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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將軍回來的那日,懷中抱著一名紅衣女子」為開頭寫一個故事?

2021-10-29心靈

【鶴歸青山】已完結

將軍回來的那日,懷中抱著一位紅衣女子。

長公主李嘉懿站在城門口,頂著烈日,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人人皆知,長公主李嘉懿與裴季裴將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裴季離京那日,他們一同在燕子塢前的杏樹下埋了一壇酒,約好來年春天同飲。

他晚到了一年,埋下的那壇酒便多封了一番榮枯。

大捷傳來,長公主取了那壇酒來,早早地便等在了城門口。迎著風在日頭下等了兩個時辰,大汗淋漓了仍不願去陰涼處。

馬蹄聲響起,她翹首以盼。

裴季披鐵甲穿黑靴,騎著黑馬,風塵仆仆,一路裹挾而來的不只是玉門關兩年的風霜,還有右臉眼下的一道疤和懷中的一位紅衣女子。

李嘉懿站在城門口,頂著烈陽,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明晃晃的日頭照得她有些發暈。

直到宮女阿蠻輕輕喚了聲公主,李嘉懿才緩過神來,換上平常慣有的笑,迎上去。

碰巧她今日也著了紅衣,寬大的衣袍因炎熱而被扯得微微有些淩亂。裴季跨步下馬,輕輕將馬背上如弱柳一般的女子抱了下來。

周圍都是看笑話的人,李嘉懿神色未變,裴季遠遠看去望到的是她一貫常笑的臉。

大周朝皇帝子嗣稀少,只有一雙兒女。李嘉懿身為唯一被寵愛的女兒,倒是從不跋扈,總是笑盈盈的。

裴季知道她從來都是好脾氣,以前總擔心哪天就叫人欺負了去。

現下卻覺得這好脾氣才是無懈可擊,怎麽都傷不到似的,任誰揮拳過去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軟軟的。收回手,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溫溫柔柔的模樣,叫人無可奈何。

他心裏不痛快,面上依舊冷冽,黑靴踱步而上,拂袍行了個禮,道:

「參見公主。」

李嘉懿免了他的禮。凈白的臉倒真像是柔軟又幹凈的棉花,看不出一絲破綻。

身後紅衣女子玉軟花柔。

哪有什麽人敢傷她,或者說能傷到她?從小到大,只有一個裴季。

李嘉懿斟酌良久,烏黑的眸子望著他,半晌才回了句:「將軍辛苦。」

男人闔眸謝禮,不辨神色。右眼下的疤痕卻直直地裸露在她眼裏,那是她不曾看見的那兩年。

「末將還要進宮述職。」他聲音冷冽。

李嘉懿怔了怔,拿著酒壺的手黏黏膩膩。

一時不知道酒往哪放,手往哪擦。

只好笑道:「將軍莫急,本宮是奉陛下之命,在此為裴將軍洗塵。」

一字一句,說得輕快,一時間竟難辨真假。

「來人,取酒杯。」

李嘉懿倒了酒,端到裴季面前,裴季沒有接。

從前俊逸的將軍多了道疤,到添了幾分痞氣。他擡眼,望著她,慢慢道:

「囡囡,我想求皇上賜婚我與攸寧。」

攸寧自然是她身後的那位紅衣女子。

放下酒杯的時候,不小心灑了幾滴,李嘉懿垂眸凝望,皺起了眉。路邊烏泱泱的人吵得她腦瓜子疼,指間的瓊漿在被捏得褶皺的衣袍上留下一道深紅的痕跡。

裴季,還真是不給她面子。

他們雖未有婚約,卻是一直預設要結為夫妻的。

如今搞這麽一出。當真郎情妾意到連皇家顏面都顧不得了嗎?

李嘉懿想起今日早上出宮前,在會極門偶遇欽天監時,欽天監說的話。

她嘆了口氣 :「父皇和本宮不是棒打鴛鴦的人。裴將軍戰功斐然,既是心中所願,皇上定會成全。本宮也會替將軍說道說道,只是,也要顧好體面。」

這一番話說得周全,原本兩人不清不楚的關系在說完這段話後,有了楚河漢界。

這裏的體面說得自然不止皇家的體面,還有裴季自己的體面。

日光耀耀,裴季瞇眼,他想過李嘉懿會有千萬種反應,卻沒想到會是如此平靜。

他悶聲:「謝公主成全。」

倒像是李嘉懿為難他了。明明她才是被渣的那個。

頓了頓,「本宮沒有什麽可送的,就將這壇酒贈予將軍,提前先賀將軍新婚之喜吧。將軍車馬勞頓,先休整才是,皇上那邊,不必擔心。」

等了半天無人動,長公主喝道:

「替將軍接風洗塵。」

而後她又換上了慣常笑對裴季道:「怠慢了將軍,請將軍見諒。既然將軍還有要事在身,本宮也要回去復命,不便打擾,先走一步。」

說罷,只留給了裴季一個背影。

等到看熱鬧的人散去,裴季才知道李嘉懿說的接風洗塵,就是將他的馬都牽走了。

這是要讓他走著回去。

馬車上,倒了茶,李嘉懿連幹兩碗仍是覺得不解渴,索性對著茶壺嘴喝起來。

阿蠻掀簾與車外人講了兩句,合簾氣道:「裴將軍沒了馬,彎身背著那女人走了。」

李嘉懿咕噥著「嗯」了一聲,放下茶壺,擦嘴道:「喝飽了。」

李嘉懿去養心殿的時候,欽天監宋珩昱也在。

皇帝見她來了,大喜:「懿兒來的正是時候,朕剛差欽天監擇了吉日。」

李嘉懿聞言卻無甚表情,她走得有些急,進門的時候,素手扶了扶步搖,一雙透亮的眸子若有似無地瞟了一眼立在禦案旁的欽天監。

宋珩昱白衣玉冠,眉清目秀,碎玉殘月般,清冷而淡然,一雙眼睛濃得能沁出墨來,像是一幅筆酣墨飽,淡逸勁爽的水墨畫。

他順著大周皇帝的話,回道:「八月初六乃是黃道吉日。」

李嘉懿沒應聲,轉頭向皇帝行禮道:「父皇,兒臣有事要說。」

「什麽事?」

李嘉懿思忖片刻,還是開門見山:「兒臣不嫁裴季。」

「懿兒,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兒臣知道。」李嘉懿頓了頓,「女兒不喜歡裴將軍。」

皇帝皺眉,倏地又展開,這一蹙一展間盡顯天子威嚴。

李嘉懿及笄已兩年,這兩年遲遲不願成親,也無婚配,他怎麽會不知道她在等誰?但如今裴季已是大捷歸來。

他沈聲關懷道:「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不曾,只是女兒想清楚了。」她說。

「大周建朝不久,百步一強奴,邊關難治,這兩年父皇又在大刀闊斧地改政,根基不穩,正是用人之際,裴將軍驍勇善戰又運籌帷幄,做駙馬屬實是大材小用了。」

大周有律,駙馬不得掌權。

長公主這話說得千真萬確,卻沒說到皇帝心坎。

景帝是個半路皇帝,推翻了前朝才建立的大周,疑心重,見不得功高蓋主之人,但裴季殺不得,也不舍得殺。如今他身子骨不再硬朗,太子年紀尚小,選裴季為駙馬,也有鉗制之意。

這也是為何他願意放任李嘉懿等裴季的原因。

老皇帝以手叩案,一時沒想明白自己的女兒在想什麽。

就在此時,太監來稟,裴將軍求見。

裴季與長公主進宮前後不過相差一刻,他換了一身緋色官袍,殿內燃了香,推門而入的時候撞碎了一縷青煙。

繚繞的煙霧間,李嘉懿昂首坐在禦案左側,背後是明亮的窗,日頭還未西斜,以至於太監關上門後,一時間他都只能看到那芊柔的輪廓。

但他知道,她沒在看他。

他忽地想到,城門口的太陽是否也是這樣恍得人眼花,等個人也要以手相遮,來回眺望。

「愛卿可是有什麽話要對朕說?」景帝沈聲,氣氛並不是很好。

裴季叩首,行了大禮,閉上眼,腦子裏卻是李嘉懿迎著日頭,大汗淋漓的樣子。

頭磕地,他的聲音在靜謐的皇宮裏顯得異常清晰:「臣有罪!」

皇帝不解:「裴將軍何罪之有?」

「臣於玉門關救了一名女子,日久生情,許下山盟海誓。」他依舊閉著眼。

裴季再叩首:「此次進宮,是想求皇上賜婚。」

李嘉懿這才看他。

紫金發冠,身後如墨的長發鋪了滿背,她想,這是邊關的風霜也染不白的黑。

龍顏大怒:「荒唐!」

四下靜謐。於是裴季便一直俯著首,未有動作。

景帝一時沒有說話,還是李嘉懿笑道:「裴將軍為大周身先士卒,如今覓得心悅之人,應當高興才是。」

景帝這才正聲道:「可打聽清楚是哪家姑娘了?」

「裴將軍戰功赫赫,又是兩情相悅,父皇還擔心人家不同意不成?還是擔心擔心女兒我。」

「女兒看中一人,想讓他當駙馬。」

此言一出,算是驚到了在場的三個男人。

景帝問:「是何人?」

「鶴別青山,容家公子,容譚西。」李嘉懿答。

欽天監沈吟:「容家避世已久,公主怎麽會認識容家公子?」

「是啊,懿兒,容家自數十年前避世,至今未出,你怎知容家有適婚的公子?」皇帝問。

李嘉懿笑:「宋大人推行算卦,料事如神無所不知,竟也有不知道的事?」

宋珩昱今早碰見她,讓她別出去,她執意去了,結果拂了面子,她心裏不痛快,沒與人說過,對誰都是好言好語的,對著欽天監倒是話語間藏了刀子。

「兒臣小時候因緣巧合見過。」這話是回皇帝的,眼鋒卻撇了撇欽天監。「那容公子小時候便溫文爾雅,頗有風骨,如今定長得和宋大人一樣好看。兒臣,一見鐘情。」

長公主眉眼帶笑,調戲了把宋珩昱,然而語氣懇切,竟又像是真的。

裴季擡頭,眼下刀疤隨著眼瞼動了動。

宋珩昱低眉,神情依舊如碎玉冷月般淡然。

「那自是好。」景帝扶起繡著雙龍的黃袍,站起身來。

容家是從百家時期便存在的貴族世家,弟子眾多,雖無權,卻有勢。

長公主若能與之結親,自然是有賺不賠。

景帝為難:「只是......」

「只是,這事兒還得請裴老太傅幫幫忙。」李嘉懿品了口茶,浸潤過的嗓子帶了幾分婉轉。

裴老太傅是裴季的父親。

九州有兩大家。

一是容家,早年已經避世,於是稱為鶴別青山。

另一家便是裴家,選擇了入世,喚做虎入山林。

早年兩家世代交好,到如今雖無過多交往,裴老太傅那一輩上的情分與面子卻還是在的。

皇帝顯然很是開懷,大笑:「愛卿,你回去讓裴老先生好好幫幫朕。若是如此,懿兒和愛卿都能找到相配之人,這兩門親事,朕定是滿意的。」

裴家勢力雖不如前,但聲望還在,裴季又卻手握重兵,皇帝必定是有所忌憚的。

裴季驍勇,一日掌兵,大周無外患,景帝卻有內憂。

而容家勢力如初,如果能以此牽制自然是最好的。

他疼女兒,然而在帝王之家,先是君臣,而後才是父女。

皇宮廊腰縵回,長橋臥波,幾近曲折。

三人出了養心殿後,一路無言。

裴季如今身份尷尬不好搭話,也不便走近。

李嘉懿本也不想見裴季,於是快步跟在宋珩昱後面。

宋珩昱高大,走路自然快上許多。

如此走了許久,便只剩宋大人和長公主一前一後走著了。

到沁園的時候,長公主喚了聲「宋大人」,宋珩昱沒聽見,於是她便要伸手去攔。

「宋大人留步。」

恰巧宋珩昱走在一棵杏樹旁,纖纖玉手往前一橫,指間猛地抵到了枝幹,搖下了一樹緋色。

花瓣沾在宋大人的發上,落到長公主的氣喘籲籲的臉上,又掉下去。

有一片不怎麽乖的拂過了宋大人的鼻,又落在了長公主的唇上,宋大人看見了,像是不小心咬破了唇,流出來的一滴血。

她擡手拿走了,拿的過程不是很順利,手指在唇上抹了兩下,擡起頭直直望著他的時候,頭上旳步搖晃了個伶仃。

「公主找臣有何事?」宋大人似看到猛虎一般,往後退了兩步。

長公主見勢又往前走了兩步,繁瑣的裙擺惹得地上平靜了的杏花又紛飛:「你往後走做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宋大人答:「君子應當克己復禮,臣離公主太近了。」

