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下捉婿捉錯了人。
竹馬找上門來大鬧時,我已經和他的死對頭拜完堂了。
所有人都說我運氣好,抓錯人也能抓成狀元郎。
沒人知道,他是我花錢雇來的。
我給的實在太多了。
01
春闈放榜那日,我準備好了麻袋,帶著仆從去捉我的竹馬。
靜靜蹲守至晌午,捂嘴套頭帶回府,套上婚服、敲鑼打鼓。
一切十分順利。
直到拜完堂,有人孤身闖入,怒罵我眼瞎。
翠色衣衫,一張俊臉也氣得綠了吧唧的,赫然是我的竹馬兼本次捉婿物件——韓觀。
司儀最後那句「送入洞房」強行咽在嗓子裏,冒出個響亮的「唆!」
大家唰地一下看向韓觀,又唰地一下看向蓋著蓋頭捂著嘴的新郎。
現場陷入尷尬的沈默。
韓觀怒氣沖沖:「金珠珠,婚姻大事,你能不能靠點譜?」他頓了頓,「怎麽捉個人也能捉錯。」
我盯著他的衣裳:「怪我?」
韓觀瞬間氣勢全無。
他臉色一白,軟了聲音:「是我不好,今日換錯衣服了。」
他舉步走向新郎:「兄台,珠珠是我的未婚妻,很抱歉今日打擾……」
他掀開新郎的蓋頭。蓋頭下的人俊秀似仙,眉目疏朗,是個老熟人。
韓觀震驚:「溫驚蟄?!」
溫驚蟄挺有禮貌,他說:「不打擾。堂都拜了,就這樣吧。韓兄來都來了,喝杯喜酒吧。」
「溫驚蟄!珠珠是我的未婚妻。」韓觀怒道,「朋友妻不可欺。」
溫驚蟄一臉贊同:「確實。但是,你的未婚妻和我的妻子這兩個身份之間沖突嗎?」
他自問自答:「不沖突,但有優先級。我可是她,嗯,五花大綁從正門擡進來的夫婿,你還沒過門呢。論法理也好,論資歷也罷,你都當喊我一聲哥哥。」
他好強,這種屁話被他一臉正色地說出,竟然都很像真理,讓我完全失去發揮的余地。
韓觀的臉更綠了。
沒人看見,溫驚蟄悄悄背手,朝我豎起兩根手指。
在我的註視下,又變成四根。
我瞬間悲傷地流下眼淚,南北韓觀大吼:「隨禮了沒?」
02
本朝捉婿之風盛行,出榜時堪比大型人口拐賣現場。
春闈放榜前,洛京的麻袋和繩子都漲價了。
各府小姐們摩拳擦掌,每日在茶樓的雅間裏對著路過的士子們評頭論足,挑肥揀瘦。
每一道窗縫間,都是綠油油的眼睛。
這些學子的身份資料早就在各府女眷中傳了遍,如今就是看體態長相了。
「這個肩太窄了,不行。」我娘眼光毒辣,「胯也窄,一看就知道不好生養。」
我:?娘,我們是挑婿,不是娶妻。」什麽胯不胯、生不生養的。
我娘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咱們家挑婿,當然得找個能讓你盡早懷上的。要是個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镴槍頭,我們金家要來幹什麽?」
我撥著算盤算這個月的進賬,隨口應付道:「娘,我和韓觀不是早就定下婚約了嗎?你就是挑出花來,咱們也不能毀約啊。」
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含糊道:「萬一韓觀不靠譜呢?要我看,咱們還是得多做一手準備。」
我撥弄算盤的手指頓了頓。
我轉移話題:「娘,上一批的豪華鑲紅珊瑚版麻袋已經賣完了,你再盯著些貨。」
其實我知道,我和韓觀可能真的成不了了,只是暫時我還不知道怎麽跟我娘說。
兩個月前,我在雁峰樓的賬本記錄中看見了韓觀的名字。
他包了個雅間。據掌櫃說,他在那與一個一身素衣的蒙面女子私會過。
掌櫃還表情復雜地告訴我:「少東家,那女子一個月只與韓公子見一面。但是,她一個月來三次。另外兩次,的得分別是城北的劉公子和城南的李公子。」
我沈默了。
合著雖然我被綠了,但韓觀頭上的草原更翠綠遼闊唄?
不知為何,這讓我的心情舒暢了點。
我決定去會會那名奇女子。
03
二月初五是那個女子和城南李公子見面的時間。
她頭戴幕籬,又厚又長的白紗從頭遮到腳,很是神秘。
我悄悄給掌櫃豎大拇指:「這你都能認出來是同一個人,太牛了。」
掌櫃面無波瀾:「你不覺得裝扮成這樣更有記憶點嗎?」
確實。
這女子剛進門就吸引了無數目光。但她絲毫不受影響,步調平穩,連遮擋視線的幕籬都奈何不了她。她蓮步款款,很快就上了樓。
優雅,太優雅了。
我一臉佩服,在心裏鼓掌。
掌櫃恨鐵不成鋼,他提醒我這可能是情敵。
我說沒事,韓觀不自愛,就像爛白菜。我從不吃爛白菜。
我躲進那間雅間的隔壁,並特意沒有關嚴實房門,留出一條縫偷聽。
呔,自家茶樓的隔音未免太好,我什麽都沒聽見。
不過幾盞茶工夫,隔壁門開了。
李公子率先走出。這會兒,我倒是聽見了幾句。
李公子語氣堅定地承諾他一定會蟾宮折桂,然後再光明正大地去求娶。
那女子也含情脈脈:「高不高中倒不打緊。只望公子知曉,君於妾身,若明月在天。沒了你,我……」
她語氣傷心落寞,留白得恰到好處。
兩人又纏綿了幾句,才不舍地分開。
我品了品他們間的對話,尋思著這女的確實有點東西。我一介女流,都架不住她宛若鶯啼的嗓音說情話。
我關上房門準備等她先走。
今日不是相見的好時機,捉賊捉贓,就算韓觀真的和她有什麽,我也得當場抓到這兩人才行。
按照前兩個月的規律,這女子初五見李公子,十五見劉公子,二十五才見韓觀。我還得等二十天。
沒想到敲門聲很快響起。
熟悉的女聲道:「金珠珠,開門。是我做不要臉的事,你躲什麽?」
04
她好淡定,我好震驚。
我遲疑地開啟房門。
女子拽住我的手腕側身閃進來。
她左手揭去幕籬,右手利落地關上門。
「是我。」她俯身湊近,長長的羽睫幾乎掃在我臉頰上,「你這是什麽表情,不認識我了?」
雖然這麽說不太好,但這一刻我有點理解那三個男人。
這種程度的美顏,誰頂得住啊。
見我不說話,女子的臉色沈了下去。她哼了一聲:「昨日青梅,這就成明日黃花了。金小姐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這傲嬌的哼聲,怎麽這麽耳熟。
