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的某天傍晚,黑龍江省公安廳刑事技術處法醫室法醫車德仁下班回家,發現自家門口樓梯的台階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衰老憔悴的中年婦女,當她看見車德仁準備掏鑰匙開門時突然站了起來:「 你是車法醫嗎? 」
「 我是,請問你是…… 」
「 車法醫,我可找到你了!你要為我做主,給我伸冤啊! 」說罷,中年婦女「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 使不得使不得,你快來,有什麽冤情你說…… 」
……
原來,這名婦女叫劉春燕,同江縣藥材公司工人,她要狀告她的嫂子——同江縣藥店中藥部營業員勾結其奸夫——同江縣公安局借調民警汪建軍毒害她的哥哥——同江縣砂石廠供銷員劉青山。然而同江縣公安分局不管此事,她將此事上告到佳木斯市公安局,也沒有下文;又上告到黑龍江省公安廳,結果省廳還是按照程式將此案發回同江縣公安局,這就陷入了死迴圈,事情就拖了將近兩年。她四處求告無門,偶然打聽到省廳的車德仁法醫有「神探」之名,就一咬牙一跺腳打聽到了車德仁在哈爾濱的住址,來車家「堵門」伸冤。
隨後,劉春燕從懷裏掏出一沓控訴材料,上面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黑龍江省公安廳:
原告:劉春燕,家住佳木斯市同江縣臨江鎮,同江縣藥材公司工人,現狀告同江縣藥店中藥部營業員楊艷玲勾結同江縣公安局借調民警汪建軍投毒謀害同江縣砂石廠供銷員劉青山。
劉青山是我兄長,於1984年得病,經同江縣醫院和中醫院共同診斷為「末梢神經炎」,後經治療病情有所好轉。1985年5月,劉青山病情復發並惡化,出現手腳麻木、全身無力、皮膚發黑並有白色斑點、吃東西就嘔吐,並伴有腹瀉、全身疼痛、肌肉萎縮等癥狀,人逐漸消瘦、血壓下降、頭暈心慌、舌頭糜爛……兄長病情嚴重,而楊艷玲不準醫生檢查治療,只能讓她在家裏自己配藥治療,導致兄長病情急劇惡化。
在我們劉家全家人的強烈要求下,楊艷玲才被迫把兄長送到縣醫院診治,縣醫院除了再次診斷為「末梢神經炎」復發外,懷疑皮膚發黑可能是「阿狄森氏病」,讓家屬迅速轉院去省醫院確診。但是楊艷玲對此極力反對,但我們劉家人堅決要求送去省醫院檢查,她才被迫從命。
兄長被送到哈醫大一醫院(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住院治療,但剛住院沒幾天,還沒等醫院做全面檢查,楊艷玲就以「太費錢」為由背著我們把床位退掉,帶著兄長返回臨江鎮老家。當時我們得知後,又將兄長送進同江縣醫院,楊艷玲對此大為不滿,跑到醫院裏大吵大鬧,跟條瘋狗一樣逮誰罵誰,罵我們多管閑事。
老照片: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
1985年6月14日,那天是楊艷玲陪床,結果兄長就出現休克。縣醫院再度要求從速轉院,又被楊艷玲阻撓。6月16日,我們不顧楊艷玲的反對強行將兄長緊急送往哈醫大一醫院搶救,但為時已晚,當天兄長劉青山就死在醫院裏。聽兄長的大兒子劉小飛說,兄長死前喘最後一口氣時,楊艷玲用一條白毛巾塞進他的嘴裏,她是怕兄長不早死!