李嘉懿失笑,卻也沒有多言,欽天監大人宋珩昱本就是出了名的「冰罩子」,說話做事,都像是個刻板的老頭子。

像這樣的老呆板,最喜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公主找臣有何事?」

她假裝怒目,沈聲道:「宋大人,今日晨間的事,你還沒向我解釋。」

但欽天監大人恍若未知。

本就是個如玉般的人,說話都似不帶溫度。

淡淡道:「微臣愚笨,不知要向公主解釋何事。」

長公主猜不透欽天監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淡然於世,一直都是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獨行於朝廷間,除了本職事務,從來沒和任何人有過牽扯,更別說是主動與人告誡這樣的事了。

事出反常,長公主料定這個欽天監宋大人有所圖。

「為什麽叫我不要去等裴季。」李嘉懿問,瞇著一雙杏眼。

自古皇室宗親間婚姻不純粹,欽天監觀星看相,一張嘴紅口白牙,輕易便能左右天勢,李嘉懿怕宋珩昱也參與到黨爭中來。

「臣。」宋珩昱擰眉想了想,似乎是在措辭,頓了頓,道:「臣昨夜觀星,今日忌出行。」

視線落在晃動旳步搖上,余光裏長公主有一雙好看的眼,此時這雙眼怒目圓睜。

「宋大人真是好推算。」

如墨的睫微眨,依舊是淡淡地:「微臣不才。」

李嘉懿咬牙切齒,原本只是假裝,現在卻真的有些慍惱:「宋大人妄自菲薄了。雖然我沒有聽大人的話,但還是要好好謝謝大人。」

「臣不敢。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臣該做的。」

長公主氣笑了,將欽天監大人抵在杏樹下,猛地一下又是一樹落花。

「但我希望以後欽天監大人還是能像從前那樣,圈地自封,不要參與到任何事情中來。」

宋大人頷首,低眉順眼:「臣知錯。」

李嘉懿忽的很累。宋珩昱走後,她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想要將臉埋進去。

衣袍華貴,羅綺文秀,是江南進貢的雲錦,與肌膚相觸時柔軟貼服,似月色般絲滑。

可她卻忍不住懷念起從前披著麻布衣的日子來。

其實她也不太記得了,畢竟那時還小,不過五六歲,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父親也還不是坐擁天下的景帝。

像是在胡思亂想,也不知記憶到底是真是假。

她有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比她小三歲可愛的弟弟,一個溫柔而又堅韌母親。

她,還有母親。

裴季慢步走在後面,恰巧和他們走了一條路。

到沁園的時候,透過重重樹影看到的正好是長公主將欽天監大人抵在樹下的這一幕。

瓊林玉樹,光影交錯。李嘉懿小巧挺立的鼻幾乎要抵在宋珩昱的臉上,他們靠的這麽近,絳唇映日,稍稍吐口氣,都能有所察覺。

裴將軍忽的就止住了步子。

本不該,可他卻像個偷窺狂似的躲在樹後,看李嘉懿對著宋珩昱耳鬢廝磨,喃喃細語。

他雙手握拳,橫眉冷目,沈著臉,樣子簡直是像要吃人。

期間,數次想要沖出去,可他忍住了,待宋珩昱走後他才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猿臂窄腰,右手緊緊鉗住李嘉懿的手婉,幾乎要將她拎起來。

李嘉懿吃痛,起身掙紮,裴季左手又將她另一只手捉住了,膝蓋用力,禁錮在將才抵住欽天監大人的杏樹上。

滿樹花色顫了顫,似乎在哭訴自己今日的倒黴經歷。

風水輪流轉。

她擡眼對上那懲忿窒欲的臉,退無可退,有些力不從心,譏諷道:「裴將軍這是做什麽?」

「你又是在做什麽?」裴季反問,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加重。

她主動靠近宋珩昱,兩人幾乎肌膚相貼,現下,卻極力想要拉開他們兩的距離。

裴季沒發現自己的話裏帶著濃厚的醋意,他咬牙切齒:「公主成全了我和攸寧,在殿上言心悅容家公子,卻又在這裏私會欽天監。公主心口不一,心裏到底有誰?公主究竟是想嫁給容譚西,還是宋珩昱?」

說到最後,像是要將她嚼碎了。

「將軍既已得償所願,就該適可而止,我喜歡阿貓阿狗都與裴將軍無關,你還是好好回去關心關心自己的紅顏知己。」李嘉懿冷哼,用欽天監大人的話回擊:「君子應當克己復禮,請將軍放開我。」

裴季覺得自己快瘋了,在她面前自己就像是個脫盔卸甲,身披裏衣便往前沖的楞頭士兵,每走一步都是頭破血流,刀劍滿身。

「放開我。」她冷冷重復。

裴將軍卻單手將她兩只手腕圈在一起,騰出一只手來捏住了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親吻,他發了狂。

他們相識多年,一直以禮相待,克己復禮。

可如今,什麽己,什麽禮他都不想管。他只覺得自己的心缺了一道口子,冷冷地漏出風來,吹得他痛不欲生,要從她的身上找補才行。

李嘉懿全身都動彈不得,能受自我控制的只有一雙眼和一張嘴,她被迫擡頭,垂眼看著身前這個生來就該在玉門關鮮衣怒馬的將軍。

劍眉星目,剛毅冷峻。

長長睫毛下,是眼瞼的一道疤。

可她,還來不及問這疤是如何來的,還沒好好說過一句話,還沒問這兩年過得如何,還沒來得及共飲一起埋下的洗塵酒,他們就走到了絕地。

她喜歡裴季很多年,等了很多年,奇洛基傳書一封又一封,到最後卻再也沒收到過回信。

燕子塢杏林花滿,酒釅春濃。

怎奈京城的春風,怎麽樣都吹不到玉門關。

像是報復,她狠狠地咬了一口,血腥味充滿了整個口腔。

裴季放開她,下唇又繼續冒出了血珠,聲音嘶啞:「囡囡的脾氣變差了。」

李嘉懿的神情更冷了,索性不想再裝了,她一字一句:「裴季,在這整個京城,你去問問,我李嘉懿,對誰有過好脾氣。」

只有對他,只有對裴季。

他不知道長公主一直是一個錙銖必報的小人。

裴季扯了扯嘴角,放開她:「即然如此,為什麽要忍,為什麽不質問我為什麽要取別的女人,不質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初見裴季,是在六歲那年冬季。

那時父親剛剛稱帝,很多事情無暇顧及,她帶著弟弟李逸朗跟著大臣的孩子們一道聽老師講課。

沒有人認識他們,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他們就像是被遺棄的孩子,坐在角落裏無人問津。

同樣在角落裏的,還有裴太傅的兒子裴季。那時他剛生了一場重病,康復之後依舊是渾渾噩噩,不說話,也不與人搭話。

他們在下學之後一道被惡作劇的孩子關在學堂裏。

學堂的圍墻很高,滿墻滿院都是積雪,李嘉懿能爬出去,三歲的李逸朗卻不能。她不能丟下弟弟。於是姐弟倆依偎在學堂的草蒲旁,呆坐了很久。

她不哭不鬧,她是長公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些人只能欺負得了她一時。她拿著老師的戒尺,在地上寫著課上講的【禮記】,心裏卻在想著明日該如何教訓他們。

直到墻頭傳來一道聲音,李嘉懿才發現那個不說話的小男孩趴在墻頭在向他們招手。

他們其實不算認識,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因此小小的公主覺得,就算他不幫忙也再正常不過。

於是,她問:「你為什麽不自己走?」

至今她還記得,那日紅梅映雪,裴季立在秋書院的墻頭,對著她和弟弟說:「我裴季,從不輕棄他人。」

她只是小小的懲戒了那些人,劃破了一個調皮的小男孩的衣服,那男孩就痛哭流涕,說自己錯了。於是她扔下刀,告誡他們,不能將這件事告訴裴季。

她放過了他們,格外開恩。自此成了裴將軍口中的好脾氣。

長公主一直偽裝得很好,特別是在裴將軍面前。她裝作極盡溫柔,裝作善氣迎人,裝作不念舊惡。她怕有一天會成為「從不輕棄」中的那個「棄」。

因為大周朝被捧在掌心的明珠,是一個曾被拋棄的孩子。

她享受著最好的吃穿用度,數不清的珠石瑪瑙,大周最富饒的封地,卻偷偷懷念曾經吃糠咽菜的日子。

景帝建周不是一蹴而就,他也曾打過敗仗,抱頭鼠竄。甚至在逃跑時都忘了帶上他的一雙兒女。

那時她不過六歲,抱著李逸朗躲在破爛的米缸裏,是將軍栗旬空回來救了他們,歷經滄桑的粗糙的手掌撫上她的小臉,將他們帶了回去。

馬車上,掀開簾子是景帝驚慌的臉,他喊道:「栗將軍,快快駕車!」

身後是發絲淩亂,臉色慘白的母親,尖叫著:「不要丟下我的孩子。」

李嘉懿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會有這麽狠毒的心。他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是不是人一旦沾染過權力,就會變得連豬狗都不如?

栗將軍將他們帶上馬車,不過才駕了兩裏路,景帝卻嫌車馬太慢,又一腳將他們踹了下去。

她護著李逸朗的腦袋,落到遍布石子的路上,沾了塵土的臉上到處是斑駁的血跡,顧不得思考,帶著弟弟哭著追趕馬車。

栗旬空看不過,又將他們抱上去。整個車廂裏都是女人與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景帝二度將他們踹下去,如此往復了幾次。景帝終於受不住,將死死抱住他的女人也推下了車:

「要是想死,就一起去死。」他冷冷地說,然後將一柄長劍驟然刺入本就瘦弱的身體。

李嘉懿呆呆地喚了聲「母親」,幾乎連哭都不會了,只一個勁的磕頭,從喉嚨裏發出顫抖的聲音:「至少救救逸朗,帶上逸朗!」

無情的馬鞭聽不見聲音,猛地一下,塵土飛揚,只留下兩條車軲轆印。

後來,景帝推翻了大姜,建立大周,栗旬空接回了公主與太子。天子新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以「功高蓋主,居功自傲之罪」誅殺了開國大將栗旬空。

陰暗潮濕的牢裏,李嘉懿帶著逸朗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問:「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救我們嗎?」

栗旬空笑著答:「我救不救你們都會死,救了是功高蓋主,不救是護駕不利。」他咳嗽了幾聲,喉間彌漫一絲血腥味。

「那你為什麽不逃?或者先殺了他?你明明有機會的。」

栗旬空蓬頭垢面,於淩亂遮面的發間望著這個顯然恨極了自己父親的女孩:「時勢如此,渺小如你我,我不過順勢而為。」

他頓了頓:「但我很高興救了你們。」

囚車遠去,掀起世間的喧囂。

倏地,她仿佛又成了那個追在車馬之後,哭的肝腸寸斷的孩子。

李嘉懿站在市井的街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了抱歉。

這次,她先回了頭。

長公主靠在杏樹上,珠釵盡亂,儀態盡失,面前的男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她伸手去撫那道疤,又似燙到了般驟然收回了,大夢初醒。

「我釀了一壇酒,埋在了樹下,可是有狗不知好歹,將它刨出來了,然後酒便壞了,裴將軍,你說,我應該怎麽做?」

男人眼裏沾了情欲,唇上有她的口脂,紅紅的像是腫了,褐色的血跡已然幹涸,如同被攆在土裏已然幹枯的花瓣。

「我會將那狗殺了,再把酒扔掉,不會想狗為什麽要刨我的酒,我的酒又為什麽會壞。」李嘉懿笑了,極盡殘忍:「橫豎,不過是我不要了的東西。」

裴季是她釀壞的酒,歷經十年,原以為醇香撲鼻,卻刺淚了她的眼。

壞了的東西便該棄了。

因為長公主李嘉懿,永遠不會再被人拋棄。

今天的月亮似乎特別的圓。

清輝如簾,瑩潤透亮,像是一塊天然去雕琢的璞玉,冷冷地於上方傲睥一世。

長公主臥在燕子塢低矮的青石瓦上,神色懨懨。她其實很能喝酒,但今天的酒似乎後勁特別大,夜裏的冷風吹過,也沒能吹散她面上的紅暈。

這酒是去年春天釀的,年數不長,回味卻甘。

李嘉懿很會釀酒。說起來這手藝還要算是從栗旬空那偷學過來的。

栗將軍戎馬倥傯,一生未娶,說過酒和馬就是他的賢妻。煩了,可去草場上縱馬,振臂高歌,倦了,便喝個痛快,一醉方休,這樣的生活才是無拘無束,自在逍遙。

她那時不懂,一度很羨慕栗旬空,以為他是真的無牽無掛,什麽都不在意。

不像自己,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既想要時時黏著娘親,又想要和弟弟一起玩,路上遇見只受了傷的可愛小狗,還要記掛好幾天。

