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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8心靈

1.

2016年9月21日,在我十七歲生日那天,徐事對我說:「我自殺成功了。」

我沖她點點頭,說:「恭喜。」

2.

四個月以前是我們第一次說話,我在座位上看書,徐事很自然地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我打算自殺。」這就是她的開場白。

「是嗎。」我說。

她說:「嗯。」

「你打算用什麽方法?」我問她。

余光裏她一直在晃的椅子停頓了一下又恢復了,「你不問我為什麽嗎?」她的聲音跟著晃動著。

果然。

緊接著應該是要跟我傾訴煩惱了,雖然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但懷著僥幸的期待還是在這句話後被宣布了落空。

隨便她吧,我這樣想。

遠處圍在一起聊天的人突然爆發出笑聲,走廊有紙張在風中嘩啦作響,兩面的窗戶映出的都是滾滾而來的烏雲,窗外傳來雷鳴。

徐事像一張搖搖欲墜的紙片:

「我打算得癌癥。」

3.

徐事開朗,但是孤僻。這兩個詞一般不會同時形容一個人,放在她身上合適。

在我與她沒有任何交集的時間裏,我對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總是似笑非笑地盯著一些東西看,不管多無聊的情況下也很少露出呆滯的表情。

「是在想些什麽事情吧。」會給人這樣的感覺,而不是「她在發呆吧。」

她不與人親近也不排斥人,偶爾也會在女生群體中聊聊天,但她是不合群的,她身上的疏遠感像是一層透明的殼,在她獨處時無形,在以人群為背景時顯現出厚度。

「胃癌。」她補充。

「喝反復燒開的水,把腌制的東西當飯吃,有時候一天什麽都不吃有時候暴食。」

這是她後來告訴我的,那時的我對這些是否真的能讓她得癌癥沒有概念,但對她自殺的信念已經毫不懷疑。

4.

我們彼此都沒有要由此熟悉起來的意思,我對她的自殺方式感興趣卻也沒有到想搭話,她也沒有再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再上那次對話後沒多久就是暑假,兩個月以後我們才再次對話。

我在某節體育課自的由活動時間繞回教室想睡覺,推開門的時候看見了教室裏的徐事。

她坐在窗邊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晃著,聽到開門聲時嚇了一跳。

「我以為老師來了。」她說。

我對她笑了笑,打算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你知道……」但她繼續開口,於是我側頭看她示意她說下去。

「你知道,王兵坐下來會怎麽樣嗎。」她認真地看著我。

我臉上的微笑僵了一下。

王兵是我們的體育老師,幾乎擁有普通中年男人具備的一切特征,我從沒觀察過他,直到徐事說起,我才發現回憶不出他坐下的樣子。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知道她不是真的在問我,而是有事情想要告訴我。

果然,她開了口。

「會變成王丘。」

我僵在原地。

5.

徐事遠遠地對我揮了揮手,於是我對她晃了晃手裏的籃球。

大概是完成了「要不要一起回去。」「你先去吧,我要去還個球。」這樣的對話。

但等我走回來,卻發現她還站在那裏。

「不是‘如果你不等我就拿球砸死你哦’的意思嗎?」

「是就有鬼了。」

回教室的路上她順便在水池洗了手,我在器材室已經洗過了,於是站在一邊看著她。

她挽起袖子,洗幹凈手後又捧起水洗了一把臉,她額前的碎發被微微打濕,任由水珠停留在臉上,她的嘴唇因為剛才的運動有了粉紅的血色,於是原本清冷的長相生出幾分溫潤。

像濃霧天的植物。

「怎麽了?」她把袖子放了下來,註意到了我的視線。

「沒。」我說。

我走去她的身邊擰開水龍頭。

「放學後要一起回去嗎。」我問。

我想要轉移自己的註意。

6.