「宋寒瑩?」
「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時候叫我瑩瑩,現在新人勝舊人,叫人家宋寒瑩?」她冷笑一聲,「可惜你那個新人,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掏出一塊玉佩,青雲狀的玉佩下墜著淺藍色的瓔珞:「喏,這是你那個好竹馬韓觀送給我的。我一看這成色就知道,肯定是你送他的。」
她將玉佩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睜大眼睛瞧好了他是個什麽貨色。」
她面帶微笑,語氣和善:「再不清醒,我就扇死你哦。」
一時,我悲從中來。
宋寒瑩大怒:「你竟敢為個男人哭哭啼啼?」
我說我哭的是我那個清靈秀雅、說話細聲細氣的小青梅。現在這個張嘴就是扇死我的女人怎麽會是她呢。
她人設崩塌比韓觀變心還要讓我難受。
05
我和宋寒瑩算是世交。
我爹和她爹都是桐城人,師出同門又參與了同年的鄉試,感情甚篤。
不過這倆學識水平天差地別,那年出榜,我爹名落孫山,她爹高占魁首。
若幹年後,我爹入贅江南富商吃軟飯,她爹平步青雲吃官糧。他們都有了光明的未來。
當然彼時已官至江南巡撫的宋大人不這麽想。
他看見昔日同窗如今靠女人和嶽家吃飯,頗為唏噓,幾次三番請我爹入府小敘,勸告我爹再去搏一搏功名。
我爹去了幾次,每次回來都被訓得面如土色。
他實在受不了了,誠懇地對這位好心的兄長道:「宋兄,大夫說我胃不好,只能吃軟飯。」
宋大人被氣了個倒仰。
他轉換目標:「珠兒還小,你多多帶她來我府中讀書。不然一個商家女,以後如何覓得良緣?」
他睨了我爹一眼:「總不能也招個胃不好的。」
這下我爹不敢說話了。
能跟著名滿天下的宋大人讀書總是好事,我爹很快把我塞進了宋家。
宋寒瑩那時才四歲,比我稍長幾個月,但已然有大家閨秀的氣質,行動舉止頗為沈穩。
我爹說,人家啟蒙讀詩時,我還在玩泥巴。
宋大人到底忙碌,是宋寒瑩握著我的手,教我讀書識字。
她學什麽都學得極快,然後轉過身來教我。和她比起來,我像是個不曾開化的野人。
有一次,宋大人考校功課抽背到杜子美的詩。
我背到「驅兒羅酒漿」,後面死活也想不起來。滿頭冷汗之際,瞥見宋寒瑩悄悄在桌面上寫了個「韭」字。
我張嘴就來:「夜雨韭菜嫩又長,割來拌飯嘎嘎香!」
宋大人楞住了。宋寒瑩也楞住了。
半晌,宋大人深吸口氣:「珠兒,把手伸出來。」
我的臉瞬間垮下來。嗐,我還以為自己能蒙對。
危急時刻是宋寒瑩擋在我身前:「爹,珠兒這句詩雖沒背對,但頗有趣味,而且與原詩意旨相符,可見她有進步。」
宋寒瑩向來聽話懂事,從不忤逆長輩,這是第一次我看見她違背父親的意思。
那一刻,她在我眼裏光芒萬丈。
那天我沒有挨打。我開心壞了,喜滋滋地去拽宋寒瑩的手,姐姐長姐姐短地叫。
宋寒瑩紅了臉,沒端住往日長姐的做派,軟著聲告訴我那句詩是「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
「你要好好學呀。」
此後的無數次下學,我和她走過長廊道別,她都用這句話作為結尾。
直到最後一次,宋大人高升,要舉家遷回京城。她才不舍地拉住我,非要我同她住一晚。
那天晚上我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話。
當然大部份時候是我在說,她溫柔地聽著。
最後我困得迷迷瞪瞪時,聽見她說:「珠珠是很珍貴的孩子,所以伯父伯母才給珠珠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我嘟囔:「才不是。我爹說,是因為我是一只只會傻樂的豬豬,才這樣叫我。」
宋寒瑩笑了,笑聲裏暗藏著幾分羨慕。
當時的我不明白,她的名字取自「湛若寒冰瑩」,又文雅又好聽,有什麽好羨慕我的。
宋寒瑩沒有解釋。
那晚她唱歌哄我睡覺,唱了一首並不符合我們年齡的【閨怨】,那句「忽見陌頭普都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唱得婉轉又哀愁。
天明臨別之際,宋寒瑩同我說:「珠兒要一直快樂下去。別忘記我。」
此後,她在洛京,我在江南。
江南多美人,我卻再沒見過有人有一雙如宋寒瑩那般盈著湖波的眼睛。
我們再沒見過面,全靠信箋維系兒時的情分。
可那樣克己復禮的宋寒瑩如今怎麽會私會外男,還一見就是三個呢?
我單刀直入:「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
宋寒瑩避而不答,她說:「今年的學子中,唯有溫驚蟄堪為良配。只是他有些難搞,珠兒可以試試直接在榜下把人捉回來。」
她垂下眼,神色冷淡:「不過男人也沒什麽好留的。待你有孕,去父留子再好不過。」
我:……
宋寒瑩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麽啊?
06
宋寒瑩什麽都不肯同我說,只讓我趁早做準備。
我和韓觀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兩家早就定好了婚事,六禮走了五禮,只待三月放榜便在京城成婚。
如今已經是二月,酒席和其余宴請事宜早就定下。
我算了算退掉一切儀式的費用,心在滴血。
我決定去找韓觀說個明白。
別的不說,既然是他的過錯導致婚禮取消,那損失怎麽也得他出大頭。
當然我承認宋寒瑩的釣魚行徑也有不妥之處,所以我可以出一部份。
哪想我還沒動身,韓觀的書童就急匆匆地找上門來了。
他喘得大氣不接小氣:「公子、公子他負傷了!」
我一驚,現世報這麽快?