直到有一天,她在這個快意恩仇的瀟灑將軍身上發現了一支木簪。

那簪子是用黑檀木雕的,玉蘭花樣式,清新素雅,尾部已經被盤的包了漿。

是栗旬空做給她心上人的,卻從來沒有送出去。

他說:「我戎馬一生,厲兵秣馬多年,為的就是征戰沙場,我不能放棄我的抱負。自知自己刀尖舔血,說不定哪天就有去無回,雖心悅於她,卻不能自私自利耽誤了她,讓她過著每日擔驚受怕的日子。」

那是這個男人身上少見的溫柔時刻,眼角都像是淬了糖:「她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子,竟主動向我求親,我一個糙老爺們,哪見過這種場面,脖子紅的都快滴出血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還沒她來的爽快,算是丟臉丟到家了。」

「後來便做了這支簪子,可還是沒敢送出去。」

看似無拘無束的人,也有雜七雜八的顧慮。

栗旬空死後,李嘉懿曾帶著李逸朗悄悄跑出宮祭拜,在一家客棧裏,偷喝到了那熟悉的佳釀。

客棧的老板娘是個鮮眉亮眼的婦人,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小小的梨渦,抓到了他們也只是溫柔地訓斥了幾句:

「小孩子哪能喝酒,仔細喝壞了身子。況且,我這酒可不是拿來賣的,就這麽一壇了,原本寶貝的很,都叫你們給糟蹋了。」

李嘉懿一下子便認出來了,這是那個一生未娶的糙老爺們沒有掛在嘴上,卻放在了心尖兒的女子。

將軍壯誌未酬,未有歸期,臨行前替心上人釀了一整個屋子的美酒,告訴她不必等。若是來日擇得佳婿,這酒就當他的新婚賀禮,若是尋不到良人,也不要將就,這一屋子酒足以維持生計。

可她未嫁他人,也未以此為生。

她怎麽舍得。

起先她是賣了一些,作為開店的本金,可這之後的每一壇酒,她都要親自開壇,親口品。

她想,等喝完了,就不等了,只是她已經習慣了在黃昏眺望客棧前的渡口,輕輕抿一口,將落日余暉緩緩咽進心裏的日子。

然而這最後一壇也沒了,老板娘溫聲道:「也不讓你賠了,左右日子不該一成不變,我也不該再如此了。以後可不要再帶著你弟弟偷喝酒了,不然下次讓我碰著,可要給你點教訓。」

李嘉懿卻沈聲,倒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模樣:「我喝了你的酒,自然是該賠你的,以後,我來幫你釀。」

老板娘笑了,沒放在心上,梨渦淺淺:「你一個小娃娃,還會釀酒?」

可李嘉懿卻不是在說笑。

她以前常看栗旬空釀,雖也只是看了個囫圇。有時幫上點小忙,大體上是清楚的,只是從沒有自己一個人真正做過。

於是,她又到專業的酒坊裏去學,做了很多次,將記憶中的方子方法混合著學到的手藝試了一遍又一遍,才釀出相近的味道。

老板娘喝到的時候,哭了。

她拉著李嘉懿的手坐在黃昏的渡口邊,為她斟了一杯,聲音顫抖地說:「雖然我之前教育你說小孩子不能喝酒,但今天,就今天,你可以陪我嗎,就一小杯?」

煙光浩渺,一碧萬頃。

李嘉懿點頭。

寬袖下握了東西的手輕擡,在晚霞映照下,為她簪上了那支黑檀木玉蘭簪。

此後,李嘉懿每年都會去為她釀酒,擺滿她的小屋子,帶著酒和她一起去看栗將軍,直到後來老板娘病逝。

這兩年她酒釀的不多,一壇於裴季離京的那個春天,已經用作新婚賀禮。一壇於他本該回朝的那年春日,今朝開壇,依舊沒有共飲之人。

涼風習習,三分醉意,五分倦意。

她攏了攏寬大的罩衫,仰面又飲一口,半闔的眼睛望天。

那輪圓月依舊潔白,高高地掛在蒼穹之上,清冷至極。

碎玉冷月。

倒是挺像一個人。

「宋珩昱?」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來,想要瞧個真切。

不曾想一個步子沒踩穩,跌了下去,摔了個結實的屁股墩。她驚呼一聲,扶著腰臀,搖搖晃晃要起身,擡臉卻映入一張玉砌的人面來。

宋珩昱俯身低頭望著她。

「宋大人怎麽會在這裏?」長公主不大清醒,方才摔了一跤,腦子更是迷迷糊糊,分不清到底是宋珩昱變成了天邊的月亮,還是那天邊的月變成了宋珩昱,借著月光灑在了她眼前。

「是公主喚的臣。」欽天監大人實話實說。

他不過是路過,聽得檐頭不知道有什麽叫喚,隔著重重樹影,起先以為是野貓,走近了才發現是大晚上跑到屋頂上手舞足蹈的長公主。

幸得燕子塢本就是藏酒的,房屋低矮,沒什麽大事。

欽天監大人皺眉:「大晚上的,檐間起舞,公主簡直是胡鬧。」

「誰說我在跳舞?」

「那公主是在做何?」

李嘉懿語塞,總不能說自己是在發酒瘋吧?轉移話題道:「你見我跌下來,也不來幫幫我。」

長公主雙頰桃紅,發髻微亂,語氣倒像是撒嬌。柳眉被將才倒灑出來的瓊漿浸濕了,她抹了一把臉,婆娑著一雙水眸望著他。

欽天監大人心尖一動。

他方才瞧清楚之後,其實已經馬一般飛奔過來了,只是實在是太遠,沒趕上,現下還偷偷喘著氣,嘴上卻道:「長公主吩咐過臣,圈地自封,不要多管閑事。」

李嘉懿又一次語塞了。

老刻板果然是不知變通。

但她今日懶得計較:「宋大人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臣不會喝酒。」

欽天監大人拒絕得幹脆,長公主卻起勁了:「本公主親自釀的酒,可不輕易與人,宋大人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宋珩昱直言直語:「公主今日剛贈了裴將軍一壇。」

李嘉懿:「......」

什麽「冰罩子」,「臭呆子」才是。

也不與他多說,長公主拿起酒壺便往這「臭呆子」的喉嚨裏灌了一口,瞋目切齒道:「叫你喝就喝!」

宋大人一個猝不及防,猛地吞咽了幾口,而後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張臉漲得通紅。就這麽一副狼狽之相,還不忘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白凈的秀帕擦去溢倒下巴上的瓊漿。

放下帕子,他還欲再說什麽,瞧了眼李嘉懿的臉色,屈尊就卑道:「臣真的不會喝酒。」

李嘉懿「奧」了一聲,見他平靜下來,問:「好喝嗎?」

宋大人點頭:「倒嘗不出酒味,是桃子的味道。」

「要不要再來一點?」

欽天監大人想拒絕,剛要搖頭,又見長公主灼灼望著他的眼,改口道:「好。」

李嘉懿笑,「臭呆子」倒學會察言觀色了。

她領著宋珩昱進了燕子塢,宋大人高,跨過門檻的時候差點磕了後腦勺,李嘉懿既不心疼,也不愧疚,立在那繼續指使他將那壇開封了的酒搬出去。

不染俗塵的欽天監大人,幹起苦力來倒還算利索,搬完後還用帕子將酒壇子上的塵土擦幹凈,又擦了手,皺眉蹙額道:「會不會太多了些?」

長公主不以為然:「喝酒不就是要講個盡興?」

「凡事還是要講究適量。」宋大人引經據典:「菜根譚有言,爽口之味,皆爛腸腐骨之藥,五分便無殃;快心之事,悉敗身喪德之媒......」

「行了。」李嘉懿擡手,不想聽他低吟淺唱,又不是來上太學:「喝不完你再搬回去便是。」

欽天監大人說的不會喝酒,是真的不會喝。長公主嚴重懷疑,他方才這一番低眉順眼,察言觀色的樣子,是因為已經醉了的緣故。

不過這正合她心意。

原本神色懨懨的長公主,這會兒又變回了笑盈盈的樣子,酒都有些醒了。她輕輕喚道:「宋大人?」

不過三四盞,宋大人已然是塊無法思考的冰木頭了,雙手撐著下巴坐在石桌旁,聽到李嘉懿叫他,一個勁兒地嗯聲點頭,模樣溫順乖巧。

「宋大人,我是誰?」

「長公主殿下。」

李嘉懿更滿意了,只差笑出聲來,試探道:「那你是誰?」

「我是......」宋珩昱歪頭:「他們偷偷叫我冰罩子,還以為我不知道。」

她這下實在是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原來宋大人都知道啊?那大人會不開心嗎?」

「自當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眼中滿是真誠,竟還安慰起了她,「公主也是,任他們東西南北風,莫要太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李嘉懿心頭一倏,差點陷入那如墨的眸裏,忙道:「我臉皮可厚的很。」

又是一陣點頭如搗蒜:「那就好」。

公主殿下才放了心,扯起裙擺挪到宋珩昱邊上,側身望著他:「宋大人,可有什麽事瞞著我?」

宋珩昱搖頭,又點頭。

果然!

這臭呆子!

「瞞了我什麽?」

「那日。」欽天監大人皺起了一張臉,像是在措辭,「那日公主不該去見裴將軍,其實不是臣推算到的。」

她瞇眼,慢慢引導:「那是誰告訴大人的?」

「沒有人。只是臣聽聞,公主寄的信,將軍已經許久未回了。」李嘉懿心下了然,若是像欽天監這樣不問世事的人都聽到了的事,皇城肯定早已滿是風雨了。

既然裴季能大捷回京,又怎麽會連一封平安信都來不及寄?她去不過是自取其辱,是自己傻了一回。

「下山前,臣的老師曾教了臣許多如何品鑒薄情郎之術,臣想......」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李嘉懿只得湊近了耳朵去聽。

宋珩昱是學道的,從小於山間修行,常年不問世事,下山前老師千叮嚀萬囑咐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還教他看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本子,怕他一楞頭書呆子被女人騙了。

欽天監那日不知怎麽就聽了一耳朵,越想越覺得長公主這情況與那話本子裏說的換湯不換藥,一時鬼使神差,就去說了。

長公主失笑,沒曾想有一天,她還能被宋珩昱教育一頓。

「讓公主難堪,是臣多管閑事了。臣要面子,還未曾道歉,實屬不該,有愧老師教導。」說完真要雙手作揖。

她仔細瞧了瞧宋珩昱,喝多了還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克己復禮的清冷模樣,能有哪個女人能騙得到他?

阻了他要擡起的手:「我已經原諒你了。」

「多謝公主。」欽天監大人還在支支吾吾地說什麽,饒是再怎麽湊近,將耳朵貼在他唇上都聽不清了。

忽的,李嘉懿覺得這男人說話的聲音有些不太對勁,她趕忙將頭移開,又將他的腦袋掰正,讓他不要對著自己。

宋珩昱覺得自己昏昏沈沈,已經快支撐不住自己的腦袋了,裏面像是灌了鉛,直直地就要往長公主那邊倒。

李嘉懿想逃,這要是吐到了她身上還得了?可是欽天監大人不知什麽時候扯住了她的衣襟,一動,他們之間就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樣子。

「別吐,千萬忍著。」一面安撫,一面悄悄想要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將衣襟上的手掰扯開,但如玉的手指現下像是兩個滾燙的鐵鉗,牢牢地烙在了上面,她只好拍手示意。

宋珩昱覺察,抱歉道:「臣失禮。」

卻只放開了一只手。

李嘉懿:「......」

臉色像是熟透了的蟹,樣子又像是憋屈的龜,嗚咽的聲音又像是只剛出生的奶狗,欽天監大人可能從來沒有這麽柔弱可憐過,可惜長公主殿下從來不是憐香惜玉的人。

她逃又逃不脫,想要用手去捂又實在下不去手,一下子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眼見宋珩昱實在是忍不了了,電光火石之間,趕忙握起他的手結結實實地擋住了他的嘴巴。

這下算是松了一口氣,他雖吐了,卻不多,一股腦都落在自己衣服上和手上了,長公主有些嫌棄,悻悻然放開手,拍了拍他的臉蛋道:「吐了之後便舒服些了吧?宋大人,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又試探道:「能自己回去吧?要不要我送你?」

宋珩昱點頭,順著她扶的手起來,然而下一秒,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下來,登時,他們胸口相貼,那還流淌著的汙穢物整個印在了李嘉懿身上,隔著衣襟甚至都可以感受到那濕潤的感覺。

她驚呼,根本阻擋不住,兩眼一翻,心如死灰,掙紮了兩下之後索性破罐子破摔,任他壓在身上,抿唇屏住呼吸,癱在地上不想動彈。

天上一輪明月,清輝夜凝,李嘉懿這才分清楚,月是月,宋珩昱是宋珩昱,什麽碎玉冷月?

