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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8心靈

初二那年,學校調來了一位新老師,姓張,長得眉清目秀,著裝幹凈整潔,待人溫和有禮,舉手投足間,滿是書卷氣。

那時,我姐夫是學校的老師,新婚燕爾,經常朝我二姐那裏跑,我就住他的宿舍,張老師住我隔壁。

學校的老師宿舍並不大,四四方方一小間,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一根長凳,剩余空間極其有限。那些男老師的宿舍雜亂擁擠,彌漫著一股由煙味、汗味、鞋臭等混合而成的獨特味道。

張老師是第一個讓我知道原來單身男人的房間也可以做到井然有序的人。我站在他半開的門口,探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那個煥然一新的小房間。

「你叫什麽名字?」

一道溫和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回頭。他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左手拿著一個剛洗凈的墨盤,右手是一只毛筆。

「陳辰,日月星辰的辰!」我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不禮貌,連忙指著姐夫的宿舍補充:「張老師好,嶽老師是我姐夫,我住他這裏,就在你隔壁!」

他的到來在學校掀起過一陣小浪潮,不少大媽嚷嚷著要給他介紹物件,單身男老師們佯裝生氣,紛紛起哄。他臉皮薄,壓根招架不住,常常以紅著臉落荒而逃告終。

說親的人碰壁多次後,從最初的喜歡變得有些惱怒。私底下開始傳言他其實並沒有那麽好,一個教書匠,肩不能擡,手不能提,家裏就一個多病的老母親,孤兒寡母的,遇到難事,連個能幫襯的親戚都沒有,就這樣的條件,還看不起小地方的姑娘……

於是,慢慢的,沒人來說親了。

因為他是外地人,性格脾氣又好,姐夫對他格外關照,他投桃報李,對我也特別照顧,所以我們走得很近。他會監督輔導我學習,我也常常溜到他那邊去看書、練字。

臨放寒假前的一個周末,慧姐經過學校,順便來看我,我正好在張老師房間胡亂寫毛筆字。

慧姐是二姐的好友。我年幼時,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多病,上初中的二姐只能把我背到學校。白天,她背著我站在教室外面聽課,晚上,就在宿舍哄我入睡。讀小學時,我貪玩,不小心放火燒山闖下大禍,第一反應也是跑到慧姐家躲起來。她於我而言,如同親姐。

慧姐是村裏的小學代課老師,屬於那種初看不起眼,越看越好看的女人,說話總是柔聲細語,愛看書,更寫得一手好字。

在我的央求下,她接過筆,墨汁如山間溪流涓涓而下,匯聚成一行工整漂亮的文字。她寫的是紅樓夢裏的【葬花吟】,剛寫到「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時,整張毛邊紙就占滿了,張老師也回來了。

他看著字,連連稱贊:「形體方正,筆畫平直。詩好,字也好!」

慧姐不好意思地放下筆:「我只會楷書,你的行書才真好咧!」

那天,他們談書法、論詩詞,聊得很歡喜。從初二下學期起,以借書、還書為橋梁,慧姐和張老師的交往多了起來。也許是顧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惹來閑言碎語,我的宿舍就成了他們碰面的最佳場所。

於是,好多個周末的下午,慧姐來還書,順便幫我收拾屋子,張老師就坐在一邊給我輔導功課。

我開竅晚,一點也沒有當了電燈泡的自覺,依然不急不緩地寫作業。直到姐夫敲我腦門,笑著讓我放機靈點,我才恍然大悟。

我原以為他們會像書中寫的那樣,有情人終成眷屬,結果卻被棒打鴛鴦。

張老師滿心歡喜去提親,被拒絕了。慧姐父母已經有了中意的人家。

在倆人的苦苦哀求下,慧姐父親隨手指著屋旁的一塊空地,對張老師說:「今年之內,你把這塊地基上的房子修起來,我就讓你們就結婚!」說完,又轉向慧姐,厲聲呵斥:「以後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裏!你一個還沒出嫁的女孩子,成天到處亂跑,也不怕人笑話,這讓我們的臉往哪擱?」