看來前段時間拜的菩薩還挺靈驗,以後專拜祂了。
醫館裏,韓觀和另一位男子並排躺在一張床上。
我到時韓觀正掙紮著從床上逃離,看見我,他大喜:「珠珠,你扶我一下。」
他一臉嫌棄地看向身旁的人:「真晦氣。」
對方單手撐起身,淡然道:「韓兄怎可讓女子相扶?在下來助你。」
他火速伸腿,靈敏得不像剛醒的人,結結實實一腳踹在了韓觀腰側。
韓觀不察,一個軲轆從床上滾下來,鼻尖結結實實地撞在地板上。
「溫驚蟄!」他捂著鼻子,氣到手抖。
溫驚蟄指了指自己額頭的傷:「韓兄別生氣,一報還一報罷了。」
他朝我禮節性頷首,全作打招呼,拂袖施施然離去。
韓觀想追,被我攔了下來。
「鼻血。」我指了指他的鼻子。
兩道殷紅正從他鼻中瀉下。
韓觀臉氣得發白,他抱怨道:「我早就說了,你不該把溫驚蟄捎來。如今……」
「你便是因此對我有怨?」我凝視他。
韓觀不自然地偏過頭:「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他這個人實在討厭。」
他朝我笑了笑:「是我不對,珠珠,我們去看婚服吧。金姨說已經制好了。」
他神色自然:「正好,我也有些事同金姨商量。」
回到家,韓觀哄著我先回房,獨自和我爹娘一起進了書房。
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麽,爹娘出來時臉色都不好看。
難得的一次,娘沒有讓韓觀帶東西回去給伯母,只是淡淡吩咐了一聲送客。
翌日,我娘就喊著我坐上了茶樓的雅間,對著樓下經過的學子們上下打量。
臨走時,娘擰著眉似是不經意道:「珠珠,若是我們不與韓家結親,你可能接受?」
我一頓,心下有了決定。
07
我去找溫驚蟄時,正逢二月二十。
雙月雙日,算命的說是個好日子。
溫驚蟄住在京郊一處香火稀少的老廟,租金極便宜,一月不過五十文錢。
我到時他正屈腿坐在窗邊,自己與自己對弈。
那棋盤與木棋子一看便知是自制的,頗為質樸。
「金小姐來訪所為何事?」溫驚蟄停下布局的手,「若是為你那未婚夫賠償醫藥費,那就不必了。」
他們受傷一事,說起來確實是韓觀的錯。
韓觀對突然冒出來搶了他解元之位的溫驚蟄頗為不服,那日便纏著溫驚蟄要文鬥。
溫驚蟄不耐。
兩人拉鋸間途徑西街,被兩旁選婿的貴女們蹲了個正著。
不知哪個缺心眼的欲效仿擲果盈車,拎起手邊的花枝和果子就往二人身上投擲。其余貴女見了亦紛紛效仿。
二月的洛京開著的只有梅花。連花帶枝從各個視窗擲出堪比暗器,殺手見了都要贊一句殺戮美學。
二人躲閃不及,紛紛躺進醫館。
直到今日,溫驚蟄額頭的傷才將將結痂。
「韓觀的事與我無關,我今日來只想向溫公子問個價。」我單刀直入,「雇你百日需要多少錢?」
「雇我做什麽?」
「做我夫婿。放心,不需任何肢體接觸,更不需遷戶改籍。」
溫驚蟄用震驚的眼神望著我:「小姐說笑了。溫某再窮也不至於賣身,況且小姐有婚約在身。」
「一天一兩。」
「小姐請回。」
「十兩!」我看見溫驚蟄的喉頭動了動。
「我與小姐若是成了連理,無異於奪人之妻。」他艱難道,「溫某的名聲……」
「二十兩。」
京城如今的宅邸,偏遠些的不過三四百兩。一日二十兩,百日算下來就是兩千兩,夠他在京城置辦三四套房產了。
我繼續加碼:「若你春闈名次能勝過韓觀,我再獎勵兩百兩。」
溫驚蟄直起身,朝我一拜,語氣誠懇:「溫某的名聲實在是不值一提!」
他收起棋子,把桌下已經翻到起了毛邊的書統統掏出來。
「小姐放心,溫某一定把書讀爛!」
我被逗笑:「公子的學識我是有數的。我可以先給你預支五百兩。春闈將至,公子應當很需要這筆錢吧。」
本朝科考雖已開始實行糊名制,但考官仍然可以從卷面字跡判斷考生身份,行卷之風依舊盛行。尤其是博學鴻詞科。
主考官柳丞相宅邸的門檻都快被學子們踏爛了。
貧寒如溫驚蟄,顯然不夠格進入柳家交上自己的作品。
溫驚蟄秒懂我的意思,他自嘲地嘆了口氣:「寒窗苦讀,終究難敵朱門繡戶。」
「形勢比人強。溫公子不是迂腐之人,先給自己掙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吧。」我寬慰道。
溫驚蟄揚了揚眉,這時才顯露出兩浙十四州第一的傲氣來:「小姐信不信,終有一日,溫某會讓寒門學子不必再為財物憂心。」
他瞥了眼我帶來的銀兩,朝我鄭重道:「他日為官,溫某必會進諫完善糊名制,對所有答卷統一謄錄再批改,讓所有考生都能在科場上被公平地對待。小姐雇我雖是為了私心,但絕不會虧。這五百兩,小姐買的是無數寒門弟子的未來。」
他目光灼灼,照得我心頭發虛。
隨母親經商多年,我給無數人畫過餅,自然知道如何給人戴高帽才能戴得人舒心。
可溫驚蟄的話依然讓我心頭一震,大概是因為他沒用任何話術,語氣真誠。
真誠才是最大的殺器。
這讓我幾乎想告訴他,這些錢不及我販賣他們這些學子資訊所賺的十分之一。
這些資料中,他溫驚蟄的最受歡迎,給我帶來的收益也最多。
況且,前些日子,他和韓觀被花枝砸傷給了我新的靈感。我聯系布莊趕制各類仿真絹花,造勢排出十二學子花神榜。
我令人編造出諸如溫驚蟄獨愛蓮、看好他就用蓮給他打榜的噱頭,賺到手軟,這才忙到今日。
可我最後什麽都沒說,在溫驚蟄感激的目光中翩然離去。
在韓觀身上吃了一次虧,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08
二月二十五,我一大早就去了雁峰樓,藏在韓觀訂的隔間旁守株待兔。
宋寒瑩什麽都不肯說,我卻不能不管她。
上次我來偷聽她和城北劉公子談話,她竟以斷交來威脅我不許再管她的事,並叮囑我盡快離開洛京。
她的眼睛裏,藏著即將寂滅的星光。像是當年離別的那晚,孤獨又絕望,看得我心尖發疼。
我拉上了溫驚蟄,想著多個聰明的工具人總歸不虧。
溫驚蟄不知內情。
他有點不好意思,坐得離我遠遠的。
我還沒說什麽。他自覺服務態度不行,猶猶豫豫地靠近我。
他問:「小姐是要見什麽人嗎?需要溫某配合什麽?」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他抿著唇,看起來很緊張。
「你沒和女子接觸過嗎?這麽緊張做什麽?」
溫驚蟄沒說話。
懂了,這是沒有接觸過的意思。
這麽純情?
