣,可接著進來的兩個婆子卻粗魯得很。
她們扒光我的衣服,將我的手和腳用繩索縛在四根床柱子上,嘴裏也塞上了布條。
我想像著自己的樣子,可不就是娘親教我寫的「大」字麽。
我不知道老爺要跟我玩什麽遊戲,可轉過年我就九歲了,脫光了衣服讓我覺得很是羞愧。
老爺爬到榻上,開始在我身上摸摸捏捏,後來又用舌頭舔,接著用牙齒咬。
我惡心得緊,卻動彈不得,也叫不出聲,只能不停搖頭掙紮。
我越掙紮,老爺興致越高,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突然整個撲在了我身上。
15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昏過去的,再醒來時,兩個婆子正在解綁縛我的繩索。
老爺背對著我,隨口吩咐婆子:
「送回去吧。」
頓了一下又道:
「下回養得結實些了再送過來,都不夠折騰三兩下的,壞了爺的興致。」
婆子們一邊連聲答應,手上動作不停。
別的話我不大留意,就聽老爺說了送我回家的話。
我得了自由,忙忙跪下給老爺磕頭:
「老爺,奴婢是可以回家去了麽?」
老爺不作聲,只揮了揮手。
我喜津津地從榻上下來,順著記憶往府門口走。
想必是得了老爺吩咐,門房就跟沒看見我似的,並不阻攔。
16
回到家已是深夜。
娘還在燈下做繡活。
我叫娘,娘也不知聽沒聽到,只見她對著窗戶皺眉喚了一聲「玉兒。」,又自顧自接著做繡活。
娘像是老了好幾歲,多了許多白發,身子越發枯瘦了,眼睛卻腫脹得厲害。
做完繡活,娘又從床底下翻出個木匣子,匣子裏裝滿了銅錢和碎銀子。
娘一枚一枚地數,越數眼睛越亮,我甚至看到娘嘴角噙起了笑意。
「快了,快了,錢快攢夠了,再等一個多月,娘就和玉兒住到繡莊去,再也不分開了。」
我依在娘身邊,心裏納悶:「為什麽要等攢夠錢呢,現下就去找蘇娘子不好麽?」
17
接下來的日子,娘照舊每日賣肉餅、做繡活,忙得都顧不上看我一眼。
祖母和爹爹也只當我不存在,不過我對此早就習慣了。
以前在家時,我除了跟著娘幹活,還會時常幫祖母捶腿。
爹爹看書時,我便安安靜靜在一旁,幫著倒茶、打扇、剪燈花。
我這樣勤快懂事,他們卻從不肯多看我一眼。
我知道,祖母和爹爹只喜歡男娃。
孫屠夫家的妮兒還曾羨慕我有個秀才爹爹,會讀書識字。
可她不知道,我眼中的爹爹,卻應該是孫屠夫那樣的。
孫屠夫會經常陪著妮兒玩,妮兒耍賴不肯走路時,孫屠夫呵呵一笑,大手一揮便把她抱到了懷裏。
每次賣肉回來,還會給妮兒帶上個小物件,或是一塊糕,或是一粒糖,或是一截頭繩。
我倚在門框邊,看到妮兒開心的樣子,別提多羨慕了。
好在,我還有娘疼我。
娘拼命賺錢,只是再不肯交給祖母和爹爹一分一毫。