兄長咽氣後,楊艷玲迫不及待就要求立即將兄長的屍體在哈爾濱火化,後經我們家人強烈反對,才把兄長的遺體運回臨江鎮老家。
兄長的大兒子劉小飛和小兒子劉小翔說:「 我媽以前在給我爸吃的東西裏面經常放藥面子。 」
我在哈醫大一醫院陪護兄長時,也發現楊艷玲的一個信封裏有一包褐色的藥面子。兄長死後,我們在整理兄長的遺物時,在兄長家的碗櫃裏翻出灰白色藥面一包,褐色藥面兩包,包藥面的紙是同江縣公安局的詢問筆錄紙,我們把這些藥面連同包裝紙送到同江縣公安局要求化驗,他們拒絕化驗,還把藥面子和包裝紙給整沒了。
在我兄長死前,楊艷玲和汪建軍在1983年就勾搭成奸,我的兩個外甥劉小飛、劉小翔和鄰居們不止一次看見汪建軍經常趁著我兄長外出跑供銷時到兄長家裏和楊艷玲鬼混。兄長死後,楊艷玲和汪建軍的關系就不避著人了,變成公開來往。
我到處上告後,楊艷玲就慌了,托人到我家說情,說:「 人都死了你們還到處告個啥?告贏了人也活不過來,倆孩子已經沒了爹,你還想讓他們沒了媽成為野孩子還是咋的? 」「 只要你們不再告了,要什麽條件都可以提出來商量 」,還說:「 只要你寫個保證不再告的合約,就能滿足你的一切要求。 」
汪建軍也沒閑著,多次到縣醫院去查兄長住院時的化驗單,他在縣裏的關系網非同一般,所以這個人命大,案子這麽拖著沒人解決。
案發時民警所穿的是圖中所示的83式警服
我懇求省裏各位領導千萬不要把此申訴狀轉回地方公安局了,懇求省裏各位領導派專案組親臨同江縣查辦此案,早日為死者伸冤——
除了控訴信外,還附上了劉青山在同江縣醫院和哈醫大一醫院治療時的全部病歷。
此外,劉春燕還表示:「 我哥1985年是6月16日死的,6月30日下葬,半個月的時間,而且是大夏天的,屍體也不腐爛,我雖然是個普通工人,但好歹在藥材公司幹了十來年了,基本的醫學知識我也是懂得的,車法醫你說,大熱天的屍體半個月不腐爛,是不是有問題? 」
車德仁:「 你去省廳信訪處了嗎? 」
劉春燕:「 咋沒去啊,已經去過了! 」
車德仁:「 你去過信訪處了?他們怎麽說的? 」
劉春燕:「 他們倒是挺重視的,把這事轉回同江縣公安局要求嚴肅處理。可是等我高高興興地回到縣裏時,同江縣公安局管辦案的人對我說:‘你能啊,跑到省裏告狀,那你還找我們幹啥,你告到省裏最後不還得轉回給我們嗎?’然後還是不給辦。車法醫啊,我知道他汪建軍在同江縣有人,有勢力,我一個小老百姓鬥不過他。可是人命關天,我不能讓我哥就這麽白死了!我說啥都要告到底! 」
當晚,車德仁夫婦將劉春燕的上訪材料以及劉青山的病歷反復研究了好幾遍(車德仁的妻子滿春榮雖然是個兒科大夫,但和車德仁共同生活那麽些年,也具有相當的法醫學知識,所以經常是夫妻倆一起分析相關材料),然後討論了一整夜,最後確認如下兩點:
1、劉青山病歷上記錄的癥狀和劉春燕的訴狀上寫的癥狀基本相同:劉青山生前出現頭暈乏力、食欲不振、四肢麻木疼痛、嘔吐、拉稀、肝脾腫大、口舌糜爛、脫發,全身皮膚、顏面、口唇有色素沈著間有白色斑點,血壓下降40/80MMHG,皮膚幹燥呈脫水容貌癥狀與體征,這些都不像是阿狄森氏病的典型癥狀。
2、劉青山死亡時間是6月16日,6月30日才下葬,當時的天氣已經很熱,但屍體半個月卻沒有腐爛,這顯然不是人正常死亡後屍體表現的狀況,而更像是慢性中毒後的死狀。
為此,兩人還回想起他們在哈爾濱醫科大學上學(兩人都是哈爾濱醫科大學的畢業生,車德仁學的是外科,但陰差陽錯在當年被五常縣公安局強行「拉了壯丁」成了法醫,而滿春榮學的是兒科)的時候在一堂課上教授講過的一個極為著名的慢性中毒死亡的案例——拿破侖·波拿巴之死。
油畫:拿破侖·波拿巴