錢,成了壓在張老師背上的一座大山,原本神采飛揚的一個人,為了籌錢,變得愁眉不展、疲憊不堪,臉上冒出了亂糟糟的胡茬。

暑假前一個周末的晚上,在二姐的宿舍裏,他們三人圍著小方桌數錢,一塊、兩塊居多,還有很多角票。

二姐指著一小疊捆好的錢:「這是慧兒湊的,托我偷偷帶給你。」

姐夫的聲音也很無奈:「能借的都借了,這遠遠不夠啊!」

他沈默著,仔細地把錢數了一遍又一遍,數著數著,眼眶開始發紅。

那晚,我陪著他回學校宿舍。一路上,他沒說話,落魄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

第二天,姐夫問他願不願意跟著幾個老鄉去深山挖黃連,運氣好的話,能賺一筆錢。他兩眼放光,連連點頭。

那支隊伍中領頭的是姐夫的一個遠房表親,趁著暑假沒事,我也圖新鮮跟著進山去玩。進山前覺得神秘稀罕,真正走進去了,才知道艱難。挖黃連是件苦差事,食物、鋤頭、斧頭、彎刀、棉被、工業硫酸……平均每個人都得負擔上百斤的重物。

有姐夫的叮囑,老表對張老師很照顧,盡量減輕了他的負重,他還是走得跌跌撞撞,氣喘籲籲。他覺得拖了大家後腿,窘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地道歉。我更糟糕,從早上4點開始出發,一直在趕路,中途,我實在忍不住,累哭了兩次。

下午過了5點,終於到達目的地。高山上,太陽下坡遲,陽光透過樹縫灑下來,我一頭倒在草地上,渾身酸痛,連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他們卻在短暫休息後,開始砍樹、生火做飯、在斜坡上搭簡易棚。

山上的生活艱苦又枯燥,日復一日地找樹、砍樹、挖樹根。他做得很拼命,手心磨破了,拿布一纏,繼續挖,晚上撕開已浸滿血跡的布條時,疼得齜牙咧嘴,第二天纏上新布條,又滿血復活。原本對他的加入頗有微詞的老鄉們也終於打心底裏接納了他。

熬了10來天,帶來的幹糧不夠了,得派人回去背吃的。歸心似箭的我立即跟著出山。我剛到二姐宿舍,慧姐就來了,哭著來的。她拉開衣袖和褲腿,很多鞭子抽打過的傷痕:「他們說了,月底必須嫁,要不然,寧願打死我!」

原來,修房子不過是慧姐父親隨口打發張老師的一句托詞,想讓他知難而退。張老師剛進山,這邊就已經在開始張羅婚事了。慧姐多次反抗,換來的是母親的哀求,父親的責打,還有三姑六婆的輪番說教。

二姐夫妻倆有心幫忙,卻無計可施,只能安慰慧姐:「還沒到最後一步,等他回來,大家再想想辦法,說不定能湊夠修房子的錢。」

那晚,我輾轉反側,遲遲不能入睡,最終,還是在半夜三更爬起來,借著月色沖到回來背糧的一個老鄉家,生怕錯過了進山的時間。

我又進山了,腦子很亂,想要通風報信,又怕好心辦壞事。

棚子外面的黃連根堆得如同一座小山,足有上千斤,大夥聚在一起吃飯喝酒,開懷大笑,一個老鄉還扯著嗓子唱了段山歌。

老表站起來,大手一揮,豪氣沖天:「咱們這次運氣好,明天就開始挖坑泡片,爭取下個月再來一次!」

張老師滿懷希望地跟著大夥一起叫好,我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萬一他真的能湊夠錢,又何必非要現在打擊他。

挖好黃連根後,得尋一塊臨近水源的平地,挖一個約一米深的大水池,底下鋪上厚厚的塑膠膜,引入水,把黃連根砍成片,放進池中,倒入工業硫酸,浸泡數日,將黃連粉泡出來後,才撈幹黃連片,放水,留下沈澱在最下面的那層粉水,過濾,把粉末收集起來,下山烘幹。

浸泡期間,需要多次攪拌裏面的黃連片。我看著他攥著長棍眉開眼笑攪動池水的模樣,也跟著激動了起來,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