爹爹才罵兩句,娘轉頭一瞪眼,爹爹被娘的眼神嚇了個趔趄,還不忘嘴硬:
「你做什麽?有你這樣做娘子的嗎?」
娘厲聲呵斥:
「甄弘文,我告訴你,玉兒就是我的命根子,她若不在,我這條命不要也罷。只是,你們也別想好過!」
娘的眼神掃過爹爹,又掃過祖母。
祖母氣得身子發顫,用煙鍋子狠命砸著茶幾:
「反了,反了,你這個瘋婆娘是要反了天了!」
娘並不搭理祖母,徑直回了房。
我把頭貼在娘的胸口,心裏悶悶地想:
「我是娘的命根子麽,那我挨痛的時候,娘的心裏一定也很痛吧!」
18
又過了幾日,我和娘正在街上賣肉餅,突然聽到一陣喧嘩,就見一隊官差快步從我們身前跑過。
幾個路人正討論得起勁:
「這差爺著急忙慌的,出了什麽事這是?」
「嘿,你還不知道吧,周大善人……我呸,周家倒啦!」
「周家大爺在任上犯了事,皇帝下令抄家呢!昨兒個京城就來人了,說是陰私太多,人手不夠,這不把縣上的差爺都派了過去。」
娘收拾攤子的手僵住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問:
「那……這位大哥,你可知府裏的下人如何安頓?」
「下人麽,手上不幹凈的自然要治罪,其余多半是要發賣的。」
「聽說後院廢井還撈出不少屍骨,都是周家造的殺孽,可惜了,裏邊還有不少十來歲的小姑娘……」
那大哥後面還說了什麽娘沒聽到,她攤子也不收拾了,慌慌張張就往周家跑。
19
娘對到周家的路很熟,她已經去過好幾回了,只是從來都沒能進得去。
這一回,門房不在,門前卻守著幾個官差,娘求了好一陣也不肯放行。
直到從裏面走出來一個小頭目,聽聞娘要找女兒,眼神復雜地看了她一眼,便讓一個官差將娘帶了進去。
官差將娘直接帶到一個小院,這裏滿目荒涼,看著已廢棄多時。
院中西南角還有一口井,井四周零散擺著十幾具屍身,皆蒙著白布。
另有一個官差拿著小冊子沖娘走過來,邊走邊說:
「這裏是管家交待的名冊,你女兒叫什麽名字?」
娘望著地上那些屍身,害怕得發抖,根本張不了口。
官差又問了一遍。
娘叫道:「甄如玉!我女兒叫甄如玉,她才來沒多久。」
「不,我的玉兒不在這,她一定不在這,我要去別處找。」
我在一旁看得茫然,扯著娘的袖子急道:
「娘,玉兒在這兒,你要去哪裏找?娘,玉兒在這兒呀……」
「甄如玉……」翻找名冊的官差突然住了聲,望了娘一眼,對旁邊另一個官差道:
「有這麽個小丫頭,你帶她去認。」
娘跟在官差後頭,跌跌撞撞地去翻看那白布下的屍身。
那些屍身有的已成了一具白骨,有的腐爛得厲害,我不知道娘是如何辨認的。
只見她脫力地跪在一具小小的屍身前,顫抖著去抓那已有些腐爛的小手,手腕上套著一根五彩繡線編的手鏈,是娘的手法。
這不是我的手鏈麽?