我剛打算指點一二,突然聽見隔壁雅間開門聲。我向溫驚蟄示意噤聲。
兩個雅間角落處被我打通了一部份,用盆景遮掩,方便我聽見他們的交談。
可惜這次我還是只聽到了一堆廢話。
韓觀的態度十分曖昧,言語克制,並不像前兩位那樣張口就是癡情告白。
他和宋寒瑩宛如高手過招,你一句我一句,含蓄而風雅。若有若無的風月暗藏其間,但誰都不肯明說。
直到宋寒瑩自嘲她如飛蛾而君心如燭,哀哀落淚。
韓觀才軟下聲哄她。
「放榜那日,除了小姐,誰都捉不走我。」他發誓道。
宋寒瑩說:「我家不捉婿。韓郎若是有意,直接來宋府求娶即可。能嫁給韓郎,是我之幸。」
兩人依依惜別,半晌才各自離去。
有腳步聲靠近我這邊,在門外徘徊數步,最後只是輕輕地敲了敲門便離去了。
是宋寒瑩。
她沒有進來,想來是怕尷尬。
我心中不祥的預感愈演愈烈,正打算問問溫驚蟄。
卻聽溫驚蟄道:「是因為韓觀變心,小姐才來僱用溫某的吧?」
他眼露不屑,冷笑:「若我沒猜錯,那女子是宋家嫡女宋寒瑩。小姐放心,韓觀可攀不上高枝。那宋小姐是個天大的火坑。沒幾日,韓小公子就會後悔辜負了你。」
我悚然一驚。
果然,帶個聰明的腦瓜子來帶對了。
「展開說說?」我熱切地遞上一盞茶。
09
溫驚蟄問:「你可知宋小姐在京城的名聲?」
我瞬間得意,驕傲道:「人間小仙女,人美心善,謫仙下凡!」
我當然打聽過宋寒瑩。她的名聲好到離譜,有人甚至聲稱曾親眼見到宋大小姐手撫枯木,霎時枯木回春。
溫驚蟄用擔憂的眼神看了眼我的腦門,安慰道:「她奪人所愛,如何也算不上心善。」
我不滿:「她是有苦衷的。我與她是手帕交,對她再了解不過。」
溫驚蟄一臉「原來是被閨中密友搶了未婚夫」。
我:……
我:「你先說宋寒瑩,名聲好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溫驚蟄先講了一則典故。
他說【靈劍子】載曰,昔日許遜真君斬殺大蛇於西平建昌之界,留下讖言一則,提及豫韋之境、五陵之內前後有八百人可得道成仙。
溫驚蟄說:「你可知宋家祖籍何處?」
我搖頭。
我只知宋寒瑩家籍貫在桐城,先輩從哪裏遷來倒沒聽她提起過。
「宋大人自稱是豫章郡。」溫驚蟄暗示道,「如今全京城都知道宋家是豫章人士。」
我艱難道:「你的意思是宋大人想靠遷戶口飛升?」
他好像在修一種很新的仙。
我不懂,但大為震撼。
不過這關宋寒瑩什麽事,一人改戶口全家飛升?
話說回來,怎麽修仙還搞地域歧視。
溫驚蟄被我的腦回路震到,他百思不得其解:「你怎麽不先質疑一下這則讖言的真假?」
我說自古以來預言的真假不重要,有沒有人信才重要。
溫驚蟄嘆服:「金小姐大智若愚。」
我沈默。他是不是在罵我看起來不太聰明?
不確定,再聽聽看。
在我的死亡凝視下,溫驚蟄一五一十說出他的猜測。
他說靠改戶口修仙當然是不可能的,宋大人只是想利用這則在整個江南都頗有名氣的讖言造神。
讖言裏明確指出,這八百成仙之人有一位為首者。此人不僅自己能飛升,還能決定其他飛升之人的名單。
溫驚蟄低聲道:「目前看來,宋大人選中的應讖之人就是宋小姐。」
我一邊震驚於溫驚蟄能從諸多零散的資訊中分析出這樣的結論,一邊心底發涼。
「寒瑩,是他的女兒啊。」我艱難道。
溫驚蟄面露不忍。
如果溫驚蟄的猜測是真的,宋寒瑩必死無疑。
在這個時代,造神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李唐以來,釋道盛行,世人大多有自己的神道信仰,相信世間存在神異之人可與天地共感,與神仙相通。
宋大人想做的事亦早有先例。
官員在家中選出適齡少女,稱其為某則讖言的應讖之人,甚至親自跪地拜女兒為師以增強「仙師」之名的說服力,再聯合一些文人造勢,最後成功打造出以其女為核心的信仰體系。
而這種成功必須建立在其女順利「飛升」的基礎上。
只有她「飛升」了,信眾們才會徹底信服,她的親人才能擁有解釋仙人話語的一切權力。
道家所謂的飛升可以透過屍解實作。
也就是說,那個女孩只要死就可以了。
屆時信眾滿門,親友雲集,他們將虔誠地祈求她、催促她快點死亡。
烈火燃燒也好、深水溺亡也好、兵器加身也好,請你早登極樂,給生者留下期盼、信仰、權力等一切欲望。
我遍體生寒。
溫驚蟄說,他聽聞已有不少大儒寫文贊頌宋寒瑩自幼便有仙緣,宋大人的布局已成十之七八,他絕不會輕易放她嫁人。
他猶豫道:「韓觀不蠢,想必心中也有疑慮。金小姐若告知他實情,定能……」
「我要救阿瑩。」我語氣堅定。
溫驚蟄一驚。
10
讖言裏提到「龍沙過滿天,江南出神仙」,意思是沙土覆蓋江心即為應讖之兆。
溫驚蟄說這類天地異象往往有前兆,且每幾十年總會出現一兩次。
宋大人博覽群書,絕不會無的放矢,定是有把握才會在這幾年中大肆為宋寒瑩造勢。
溫驚蟄告訴我,想救宋寒瑩要盡早行動。
「我查過前人記載,每年冬春之交最有可能出現這種景象。」他擔憂道,「小姐俠義心腸,溫某佩服。但宋大人勢大,小姐盡力即可。」
我點頭表示知曉:「你安心科考。」
今年二月恰逢大建,科考定在二月三十,沒幾天他就要進場考試了。
從他這裏得到資訊已是大幸。這是我和宋寒瑩的事,不該拉他下水。
我道:「辛苦公子。今日邀你同行還有一事。」
我遞給他一把鑰匙。
破廟冬日苦寒,既然雇了人,自然沒必要讓人在那種環境下去考試。
「這座宅子離考場不遠,公子可先行去住著。仆從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你收拾好東西,跟著劉叔過去即可。」