我後來時常想起那個下午,我和徐事隨著放學的人流出了校門,人流在校門口分散向不同的小店,我們背著書包,穿著藏藍色的校服,遠處是橙紫色的天空。

那個時候我有點恍惚,覺得自己和徐事在這一刻像是兩個普通的高中生。

每天和朋友聊天因為一些小事笑得圍成一團,放學後逛逛文具店買彩色記號筆,也許跟父母吵吵架,也無非是因為小事。

挽著手路過便利商店時一個問「要去吃冰棒嗎?」一個說「要吃!」。

像是這樣的高中生。

「要吃冰棒嗎?」

我回過神來,意識到是徐事停在便利商店門口側頭問我。

我搖搖頭,謝絕道:「不了。我不太愛吃。」

7.

徐事買了自己份的冰棒然後和我一起往車站走,也就是這天起我們如果放學後遇到就會一起回去。

「問你個事兒。」她吃著冰棒說得有點含糊,「等我死後你有空能去我家看看我麽。」

她說的是「問你個事兒」,而不是「拜托你個事兒」。

大概在這種地方我和徐事是相似的吧,我們從不覺得世界上有誰有義務接受我們的期望。

「好。」我說。

盡管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她看起來心情很好,就算含著冰棒也能看出臉上有笑意,她第一次和我聊起有關家裏的事情,她說她家的房間都是朝北,幾乎全年照不到什麽陽光,但是在屋外的走廊能看見很漂亮的夕陽。

8.

「我小學的時候。」徐事說。

這已經是第很多次的對話,我和徐事的相處意外順利,那時我們會在碰巧遇到的時候一起翹體育課回教室。

「有一次春遊要過一座獨木橋。」她在路沿的一條細長的石磚上走,像走在獨木橋上一樣。「大家都覺得超害怕,原本班裏膽子很大的同學也被氛圍帶得不敢走了,老師一直帶動大家幫大家打氣,但還是沒有人敢。」

「那個老師是我很喜歡的老師,我不想她為難,就站出來走上去了。我一直以為他們會在我後面跟上來,但等我下了橋回頭,才發現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走了過來。」

「我就一個人在對面等了很久,對面的同學都望著我。」

她轉過身,一邊看著遠處圍在一起聊天的女生,一邊往後倒著走,看起來漫不經心,又很磊落。

「後來老師對我喊話說,對不起徐事,只能大家一起繞另一條路走,你能再走回來嗎。」

9.

我和徐事的相處順利,因為她不會覺得我們需要理所當然陷入什麽關系,也不會自顧自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麽約定。

更重要的是,她從不要求我的回應。

我無法給人回應。

我曾經試圖合群,在別人挽住我手臂的時候努力不讓自己僵硬,等待同伴一起吃飯一起回家,我可以在聊天時接住梗再扔回去,可以在別人傾訴時柔聲安慰,但我沒辦法真正做出回應。

沒有人註意到這件事,只有我唯一的朋友知道,我和人交談,腦海裏卻總是另一個女孩對我說:「和你做朋友很累。」的樣子。

「好累啊。」

徐事說。

我楞了一下。

「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她說完就從路沿跳了下來,步伐依舊輕松,「然後啊,我想,我比別人多走了一趟橋誒,賺大了。」

「x公園的橋嗎,我好像也走過。」我笑。

「對對!就是那個。」

「啊,這樣說來……」

——「和你做朋友很累。」

「x公園真是小學春遊的聖地啊。」

「是啊哈哈哈哈。」

——「你從不願意真正和我們說起關於自己的事情。」

10.

「最近在學校怎麽樣。」餐桌上母親問我。

「蠻好的,跟以前差不多。」是實話。

母親把青花菜夾進我的碗裏,雖說不屬於很厭惡的蔬菜也絕對談不上喜歡,說出來和夾出去都很麻煩,所以我還是吃了下去。

「學習怎麽樣。」

「還好。」

「明天生日要不要帶朋友回家玩。」

「嗯?啊……」

他們每年都會這樣問我,這麽多年來我都是說和朋友約好了在外面吃。

我嚼著嘴裏的食物,嚼完後,我說:「我明天問問她。」

11.