我震驚極了,趕忙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卻只看到一陣虛影。
我的頭開始劇烈疼痛起來,周圍的一切也逐漸變得模糊。
昏暗的空間裏突然走出來一胖一瘦兩個鬼差,樣貌猙獰,說出的話卻帶著幾分無可奈何:
「小丫頭,你總算清醒過來了,我們哥倆都等了你七八日了。」
「你執念太深,魂魄不肯歸陰,這才渾渾噩噩待到了今日。」
呵,原來我在伺候周老爺那晚便被折磨死了,怪不得娘這幾日總不理我,原來娘根本看不到我。
「鬼差大哥,我舍不得我娘,我能再陪陪她麽?」
瘦鬼差搖頭道:
「你陽壽已盡,屍身已毀,再逗留陽間也是無用,不如早些入輪回再投胎罷。」
胖鬼差卻將瘦鬼差拉到一旁,兩鬼悄聲商量一番,轉頭對我說道:
「你小小年紀便橫死,便是閻王爺也憐你三分。正好我哥倆還有一樁差事要辦,你且在陽間再逗留一陣,切莫生事!待我們將差事辦完,再來接你。到時再打點一下,幫你如願投個好胎。」
「謝謝鬼差大哥!」我含著淚道謝。
我要陪著娘,哪怕娘看不到我。
我想看娘過上好日子,替我一起過上好日子。
20
娘想要帶走我的屍身,官差不許,說是要五兩銀子的辛苦費。
娘一氣跑回家,去翻床底下的木匣子,卻見裏面空空如也。
「甄弘文!」娘厲聲尖叫。
祖母聞聲進來,呵斥娘:
「你個懶婆娘,不在外好生賺銀子,這當口跑回來做甚?」
娘恨恨回頭,沖去竈間拿上菜刀,一把架在了祖母脖子上。
「我的銀子呢?說!你們把我的銀子弄哪去了?」
祖母見娘狀若瘋癲,早就嚇得腿軟,哆哆嗦嗦道:
「什麽銀子?我不知道你這瘋婆娘在說什麽?」
娘嚎哭,像是失了心智:
「我的玉兒死了,都是你們害的!你們這些狠心的,竟然讓我給她收屍都不成。」
娘舉起菜刀,還未落下,祖母竟抽搐著先倒下了。
娘最後在張寡婦家找到了爹爹。
娘破門而入時,兩人正在床邊卿卿我我,窗前梳妝台上放著一袋子銀錢。
娘將菜刀扔過去,堪堪擦著爹爹的頭皮而過,張寡婦嚇得尖叫。
喧鬧聲引來了鄰人,爹爹丟了顏面,娘拿回了銀錢。
張寡婦見娘卸了勁,膽兒又大了起來,幹脆破罐子破摔:
「你瞧瞧你,又老又醜,還粗魯無禮,哪個男人看得上?難怪文郎不要你!」
娘並不回頭,冷冷道:「這男人又臟又爛,你若稀罕,便送與你!」
21
娘將我葬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那裏可以俯瞰半個縣城,包括蘇娘子的繡莊。
牌子上端端正正寫著四個字:
「愛女如玉」。
娘恨爹爹入骨,連個「甄」字都不願意寫。
不過,這也正合我意呢。
22
娘回家時,正碰上郎中急匆匆從家裏出來,嘴裏罵罵咧咧:
「這都什麽人啊,大小也是個秀才,連個疹金還要賒欠,呸!」
原來祖母被娘的菜刀嚇暈,醒過來後,得知銀錢也被娘拿回去了,又氣又急,拉著爹爹要去找娘算賬,過門檻時摔了一跤,發了風疾。
嘴眼歪斜,口不能言,半邊身子動彈不得。
爹爹一見著娘,氣得怒罵:
「你個潑婦,把娘都害成這樣了!你還敢回來,看我不打死你!」
一邊罵,一邊撲過來打娘。
娘不閃不躲,一把攫住爹爹的手臂,直盯著他的眼睛道:
「你們母子如此作惡,糟踐我不說,還害了我的玉兒!你且看著吧,這報應才剛開始呢!」
爹爹雖是男子,力氣卻還不如常年幹活的娘,居然掙脫不得。
正僵持間,村長領了客人上門找娘。
卻是那天娘送了肉餅和衣裳的祖孫倆。
小孫女沒來,老婆婆穿著光鮮,帶了個小廝。
攀談間才知,那小女孩竟是新任府台大人家的小姐。
府台大人到任途中,被仇家買通山匪打劫,慌亂間嬤嬤帶著小姐被沖散了。
仇家尚且不明,為免被害,主仆二人只得到農家換了破舊衣裳,一路不敢聲張,悄悄往府城尋去。