我不容他拒絕,把鑰匙塞進他手心。
「我還有事,就不耽誤公子了。」
我推門欲走。
溫驚蟄嘆息一聲:「且慢!」
「小姐,我有一計。」鑰匙在他的指尖轉了轉,繼而被收攏在掌心。
他垂下眼笑了笑:「就當我拿人手短。」
「溫某生平最恨負心人,其次是屢次被辜負還不懂自愛的人。小姐得知此事不是想著要挽回郎君,而是去救另一個可憐人。」
溫驚蟄擡眸堅定而贊賞地望向我,眸光灼灼:「我敬佩小姐,也願意幫助你。」
11
二十七日,一大早我就遞了貼文去宋府登門拜訪。
傍晚我剛回府,看見站在我家門外的韓觀。
他表情冷凝,眉目間藏著幾分焦躁。
我:「站這兒做什麽?」
他仔細打量我,笑著說:「我想你了。想著在門前等著,能早些見到你。」
他慣來是擅長說甜言蜜語的。
總角相知時,他就總是站在我身前,幫我懟那些瞧不起我是商家女的閨秀們,一口一個「珠兒就是最好的。」
可惜那個記憶裏眼睛亮晶晶的小少年,如今已面目全非。
我沒有接他的話:「沒什麽事還是回去好生復習吧,還有兩天就開考了。」
「這你放心,我一定為你掙個功名回來。」他伸手想捏我的臉。我頭一歪躲開了。
韓觀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語氣帶著試探:「你今天去哪兒了?」
「宋家。」
「那你可曾遇見童年那位舊識?」他盯著我的眼睛。
我回望他時,他的視線飄忽了一下,尾指扣住手心。
「舊相識?她也配?」我一字一句地說,「你說怪不怪?我氣不過給了她一耳光,她竟然不敢聲張。」
韓觀徹底笑不出來了,訥訥道:「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宋小姐一向名聲極佳,你怎能動手傷人?」
我不耐道:「不提這個了。你還記得出榜那日穿什麽衣裳吧?不然到時候人太多,我怕抓錯了人。」
「那套繡了海棠的銀紅色袍子。」他答道。
「嗯,你別忘了。」
我笑著逼近他:「要是我倆成不了親,按照契約,這些年你花的錢可是要還給我們家的。」
韓觀倉皇擡眸看我。
夕陽映進他眸中,他眸光復雜,可惜我懶得去辨析裏面的情緒。
他動了動唇,最後低頭道:「你放心,我們自然會成婚。」
「我答應過你的。」他的語調很輕,像是在自我掙紮。
掙紮什麽呢?
掙紮是娶書香門第的高門貴女,還是富甲一方的商家女?
真惡心。
12
三十號,科考開始。
我借口有事沒去送韓觀,轉頭叫了馬車去接溫驚蟄。
溫驚蟄掀開簾子發現是我,一楞,隨即語氣輕快道:「金小姐來為我送考嗎?多謝。」
我看他眉眼彎彎,心想這家夥可真是容易滿足:「應該的。」
溫驚蟄含笑坐下:「溫某還擔心金小姐對韓觀舊情未了,要去送他呢。」
「我還不至於那麽賤。」
溫驚蟄道:「那就好。」
一路送到考場,他掀了簾子準備下車,突然轉過頭朝我道:「幫人幫到底,我給小姐考個狀元回來吧?」
他一身意氣,眸光清亮:「我說了不會讓小姐做虧本買賣。」
能參加會試的已是各地才俊,會試完還有殿試。這人是多自信才敢在這時候說自己要拿狀元啊?
但鬼使神差,我說:「我信你。」
他笑了,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慎重道:「話都說到這兒了,我不考個狀元有點不禮貌了。」
「你且等著!」
他利落地跳下車,皂青色的衣角劃出瀟灑的弧度。
真奇妙。
明明之前我們還那麽疏離,短短這些時日,竟就可以談笑風生了。
不久,會試出了結果,溫驚蟄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名列榜首。
殿試那日,他從宮門出來一臉神態自若,還有閑心問我吃不吃禦貢的橘子。
「你考個試還連吃帶拿?」
他得意地笑了笑:「陛下賞的。喏,分你一半。」
他從懷裏掏出幾個圓滾滾的小橘子。橘子被他的體溫捂得暖乎乎的。
我問:「你若考了狀元,我們之前的合作還有效嗎?」
他故作驚訝:「狀元是什麽減分項嗎?」
我被逗笑。狀元當然不是減分項,只是彼時我沒料到他竟真能做到。
錢財固然令人心動,但自古士農工商,商人在最下等。有更好的前程在,為什麽要和一個商戶女牽扯?更遑論我們約好的戲碼是搶錯親,多少對他來說不體面。
換言之,如今的我已經不是他的最佳選擇。
溫驚蟄慢條斯理地剝了個橘子:「金小姐放心吧,我又不是這時候才覺得自己能考狀元。」
「一般而言,每個考生在進場前都把自己當未來狀元看。」
他把剝好的橘子塞在我手心:「所以當時您出的已經是狀元的價格了。」
我失語。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樣的。
當年,韓觀是韓家的庶子,我是融不進閨秀圈的商家女。
韓觀說總有一天他會封侯拜相打所有看不起我們的人的臉。那時候,他的生母和我家談的是讓他入贅。
後來他在學堂嶄露頭角,鄉試一戰成名,便想把婚約從入贅改成娶妻。
如今,即使我父母改口同意更改為嫁女,他也在是否還要選擇娶我間猶豫。
考完這麽多天,他再也沒有登門拜訪過。
13
放榜那天,我按照計劃好的那樣,帶著一幫下人去榜下捉婿。
人流一片混亂,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四處逃竄的溫驚蟄。
他頭發散亂,一臉驚魂未定:「小姐怎麽來得這樣慢,有幾家未免太野蠻了些。」
他一邊抱怨,一邊火速給自己套上頭罩,舉起雙手問:「要綁手嗎?」
這也太配合了。
話說榜下捉婿是這麽個野蠻捉法嗎?