「恭喜。」

我沖她點了點頭。

我以前是沒有想過能聽到這麽反人類的話的,「自殺」與「成功」聯系起來,再由第一人稱說出來,但在她說「我自殺成功了。」後,我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晃著椅子對我比了一個「耶」的手勢,我看著她的臉,她看起來很平常,像是四個月前自顧自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樣。

這一天總會來到,我是知道的。她的死亡是我會對她感興趣的前提。

而我從不提及她為何自殺,從不過問她為何選擇這種方法,也是她最好的人選。

這就是了,我們的聯盟,我想要在現實中接觸死亡,她想找人見證她的自殺,我們心照不宣各求所需,我們是偽善之心和將死之人。

12.

徐事的身體在那之後急速變差,她的變化幾乎可以用分秒為單位。

我曾認為所有真心選擇自殺的人是不會再多留在世界上的,自殺則是因為已經承受不了當前的痛苦。她的自殺方式與我以往的認知相悖,既需要承受活著的痛苦,還需要多加承受肉體的痛苦,但我卻沒有因此覺得這種自殺方式是假的,只覺得,這種方法需要更多想死的決心。

後來我明白自殺未必是有原因的,很多人覺得自殺必然是有原因的,就像很多人覺得活著必然是有原因的,但其實活著只是一種預設的初始選擇,死亡則是另一種,生死不過兩條平等的路。

我不會提及她為何自殺,也從不會問她為何選擇這種方法,因為我沒有那麽在乎,也因為,我知道,我的不在乎是她四個月以前選擇坐在我旁邊座位的原因。

我只問她為什麽還要來學校,而她說,她不想在家待著。

從那天開始,我關於她的記憶就像是一幀幀在記錄死亡。

13.

地點是教室,時間是大概五點,其實四點半就已經下課了,我回頭看到她趴在桌上睡覺,剛好又還有一些作業可以寫,也就沒叫醒她。

等我收好書包走近她想把她叫醒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身體沒有一絲起伏。

我把手指靠近她的鼻翼,感覺不到呼出的氣。

她的肌膚依舊柔軟溫熱。

我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噗。」

憋笑失敗的聲音從她埋著臉的臂彎傳來。

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從微弱到劇烈,終於放開了笑起來,她笑得有點喘不過氣,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你竟然真的把手伸過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氣得想拿書包掄她。

14.

臨近期末我和徐事開始翹晚自習,那個時候已經快要一月份了,我們從開著空調的教室出來,在去操場的路上匆忙地圍上圍巾。

我們有時候坐在沒風的一個拐角,有時候邊繞著操場走邊聊天,聊的東西很碎也很平淡,她跟我說起她小時候一個人在外面玩的時候被車撞到過,她對那次手術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當時特別想上廁所,我跟她說起我小時候父母出去工作時總把我關在家裏,我獨自睡午覺時一定要在枕頭下藏一把剪刀。

我告訴她我以後想當作家,她和我說她以前想當舞台劇演員。

「我以前想當舞台劇演員。」她當時這樣說,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等待她接下來類似「但我後來想……」的轉折,但我又反應過來,對徐事來說,是沒有「以後」的。

「或者在學校外面推小推車賣關東煮」她說。

「差別也太大了吧餵。」我笑起來。

我們在操場有時候也會遇到別的逃了晚自習的人,吵架的情侶,跑步的人,在路燈下背單詞的人,或者大聲喊「我要考上985」的人。

「可是這樣喊也沒有用啊。」那天我們去後門買了關東煮帶來操場吃,我被燙得有點口齒不清地說。

「有用的吧,如果對一件事堅定不移地相信,搞不好會變成事實的。」

她比我更口齒不清。

「我以前每一天都在想,我好想死。」她聳肩,「所以夢想成真咯。」

這哪算得上依據。我心裏這樣想,也懶得反駁出來。

她又開口,呵出的毛茸茸的白氣被風一下子吹碎。

在白氣的碎片和風中我聽見她說:「我現在一點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的念頭都不敢有。」

15.