1821年5月5日16時45分,被囚禁在聖海蓮娜島的拿破侖·波拿巴去世。當時對外宣稱這位曾經讓歐洲顫抖不已的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死於胃癌,其理由有三:首先、波拿巴家族有胃癌的遺傳病史;其次、拿破侖本人直到臨死前始終認為自己得的是癌癥;其三、當時在解剖遺體時,發現其胃部已經潰爛,肝部腫脹,其它臟器均保持完好。
銅版畫:拿破侖之死
美術作品:入殮的拿破侖遺體
但到了1982年年初,瑞典毒物學家史坦·福舒夫伍德在仔細研究了拿破侖的病癥記錄後認為:在他生命垂危之際,有腹瀉、肩膀和腰間兩側劇痛、肝脾腫大、四肢無力、除頭發外的全身毛發脫落等情況,這些都是慢性砷中毒的典型癥狀。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史坦·福舒夫伍德對保留下來的拿破侖的頭發進行多次化驗,結果發現拿破侖的頭發內的砷含量是正常人的13倍,進而證實拿破侖是被小劑量的砒霜慢慢毒死的。
史坦·福舒夫伍德隨後對當時拿破侖身邊的隨從人員進行研究,發現一個叫蒙托隆的人最為可疑。此人曾在拿破侖的親隨,拿破侖第一次退位後投靠波旁王朝;滑鐵盧戰役後,他又回到拿破侖的身邊。史坦·福舒夫伍德確信蒙托隆之所以又回到拿破侖身邊,是受波旁王朝國王路易十八之弟阿圖瓦伯爵的指示,潛伏在拿破侖身邊伺機迫害。
在聖海蓮娜島,蒙托隆不斷地在拿破侖飲用的葡萄酒中投放小劑量的砒霜,使其慢性中毒而死( 1995年和2002年美國聯邦調查局和法國原子研究中心分別對拿破侖的頭發進行了兩次化驗,化驗結果:拿破侖頭發中砷含量分別高達39.87%和39.56%,而正常的含量應該是0.8%,比 史坦·福舒夫伍德的化驗結果還要高一截)。
……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車德仁在第二天上班後當即直接去找了廳長,要求以省廳的名義下令對劉青山開棺驗屍,不管同江縣公安局配合與否,都要開棺驗屍。兩天後廳長拍板,由省廳刑偵處重組劉青山死亡案的專案組前往同江縣,在劉家人的大力配合下對挖開了劉青山的墳,對劉青山的遺體進行驗屍。開棺後發現,劉青山雖然已經死了將近兩年,但並沒有明顯的腐爛情況,所以車德仁心中更加篤定劉青山應該就是死於中毒。
這次屍檢,車德仁提取了劉青山的頭發和部份肝臟組織樣本,然後火速帶回哈爾濱進行化驗,又過了兩天,化驗結果出爐:劉青山的肝組織的內砷含量為每100克內含0.2毫克,是正常人體內砷含量21倍;頭發中砷含量為28.67%,是正常毛發砷含量的35.8倍,由此證實了劉青山的死因系慢性砷中毒。
砷
根據這個結果,黑龍江省公安廳下令將此案提級處理,由佳木斯市公安局進行偵辦,最終,失去了「保護傘」的楊艷玲和汪建軍再也無法掩蓋自己的罪行,在「大記憶恢復術」的加持下供認了兩人為了做長久夫妻而合謀在劉青山吃的食物和酒水中長期投放砒霜,導致劉青山慢性砷中毒死亡的犯罪事實——下毒的計謀是楊艷玲想出來的,砒霜是汪建軍找來的,下毒次數總共有六十多次,都是楊艷玲所為。
最終,楊艷玲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汪建軍因為故意殺人罪和淪陷證據罪被判處死刑;同江縣公安局內對汪建軍進行包庇的三名幹部份別以包庇罪和淪陷證據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兩年和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