月亮可不會有什麽味道。

長公主偷偷將欽天監大人帶回了寢宮。

她從來沒喝過這麽清醒的夜酒,一路架著高大沈重的男人,一路忍受著穢物和酒氣,時不時還要註意有沒有巡邏的侍衛,不被其他人瞧見。

但她怪不了別人,畢竟人是她叫來的,酒也是她硬邀著喝的,人家還再三拒絕,表明自己不會喝酒了,是她自己想套話,現下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到了寢宮,一入門,她便將宋珩昱扔在了地上,趕緊想要去換衣服,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太厚道,廢了牛勁兒才又將他弄到了躺椅上。

宋珩昱四仰八叉地躺著,渾身滾燙,連脖子都是紅的。

李嘉懿嘆了口氣,想,美,果然還是人與人之間拉開的距離產生的。

給他脫衣服的時候,欽天監大人一點兒都不配合,一個勁兒的亂動,嘴上也不老實,也不知道究竟有幾分清醒,一會兒「男女大防」,一會兒「克己復禮」,搞得她心中滿是無明業火,吼道:「臭死了,不脫就給我躺到外面去。」

他還真撐起身子要出去!這要是明天早上被宮人看到還了得?長公主忍無可忍,摁著揍了幾拳,這男人才老實。

宋大人閉著眼,乖乖不說話認真配合的樣子倒是恢復了些平常的清冷,算是可愛,李嘉懿的動作才放得輕柔了些。

她沒瞧見過男人的身子,宋珩昱平常一副高山仰止,清瘦公子哥模樣,脫了衣服,倒比想象中的要健壯,按照平常,她可能會偷偷看上兩眼,可惜今日,實在是太困了。

收拾到半夜才算結束,長公主精疲力盡,沐了浴出來,見宋珩昱只著褻褲,光著精壯的膀子仰面躺著,呼吸均勻,顯然是已經睡著了。

到底是不太體面,她又拿了床錦被扔在他身上,寫了張「明日不必進殿服侍」的條子貼在殿門口,轉身往裏間床榻上走的時候,覺得氣不過,又回過頭,擡足往他大腿上踹了一腳。

李嘉懿這一覺睡得昏昏沈沈,欽天監大人倒是不太踏實,到了後半夜猛地驚醒了。醒來見到自己衣冠不整,宿在別人的寢殿裏,白色的褻褲上還有一個明顯屬於女人的腳印,宿醉的頭痛欲裂都止不住他的慌張,一下子思緒萬千。

望了望床榻裏端,透過曼妙的床簾,李嘉懿正睡得安穩。

按照欽天監大人所知所學,如此這般,雖然沒睡在一起,卻也算是毀了人家女子清譽,定是要負責任的。只是現下這狀況有些復雜。

他一道思忖,一道尋著自己的衣物,瞧了一圈都沒見著。突然,外面穿來幾聲響動,原來已經有宮人起身了。

心一陣狂跳,宋大人嚇得不敢動彈,算是切身體會了回「小人長戚戚」這句話,他現在簡直是做賊心虛。待外面沒了動靜,才站起身子來,裹著錦被慌不擇路。

剛走了幾步路,便碰上了打著哈欠往回走的宮人,他連忙又躲到轉角處。

天漸漸亮了,晨光微熹,整個天都呈現出青藍色。

宋大人嘆了口氣,想了想,伸手在墻上畫了個陣。

身為君子,他從來坦蕩,自從下山之後,從來沒動用過奇門遁甲之術,沒想到第一次用,竟是因為怕被別人捉奸。

他想起以前老師總說,人間萬般,世事無常,其中道理,還需自己體會,於是他下了山。

在大周數年,宋大人過的清心寡欲,與在山上並沒有什麽區別,更別說什麽世間萬物的心得體會了。

可今天這一整日下來,卻是感觸頗深。

現下這番光景,便是世事無常。

景帝在南海子秋月閣設夜宴慶功。

長公主睡到日上三竿,用了午膳後躺在榻上看了會閑書,懶懶地不想起,起先說不去,想到宋珩昱,半道又改了主意。

秋月閣臨水而建,說是閣樓,更像是亭台,四面臨風,八個角上墜了檐鈴,坐席從裏端擺出來,蜿蜒了一路。

她穿了一身金絲織錦十二章紋的宮服,頭發利索挽起,上面戴了金葉蓮花冠,踩著夕陽姍姍來遲,到時群臣都已落了座。

欽天監大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裏,身旁倒有一空位。

他今日換了銀絲繡白鶴的寬袖,簪了玉冠,越發襯得清塵脫俗。

長公主以前倒是沒發現宋大人這麽喜愛穿帶鶴紋的衣裳。直到昨日給他換衣服時,看到肩頭的牙印。

那是她咬的,在那年她和逸朗被棄,困於山谷之時,咬的卻是「鶴歸青山家」的容譚西。

席間竊竊私語,長公主不甚在意,倒是宋大人,面上冷然,耳根子卻是紅的。

她落了座,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倒了一杯遞過去,奇道:「酒還沒醒?」

指尖相碰,連茶水都泛了漣漪,宋大人神色不改:「醒了。」

「那怎麽臉還紅著,又喝了?」

「沒有,大概是頭頂琉璃盞照的。」宋大人昨日落荒而逃,沒想好怎麽面對長公主,卻學會了怎麽睜眼說瞎話。

李嘉懿笑,擡頭一看,上方確是正有一盞搖曳著燭火的明燈:「醒了就好,頭不痛吧,有沒有喝醒酒茶?」

「已然無事了。公主釀的酒很好喝,不傷胃也不傷人。」

這是上癮了?她忙搖手:「謝謝宋大人誇獎,昨日是我的錯,大人可別再喝酒了。」

宋珩昱面露赧顏:「臣昨日失態了。」

李嘉懿不可置否:「無妨。」

喝了口茶,又道:「你的衣服我洗好了,記得來拿。」

這話有些曖昧,偏她又說的坦蕩,欽天監大人想到今早自己光著膀子回殿的樣子,猛地咳嗽了一下,手一抖,晃出幾滴茶水。

「怎麽回事?」

她從懷裏拿出一塊素白的帕子,上面赫然用銀線繡了一只鶴,正是昨日他用的那塊,現下已經洗幹凈了。

「擦一擦?」

宋珩昱凝視了一會兒,還是接過帕子,聽話地將水擦幹了。擦完後,也不知道應該將帕子還給她,還是自己收著。

垂著眸,見李嘉懿手上也沾濕了,宋大人沒忍住,抿唇拿起她的手,細細地擦幹,認真道:「昨日的事,不知公主如何想,但臣回去之後想了很久,如果公主願意,臣定會負責。」

與冷冰冰的樣子不同,他的手很暖。李嘉懿沒有拒絕,琉璃盞下,兩人的指尖都像是染上了緋色,她還含笑裝不懂:「昨日怎麽了,宋大人要怎麽負責?」

宋珩昱擡起頭,眼中一派真誠:「自是八擡大轎,十裏紅妝。」

衣角相纏,兩人一金一銀,一俗一雅,還挺相配。

李嘉懿調笑:「果然是老古板,我和宋大人又沒怎麽著。況且,我是要嫁容家公子哥的。」

宋大人擰眉,心情有些復雜。

明明宋珩昱是他,容譚西也是他。宋珩昱和容譚西,本就是同一人。可在宋大人耳朵裏,長公主想嫁容譚西,不想嫁給宋珩昱。寧願嫁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嫁給他。

「你就這麽確定,容家會同意這門親事?」

「是啊,方才還不清楚,現下剛確定的。」

宋珩昱一怔,聽她又道:「容家同意了怎麽辦,宋大人還怎麽八擡大轎娶我進門,要搶親嗎?」

「......」

宋大人無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說話真真假假,老愛拿他開玩笑。這話裏的意思,也不知是不是已然知曉了他就是容譚西。

李嘉懿曾說過,在小時候見過容家公子。那時候他以為只是唬人,如今想來很可能是真的。

他幼時家教極嚴,容家避世,意在遠離江湖纏結,權力紛爭,因此不準人輕易下山。老師對他的教導都是世俗渾濁,獨善其身。偏得那時少年正是叛逆時期,越不讓做的事越要去做。

天賦異稟,天資聰穎如他,在小小的俗世豈能無法生存?老師、父親的再三警告以及山中阻人的陣法都沒能攔住他。

那是他自己第一次偷偷溜下山,輕輕松松地,剛破了陣,不知從哪躥出來了一個面黃肌瘦的猴小子,毫無防備猛地將他撲倒在地。

小小的身子,力道倒是不弱,一口白牙像狗一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甩都甩不掉。

血滲透了他銀絲鶴紋衣袍,像沼澤般困住他肩頭的白鶴。

如自視甚高的容譚西,在出世第一日,就受到了世俗的當頭棒喝。

十一

其實那也怪不得李嘉懿,她被棄於山谷五日,極度的饑餓與疲憊讓她變得有攻擊性,一點風吹草動,都覺得是山中潛伏的猛獸。

突地有東西從樹後冒出東西來,當然神經緊張。

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身下是一個錦衣玉服,痛得齜牙咧嘴的少年,都這麽狼狽了,還忍著憤怒,沒有揍她,頗有教養地說:「放開我。」

當然,事實上,只是平常養尊處優的容公子從未遇到過歹人,也從未挨過揍,一時都沒想到反擊。

而那一擊,幾乎花費了李嘉懿全部的力氣,當放松下來時,就像一直繃著的琴弦登時斷了般,她暈了過去。

容譚西推開她,捂著肩膀起身,聽到了一陣哭聲,這才發覺猴小子後頭還有個臟兮兮的圓煤球。

正是李逸朗。

宋大人一時間想得有些出神,沒發現長公主猛地靠近了他,睜著一雙渾圓的杏眼:「宋大人在想什麽?」

宋珩昱心突了突,雙十眼睛仿佛對上了。

他道:「在想,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掉以輕心,背著長輩偷溜出家門玩的時候曾遇見過一只兇猛的野猴子。」

「宋大人恪守禮法,還會偷偷溜出家去?我以為只有我會做這種事。」

宋珩昱彎了嘴角:「自然也有不懂事的時候。」

長公主從來沒見過欽天監大人笑,竟覺得那笑時擠出的褶子都莫名有些好看,一時有些呆了。

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那野蠻的小猴子咬了我,給我嚇得,在外面呆了沒幾天就跑回去了。」

「還有能嚇到宋大人的東西?」李嘉懿吃驚。

宋珩昱滿眼笑意:「嗯。那小猴子兇得很,森森獠牙,有遠處那柳枝那麽長,可怕極了。」

他指了指。

順著他如玉的指尖望去,岸邊的垂普都隨著風撥動著湖面,暗影重重,仿佛猛獸齟齬的利齒。

等等,會咬人的猴子?

她轉頭回身,望了望宋大人肩頭那銀絲鶴紋,那白鶴昂頭,正欲展翅高飛。

莫不是在說她?有些狐疑:「那猴子,是公是母?」

宋大人道:「是只張牙舞爪的母猴子。」

好個宋珩昱,還學會開她的玩笑了!

