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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課文【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為什麽撤離教材?有什麽先天不足?

2024-08-25心靈

不久前,一位網友留言:「希望能夠解讀中學課本老課文【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寫軍歌的人的小小說。」

我查了一下【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它最早發表在【百花園】1985年第4期。

之後,被【小說選刊】選中,轉載在1985年第6期。我們可以看到在雜誌的目錄頁裏,並沒有寫明這篇小說名,只是把它放在「小小說四題」的總標題下。

顯然,【小說選刊】的名刊效應,擴大了【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的影響。

1987年9月,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學生課外閱讀文選:高中第3冊】收錄了這篇小小說。

註意一下,在這本書中,註明【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選自「【小說選刊】1985年第6期。」

可見,【小說選刊】的慧眼識珠,是【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進入教材的一個關鍵托舉節點。

1988年5月份,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六年制重點中學高中語文(試教本):現代文選讀 下】中收入了【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

這意味著【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又上了一個台階,正式步入了人教版的教材中。我們後來可以從作者的創作談中得知,作者知悉這一訊息之後,也聞獵大喜。

1990年10月,人教社出版的由劉國正、顧振彪主編、人民教育出版社語文一室編著的【義務教育三年制初級中學教科書(實驗本):語文第3冊】中收入了【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

至此,【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便成為人教社教材中的一篇範文,發散著廣泛的反響。

反響的漣漪發散開去,波及到相關省市的教材編寫。1993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上海中小學課程教材改革委員會」編寫的【語文 S版(試用本): 八年級第一學期】 中也收錄了【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一文。

有意思的是,相隔不到一年,1994年,上海版的教材,卻將【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下放到小學課本裏去了,出現在【語文(試用本):六年級第一學期】中。

【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出現在教材大概有十年左右,到了新世紀到來,【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突然之間,不約而同地從各個教材中被撤下了。

我們在2000年之後的教科書裏,已經看不到【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的身影。這樣,它出現在教科書裏的時間,大致有十年,在這麽一段 區間裏受教的網友,很多對它留下清晰的印象。

【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在引入人教版的教材中的時候, 出人意料地沒有任何字句的修改,只是刪掉了一個「的」字,足見這個小說的原文的是相當精煉的,讓刀斧手找不到揮戈的理由,也堪稱教材編寫史上的奇跡了。

下面,我們看一下原文,教材裏刪掉的部份,我們用括弧註明:

【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

清明那天的上午,市長羅同同誌在辦公樓大門口叫住了我,要我和他一起去五月花烈士公墓。我剛分到這裏不久,「五月花」這個很美的名字吸引了我。

「叫車嗎?」我問市長。

「不用。」他說。

「騎車去?」

「步行吧。」

我們沿著一條明凈的(課本裏刪掉「的」)小河的河岸向東走去。天氣很好,清明節,被大自然的巨手鑲嵌在嫩綠和鵝黃的色彩中。我們走得不快。我很興奮,市長同誌卻顯得十分平靜。

「我戴紅領巾那陣子,每逢清明,都要去掃墓的。」我說。

「是。以前……這是一個傳統。」市長說。

「現在,好象……」我看見市長面部難以察覺地抽動一下,突然把話截住了。

「好象什麽?」他轉過頭來問我。

「好象去的人不多了……」我聲音很低地回答。

「會多起來的。」

我們不再說話。

「您怎麽突然要去公墓呢?」我抵不住沈默,又問道。

「突然?噢,我是突然想去,看看……」

我感到自己問得荒唐,有點不安了。市長投來一束並不介意的目光。我給自己鼓了些勇氣,決定再對他提出幾個我琢磨過多次的問題。

「羅市長——」

「嗯。」

「您為什麽還不搬進市府的首長樓裏去?」

「我拿不起房租。」他笑笑,說。

他不願告訴我,我心裏想。我接著問道:

「聽說您在省裏當過副部長?」

「嗯。」

「那您為啥要求來這個邊遠小城當市長?」

「這裏空氣好。」

沒法再問!但我不死心:

「您的獨生女下鄉時嫁在農村了,是嗎?」

「嗯。」

「怎麽不安排在城裏照顧您呢?」

「我專門留她在鄉下給我種萊呢——我這人很自私的。」

我不再問什麽了。

五月花烈士公墓到了。

墓地被松柏樹守護著,地上萌生了茸茸的草芽兒。墓地中心有一塊青石巨碑。我們朝那裏走去。

石碑上赫然地刻著「黑流河戰鬥殉難烈士紀念碑」一行字。下面刻滿了烈士的姓名。我一個個看下去。忽然,一個名字跳進我的眼睛——「羅同」!我被震動了,回過頭看著表情肅穆的羅市長,充滿敬重地問:

「和您重名?」

「不,就是我。」

「我不明白……」

「三十七年前我們在這裏打過一次惡仗。當時我是副營長,我帶領的一百六十七名同誌在突圍中全部犧牲了,當然,也包括我……後來,我蘇醒了,是被大雨澆醒的。我發現自己還活著,只是肚子被炮彈皮炸開了。我拼命往前爬,老鄉的擔架把我救了。在兄弟部隊醫院裏我活了下來,可是我所在部隊的同誌們卻以為我犧牲了……解放後,在這裏建立紀念碑,把我的名字和死去的同誌們刻在一起了。你來看——」市長指著石碑告訴我, 「這個劉二牛,他是個大個子機槍手,忒勇敢,我們都叫他‘牛歪把子’,這個魯新剛是個通迅員,好機靈的一個小鬼頭,才十七歲,這個馬光是個排長,讀得一肚子好詩文……」

