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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之書】更深的用意,是揭示爆火的社會運動走向自己的反面

2025-01-17心靈

托卡爾丘克在授獎儀式上

2018年諾獎得主托卡爾丘克的長篇小說【雅各布之書】是一部歷史小說,主要敘事時間集中1740——1791年前後這一段區間。

整個小說表現了這一個區間裏的一個邪教組織如何曇花一現,終至湮沒無聞,以小說傳主雅各布·法蘭克的名字命名的法蘭克主義或者叫法蘭克運動,已經在當今世界上毫無影響力,在小說裏涉及的波蘭、烏克蘭、土耳其等地域裏,同樣難覓這一當年曾經波瀾壯闊的思潮與運動的蹤影。

【雅各布之書】作者托卡爾丘克讓這一段消失在歷史長河裏的「轉頭成空」的「是非成敗」潮湧,回歸了鮮活,也讓我們關註的目光,重新徜徉在小說的發生地。

這時候,我們發現,小說裏的主要情節發生地,竟然大部份都集中在烏克蘭西部地區。

這一部地區,後來被日益強大的俄羅斯從波蘭手裏奪了去,成為烏克蘭的一部份。作者托卡爾丘克在寫作時,還是把這塊地域當成波蘭的一部份,也沒有什麽悵惘的情結,為這一塊波蘭日後失去的土地,發思古之幽情。

我想這關鍵原因,還是小說裏表現的主人公雅各布·法蘭克是一個猶太人,本身這個群體,在當時波蘭的區域內,就沒有屬於自己的土地,所以雅各布·法蘭克之所以能夠聳動人心,應者雲集,視他為「主」,就是在他的宣教中,向猶太人受眾丟擲了這一個群體最為看重的「應許之地」的蛋糕,從而吸引一大批信眾,追隨著他,形成運動的潮湧,顯然,這些信徒希望雅各布·法蘭克能夠成為他們的開國之君,而雅各布·法蘭克的理想中,也有著他的擁有獨立王國的夢想。

但是,雅各布·法蘭克顯然無法成為當今的「以色列國」的開創者,他所拋售出的「獨立建國」的「應許手段」,在當時波蘭這一塊寄生之地處於列強的夾縫中左支右絀、連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很難有什麽建樹的可能。

但從小說裏可以看出,雅各布·法蘭克在看到波蘭面臨著被列強吞並的危險時,卻有一點喜出望外,顯然,無政府狀態,是雅各布·法蘭克能夠建國的一個極佳契機。

在波蘭亡國在即的情況下,雅各布·法蘭克尋找著那些能夠讓他的建國夢想實作的列強勢力,他派出使者,向鄂圖曼土耳其遞送秋波,試圖結交土耳其蘇丹,也曾向俄羅斯派出他的心腹,試圖與俄國拉上關系,助自己一臂之力。

1813 年 11 月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存取期間,伊娃·法蘭克在奧芬巴哈的房子

雅各布·法蘭克最終只能在奧地利(也就是神聖羅馬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的一塊今天屬於捷克的小城「躲進小樓成一統」,在這裏享受信眾的跪拜供奉,當他的孤家寡人,他的主要資金來源就是他的信徒節衣縮食的捐贈,而當他的信徒發現,他空有許諾,卻難以帶來實質性的利益與好處,反而利用造神運動帶來的「權力」,大肆掠奪稀缺資源「財與色」,終於有信徒幡然醒悟,向他們供奉的神,投出了矛槍。

這就是小說裏描寫的曾經的雅各布·法蘭克的追隨者戈林斯基,向雅各布·法蘭克寄居處的奧地利皇帝及皇後寫出的告發信。

他直陳雅各布·法蘭克是「邪教」,而戈林斯基之所以向雅各布·法蘭克反戈一擊,就是因為他白白地把自己辛辛苦苦做生意賺來的碎銀幾兩,都無償奉送給他的「主」去揮霍享受了,尤其令信徒難以容忍的是,他的妻子,也在雅各布·法蘭克的教義的蠱惑之下,成為了雅各布·法蘭克核心團隊的「公妻」。

作為曾經的忠實的信眾,戈林斯基人財兩空,丟了夫人折了兵,而雅各布·法蘭克承諾的庇護信徒的小王國,僅僅成了雅各布·法蘭克享盡榮華富貴、庇佑權力階層的一個堡壘。當戈林斯基要向自己的「主」討要說法的時候,竟然被守衛攔在門外,無權見到他心目中的「王者」。

戈林斯基能不反嗎?