長公主拍桌,又忽的想到宋大人可能還不知道他說的那「猴小子」是她。

剛拍了桌的五指又蜷成爪,舉到頭頂,呲牙道:「像這樣嗎?」

「一模一樣。」如墨的眸子彎成了月牙。

長公主肚子裏憋了一股氣,難以發作,面上還得笑嘻嘻,臉都快僵了。卻見到宋珩昱從方才開始一直在笑,如玉的臉像是倒映在湖中的月被風吹起了漣漪,柔和得連水都有了溫度。

一下子,氣便沒了。

忽的她突然道:「那小猴子定是醜的緊。宋大人,你覺得我好看嗎?」

方才舉起的的手剛放下,寬大的衣袖無意識地擦過發髻,拂亂了她原本一絲不茍的發,也拂亂了他從未有過波瀾的心。

「好看。」

「有多好看?」

宋珩昱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卻總是被李嘉懿的問題難倒,那一刻他刮腸搜肚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又想到了臨行前,老師給他看過那些的話本子,裏面倒是有一些,不過都是些膩膩歪歪的虎狼之詞。

躊躇半天說不出口,還是笨著嘴巴:「非常好看。」

「那你覺得容家公子會喜歡我嗎?」她撐著腦袋歪頭看他。

「自是......」燭火跳了跳,「會喜歡的。」

李嘉懿舒顏,望著面前這個如玉如月如鶴如松柏的男子:「那就好。」

「哪裏好?」

「容譚西家世好,背景好,後台也好,嫁給他,是門穩賺不虧的好婚事。」

「那如若他沒有背景,沒有家世呢?」

「有像宋大人這樣的臉也行。」

宋大人臉紅耳赤。

席間推杯換盞,好不熱鬧,只有他們這,突地沒有人說話,冷冷清清。宋大人低頭抿了口茶,頓時清香溢滿齒間。

過了半晌,驀地問:「那你覺得容譚西好,還是我好?」

十二

這頭景帝瞧見自己女兒來了,便差人來請。

長公主剛想起身,就見後頭來了一宮人,說皇帝請欽天監也一道過去。

李嘉懿這才起身。

裴季今日坐在景帝下方,萬眾矚目,如平常一樣,冷著一張剛毅的臉。

他老遠就看到了她,一路穿花拂葉,沒點公主的樣子,笑吟吟地跟在宋珩昱後頭。

那日的話言猶在耳,他轉過頭,極力不去瞧,然而只是光聽得那衣料摩擦的聲音,金色翩躚的身影都像在眼前。

李逸朗坐在左側,小圓煤球儼然已經長成了一個清瘦的少年,對李嘉懿的態度卻依舊親昵,見她來了,老遠就喚她「皇姐」。

長公主笑瞇瞇應過,剛坐下就有宮人來為他們倒酒。

姜昆將軍是出了名的老酒罐子,一見欽天監大人來了,舉起酒杯勸酒,眾人紛紛附和。

宋大人再三推辭:「在下不勝酒力。」

眼角下意識去瞟那金葉蓮花冠下帶笑的杏眼。

姜將軍覺得沒意思,不再勸,拍著肚腩,倒惦記起李嘉懿送給裴季的酒來:「臣聽聞長公主善釀,不知老朽有沒有這個榮幸嘗一嘗。」

她方才一直歪頭在瞧宋珩昱,突地被點了名也不轉頭,應付道:「姜大人言重,一壺酒而已,只是我已然送給裴將軍了,既然東西已經送出去,還是得問問裴將軍的主意。」

姜昆轉頭看裴季。

「一壺酒而已。」裴季冷著臉一字一句重復,嘴上說著同意,語氣聽起來卻不是很高興,「姜大人想喝,我又怎會吝嗇。」

那帶著冷哼的話語傳近耳朵裏,李嘉懿這才轉頭。

目光相接,裴季低頭抿了口酒,唇上結了痂的傷口一陣刺痛。

裴季與李嘉懿相識十年,幾乎所有記得起的回憶裏,都有她。

他幼時體弱,生過一場重病,燒了好幾天,差點沒有熬過去,醒過來之後也是昏昏沈沈,呆呆傻傻,大家都說他燒壞了腦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忘記了很多東西,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整整一個月,他都在迷惘中重新構建自己的世界。直到後來,他在學堂裏看到了同樣渾渾噩噩的李嘉懿。

這人和其他人不一樣,傻乎乎的,不說話也不吵鬧,整天帶著她弟弟在學堂裏混吃混喝。

下雪天被困在裏面,鼻子和手都凍得通紅了,也不向他求救,平時不學無術,這時候倒巴巴在地上寫起了【禮記】。

他原本打算自己走了,翻出了墻去,又回過頭來問要不要幫忙。

這人明明像個悶草包,說起話來的聲音倒是軟軟嬌嬌的,聽著就像是好脾氣。

後來他進宮伴讀,見到了已成為太子的逸朗,才知道原來這個悶草包原來是大周朝的公主。

一整日魂不守舍,出宮的時候,坐在馬車裏,腦子裏還在想這件事。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伸出一只手來。

他一下子繃緊了身子,手肘下意識用力往後襲去,卻打到什麽軟軟的東西,而後是女子的輕呼。

李嘉懿的聲音很特別,他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想收力卻已來不及,趕忙轉過身子去,就見她在後頭捂著肚子,面目猙獰。

「你沒事吧?」他一下子也不敢去扶,見她緩的差不多了,才過去將她扶到凳子上。

「你說呢?」她喘著氣。

「誰叫你躲在裏頭,我還以為是什麽歹人呢。」

「我要是有歹心,還能給你打到我的機會?」

裴季:「......」

他沒想到悶草包原來也能說會道。

外頭傳來車夫的聲音:「怎麽了,小公子,沒事吧?」

剛要回答,就見李嘉懿在邊上做著「噓」的手勢對他擠眉弄眼:

「我想出宮,別讓別人知道。」

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莫名其妙地又幫了她,他咳了一聲,正襟危坐,對車夫道:「沒事,繼續走吧。」

馬車行到裴府時,裴季沒有馬上下車,他稟退了車夫,問李嘉懿道:「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那日是栗旬空將軍行刑的日子。

他不知道為什麽堂堂公主會偷偷來看一個試圖謀反的逆賊,但他還是靜靜等在一旁,第二日進宮的時候,又悄悄將她帶回去。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之後長公主就像是賴上了他,一想出宮,就提前躲在馬車裏。

裴季面上不說,心中暗喜,也不趕她,到後來李嘉懿索性就變得大搖大擺,正大光明了。

十三

裴老太傅學文,在翰林院德高望重,卻執意不讓裴季入仕,裴季滿口答應,轉頭去考了個武狀元,把老頭子氣了個半死。

可他想,嬌嬌弱弱的囡囡,就是要配孔武有力的將軍。

做官之後,李嘉懿「搭車」更方便了。

她每次出宮幾乎都會去一家叫做日夕的客棧,裏面的老板是個熱情好客的婦人,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一般裴季都會先送她過去,然後與她約好時辰,再在約好的時間過去接她。

有段時間,他公務繁忙,實在是忙的不可開交,錯過了約好的時間。

連衣服都沒換,匆忙趕過去的時候老遠就瞧見李嘉懿坐在門口等,手裏拿著小石子,長長的裙擺都拖在地上,整個腦袋都快埋進腿裏了。

他小跑過去,快走到她面前才放慢了步子,看著地上的字,笑道:「這麽多年,我看你也就認真學了篇【禮記】。」

她卻沒擡頭,聲音悶悶的,像從地底傳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怎麽會!」他急忙解釋,「你看我忙完之後衣服都沒換,馬不蹄停地便來了。」

嘴依舊是扁著,她擡起頭打量了許久,像是確定了他沒說謊,才再次開口 聲音依舊是悶悶的:「你要是敢丟了我,我就殺了你。」

「你要是敢丟了我,我就殺了你。」

可是她沒有。

「千刀萬剮都成。」裴季笑嘻嘻地賠罪,「別生氣了,我帶你去吃城西的燴通印子魚。」

她這才原諒他。

臨行前,李嘉懿於杏樹下釀了一壇酒,未取名,許期一年,說待他大捷歸來一道品。

玉門關風雪凜冽,亂石間,砥兵礪伍。

他每一天都在南望,等著奇洛基托來天寒地凍裏唯一的一縷春意,連營裏的將士都笑話他,治軍嚴明的裴季裴將軍,原來是一塊可憐巴巴的望妻石。

年關的時候,匈奴發起了最後一波總攻。他們步步為營,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最後終於將敵人引入了祁連山,一網打盡。

收兵回營的路上,冷冽的將軍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能提早回去了,趕得及,甚至還能和他的「囡囡」一道過個春節,想到這,鮮衣怒馬的將軍捏緊了韁繩。

就是在那時,裴季遇到了攸寧。

一襲紅衣俯於地,如嚴寒雪地裏零落的一枝傲梅。

後來,他在無數個深夜裏嚇醒過來,眼下的刀疤隱隱作痛。

都會想,那如果是個夢,該有多好。

他下馬去看,紅衣女子卻轉過身以劍相對。

四目相交,她顫抖了手,睜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劍鋒一偏,在將軍的眼下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對著他喊了一個名字:「第一季。」

「第一」,是前朝大姜的國姓。

那年七歲,他受了驚嚇,生了一場大病,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是「第一季」,是大姜國皇帝「第一邱」的兒子。

裴老太傅仁慈,救了他,卻讓他在陰差陽錯之下,空灌了一腔熱血報國之情。

他渴望能與所愛之人相配的功勛,他期許能實作的淩雲壯誌,他行的每一個君臣之禮,都儼然讓他成了一個笑話,在每個夜裏,撕裂眼下永不凝結的疤。

笑他裴季。

是亡國禍首的爪牙。

是殺父仇人的看門犬。

酒過三巡,酣暢淋漓。

舞樂停歇,皇帝最後敬了各位大臣三杯,先離開了。

姜昆將軍不知贊嘆了多少次長公主的好手藝,打了個酒嗝問長公主這酒可曾取名。

李嘉懿捏著杯子淡淡回了句:「斬春。」

裴季不動聲色,心卻猛地顫抖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心中苦笑。

想起他們曾說過的話:

「你要是敢丟了我,我就殺了你。」

「千刀萬剮都成。」

她沒有殺他。

可此刻他確如萬劍剖心。

姜昆拍手叫好:「斬春?好名字!此酒只應天上有,宋大人不喝,簡直是可惜!」

宋珩昱頷首,李嘉懿卻悄悄用手肘抵了抵他:「這酒烈,你抿一抿,可能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下次釀一個喝不醉的給你。」

宋大人笑答:「好」。

聲音很輕,卻還是傳進了他的耳朵裏,裴將軍低頭悶了一口酒。

有些晚了,大臣們相繼離席,長公主也走了。

姜昆將軍喝得迷迷糊糊,轉頭見到裴季不說話,眼睛只盯著一處燈火,一個勁兒灌杯中物:「裴大人怎麽喝悶酒?」

裴季回:「姜大人看錯了。」

「老朽喝醉了。」姜昆拍了拍肚子,哈哈大笑,「長公主釀的可真是烈酒,初聞時溫潤如春,入口又如春夏之交谷雨般纏綿,余味猛地又辛,如抽刀斷水,不愧叫斬春,真叫老朽上頭,哈哈,上頭!」

裴季瞇起眼。

遠處琉璃盞的光如蛇般蜿蜒了一路,坐在秋月閣裏仍可以瞧見對岸燈火下遠去的金色身影,明明是暖暖的光,卻連一點溫度都不帶。

湖邊起了些夜風,胡亂地拍在人的臉上,裴季猛地打了個激靈,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金色身影已然看不見。

蜿蜒的琉璃燈將整個皇城分成兩半。

如同時間的洪流,在靜默間舉起鋒利的冰刀,將他的春頃刻間,攔腰斬斷了。

十四

八月初六是栗旬空的忌日,每年這一天,李嘉懿都會帶著逸朗去看他。

今年景帝身體不佳,東宮事務繁忙,逸朗實在是抽不開身。

沒有人陪她,她只得孤身前往,剛走到會極門口,卻突然想起一個人,於是當機立斷的長公主風風火火地沖進了宋大人的寢宮。

進門之後沒見到宋珩昱,她自顧自提著嗓子喊:「宋珩昱,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

剛才房門未關,這會風一吹,砰的一聲合上了。

等了半天沒人回應,李嘉懿又提高了音量:「宋珩昱!」

宋大人正在屏風後頭更衣,褻褲帶子才剛系上,就突地聽到一聲響亮的關門聲,而後是李嘉懿清透的嗓音。

伸手去拿裏衣的手猛地一僵,還沒來得及回應,屏風的另一頭就探出一顆渾圓的腦袋來。

她今天一身便裝,頭發只是隨意地挽了個髻,上面堪堪簪了一支黑檀木玉簪,這般樸素的裝束倒更加將她一雙靈動的眼顯露出來。

烏黑的玻璃珠子裏對映著宋珩昱雪白結實的胸膛,她道:「你在這兒啊,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猛地被嚇一跳,宋大人強裝鎮定,面上依舊雲淡風輕,咳聲道:「容臣先將衣服穿上。」

李嘉懿沒註意仔細聽,眼神都飄忽在他肩頭的陳年牙印上,那是她咬的,如今只留下了一些斑駁的月牙,像是被打碎的太陰。

疤痕下是宋珩昱的鎖骨,精致而誘人,像是刀刻的玲瓏玉連環。

再往邊上去便是他脖頸上因壓抑而微微突起的青筋,他很白,皮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見,於是隨著動脈的跳動,李嘉懿的睫毛也微微顫了一下。

等了長公主不為所動,宋大人輕輕重復,她這才反映過來,又瞧了兩眼,哼聲道:「又不是沒見過,我還摸過呢。」

宋大人額上青筋跳了跳,欲張口說什麽,還未出聲,就被長公主打斷了:「行行行,恪守禮法,我知道了。」

而後乖乖地將腦袋探了回去。

身後是宋大人弱不可聞的嘆息。

方才沒有細看,這會兒趁著宋珩昱換衣服的功夫長公主才有時間認真打量這間房。

平日裏宋大人深居簡出,屋子裏也沒什麽值錢的家當,只一張大床、一張紅楠木圓桌和一只相配的圓凳,樸素卻幹凈。

這會兒桌子上三三兩散落著的都是些寫廢了的信紙。李嘉懿走過去拿了一張,首當其沖映入眼簾的是他的大名「容譚西」,他的字跡帶著幾分張揚,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絲毫不受天地束縛。

她輕輕笑了一聲,宋大人這不就穿幫了嗎,要不要當作沒看到?