我眼裏湧滿了淚水。

市長又說話了:「解放後,我和一位詩人一起來這裏瞻仰公墓,那正是五月,滿地開著黃的、紅的敏督利和別的什麽花,那詩人便說把公墓叫作‘五月花烈士公墓’吧。就是那天,我才看到碑上有我的名字。我痛哭了一場。能和自己那些死去的戰友們在一起我真幸福……」市長聲音有點哽咽。我感到血在胸膛裏激蕩。

過了幾分鐘,市長問我:「你說,一個死去的人會不會提出這樣或那樣的種種要求?」

「不會。」我小心地回答道。

「會不會要好車坐,好房子住,要當大官,要利用權力搞特殊?」

「不會。」

「是的,不會的。我就是這樣一個死人一一和我的那些戰友一樣一一死了三十多年了。現在你看到的我,只不過是死去的我和我死去的戰友們派出來為人民作事的仆人一一是一個靈魂一一你懂嗎?」市長問。

「懂了!」我說。

這篇小說的作者木公是何許人?

當時有些教輔書把他當成了詩人公木,實屬大謬。

我們在河南教育出版社 1989年11月出版的【作家談中學語文課文續編】中,可以看到木公的身份介紹,以及他創作的【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的前因後果:

——木公,原名王峙軍。祖籍河南蘭考,1955年9月生於鄭JH不足兩歲時隨父母遷居豫東的一座小城。三歲時父親因「右派」罪被送往勞改農場,他隨母親回老家蘭考農村參加勞動改造。五歲時開始讀小學,十七歲那年讀完中學。然後到人民解放軍海軍服役,很喜歡大海。退休後幹過打字員之類的勤雜工。1978年秋天考入河南大學中文系讀書。1981年夏季因故中輟學業,輟學後的幾年裏,做過資料管理員,語文教師等,並棄職辦過書店。1985年夏季,被華中師範大學錄取為世界文學專業東方文學方向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現在河南省文聯供職。

讀大學時開始發表詩歌。出有詩集【愁潮集>。發表過論文及小說若幹篇。主編【文化學與人類研究譯叢】。——

【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為什麽後來被撤出了教材?

木公在那篇談及【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的創作談的最後一段,他提到了這個小說的不足之處:

——最後,我還想如實招出的是,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我並不怎麽喜歡我的這篇習作,它的致命處在於太直露,而直露這種東西,在一篇篇幅短小的作品中,常常會擠掉許多本應給讀者留下的審美的沈思的空間。我想,我的這篇【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就犯了這種毛病。——

作者實際上是借這篇小說表達他的一個硬塞給讀者的主題,那就是小說主人公作為一個革命的幸存者,來兌現他的未看到勝利之日的戰友們未完成的使命。

而這個主題,設定的場景,就是「我」陪同市長去掃墓,然後,在這一個短暫的時間裏,開啟了市長塵封了近四十年的一個秘密。

現在看來,這個場景的設定,只不過激發出市長說出他的一番話,也就是作者的主題來,這也導致文中的「我」的偶一出行,便能揭開近四十年的一段市長心結,很明顯帶有生硬性與編造性。

因為從故事裏的交代來看,五月花烈士公墓的名稱,是市長在解放初期和一位詩人在這裏憑吊時決定命名的,也就是說這個公墓的命名,有著市長的參與。

因此,市長命名了五月花烈士公墓,也意味著他的這一段歷史,早就應該人所皆知。

從文本的交代來看,文中的「我」,知道市長有一個女兒嫁到農村,但是卻不知道市長與原生的淵源,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

在文本的預設中,「我」時而對市長的個人生活了如指掌,時而對一些市長的行為動因一無所知,特別是作為一個市裏的高級幹部,「我」對他的私生活知之甚詳,而對他的思想指向一無所知,這在邏輯上缺乏自洽性。

所以,作者設定的這個故事看起來揭開了市長的一個巨大的秘密,但人造感太強,不自然,不真實,是文本的大忌。

另外,還要提一下,為什麽這個公墓叫「五月花烈士公墓」?初看這個小說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一篇轉譯小說呢。

我找到一個相關的材料,摘自於民生、余誌恒著的【美國五月花】(新華出版社,1991年版)一書的前言:

——二百多年前,第一批來自歐洲的移民,就是乘「五月花"輪船到達北美大陸的。在遼闊浩瀚的大西洋上,「五月花」歷盡驚濤駭浪,飽經風霜艱辛,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在美國建國以後,美國人就繼承著「五月花」的創業開拓精神,建設自己的國家。——

作者也許是無意中選擇了這樣的意向,但是是否合適,值得深思。

另外還要提及一點的是,【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出現在1985年,而這一年,正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轉折年度,一年之後,莫言的【紅高粱】橫空出世,當時這一股文學思潮被命名為「尋根文學」、「先鋒文學」,已經掀起洶湧澎湃,而【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也顯示出作者的獨到判斷與參與欲望,但顯然,作者選擇了一種正如他自己所說的「直露」的方式,而謀求文學的存在支架,必然會傷害到文學所需要的真實、自然、委婉的基本訴求,我們顯然在【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裏找不到這些基本要素。

【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中的常識錯誤

隨著新時期文學的不斷深化,【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的這種齟齬性必然越來越突出,它離開教科書,與其說是時代對它的擠壓,不如說是【到五月花烈士公墓去】的內在缺損,導致了它自行脫落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