連雅各布·法蘭克的門徒、曾經的啟蒙老師、思想導師、行動軍師的納赫曼也越來越看不懂雅各布·法蘭克功成名就之後的養尊處優、富得流油的現實生活:「現在我已經不像曾經那樣抓得住他了。……他特別關照自己的健康,這讓我很驚訝,因為他以前的態度是那種就好像完全沒有擁有身體一樣。」(P218)。

對於雅各布·法蘭克向他的信徒們丟擲的最誘人的建立一個小王國的願景「在瓦拉幾亞某處拿到一塊土地建立一個小王國」(P217),他也看破了這一空頭支票的虛妄之詞:「‘對於擁有一片自己的土地,我已經失去了希望!’我對著這些爭論不休、醉酒的人喊著,但沒有人聽。」(P216)

而雅各布·法蘭克的侄兒、一度時期儼然以雅各布·法蘭克繼承人自居的湯瑪斯也一針見血地道破了雅各布·法蘭克妖言惑眾、謀求私利的本質:「你已經從一個受害者和犧牲品變成了一個暴君,在上帝的恩典下你成了一個君王,你已經變成了你原來反抗的那種人。那些你拋棄的律法,被你用自己更加愚蠢的律法所替代。你很可悲,就像是喜劇裏的人物……」(P75)

這樣的口吻,完全是我們熟悉的宮鬥劇裏的語調。

小說接著表現了雅各布·法蘭克的反應:

——「把他關起來。」雅各布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這幾乎可以用暴跳如雷、氣急敗壞來形容。

因此,【雅各布之書】耐人尋味的地方就在這裏,作者對雅各布·法蘭克的橫空出世的描寫,一直沒有采取客觀的面面俱倒的上帝視角,而是采用了他的謀劃者、軍師、導師兼信徒的回憶與手記來側面交代,巧妙地把通常情況下英雄出世必事可少的如同魚腹藏書、篝火狐鳴的神跡,用出於他人之口的傳說,搪塞了事,回避了真實性的追究,但是,到了雅各布·法蘭克後期衰敗的時候,作者卻零距離地捕捉著雅各布·法蘭克的一舉一動,把他的背叛初心、身支力絀、走向自己反面的尷尬境況,作了蓋棺認定的清晰透析。

也就是說,對小說人物的「興」,作者語焉不詳,提供出的只是傳說與傳聞,而對人物及其所承載的運動與思潮的「亡」,作者卻洞若觀火,解剖到位,刀刀見血。

雅各布·法蘭克在奧芬巴哈,18 世紀

我想這根本原因,關聯到作者的寫作動機。作者在【雅各布之書】裏探討的是一場曾經轟轟烈烈的、延續半個世紀的社會運動,如何震撼了歐亞大陸交界處,引起這塊地面上的激烈的族際、人際的騷亂與動蕩,一度時期,給這塊地域,留下了巨大的創傷與疤痕,但是,這場運動「其興也勃焉,也亡也勿焉」,當運動中制造出來的「神」、「主」雅各布·法蘭克生命終結之後,他發起的這場運動也走向了「人亡政息」的不歸之路。

我們聯系到作者托卡爾丘克身為波蘭人的特別身份,能夠感受到她在進行了這樣的文學復述與復原的時候,有著來源於她所在國家的命運波折的那一份心理沖動與寫作律動,她探討的是一場三百年前的運動為何一時畸形生長,為何又灰飛煙滅,有著她的心理上指向與旨歸。

焚燒塔木德後飲酒慶祝的場景

我們不由聯想到201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白俄羅斯作家斯韋特蘭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亞歷克賽耶維奇,她比【雅各布之書】的作者獲獎早三年,在她的文字中,也是探討著蘇聯帝國的興亡教訓,而這兩位文學女將,她們有著一段共同的交集,就是都曾經生活在東歐集團的一個共同的政治圈、文化圈內,他們的文學創傷中,有著隱性的內脈的關聯。

從這個角度講,托卡爾丘克創作【雅各布之書】也有著她的政治考量,那就是她借助於三百年前的陳年往事的新翻普都枝,落筆、著墨、顯影成長篇巨制,字裏行間始終有一個終極性的思想關懷:那就是曾經的席卷東歐、中歐大地的一場運動為何走向了初心的反面。

托卡爾丘克在授獎儀式上

這才是我們能夠從【雅各布之書】書中讀到的歷史啟迪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