眼看著收獲的日子就要到了,卻忽然來了一場特大暴雨。深山中的暴雨,未曾親歷,很難想象到底能大到什麽程度。那雨,如同冰柱,狠狠往下砸。老表領著大夥爭分奪秒地在水池上鋪設提前準備好的樹木,覆上塑膠布,用石頭壓邊角。

然而,這一切的努力在兇猛的暴雨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天上的雨柱,使勁往下砸,高處,也有山石、泥水不斷湧下來,巨大的沖擊力,能在不經意間,惡狠狠地撲倒一個成年人。

很快,塑膠布爛了,架在水池上的樹木沖散了,池中已經夾雜有黃連粉的水漫了出來。眼看已經無法挽回,大夥兒只得忍痛放棄,張老師卻仍然趴在池邊,死死拉著塑膠布不肯撒手。

雨勢越來越猛,大夥怕出事,用盡力氣才把他拽開。

一個不知情的老鄉抹著滿臉的雨水,大吼:「你不要命啦!你是老師,好歹還有薪資,咋就那麽看不開呢……」

雨停了,池子爆了,20來天的心血完全毀於一旦。張老師癱坐在面目全非的池子邊,失魂落魄地待了很久。

從山裏出來,他還沒緩過勁來,就從姐夫支支吾吾的訴說中,得知了慧姐月底結婚的訊息。

走投無路的兩個人痛下決心拋棄一切,卻在車站被截了回來。慧姐最終敗在了母親的以死相逼上,而張老師,也在同來的校長一聲「你工作可以不要,家中老母也不管嗎」的暴吼聲中,蔫了下去。

慧姐結婚那天晚上,張老師在宿舍裏喝得爛醉如泥,哭得撕心裂肺,我從未聽過一個男人如此傷痛的哭聲。二姐長籲短嘆,姐夫也不好受,只能陪著他猛勁喝酒。我第一次聽他爆了粗口:「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有屁用,錢才是大爺!我要掙錢,我要掙錢,掙很多很多錢……」

小鎮不大,風言風語很快就傳到了慧姐婆家。為了給婆家一個交待,慧姐父母把責任全部推到了張老師身上,要求校長務必嚴懲。

沒等校長表態,心灰意冷的張老師主動提出了辭職。

臨上車前,他勉強笑了笑,叮囑我:「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

車子還剩下一點蹤影時,慧姐急沖沖地趕來了,蒼白的臉上滿是汗珠。她瘋狂地朝著公路追了幾步,車子卻已經連最後一點影子都看不見了。

慧姐蹲在路邊,兩手重疊置於膝蓋上,埋著頭,一動不動,只有脊背在劇烈起伏。

隨後趕來的是慧姐老公。他渾身裹挾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怒氣,鐵青著臉沖到慧姐面前。二姐想要上去,被姐夫一把拉住了,輕輕說了句:「別沖動,先看看!」

慧姐老公死死盯著依然蹲在地上的慧姐看了一會兒,忽然俯身拽著她的頭發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後轉身離去,全程一言未發。

慧姐倒在地上,沒鬧沒叫,連哭聲也沒有,只有眼淚在往下淌。

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們拉著慧姐,甩開了身後各種交頭接耳的聲音。

張老師家在市裏。姐夫每次去市裏,都會去看他。

他回去後,一度一蹶不振。不久,他母親大病一場,欠了不少債,為了生計,他去市場賣衣服。因為沒經驗,進貨被坑,因為拉不下臉,東西也賣不出去。

隔壁攤位的老板是個姑娘,主動幫他,他才總算慢慢地摸到了做生意的竅門。再後來,在他母親的一再哀求下,他和那個姑娘結婚了。據說,那個姑娘很能幹,家裏家外都是一把好手。

高一那年,二姐帶我去市裏配眼鏡,特別去了他們的攤位,生意很紅火,包裏的鈔票塞得滿滿的。他老婆挺著大肚子,忙上忙下,笑臉盈盈。

他請我們吃飯。離別時,他忽然擡頭,表情認真嚴肅:「如果我當時有這麽多錢,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二姐嚇了一跳,楞了楞,說:「哪有什麽如果,過去的事不提了,現在這樣挺好,總歸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他沒說話,站在陽光裏,還是顯得有些憂郁滄桑的味道。