我默默開啟麻袋。
溫驚蟄利落地鉆進去,還用手摸了摸麻袋,驚奇地問:「硬的是寶石嗎?」
「是的。」
豪華至尊鑲七彩寶石嵌金絲麻袋,很配他狀元郎的身價。
我命令下人們把很貴的麻袋連同很貴的人一起扔進馬車,返回金府。
溫驚蟄冷不丁地問:「這麻袋是之前金小姐給韓觀準備的嗎?」
「關你什麽事?」一道女聲不耐煩地打斷他。「給你就不錯了,事兒這麽多?」
「宋小姐何必如此暴躁。」溫驚蟄忍著脾氣。
是的,宋小姐,眼下這座馬車裏還藏著另一個麻袋,裝著京城第一才女——宋寒瑩。
今日放榜,明日還有瓊林宴,宋大人在禮部忙得不可開交,正是宋寒瑩偷跑的好時機。
她換了男裝,被我安排的人麻袋一套,混跡在諸多捉婿的人中藏進了另一輛馬車裏。
自然,馬車是沒有任何標識的。
即將到金府,確認了周圍安全,我們三人會合。
我在凳子上坐著,他倆在袋子裏套著。
不多時,溫驚蟄隱忍的聲音響起:「宋小姐,馬車逼仄,還望您控制好自己的手腳。」他話裏帶恨,「您踹著我了。」
宋寒瑩:「珠珠,他說你們家馬車小。」她輕笑一聲,「溫公子不知道吧?我們珠兒的馬車豪奢程度,整個京城都沒有幾家比得上的。」
溫驚蟄的呼吸瞬間加重。
他陡然慘笑一聲,自嘲道:「驚蟄自幼家貧,不若宋小姐見多識廣,讓金小姐見笑了。」
宋寒瑩:……
我不敢高聲語,恐驚綠茶人。
14
囑咐下人們把宋寒瑩從偏門塞進洞房,我牽著蒙著頭的溫驚蟄從正門而入。
親朋滿座。
兩家雖都在江南,但重要的宗親都親自來了京城觀禮。尤其是我家。
這場婚禮正是辦給他們看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禮成!」
韓家人當我是氣不過入贅變嫁女,存心讓新郎蓋蓋頭,不敢多說什麽。
溫驚蟄和韓觀身量相近,動作又配合,沒人懷疑新郎暗中換了人。
隨著司儀喊「送入洞房」,我牽過溫驚蟄的手,心裏松了口氣。
「等等!」
我扭頭一看。
綠了吧唧的韓觀從門口奔入,他滿頭大汗、形容狼狽:「弄錯人了!」
呔!
我氣得想掐人中。
我本以為這廝要去宋府,就算過來說退婚,一來一回時間也是趕不上婚宴的,便沒把他放在心上。哪想到……
溫驚蟄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別緊張。
他理了理袍子,不慌不忙與韓觀展開論辯。
韓觀說這是陰差陽錯,溫驚蟄你個不要臉的把老婆還我。
溫驚蟄說韓兄你昨天不色盲前天不色盲怎麽偏偏今天色盲,讓你穿紅你穿綠。
他面色平靜至極,語調陰陽怪氣,就差沒說「是你故意」。
賓客們的臉色變得微妙起來。
韓觀自知理虧,他扭頭朝我低聲下氣:「珠兒,我錯了。你原諒我這一回。你瞧皇榜沒有,我……」
溫驚蟄一把抓過韓觀朝我伸來的手:「韓兄,那你一定知道我是狀元吧。同在榜上,我在榜頭,君在榜尾,首尾呼應,真是有緣。」
韓觀還來不及反駁,一直觀望著的我娘喜上眉梢。
她呵斥道:「韓家小子,上次你同我們家講條件,說是我們家不答應這婚就成不了。怎麽?如今我們不高攀你們韓家了,你又來鬧什麽?」
我娘眼風一掃,仆從們立刻懂事地圍了上來。
「來來來,快將我的賢婿送入洞房,可別誤了吉時。」娘笑了笑,對著韓家人,尤其是韓觀的小娘道,「走到今日,我金家沒有過錯,是你們貪得無厭。」
她給了我個眼神,意思是這裏你老娘我在呢,你去搞定女婿,別讓他跑了。
我識相地拉著溫驚蟄跑路。
15
天色已晚,城門很快就要關閉。
快來不及了。
我換下喜服套在宋寒瑩身上,讓她和溫驚蟄乘馬車出城,沿路撒糖和禮金,務必令人知曉狀元郎攜妻出城拜祭亡母。
我則做好偽裝扮成商賈,混在商隊中騎馬出城,與他們錯開時間。
一路緊趕慢趕,馬車終於在城門關閉前一刻出了城。
今夜正是金家幾隊商隊啟程的時間。
一隊駛向江南收購絲織品,一隊前往西南收購茶葉,一隊趕向嶺南等待最早的一批荔枝成熟制成「荔枝煎」再販回洛京。
來不及道別,千言萬語化成緊握的手,我用力晃了兩下:「珍重。」
宋寒瑩淚眼婆娑,她哽咽道:「珍重。」
我們都知道,這一別,就不知何時能再相見了。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我換上嫁衣。溫驚蟄背過身在不遠處等我。
我吸了兩下鼻子,一方手帕默默遞來。
「多謝。」
「不客氣。走吧,天色已晚,我們先去邸店。」溫驚蟄話還沒說完,就見遠處湧現重重火光。一大群人擎著火把騎著馬正朝我們奔來。
為首者靠近時猛地一勒韁繩,胯下駿馬發出高昂的嘶吼。
「珠兒怎麽在這兒?」他親昵地叫著我的小名,目光卻帶著森然的審視。
是宋大人,他來追宋寒瑩了。
我扭過頭不看他,語氣冷淡:「伯父來辦公嗎?」
「府內被小賊盜了寶物,聖上垂憐,借我人馬出城搜尋。」他說,「珠兒可曾遇見什麽人?」
「不曾,我一直同我夫婿在一起。」
「同夫婿新婚夜來渡口?」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兵士將我們團團圍住。
我看了眼溫驚蟄。
他邁了一步半擋在我身前,朝宋大人拱了拱手:「先母多年前溺水而亡。今日成婚倉促,來水邊祭拜先母。」
他一派鎮定:「我們確實不曾看見什麽賊人。」
宋大人搜尋無果,終於擺擺手讓我們離去。
沒走幾步,突聞他道:「有空多來府中尋阿瑩玩。」
我脊背一僵,控制住面部表情,猛的回頭怒視他:「伯父,那日我在你府中大鬧,你還裝無事發生?我當宋寒瑩是親姐妹,她呢?」
溫驚蟄默契地掐住我腰間的軟肉,一擰。
我眼淚湧出,語調淒楚但聲音超大:「她搶我未婚夫!」
宋大人面色凝固。他身邊的兵士立馬垂下頭,假裝自己聽不見。
「今日若不是我運氣好還能搶個男人回來,我……」
宋大人看了眼他身側一人,吩咐道:「城門已關。你持我信物,將狀元郎和金小姐送回去。」
「夜間風寒,凍病了如何是好?」他笑瞇瞇地說,「珠兒,旁的誤會我們改日再聊。」
16
被將士護送回府,我屬實出了一把風頭。
韓家人大多已經走了,只有韓觀的小娘還拽著韓觀站在府中等我。
當年就是她,牽著幼年的兒子走到金府,局促地想用婚約為兒子討個前程。
見我們回來,她二話不說甩了韓觀兩個耳光。
「這兩個耳光,我是代珠兒打的。可笑我還以為兩家改婚約,真是因為珠兒不想後代入商籍。」
本朝規定商人的後代不能科考入仕,本朝確實沒什麽人願意入商籍。
韓觀原來是這樣告訴他娘的啊。
記憶裏,伯母總是溫柔內斂的,像一道活在丈夫和兒子身後的影子,但今天她挺直了脊梁,朝我娘道:「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我們花的每一分金家的錢都會如數歸還。」
她俯身再拜,這才拉著韓觀離開。
韓觀臉色蒼白,神色恍惚。
看來在我娘的盤問下,他把一切都在所有人面前招了。
沒了女婿這層身份,書齋裏的書生怎麽抵得住商場老狐貍的套話。
我低下頭不看他。
韓觀走過我身邊,哀求道:「珠兒,我是做錯了。可是我選的是你。我今日往宋府走到一半就後悔了。我拼命折回來,沒想到……」
「你在想要選擇時,就在我心裏永遠出局了。」我平靜道。
他說商家女怎麽配新科進士,可他是第一天知道我是商家女嗎?