遇到娘時,二人已是又累又餓,快要捱不下去了。
娘的善心,終是結了善緣。
望著嬤嬤遞過來的白花花的銀子,娘渾身顫抖,眼淚撲簌簌落了一地。
我知道娘心裏痛悔:若是早上幾日,有了府台大人這層關系,說不定還能救玉兒一命。
可娘幫人時就沒想過報酬,這樣難為人的話便說不出口。
我以為娘會拒了嬤嬤的銀子,沒想到她卻大大方方收了,還大張旗鼓送了二人出門。
娘回轉身,爹爹已經換了副面孔,笑得一臉諂媚:
「雲娘,你救了府台大人的女兒,咱們家走運了!有了這層關系,再找方大儒指導一二,我這次必能得個功名回來!」
娘耐著性子聽爹爹說完,眼神嘲諷,說出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了他頭上:
「不是我們,是我。我要跟你和離。」
爹爹當然不肯。
娘有了錢,還搭上了府台大人,加上祖母正需要人伺候,這樣的娘子眼下可不能放過。
娘也不跟爹爹廢話,第二日就去縣衙找縣老爺幫忙決斷。
娘救了府台大人家千金的事早傳得縣城人人皆知,縣老爺一口便應承了娘的請求,還特意挑了幾個官差幫娘回去搬嫁妝。
爹爹看著被搬得空蕩蕩的宅子,氣得跳腳大罵,礙於有官差在,倒是不敢做些什麽。
23
娘又到山上來看我了。
「玉兒呀,還記得上回的那對祖孫麽,咱送個餅子、送件衣裳,沒成想還救了人。人家還特意上門來感謝咱。」
「就是……要早些時日……我的玉兒呀!」
娘嚎啕大哭,半天才停歇。
「玉兒,娘的乖乖,你走了,娘本也不想活了。可經過這幾天的事,娘改了念頭。」
「我前些時日才知,蘇娘子的繡莊,還收留了好些個老弱,都是些無所依的老人,還有無家可歸的孩童,有幾個,跟我玉兒差不多年歲。」
「娘想做點事,也幫幫他們。」
24
娘搬到了蘇娘子的繡莊,住的正是上次蘇娘子帶我們看過的那間屋子。
屋子在繡莊後院最東頭,我記得當時娘一路看,看得眼裏都有了光,我也樂呵呵地想著:
床鋪好軟呀,睡覺不得特別香。嗯,到時讓娘睡裏頭,我睡外頭,夜間好給娘倒茶水。
窗前那張小木桌,早起給娘做梳妝台,晚間便是書桌,娘教我讀書認字,再也不用躲去竈房了。
衣櫥有些大,娘的衣裳沒幾件,我也要幫著蘇娘子做事,賺了銀錢給娘買新衣裳。
……
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只是沒了我,娘眼裏的光也沒了。
娘沒日沒夜地做繡活,只一停下,便對著我的衣裳落淚。
蘇娘子見了,常常勸說安慰,這一日,更是生拉硬拽著娘出門去逛街。
倆人路過一條窄巷時,只見巷子深處,幾個夥計正圍著個書生狂揍,那被打之人連連求饒,哀號聲聲,聽著甚是耳熟。
正是我那不成器的爹爹。
爹娘和離後,張寡婦終是不肯嫁過來。
祖母癱在家中無人管,爹爹自小被伺候慣了,哪裏會照料人。
記得時便扔些吃食,忘了餓祖母幾頓也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爹爹在外混了四五日才歸家,進屋時發現祖母已被活活餓死,蛆蟲都爬了滿身。
爹爹找了張破草席,將祖母草草埋了,轉身就進了賭場,想要圖個「見棺發財」的運氣。
連贏幾把後,爹爹的賭註越下越大,直到一把全賠,還不放棄,又賒了錢繼續賭,把個無底洞越鑿越大。
家產全賠了也填不上窟窿,賭坊夥計便抓住爹爹一頓揍。
爹爹不經意間看到站在巷口的娘,連忙高呼:
「雲娘救我!雲娘,雲娘救我!」
娘嫌惡地看了爹爹一眼,主動拉著蘇娘子離去了。
又過了幾日,瘸了一條腿的爹爹找到繡莊,蘇娘子叫夥計給打了出去。
爹爹肩不挑手不能提,又因賣女棄母、嗜賭成性被收了秀才的身份,找不到掙錢的活,只得沿街乞討。