回來的路上,二姐輕聲嘀咕了一句:「我這眼皮怎麽老在跳啊,唉,可千萬別再出什麽事了。」

大約兩個月後,還是出事了。

慧姐在一次家訪回來的路上,一腳踩空,掉進了一條山溝,送到縣醫院搶救,不省人事。一位進市裏買東西的老師,碰見他,無意提到了這事。他拔腿就趕了過來。

那天,我不在現場。聽二姐說,本來慧姐老公正在和醫生商議轉院事宜,他卻從天而降,

沖進辦公室就吼著要求轉院,還嚷著他有錢。結果,兩個男人在醫院裏打了一架,慧姐老公堅決不轉院了。

二姐夫妻倆好不容易才把他拉開。他冷靜下來後,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件蠢事,悔得腸子都青了,在二姐家裏急得團團轉,卻無計可施,只能守著等訊息。

四天後,終於傳來了慧姐轉危為安的訊息。他剛松了口氣,另一道晴天霹靂卻砸了下來。他母親輾轉把電話打到學校,透過姐夫才聯系上他。他一聲沒吭地走了,家裏到處找不到人,又正好是大進貨的時間。為了不耽誤生意,他老婆挺著大肚子去進貨,回來的路上,有三大捆貨掉了下去,遭到路邊村民的瘋搶。他老婆和其他幾個攤主一起下去阻止,推拉中,被踢到了肚子,送到醫院,一對龍鳳胎保住了,大人沒了。

接到噩耗,他渾身都在抖。姐夫看著心驚,卻不知道該如何勸慰。最終,他回過神來,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雙手撐著墻壁,擡起腦袋猛勁往墻上撞,喉嚨裏爆出一串哀嚎。

張老師回去後,沒再結婚,也沒再打探過慧姐的訊息,獨自一人拉扯著一對雙胞胎,生意越做越大。我大學畢業,因為工作關系,經常和他有往來,知道他開始信佛,手上帶佛珠,家裏檀香縈繞,車上最常放的音樂是大悲咒。有一次,我在他辦公室,看到一本翻開的書,有一句話用紅筆畫了兩道波浪線——佛說:「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即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體會不到快樂。」

而慧姐這邊,她老公早已當上了鄉長。分別進了教育局和縣政府的二姐夫妻倆幾次建議他找點關系把慧姐代課老師的身份轉正,調到縣上來,並強調他們能幫上忙。他口裏應承著好,卻一直沒有任何行動。最後,慧姐連代課老師的身份都被下了,只能一直在老家務農。兩個女兒,送到縣裏讀書,慧姐老公寧願讓孩子住校,也不在縣裏買房,讓慧姐出來照顧孩子。

二姐氣得把菜板剁得砰砰直響:「報復,報復,他這明顯就是報復。」

2014年,慧姐老公因病去世。臨走前,他對慧姐說:「我對不起你,你也對不起我,我們兩清了!」告訴我們這句話時,慧姐一臉平靜。

2016年,二姐兒子結婚。慧姐和張老師都來參加了。兩人見面,都有些不自在,打了個招呼,卻最終沒有坐在同一桌。

二姐有些不放心,讓我和張老師坐在一起。半醉半醒間,他拍著我的肩膀,笑:「你看,世事難料啊,你當初數學經常不及格,卻當了會計,我一個教書匠,卻當了奸商。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第二天,我回市裏,接到他電話,讓我去他家吃飯,順便幫他查筆賬。

他的母親早已去世,兩個孩子也在外打拼,偌大的房子,就他一個人住,顯得有些冷清。他下廚,我去他書房用電腦。一邊的書桌上,有還未收起來的宣紙。他的書法又見長進了,但更吸引我的卻是紙上那句詩——我恨生前未積緣,青燈古佛伴流年。

然而,桌上擺著的相框裏卻是一張翻拍的老照片——他和他老婆。照片上,他沒笑,眉眼間有股淡淡的憂傷,邊上,他老婆,卻是笑靨如花。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他這句詩,到底是為了哪個她。

作者 | 陳辰,會計

編輯 | 蒲末釋

原文標題:【不會說話的愛情】

全民故事計劃原創故事,(公眾號ID:quanmingushi)

投稿信箱:[email protected]

稿酬:千字300—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