如果沒有我們家的錢和資源,他永遠都會是韓家籍籍無名的庶子之一。
我可以接受戀人變心,但不能接受他是踩在我家身上、用著我家的資源飛黃騰達,再調過頭拋棄我。
我絕不原諒。
17
終於到了真正的洞房花燭夜。
我今日已經累得不行。
搶來的美嬌郎端莊地坐在婚床上,睜著那雙清冷冷的眼望著我。
他朝我伸出手,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根根骨節分明。
真好看,如果不是向我要錢的就更好了。
我忍痛掏出十張銀票。
哪有什麽天定良緣,不過是我舍得花錢。
溫驚蟄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拿起我身旁的茶杯:「幫您忙活了這麽多天,一口水都不給我倒?」
我訕笑,殷勤地搶過水壺給他斟茶。
今日所有的事情看似混亂又倉促,但大部份都在溫驚蟄的計劃之中。
那天他說要幫我,便迅速制定了計劃。
溫驚蟄說,既要救宋寒瑩,也要把我和金家幹幹凈凈地摘出去,不能被宋大人抓到把柄。
他先讓我去拜訪宋府,一來告知宋寒瑩營救計劃,二來在宋府中透露我與宋寒瑩已經失和。
那日我沒有騙韓觀,我確實大鬧宋府,還給了宋寒瑩一巴掌。
這麽做的弊端,是宋寒瑩此前偷偷出府私會外男的事會敗露,為她後面的出逃增加難度。
對此,溫驚蟄表示不要小看宋寒瑩。
雖然他的原話是:「宋小姐這點本事都沒有,我們不如不救。」
定三路商隊和分頭出城渡口相會的計劃,也都由他一手策劃。
最重要的是,即使宋大人權勢滔天攔下這三路商隊,他也找不到宋寒瑩。
渡口和商隊都是幌子。
我早就雇用了一批走商相識的江湖俠士,讓他們護送宋寒瑩從旱路離開。此後怎麽走,要往哪裏去,全憑宋寒瑩自己決定。
此一別,困鳥返自然。
天高海闊,贈君自由。
18
後來,爹娘回了江南,讓我在京城開辟事業。
但我知道,我娘只是饞溫驚蟄的生育能力。
她知道了我雇他充面子的事。但她說溫驚蟄才高人美氣質佳,跟他要個孩子大機率冰雪聰明。
我說我這一天二十兩,不包括特殊服務,也沒有要定這項服務的欲望。
我怕他價格虛高。
拜托,看他不近女色的樣子,我就知道他經驗稀少、技術不行,誰買誰虧。
和溫驚蟄在一起生活的時光很快樂。
約定好的百天很快過去。
溫驚蟄說他剛上任,和離名聲不好聽。
「金小姐出個價吧。我僱用你當我的妻子怎麽樣?」他緊張地問。
雇我?他知道我身價多少嗎?
但是莫名其妙地,我只要了一些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去續約。
一枝早春的桃花,一捧夏日的蓮子,一片深秋的楓紅……
溫驚蟄在官場爬得很快,他時常跟我分享朝堂中的事,半點不在乎所謂回避女眷。
後來我越來越了解溫驚蟄。
我知道他的母親是個情癡,被其父拋棄後投水自盡,扔下他孤苦一人;
知道大才子最早只能躲在私塾窗下偷聽別人講課,冬日苦寒,手足皆僵;
知道當時入京考試,我隨手捎他一程,他便已下定決心今後必要報答……
但彼時我不過是覺得天下考生那麽多,韓觀對手又不止他一個。赴考的時間充裕,他走也能走來京城,何不幫一把結個善緣?
溫驚蟄笑著說,正因如此,他才當時就覺得韓觀配不上我。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韓觀。
聽聞當初授官,他得的官職並不如意,很快就外放離開了京城。
溫驚蟄猜測背後有宋大人的指示。宋寒瑩跑了,他對韓觀恨屋及烏並不奇怪。
我聽我娘說她每月都能收到一筆錢,落款是韓張氏,韓觀的小娘。她隨韓觀一起赴任,但想來生活並不寬裕,信封裏大多數時候都是串得整整齊齊的銅錢。
一文一文,算清楚、寫明白了還了多少還欠多少。
我說算了吧,韓觀混蛋,但他娘到底可憐。這些年她曾給予我的溫情是真的。
但寫信過去告知後,那邊寄錢的頻率反而升高了,落款也由韓張氏換成了韓觀。
他在信裏說,一步錯步步錯,前緣已斷,孽債當還。
他隨信奉上了一支竹蜻蜓。
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玩這個,手一撮,竹蜻蜓就飛走了。
兩小無猜的竹蜻蜓確然已經遠去。
19
四年後,溫驚蟄爬到了正三品。
官場往來難免需要錢財,我不計較給他錢周轉,但他每次都一板一眼地記下,發了俸祿就還。
他的同僚們恐怕都不敢相信,天子眼前的紅人,還娶了富家女的溫大人,兜裏比臉還幹凈。
這天,溫驚蟄喜滋滋地來酒樓尋我。
他的愉悅溢於言表,一見我就快步走來,身上玉佩叮當作響。
「這可不符合你君子做派。」我邊撥弄算盤算賬邊笑他。
他露出一副幹了大事求表揚的表情:「聖上同意了!」
「什麽?」
溫驚蟄說聖上同意了他提出的科舉改革方案。
「珠珠,從此以後,天下寒門再無行卷之苦!糊名、謄抄、公示……一步步走向透明公正。」他揚起臉,「答應你的,我做到了!」
我的手還在自動撥弄著算盤,但我的耳朵已經背叛它,半點聽不見算珠的聲音,只聽見自己狂躁的心跳聲。
他不是在畫餅啊?