這麽想著的時候,眼睛一瞥,卻看到了另一個名字。

嘉懿。

李嘉懿。

這是一封家書,他在這封信裏,向家人介紹了她。

伸手撫上去,那鐵畫銀鉤明明冷冰冰的,卻似蘸了夕陽般,勾畫出了無限溫柔,又像是帶了刺,將她的假皮都剌的血淋淋的,露出底下一顆跳動的心來。

長公主想嫁容家是有目的的,別人可能不曉,欽天監大人縱觀全域,又怎麽會不知道。

從認識他以來,她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這封信,字字句句都在寫著她的好。

宋珩昱一出來就看到李嘉懿正拿著他寫的信,不由面上一囧,又想到上面的姓名標示,更是有些尷尬。

李嘉懿聽到了他的聲音,喚道:「容譚西。」

「嗯。」他柔聲應道,「你都知道了?」

她轉身:「你不是也知道嗎,我就是你說的那只小野猴子。」

他輕笑,聲音很低,像是喉嚨裏發出來的:「嗯,咬了我還賴著我,吃了我好幾日幹糧的小野猴子。」

「你可別只說自己的好,明明是平等交換,我幫你洗了好幾日衣服的。」

「那還不是因為你咬傷了我的肩膀?」

「我又不是故意的,誰讓你鬼鬼祟祟的。」李嘉懿小聲喃喃,而後又想起了這封信,問道,「你真的要娶我嗎?」

「君子一言九鼎,我同你說過的話,都不是妄言。」

「原是想修書告知家裏。」他望著那一桌淩亂,宋珩昱自小博覽群書,下筆成文,如今寫一份家書卻改了又改,生怕有描述的不得當的地方。

「然而思來想去,覺得這麽重要的大事,還是回去當面與家父家母說才好,因此與皇上告了假,還沒同你說,你便來了。」

男人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子,他們就這麽四目相望,那一雙如墨的眸子,深沈的足以將她埋葬。

李嘉懿幾乎丟盔卸甲。

如若容家娶了她,就等於站了立場,不可能再繼續獨善其身,甚至會直接被卷入權力紛爭的中心。

她寧願他言而無信,這樣她反而能想著法子逼著他娶她,能帶著得意,怪聲怪氣地問他可是要始亂終棄。

可容譚西就像是載霜覆雪的松柏,雲中的白鶴,幹凈的不染一絲塵埃,坦蕩的讓她配不上。

因此她問的小心翼翼:「你可知道與我成親,容家將會面臨什麽,你又會面臨什麽?」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我對公主負責,自然也會對容家負責,對自己負責。」

「如果我是你,就絕不會以身涉險。」

「這不是以身涉險。」宋珩昱握住她的手,「這是我思考再三之後的選擇。」

深思熟慮之後,不管是宋珩昱還是容譚西依舊選擇李嘉懿,因為她永遠是他的「桑榆」,是「權衡得失」中的那個「得」。

李嘉懿一滯,像是烈酒灌了喉,猛地刺得她眼裏要落出淚來。

老師叫他看的話本子都算是白看了。

指骨分明的手掌幹燥而又溫暖,她有些貪戀這樣的溫度。

緩緩將手覆上去,李嘉懿笑道:「要不要陪我去個地方?」

十五

今日宋大人屈尊為長公主趕車,一身便裝像是個逍遙客。

老板娘走之前將客棧留給了她,正好逸朗和她一直在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就讓他們留在了客棧裏。

李嘉懿一到,兔崽子們都圍著她追問逸朗哥哥為何沒來,她一下子應接不暇,搞的一個頭兩個大。

宋大人拴好車走進來,像是瞧見了「小野猴王」與她的猴子猴孫,不由笑出了聲。

而猴子猴孫們見到了後頭來了個白玉無瑕的公子,一下子就被轉移了註意力,一窩蜂地往宋珩昱那聚。

邊過去,還邊還有孩子問道:「嘉懿姐姐,這是你相公嗎,比逸朗哥哥還好看!」

宋大人從來沒一下子應付過這麽多人,忙使眼色向她求助。

長公主卻莞爾一笑,火上澆油道:「相公,你眼睛怎麽了?」

兔崽子們齊齊「哇」了一聲,都追著他問問題,那陣勢像是要將宋珩昱的祖宗十八代都盤問出來。

這些孩子直言直語,像是得了長公主真傳,專問些讓人很難回答的問題。

一個長公主宋大人甚是喜歡,多來幾個卻是受不住,問到後頭宋大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敷衍應付。

趁那會兒功夫,李嘉懿去後廚蒸了米,準備著回頭釀米酒。

一出來,就瞧見宋珩昱的眼神牢牢鎖著她,明明不露聲色,卻整個身子都像在說著「救我」。

她原本想要拒絕接收訊號,又覺著那眼神太過熾熱,拿著祭品對兔崽子們喊道:「快幫我瞧後廚竈頭去,我與宋大人要去看栗將軍和老板娘。」

他們這才一個個地散去。

栗將軍和老板娘的墓建在永寧西陵園,就在李嘉懿的封地上。

兩邊離得不遠,趕個馬車,不一會兒就到了。

青翠孕育著的泉眼吐納著天真地秀,流淌過山間嶙峋的怪石,撫摸過盤繞的古木,養育出另一番郁郁蔥蔥。

李嘉懿擺了吃食,敬了酒,除完草後又往墓碑上灑了一捧新土。

她看了一眼碑上的日期,原來已經這麽久了。

一年又一年,從來沒有停過。

過去的傷痛呢,有沒有被時光撫平,有沒有被荒草掩埋?她摸了摸心口,好似好了,又好似沒有。

他們盤腿坐在山泉旁。

李嘉懿突然覺得很寧靜,滿目的蔥綠讓人都變得坦蕩。

「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會遇見你嗎?」

草除了一次又一次,依舊肆意生長,無論如何,這次,她想要連根拔起。

她告訴了宋珩昱當年遇見他之前的事,從景帝到母親,從栗旬空到老板娘。

沒想到藏了這麽多年的事,說出來其實這麽容易。

宋珩昱只是默默地聽,時不時搭上兩句。

「栗將軍和老板娘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可他們走的時候,我都無一例外的轉了身,因為我很害怕被拋棄。」

「那現在呢?」

「現在好像沒那麽害怕了。」她將腦袋擱在膝蓋上歪頭看他。

「就比如此刻,你坐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我聽著山泉叮咚,鶯啼鳥轉。我會想到可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但我依舊會覺得此刻的山泉婉轉得很好聽。」

「因為宋大人讓我很安心。」

再擡起頭來的時候,李嘉懿左邊臉上壓出了一小片紅紅的印子,宋大人不自覺努起嘴角,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她的臉:「這樣很好。無論身邊有沒有人,我希望嘉懿聽到的山泉聲,都是婉轉動聽的。」

宋大人彎著眼,像是淺露的新月。

她情不自禁想要將它吻平。

猛地湊過去,卻不曾想力道太重了。

宋大人一個沒坐穩,驟然被推進了水裏,一下子水花四濺。

長公主大驚失色,匆忙拉住他,還好泉水不過及膝,也不太湍急,宋大人只是濕了身。

他擡起腦袋一臉無辜,睫上一片水花,臉上還留著她的唇印,像極了剛被人輕薄過的嬌花。

李嘉懿忍俊不禁。

好一個流水與落花。

回去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李嘉懿牽著宋大人的手,之前打濕的衣物都快吹幹了,還沒到客棧,就聽得小兔崽子們在那兒大喊:「姐姐快一點,阿蠻姐說等著你們回來就開飯,我們好餓啊——」

這些人兒明明什麽都不懂,眼神卻尖,一個子就看到了他倆纏結著的手,捂著嘴傻笑。

長公主平常臉皮厚的很,這會卻染上了諾爾,放開宋大人的手,她小跑著往前:「開飯開飯。」

宋大人本就告了假要回去,這會兒正是閑人一個,吃完飯便幫著李嘉懿一道給米酒打窩。

打完窩,李嘉懿要往他的馬車裏裝酒,他阻止不了,哭笑不得:「嘉懿,我不會喝酒,這三大壇帶回去,可能也只能用來泡澡。」

李嘉懿使喚著他,橫眉道:「本來就不是給你喝的,幫我帶給容老爺和容夫人。」

宋大人尷尬:「我家是祖傳的一杯倒。」

「帶給先生也行。」

「先生說,酒是穿腸藥,色是刮骨刀——」

宋大人悄悄擡眼看,見她猛地甩過來了一個眼神飛刀,面色已經有些不對勁。

「我這就搬上去。」他跑得飛快,利索將最後一壇往上搬。

搬完後跳下馬車,見她依舊沈著臉,有些頭痛,想了想,對著她挑眉道:「分別在即,小酌一杯?」

長公主回:「酒是穿腸藥。」

「嘉懿倒的酒,穿腸也喝。」

不得了,「冰罩子」如今也沁油了。

李嘉懿其實早就讓人準備好了酒,是陳年的梨子酒,就擺在後頭院子裏。

對坐著,很難不想起他們第一次喝酒時候的場景。

那時候宋大人還沒體驗過喝醉的感覺,也不太清楚喝醉會變成什麽模樣,現在才後知後覺:「你那日原是喝醉了嗎?」

「沒有,我就是在跳舞。」長公主嘴硬,「怎麽樣,不好看嗎?」

呃。

「那我給你再跳一個,我可會跳了。」

也沒等他答應,長公主自顧自起身。

翩躚的裙擺接住自天撒下的月華,整個都鍍上了銀色。自下而上,整個深藍的天都像是她的幕布。

宋珩昱轉過頭看她的動作,四目相對,倆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不是在跳大神?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

宋大人還是這麽純良,就像他的酒量一樣,一根腸子醉到底,沒有任何長進。

三杯下去,他靠在石桌上,呼吸淺淺,顯然已經睡著了。

「冰罩子。」李嘉懿輕輕喊他。

「臭呆子。」

「宋珩昱。」

「容譚西。」

她撫著他高挺的鼻,將他的外號、名字都喊了一遍,繾綣地像是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傾註於指尖。

她對容譚西一開始就是算計,對宋珩昱卻不是。

幸得容譚西與宋珩昱是一人,也不幸得宋珩昱與容譚西是一人。她不忍心在這份感情中摻雜任何的雜質。

月色如華,籠罩大地,卻總有照不到的地方。

黑暗裏走出一個人影,靜靜候在一旁。

長公主站起身子,不再看他,只看那白無瑕的玉盤。

「送他回九嶷山,不要讓他再進京城。」

十六

今年是少有的旱季,大周各地都有旱情。

鈺州幹旱最為嚴重,一個雨季滴雨未下,千萬畝莊稼顆粒無收,賑災的糧餉分下去被一級一級克扣,真正到了鈺州,已所剩無幾。

鈺州是大州,百姓沒了可供生存的食物,只能背井離鄉,百萬流民紛至沓來,景帝只好下令施行嚴厲鎮壓、驅逐、遣戍之策,一時間群情激奮,天下暴動。

景帝因此大發雷霆,一夜間臥病在床。

這可謂困苦的一年,景帝別無他法,下旨擇了永國公家公子為駙馬沖喜。

新任的欽天監聽從皇帝的旨意火急火燎擇了良辰吉日,就在下月初十。

養心殿裏,門窗緊閉,透不出一絲光。

不過四十的皇帝,鬢發花白,雙眼渾濁,仿佛突然之間老去了,連說話的時候都好似含著一口難以吞咽下去的老痰:「朕自從做了皇帝之後,昃食宵衣、事必躬親,自認為對的起天下黎民百姓,唯一對不起的,只有你。」