這些娘可不關心,娘遇到故人了。
25
故人姓趙,是娘兒時的鄰居,兩人青梅竹馬,互有情意,只是外祖清高,看不上開糧油鋪的商販之子。
那年趙叔的父母雙雙亡故,在外地做掌櫃的堂叔憐其孤苦,將他帶在了身邊,十多年間,再未回來。
堂叔終身未娶,叔侄倆相依為命。今年堂叔病故,趙叔遵其遺願,將屍骨送回老家安葬,這才見到了娘。
趙叔早已從旁人處打聽到了娘的遭遇,看向娘的眼神滿含愛憐。
娘拂著鬢邊的白發,不自在得很,低頭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對趙叔說:
「奴家是個苦命人,郎君如今諸事順心,還是不要與奴家有牽扯的好。」
趙叔不想娘為難,連聲道:
「雲娘,我沒有壞心思,只想你過得好!你且安生,待我為叔父辦完大事,再來尋你。」
趙叔臨了又回過頭來了一句:
「我曾訂過親,但未過門她便病故了。」
兩個月後,趙叔在繡莊不遠的臨河街開了一家糧油鋪。
趙叔做生意公道,且頗有些憐老惜貧,主顧越來越多。
再後來,繡莊的糧油都自趙記鋪子裏進。
每次趙叔來送糧油,蘇娘子便會安排娘接應。
趙叔回回都借機與娘說幾句話,有時還會送娘一些小物件,怕娘不收,扔下便跑。
在繡莊幾月,娘的臉色白皙紅潤了許多。是呀,娘還不到二十六,仍是青春好年華。
可是娘念著我,心裏苦,看到好吃食會哽咽,穿件新衣裳會落淚。
晚上,娘在燈前做繡活,突然眼淚撲簌簌直流:
「玉兒,玉兒,我苦命的孩子!娘現今吃得好穿得好,可我的玉兒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我的玉兒呀!」
我在旁邊焦急不已:「娘,玉兒就在您身邊。娘,玉兒不苦,看到娘過得好,玉兒心裏高興著呢。」
娘聽不到我的話,隔天對著趙叔又冷淡了幾分。
我著急,卻使不上勁。
趙叔人好,對娘也好,若是娘嫁給趙叔,娘會過得更好吧。
要是娘再生個小娃娃,便會慢慢忘了我,不會再日日為我哀哭了吧。
可,大夫說娘很難再生養,唉,該如何是好?
我腦子亂得很,想要娘忘了我,又怕娘忘了我,還擔心娘不能生養的事。
真是煩人呀。
26
娘眼見著趙叔一日比一日殷勤,心裏百般不是滋味,這一日對著趙叔正色道:
「郎君正值大好年華,又有門好營生,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娶不得,莫要再惦記奴家了。」
「奴家是和離之人,又受過許多磋磨,早已配不上你。」
趙叔正要辯說,娘突然急道:
「大夫說我傷了身子,再難生養!」
趙叔一怔,隨即拉了娘的手道:
「雲娘,我對你的情意從未變過。此前以為你有了好歸宿,叔父又對我有恩,不想忤逆了他老人家,我這才說了門親。」
「自我那未婚妻去了後,我本無意再娶妻,都打算做個孤寡的,沒成想老天爺讓我又遇著了你。有沒有孩兒又何妨?能與雲娘你白頭共老,就是我天大的福氣了。」
娘不答話,只搖頭垂淚。
趙叔知道了娘的心結,到繡莊跑得更勤了。
27
有一日,娘外出送繡活,往回走時天已黑了。
剛轉過街角,一蓬頭垢面滿身臟汙的乞丐突然竄了出來,嘴裏罵著「小賤人」,使勁將娘往旁邊巷子裏拉。
娘奮力掙紮,不遠處的趙叔沖過來,幾拳打倒了乞丐。
原來趙叔去繡莊未見著娘,打聽到去處,便迎了過來。
乞丐很快被趕來的官差帶走,聽說沒幾日便死在了牢中。
正是我那人人厭棄的爹爹。
聽劉嬸說,爹爹以前也曾是勤奮有禮的少年郎,是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
是村人一聲聲「秀才老爺」的尊稱,是考舉人屢次落榜,還是染了那賭錢的惡習,或是張寡婦的勾搭?