他真的有在認真實作每一句承諾。
溫驚蟄還在得意揚揚:「我在金鑾殿上大聲說,當年我靠賣身給夫人才籌到了錢。你不曉得聖上那個表情。」
「又唏噓又憐憫……可是當初是我血賺呀!」
別說了,再說我的心要背叛我的理智了。
我娘看我這麽多年都沒能從溫驚蟄這搞到一男半女,以為他不行,已經在老家給我找好了入贅的人選,讓我回家繼承男人和家產。
是我夢寐以求的富婆生活。
可是,可是,看起來……
我審視溫大人。
和他成婚後,好像我的生活也沒有怎麽受到限制,官夫人間的社交他全都推了,讓我一心一意經營自己的產業。
溫驚蟄不滿道:「珠珠,你怎麽不誇我?」
「誇誇!」我敷衍道。
「我也跟你說個事哈,你別太驚喜。」
溫驚蟄期待地揚眉。
我:「我娘讓我回家納小。」
溫驚蟄:?
「我的耳朵是有什麽問題嗎?」他禮貌發問。
20
「我哪裏不如那個野男人?」溫大人咆哮,斯文掃地。
「走,我明天就請旨把今年的假休了,我倒要見識見識。」他氣得手抖,「見識見識何方神聖。」
我提醒他:「我們本來就是契約夫妻。」
溫驚蟄楞住,他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
「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你始亂終棄!我跟你說金珠珠,你不能這樣。」
「我申請結束契約,轉正,成嗎?」他眼含期冀,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這一刻,我希望我們未來的孩子智商隨他、感情態度隨我。
我說:「行。」
溫大人快樂地抱著我轉圈圈。
那天晚上,我們真正做了夫妻。
和我預想的一樣,溫大人技術堪憂。
呵呵。
幸虧現在不要錢了。
溫大人知恥而後勇,承諾會拿出應對科考的架勢勤學苦練。
眾所周知,溫大人言出必行。
【番外·湛若寒冰瑩】
1
宋寒瑩這一生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見金珠珠。
沒有之一。
2
幼年的宋寒瑩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金榜題名後就性情大變。
後來才知道,有的人學那麽多道理,本就只是為了進翰林院。
宋寒瑩她娘生她時傷了身子,難再有孕。
夫妻寒微之時,丈夫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得勢之後他就開始一房一房納妾。
他毫不顧忌、理直氣壯:「你總不能讓我沒個兒子吧?」
可他忘了,這個女人身體不好再難有孕,是她為他生育之故、是她為他奉養老母之故、是她為他夙興夜寐之故。
娘總是悄悄地唱「悔教夫婿覓封侯」。
宋寒瑩從小早熟。
一開始,她恨自己不是男兒身,想盡了法子讓自己比所有同齡男孩都優秀。
她要讓她爹知道,他和娘生的孩子才是最值得關註和被愛的。
直到她認識了金珠珠。
這個孩子愚笨、懶惰、貪玩,到這個年齡了還不識字,更別提吟詩作對。但這並不妨礙她的父母愛她。
哦,原來一個人並不是非要優秀才值得被愛的。
最初,宋寒瑩討厭金珠珠,但後來,她無可自拔地喜愛她。
金珠珠是宋寒瑩最想成為的自我,是她的理想人生。
離開江南後,宋寒瑩一字一句地咀嚼金珠珠給她寄的書信,聽她說她跟著她爹娘走商看見的大漠孤煙、長河月圓。
無數個對父親失望、對人生絕望、對世界痛恨的夜晚,宋寒瑩靠著金珠珠的信活下去。
3
科考沒有年齡限制,中榜的人白發蒼蒼都不罕見。
在學子裏找適齡、未婚且有中榜希望的人並不容易。
但宋寒瑩必須找這樣的人。
太沒有名氣、沒有價值的人,沒辦法把她從火坑裏救出來。
宋寒瑩釘選了溫驚蟄。
可惜這是個聰明人,一眼就瞧出了桃花陷阱。
他可憐她,但還不至於為了救她把自己搭上。
宋寒瑩沒有辦法,又另尋了幾個人選。
最初,韓觀不在宋寒瑩的名單上。他是金珠珠的所有物。
宋寒瑩絕對不允許有人破壞金珠珠的幸福。
可她發現了這個人不安分的眼神。她的心涼了,繼而是仇恨和憤怒。
他多賤啊!
她不過是勾勾手,他竟然就跟狗一樣撲過來了。
他還有些矜持,但只是因為那麽點腦子給他的警示,而不是因為他癡情於金珠珠。
他是個自私自利、寡廉鮮恥的下賤男人。
和她爹一樣。
宋寒瑩在心底瘋狂地咒罵他。
她知道,她絕不能讓金珠珠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於是她故意把地點定在金珠珠家的產業裏,故意讓掌櫃知道她的一些資訊,故意讓金珠珠抓個現行。
看清楚了,珠珠,別和這種人渣在一起。
看清楚了,珠珠,我也同樣下賤、惡心。
你要恨我,別來救我。
宋寒瑩清楚自己的結局。
找個人來提親的成功機率並不大,宋大人不可能會放手。
她只是想借機大鬧,敗壞自己的名聲破宋大人的局。
大家魚死網破。
宋寒瑩其實不太擔心金珠珠會聯想到駭人聽聞的真相。
可是她還是發現了。
就像她發現幼年的她晚上不好好睡覺,總是偷偷摸摸背書偽裝自己是個天才那樣。
金珠珠罵她笨蛋。
誰才是笨蛋啊?
4
離開洛京後,宋寒瑩先往西行。
她看見了金珠珠信裏說過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她畫下所見的每一幅美景,給金珠珠一封一封寫信描述。
可它們不會被寄出去。
宋大人還是朝中大員,宋寒瑩不允許自己給金珠珠的生活帶來一絲風險。
直到她向東南行至嶺南,收到了一封已經封存於此等待她很久的信箋。
信裏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只有一句話:「我們終將重逢。」
此後,在每一處有金家產業的地方,她都能收到這樣一封信。
宋寒瑩恍然發現,她已經實作了此生執念。
是天空的飛鳥。
但風愛著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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