他仿佛陷在過去的回憶裏:「還記得你三歲的時候,最喜歡讓朕抱,朕做什麽,你都要跟在朕的屁股後頭。」

李嘉懿跪在龍榻前不發一言。

「後來逸朗出生了,你就幫著母親照顧他,明明才這麽小個,卻也能將弟弟照顧的妥妥當當。」

他說了很多,有些是李嘉懿記得的,有些是她不記得的,至高無上的皇帝,回憶起從前的日子來,也不知帶了幾分真心。

過了良久,等到他已經沒什麽故事可說,李嘉懿才淡淡道:「父皇想對兒臣說什麽?」

一陣沈默過後,景帝才虛情假意地說了永國公家公子的事。

李嘉懿不可置否,冷聲道:「現在最要緊的不應該是鈺州大旱一事嗎?兒臣覺得此事有疑。」

她和逸朗救濟難民,按理來這些百姓大多是從鈺州來的,可她從前救濟的鈺州百姓卻聽不懂這些人說的方言。

景帝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顯然是不滿李嘉懿幹預朝政:「朕聽說,你在封地收留了很多流民。這本是好事,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近日總是有些不好的謠言傳出來。朕身子欠佳,逸朗還小,只有你一個胞姐,行事作風還是要謹慎些。」

這裏的謠言指的自然是長公主明面上撫治流民,背地裏卻是在暗練精兵。

其實也算不得謠言。

長公主很多年前就在接濟流民,偷偷為這些人編排戶籍,轉移到她的封地。

這麽做,其一是因為不想看到百姓流離失所,看到有女人,孩子和她與逸朗一樣被棄。

其二,她供孩子讀書上學,讓女人學女紅經商,讓男人耕牛犁地,一方面發展了封地的經濟,另一方面,這些勤於鍛練的男人,都能為她所用。

李嘉懿沒有擡頭,只盯著衣裙上繡的十二章紋:「兒臣不知道父皇在說什麽,兒臣只是想為父皇分憂。」

景帝雖然心狠,卻從不糊塗,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女兒果斷決絕,與兒子相比更像是當皇帝的料。可說到底,就算李逸朗誌不在國,李嘉懿不過是個女兒家,不應該過多地幹預政事。

「永寧。」他喚了她的封號,「有些事情,不可逾越。」

指甲輕輕在襦裙上扣了一道,李嘉懿譏笑:「父皇還怕我搶了逸朗的皇位不成?」

「放肆!」

她從來沒在皇帝面前這麽說過話,此言一出,景帝瞪大了眼,猛地咳嗽起來。

李嘉懿立起身子,給他撫背:「父皇何必擔心到女兒頭上來?又是誰,在父皇面前參兒臣一本。」

「朕是病了,不是聾了,你敢做,自然有朕知道的一天。」

長公主卻道:「鈺州之事未平,數百萬百姓無家可歸,朝中多少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看著呢。這難道不才是父皇現下應當擔心的?」

「這件事,朕已經在處理了。」

「父皇說的處理,便是征剿流寇,暴力鎮壓嗎?父皇可知,如今整個京城大街小巷都是暴力抓捕的官差,牢獄裏人滿為患,整個府衙已然不堪重負。父皇未有撫民慰臣之舉,上下皆有怨言。若是群情激奮到一定程度,引發暴亂,又該如何應對?」

說到這,她像是驟然想到了什麽,猛地站起身子來:「父皇命誰人征剿流寇?」

「裴季。」景帝剛順了氣,闔眼道。

「父皇不該給裴季放權。」李嘉懿冷了眸子,覺得一切都好似串上了:「我那日給一些流民施粥,聽他們的口音,與其他鈺州的百姓不同,此事有疑。」

「朕已經收回了他的兵符,又有姜昆將軍牽制,他暫時惹不起什麽大水花,朝政之事,不是你一個女兒家家該擔心的。」

「容家還未拒婚,父皇又火急火燎地為我謀劃了門親事,也不告訴女兒。兒臣不該擔心政事,卻隨時有可能成為父皇口中的「政事」,這是什麽道理。」

「請父皇速速調兵馬來!」她捏了裙擺,一字一句。

「鈺州一事,搞得周邊各省全城戒嚴,駐軍恐怕段時間內過不來。」

「那兒臣就將自己的精兵調來。」

「李嘉懿,你哪來的精兵,你這是要謀反!」景帝猛地拍了一下床沿。

長公主冷哼:「父皇不想活,我和逸朗卻不想死。」

「你敢!」

景帝動了怒,像是猛虎般低吼,卻因重病在身,只發出一聲低沈的嗚咽。

「我有何不敢。」

李嘉懿早已摒退了隨侍的太監,開啟門,久不見光的殿內忽入了一絲光亮,她瞇了眼。

門外一對銅獅坐於月台前,目光炯炯,好不威武。

長公主回過頭,輕輕嗤了聲:

「你以為兒臣,還是當年那個追著馬車,被任意魚肉的孩子?」

十七

長公主出嫁這日,整個京城都掛上了紅燈籠。

永國公世子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頭,後面是長公主奢華的儀仗,頭戴金釵的童子持著扇,仆人提著燈,逸朗則騎著馬跟在後頭送親。

不曾想才剛走出了宮門,就卻被攔住了去路。

前頭鬧鬧哄哄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於雕梁畫棟的馬車中,伸手掀開車簾,時隔半年多,李嘉懿又見到了攸寧。

依舊是一襲紅衣,卻與初見時完全不同。

她本是前朝大姜國神祈將軍沈懷遠之女,從小拉弓彎箭、善騎射。

當初玉軟花柔的樣子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的。

如今換了身行頭、騎上馬來,眼神飛揚,妥妥就是英姿颯爽的女將軍。紅纓槍上沾了新鮮的血,居高臨下,身後是烏泱泱的一隊人馬。

裴季造反在意料之中,她沒想到的是,來的人竟然是攸寧。

李嘉懿指扣黑楠木門框,望著已然倒地的永國公世子,道:「攸寧姑娘這是何意?」

攸寧又舉起槍,戳了戳那攤肉,不屑道:「長公主連這種貨色都看得上?我一向看不太得美女配野獸,自然是來救公主於水深火熱。」

「那我倒是要謝謝姑娘了。」

「別客氣,美女之間該做的。這還只是個小禮物。」

她倒像是沒聽出李嘉懿話裏的反諷,「我看你爹願意讓你嫁給這樣的男人,對你也沒什麽情分可言,連自己女兒都不愛的人,怎麽會愛天下人的子女呢?這樣吧,等我幫你殺了皇宮裏頭那狗男人,你再謝我不遲。」

她舉起紅纓槍,喊道:「今天我就是要伐無道,誅暴君。」

身後是一片如鼓般的響應。

李嘉懿不語。

李逸朗從後頭騎馬上來,少年稚嫩的臉上已然有了威嚴:「放肆,逆賊猖狂!」

「逆賊?老賊不過當了幾年的皇帝,就以為這天下真是李家的了?你去問問那小老兒燒殺搶掠來的東西,用的可舒心?」

攸寧冷笑,上下打量逸朗:「你是哪根蔥?細皮嫩肉的娃娃斷奶了嗎,敢在這兒和姑奶奶叫板。」

她不過比逸朗大兩三歲,然而常年待在軍營裏,混賬話學了不少。

「我乃大周朝太子李逸朗。」逸朗冷言。

「李逸朗。原來是老賊的好乖兒,我今日必將取你首級,殺光李氏老賊子子孫孫,以慰我沈家一百三十六口人的在天之靈!」

紅纓槍頭挑起落葉猛地朝他而去,李逸朗手中沒武器只得彎腰躲避。

攸寧卻槍頭一轉,刺向了李嘉懿,揮槍時還不忘向逸朗做了個鬼臉。

李逸朗反應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紅纓槍朝自己的阿姐刺去。

李嘉懿扶著門框不躲不閃。

一支黑金羽箭破空而來,教箭頭撞過的槍頭震顫不休,余音響亮,攸寧虎口一麻,痛呼一聲,紅纓槍登時落在地上。

李嘉懿換了個姿勢坐在車駕前,上面覆了上好的絲錦,她晃了晃淩空的腳,悠悠道:「我自己的事情,不勞攸寧姑娘費心。」

雙手合十,她歪頭拍了拍掌。街頭巷尾不知從哪兒出來了一群身穿黑色暗紋軍服的精兵,個個手持兵械、高大魁梧,將紅衣女將軍團團圍住。

正是長公主從封地調來的兵馬。

「來,請攸寧姑娘下馬。」

兵士聽令,舉起長槍便要將攸寧架下馬,就在這時,側面卻響起一陣馬蹄聲。

李嘉懿轉頭,印入眼簾的是高高揚起的馬蹄,鐵騎卷起沙塵,差點迷了她的眼。

「第一季!」攸寧喚了一聲。

李嘉懿定睛,裴季一身絳色窄袖騎裝,勒馬止步於前。

攸寧喚他第一季。

李嘉懿不可能不知道前朝皇帝的姓氏。

她因風沙而顫抖了睫,心中卻在想,這就是他想讓她追問的答案嗎。

裴季看著她,明明兩人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涯。

他在一年前就大獲全勝,余下一年,都蟄伏在玉門關,休養生息。回京時明目張膽地帶著攸寧求皇上賜婚,不過是緩兵之策,為的是不在回來後入贅公主府,被立馬架空權力。

鈺州旱情並非想象中嚴重,只是裴季順著鈺州一事,讓士兵偽裝成流民入城,牢獄裏上萬流民,大多都是裴將軍的部下。

烈日灼灼、細汗密密,仿佛又回到了大捷歸來的那日。

只是這一次,再不同於前。

前人種下仇恨的種子,由後人來終結。

裴季的手裏提著一個黑布包裹,底下濕漉漉一片,氤成更罪惡的黑,他擡手拋下,裏頭露出一個血淋淋的腦袋,滾落於李嘉懿的儀仗之前。

那是整個大周原本站在最頂端男人的項上人頭,如今卻淒慘地落於街市,任誰人都可以踐踏。

「景帝已被我誅殺。」裴季道。

「如果你們棄械投誠,朕,可以放你和逸朗一條生路。」

這話他同樣說給了景帝,不過是想逗一逗他,可笑的是那老頭聽到時,眼中竟還燃起了生的希望,趕忙吩咐太監去準備降旗。

攸寧大驚:「你這是在放虎歸山!」

裴季沒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望著李嘉懿。

但他沒有在騙她。

這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城頭緩緩升起白色的降旗。

地上滾落的人頭眼都未闔。

李嘉懿心中卻沒有任何波瀾。

她大抵是恨的,恨這個冷血無情、殺害發妻的男人,這個在無數黑夜,賜予了她噩夢的男人。

恨這個先是拋妻棄子,在生命盡頭,又選擇拋棄自己的國的男人。

李逸朗下馬來扶李嘉懿,李嘉懿壓低了聲音問:「駐軍還有多久才能到?」

「至少半日。」

「我們先退。」

可裴季像是早已知道他們的緩兵之計,從懷裏摸出一塊虎符扔在他們面前。

「不用等了,駐軍不會再來了。囡囡,投降吧——」

李逸朗吼道:「我們是不會投降的。」

可李嘉懿卻點頭答應了:「好,你先放逸朗走,等他安全離開了,我才會投降。」

「阿姐,我不走!」

「我是大周的太子!」

李嘉懿卻打斷了他,握住他的手,像小時候一樣溫聲安撫著他:「我知道,姐姐也是大周的公主。」

「但大丈夫能屈能伸,知難而退、忍辱負重,才有東山再起的一天。逸朗乖,你活著,阿姐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十八

可李嘉懿從來沒想過再活下去。

欲曉時,親信帶來了李逸朗已安全離開的訊息。

與之一起的還有一個偶然的訊息。

原來鈺州旱情控制得當,是因為鈺州的官員在災情之前得了容家的錦囊妙計,這些錦囊的姓名標示都叫一人——李嘉懿。

容譚西這是在告訴天下,李嘉懿是容家的人。

只是已經來不及了。

逸朗說的對,他是大周的太子,而李嘉懿是大周的公主,他們可以不要兒女情長,卻不能不要自己的國家。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長公主描好細眉,抿上口脂,盛裝立上了城墻。

大周不過存活十來年,就在山河瘡痍中壽終正寢了。

想到這,長公主很輕地笑了一下。

裴季幾乎是瘋了一樣地趕過來,常年騎馬的將軍,下馬時甚至站不住腿。

他屈身在百丈高墻之下,聲嘶力竭,斑駁了歲月的高墻卻將他的撕心裂肺都裹挾與風。

「李嘉懿,你敢!」

「你要是跳下來,我就把李逸朗抓回來碎屍萬段!」

「我都放你們走了,你還要怎麽樣?」

「我錯了,我現在就撤兵,你別跳。」

「我不當第一季了,我就做裴季好不好?」

「囡囡,求求你,不要跳。」

「只要你活著,我什麽都答應你——」

「你騙我!」

她好似是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你也騙我了,我們扯平。」

從高墻之上俯視,人都像是變成了蟲子,這就是萬人之上的感覺嗎?因為太高,而看不到百姓的痛苦,聽不見民眾的哭喊,不管底下怎麽水深火熱,也冷著一顆心,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衣袂飄揚,李嘉懿一身白衣,莞爾道:

「社稷死,永寧亡。」

她往後墜向無盡的罡風裏。

下落前那一刻,宋珩昱一身銀甲,點點猩紅,提劍撐著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

哪怕滿身血漬,都如碎玉冷月。

想叫他的名字,又覺得不該,就這思忖的一瞬間,她看見宋珩昱扔了劍,跟著一躍而下。

像兩只纏綿著急速而下的白鶴,落地時,驚動一地飛鳥。

——————

正文完,有番外,是he

尾1

九嶷山林海莽莽,繁花似錦。

隔了老遠,都可以聞見若有似無的梔子花香。

李嘉懿猛地從擾了她很久的夢裏醒來,眼前還是墜城時的殘影。

一瞬間的失重感讓她打了個顫栗。

明明跳下高墻的那一刻是勇敢且無畏的,可如今再次回憶卻只剩後怕。

額上冒了細密的汗,整個身子像是被車輪碾過,整個肩膀像是被什麽扯住了。

是紗布。

她撐著手想起身,動了動才發覺手臂痛得緊。

林間啼鳥谷谷,外面響起一陣拖沓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門才被開啟。

來人一襲青衣,像是披著碎玉冷月,只是下巴上多了些黑青的胡渣,眼中無光,是她未曾見過的憔悴。

她有一種死而復生的不真實感。

「宋珩昱。」

明明夢裏剛見,卻如隔世未見。

李嘉懿很想哭。

她動了動唇,才發覺嗓子眼幹到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宋珩昱整個楞住了,頓了頓才猛地反應過來:「你醒了?身上可有不適?」

李嘉懿搖頭。

她這才發現他腿上纏著紗布,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怪不得方才門外腳步聲拖沓。

「你的腿......」

「不礙事。」他搖了搖頭,「倒是你,我去叫老師來看看。」

他開啟門探了一半身子,又回頭擔心她。

略微躑躅,到底是放不下,只好扯著嗓子向著外頭喊,過了半晌來了人,他才道:「告訴老師,嘉懿醒了。」

長公主其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宋珩昱,只好乖乖等著,見他再次走進來了,才輕輕又喚了聲。

「宋珩昱。」

「你先別說話,我給你倒點水。」一貫清冷的聲音。

可李嘉懿覺得他在生氣。

她不敢說話,明明覺得自己沒做錯事,卻又覺得什麽都錯了。

任由他捏著茶杯餵她喝水,動作分明是輕柔溫和的,指尖卻像是覆了霜。

李嘉懿輕輕瞥了一眼,就這麽如蝶般撲哧的一下,還是和他對上了,害的她更是心虛。

盡管喝了水,聲音還是嘶啞的,她小心翼翼道:「你的腿沒事吧?」

宋珩昱搖頭,依舊不言其他。

「我......」李嘉懿希望他開口,這樣才不會讓自己顯得太過被動。

「你說句話。」

宋珩昱沒表情的時候總像是拒人於千裏,可偏偏此刻他笑不出來,望著李嘉懿,半晌撫了撫她的嘴角道:「醒了就好。」

「你在生氣。」

「我沒有。」他嘆氣。

「你有。」宋珩昱越不說,她越覺得委屈,「你在怪我。」

說不清為什麽,她眼淚都落下來了,滴在他的手背上。

「我只是個普通人,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我只是挑了我覺得正確的方式。我喜歡你,所以不想讓你有危險,明明都將你送回去了,你還要來跟著我跳城樓,我該生氣才是,你怎麽倒生起氣來了?」

宋珩昱捏了拳頭,極力地控制自己,終於不再是一副淡然之色:「難道我不該生氣嗎?你這麽做,把我對你的諾言置於何地?把我對你的,愛——視為何物?。」

他咬了牙:「除去容家,我也只是個普通人,我說我能保護你,但你連機會都不曾給我,你不相信我,害怕我有危險,但是保護你,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那日他從顛簸的馬車上醒來,茫然四顧,看到的是她留下的一封信。

他自小聰慧老成,從來沒有被人算計過。

一時間,各種情緒交雜堵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望著龍飛鳳舞的字不發一言,指尖捏著的那一角信紙卻已經快皺的不成樣子。

她寫:冷月當屬蒼穹,白鶴應歸青山。心如汪海,不止兒女情長。

她寫:我將血肉融入高墻,將欲望留在刀鞘,願青山只剩悲憫。

而他將信紙揉成一團,扔了出去。

字跡潦草,言不簡意不賅,三兩句都在舞文弄墨,狗屁東西,若是老師來批,定是四個字——不堪卒讀。

可他還是讀懂了。

「你想為大周鞠躬盡瘁,卻叫我滾回老家去。我可是透過層層考試,大周名正言順的官。」

「況且你看了我的身子,親了我,與我濃情蜜意,卻轉身就走,你這是始亂終棄。」

原本說著不生氣的宋大人,如今條條都在控訴。

他押著車夫調頭往京城趕,到了關卡,都是李嘉懿的人。他知道她是鐵了心,於是便打算先回九嶷山。

途徑鈺州時,見農耕不合理,便留下了錦囊。一來是想以此造勢,二來,李嘉懿可以以此知曉他的決心。

可沒過多久,裴季反了,景帝投降,宋珩昱想起她寫的信,心中咯噔一下,跨上馬日夜兼程,幸好趕上了。

宋珩昱扣住她的後腦勺,另一只手撫著她的淚,與她額頭相抵:「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李嘉懿抽泣。

「冷月樂於映湖中,白鶴甘願入淤泥。」

若她給予他回信的機會。

「兒女情深,滴水為流,是以為江海。」

他緩緩吻去她的淚,鼻尖相觸,李嘉懿顫抖了一下,慢慢地去回應。

她肩上纏著紗布,雙手不能使勁兒,只好把手輕輕搭在宋珩昱的衣角上,仰著頭去感受他的呼吸,直到一呼一吸裏,都是宋珩昱。

尾2

宋珩昱方才那一叫,將整個容家人都叫來了。

窗沒關,這會兒一大家子整整齊齊都在屋外瞧著宋大人與長公主小雞互啄。

還是容老爺子看不下去,咳嗽了一聲,他倆才猛地反應過來,臉上諾爾幾乎要映照這個屋子。

空氣裏氛圍全無,還彌漫著一股尷尬的氣息。

宋珩昱放開了手,李嘉懿動了動自己難以動彈的手臂,示意自己是無辜的。

容老爺子率先推開門走進來,沈聲道:「還不趕緊給老師讓開?」

李嘉懿心跳了跳。

宋珩昱低聲道:「不要怕。」

他支起身子,立在旁邊,讓老師上去檢視李嘉懿的狀況。

過了會兒,老師起身道:「沒什麽大礙,修養幾日就好了。」

眾人這才放心。

於是容老爺子便數落起容譚西來了:「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非得想不開,學別人去殉情,一個折了手,一個瘸了腿,怎麽著,這下半輩子還想讓爹娘養你們不成?」

他吹胡子瞪眼,一旁容夫人拉了拉她的袖子:「你少說兩句,孩子們這不好好的嗎。」

容譚西長得像她娘,特別是眉眼,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容夫人神色帶了幾分女子的溫柔。

老師也發話了:「是該罵。」

他指著容譚西:「我教給你的奇門遁甲之術,是讓你用來跳城樓的不成?」

容老爺子附和:「要不是我和你老師及時趕到,你這腿該廢還是得廢。」

容譚西默不作聲只是聽他們教訓,李嘉懿心裏卻過不去。

容老爺子還要說,被容夫人一個眼神瞪回去了。

「不要聽他們兩個瞎說。」

她坐到床榻邊,握住李嘉懿的手,溫聲道:「嘉懿姑娘,今後有何打算?大周已滅,姑娘從百丈高墻一躍而下以身殉國,已經算是成全了社稷的尊嚴,對得起為家國而死的大周百姓,如今也該想著自己而活。」

李嘉懿這才明白,原來容老爺,容夫人還有老師是在她面前唱紅白臉來了,他們是怕她還放不下。

心下一陣感動,她道:「長公主已死,我會好好活著。」

「欸。」容夫人笑了,如春風拂過,她一時看呆了。

容夫人和容譚西一樣,笑起來都很好看。

「姑娘現在九嶷山住著,待身子養好了,我再遣媒婆說說譚西和姑娘的婚事?」

李嘉懿面色微紅,下意識瞧了眼容譚西,卻見他也不好意思地別過了頭。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日復一日的休養。

李逸朗也來了九嶷山,就住在隔壁的院子。

傷筋動骨一百天,李嘉懿還好,傷的是手,雖生活上不便,卻還能自由行走。

容譚西就不一樣了,腿腳不便,有時李逸朗和李嘉懿兩人出去,他只得坐在屋子裏形單影只。

這日,容公子終於受不了了,瘸著腿一拐一拐地跑到老師面前,美其名曰與恩師切磋棋藝,實際上是吹耳旁風。

老師歷來收徒嚴格,容譚西算是他的得意門生,好苗難覓,此後他已多年未收學生,聽容譚西這麽一引薦,覺得李逸朗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容公子計謀得逞,心情美麗,一個開心多贏了老師幾個子兒。

老師就沒這麽開心了,吹胡子瞪眼地將容譚西轟出門外,轉身去找他的新徒兒了。

容譚西坐在院子裏品著茶,覺得自己包著木板紗布的腿都輕便了不少,李嘉懿來的時候,他甚至還哼著小調。

「什麽事情這麽開心?」

「沒什麽。你怎麽來了?」容公子明知故問。

「逸朗跟著老師讀書去了,我來看看你。」

容公子偷偷提了嘴角,雲淡風輕地「噢」了一聲。

李嘉懿哪裏看不出來這些小伎倆,好好地老師怎麽會突然要收逸朗當學生?這兩日她光顧著逸朗,是有些忽略了容譚西,可如今看著這一副暗暗得意的模樣,她偏不想讓他得逞,轉身假裝要走。

容公子急了,一條腿支著身子站起來:「欸,嘉懿,你去哪兒?」

她這才留下。

他們去了少時初見的地方,多年未來,這裏倒是一點兒未變。

李嘉懿笑道:「你但凡多破一刻鐘的陣,我們都不會遇上。」

容譚西哼聲,帶了當初少年的意氣:「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只會早一刻鐘。」

「那我們也遇不上。」

「所以遇見你,是命中註定。」

「你怎知是命中註定?」她笑問,「我倒沒怎麽見過你用推天算卦之術。」

「我怕短命。」

李嘉懿捧腹:「?」

「照你的性子,我得長長久久陪在你身邊才能讓你不忘了我。」

「我怎麽是那種人了?」

「我希望你那樣。」

他們那時候呆的小木屋其實在陣法之內,如今來,依舊是整潔如新的,裏面還有當初他們生活的痕跡。

李嘉懿這才發現,這陳設與他在大周時一樣,一張床,一紅楠木圓桌,一張凳子。

她笑了笑:「你的喜好還真是從一而終。」

容譚西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喜歡我也是嗎?」

「嗯?」

容公子還沒反應過來,沒曾想她突然抱了上來,他猝不及防,猛地被推靠在了紅楠木圓桌前,李嘉懿順勢坐上去。

「你的手沒事吧?」容公子擔心。

「沒事,好了,不信你瞧?」小手去扯那系的一絲不茍的衣襟,卻被大手握住。

他喘息,喉結滾了滾,聲音低沈,帶著一絲暗啞:「我們還未拜堂成親。」

李嘉懿暗暗地笑了一聲,反握住他的手變成十指相扣的模樣,在他耳邊輕聲呵氣:「老古板,我等不及了。」

她一直視容譚西為碎玉,為殘月,為萬丈松濤間晨間的霜雪,沒想到一向慢條斯理的人,行起床事來,也會疾風驟雨。

外面天有些黑了,屋內點了兩盞風燈,外面淋淋瀝瀝下起了小雨,偶有一飆風吹來,卷起林間的松浪,伴著喘息,引得燭火明明滅滅。

到天快亮時,雨才漸停,兩只白鶴於潭中相互梳理著毛發,見紅日出來才振著翅膀飛去。

旭日東升,燕語鶯啼。

從此鶴歸青山,只剩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