我想不通,便不想了,路是自己走的,怨不得旁人。
這世道雖說不公,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早一時晚一時罷了。
28
趙叔救了娘,娘心裏感激,卻也越發糾結。
我知道,娘是放不下我。
娘心裏懊悔得很。她沒能護住我,讓我被賣到了周家。
雖說蘇娘子早就要借錢給娘,將我贖回來。
可周家的規矩,至少要三個月才能提贖身之事,還要看周老爺答不答應。
娘搶回了我的賣身銀子,又一天天拼了命地掙錢,就想著三月之期一到,再求求周老爺,就能將我贖回來。
哪成想那被喚作大善人的周家,卻是個虎狼窩。
娘一想起這些,便痛悔不已。
娘想贖罪,想要懲罰自己。
可是娘,壞人作的惡,怎麽能算到您頭上?
娘是最好的娘。
玉兒想讓您忘了這些,開開心心過好日子。
要怎樣才能讓娘知曉我的心事呢?
這一日,娘在房中抄寫【心經】。這是蘇娘子教娘的法子,可以凝神靜氣,祛除煩憂。
房中安靜得很,我盯著那空白的稿紙,恨不得化身為娘手中的筆,一筆一劃將心裏話告訴娘。
許是我的意願太過強烈,娘手中的筆真的如我所願般自己動了起來。
我集中精神,控制著那筆,在娘錯愕的神情下寫出幾個字:
玉兒願娘好,娘嫁人吧
嘿,正是我的筆跡。
娘撲在桌上放聲大哭,又抱著那張紙不肯松手。
29
娘嫁給了趙叔。
外祖過世後,娘母家只剩幾個遠房親戚了。
娘在甄家受苦時,他們不曾照料半分,倒是當初得知娘救了人時,便找上門來,想要借機與府台大人有個攀扯、尋個差事,被娘嚴辭拒絕後,便徹底斷了往來。
蘇娘子便讓娘從繡莊出嫁。她幫著準備了一份嫁妝,繡莊的其他繡娘又湊了一份嫁妝,看,娘也嫁得風風光光呢。
娘成親後,繡活便拿回家做,一邊還能幫著趙叔看顧鋪子。
我看他二人恩愛和順,心裏替娘高興,只是想到一事,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成想,我這口氣憋悶沒多久,便消散了。
娘有孕了!
趙叔笑得合不攏嘴,我的嘴角咧得比他還大。
我笑著笑著,淚水卻淌了滿臉。
娘終於又有孩子了,玉兒可以放心走了。
就在這時,那一件差事辦了好幾個月的鬼差大哥們找了過來。
瘦鬼差還不忘打趣我:「小姑娘這是喜極而泣呀!」
胖鬼差倒和氣得很:
「姑娘快別哭了,真有喜事。」
我一楞。
瘦鬼差接著說道:
「我們哥倆為自個兒積點德,好事做到底,已經幫你打點好了,你速速去投胎,下輩子再做你娘的孩子,可好?」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一陣狂喜湧遍全身,都忘了道謝了,急急去扯鬼差大哥:
「走走走,快帶我去投胎!」
娘,我來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