體育課還沒下課的時候我提前回了教室,果不其然看到趴在窗邊看書的徐事。

她已經不會像以前一樣被開門聲嚇一跳。

「什麽書?」我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她沒說話,看起來困乎乎的,直接把書的封面翻給了我看,「不太好看。」還是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同樣是形容女孩子呀。」她幹脆把書合上放一邊了,聲音甕聲甕氣地從圍巾裏傳來,「我以前看過一個描寫是‘好像萬事萬物都跟她有著私密的聯系’……是哪本書來著,誰寫的來著……」她絮絮叨叨,聲音越來越弱「寫得可真好呀。」

「馬洛伊山多爾的。」我說。

她沒再說話,一動也不動。

我側頭看她,她閉著眼,肩膀隨著呼吸輕微地起伏著。

她的頭發在陽光下是一種很淺的棕色,發尾的分叉在陽光下像亮點。

我是能看出她的雕零的,我想。不是枯萎,而是雕零,她像是一朵雕零的花朵,這個比喻很俗氣,我不喜歡自己使用俗氣的比喻,但在那段時間我看向她時,腦子裏總是閃過這句話。

16.

「在想什麽。」徐事問。

「我想吃紅豆的,也想吃奶黃的,但我只吃得下一個。」

學校後門的便利商店會在冬天擺出熱飲櫃和保溫箱,我邊看著保溫箱裏的包子邊說。

「那你買紅豆的,我買奶黃的。」她利落地付了錢,接過店員遞來的紙袋,隔著紙袋把裏面的包子掰成兩半,把一半遞給我。

我隔著紙袋接過,也這樣掰開一半遞給她。

走出便利商店的一瞬間寒風就把臉吹得生疼,拿著紙袋的手卻能感覺到柔軟滾燙。

「紅豆的比較好吃。」她把臉從圍巾裏挪出來評價道,說完咬了一口包子又把半張臉縮回圍巾裏。

「我也覺得。」我在圍巾裏有點困難地點了點頭。

暖黃色的路燈亮了起來,一盞一盞從我們身後到我們眼前,再到遠方,照亮了遠處車站幾簇同樣穿著藏青校服的學生。

「徐事。」我叫她。

「我和你說一件事。」

17.

徐事說起過的那個獨木橋,我也走過。

當時在她的描述裏,我逐漸想起了那座橋和跟那座橋有關的回憶。

是做成木頭樣子卻不是木頭的材料做成的橋,底下的湖是觀賞用的人造湖,水很淺,橋也不高,雖說是獨木橋,其實很寬也很平坦,只不過是為了配合公園風格沒有扶手而已。

跟她相反,我小時候膽子很小,朋友都過去了我也不敢。後來只剩我和另一個女生,直到她也鼓起了勇氣,我才只好跟著她上了橋。

「我還是很害怕,但她好像越來越不害怕了,或者說越來越著急,然後我看著我跟她的距離越來越大,又眼睜睜看著她滑了一下掉下了橋。」

那個女生掉下去後水只漫到腰部,得回去換衣服而已。

「那你在後面更害怕了吧。」徐事問我。

我搖搖頭,告訴她:「我當時松了一口氣,因為這樣我就不是最後一個了。」

18.

為什麽告訴她這件事呢。

這件事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懶得說,也懶得看到別人尷尬或者詫異的表情,但我想要告訴她。

沒頭沒尾,沒有意義,跟現在的情景沒有關系,我想到了,於是告訴她。我什麽也沒有想表達,像是站在她面前對她伸手,手裏空無一物。

想著:「喏,給你看。」的伸手。

也許是因為她側頭看我時微微發紅的鼻尖,也許是因為,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把路沿當獨木橋走時輕盈而漫不經心的樣子,在那時的半個小時前,體育課前的課間,班裏同學都提前去了操場,只剩我和徐事在教室,班主任找到我,和我說,「不好意思啊,雖然你是按照要求做的,但是其他同學全都做錯了,只能麻煩你重新做一份了。」

而半個小時後,徐事搖搖晃晃地對我說:「我比別人多走了一趟橋誒,賺大了。」

沒頭沒尾,沒有目的,沒有意義。

在她對我伸出手的個月後,我對她展開了手心。

19.

沒等到考試,徐事不再來學校,她開始住院,我們在不見面的日子裏用手機聯系,聊天時間卻比以往延長了很多。

我們聊許多事情,大部份時候我們沒有話題,只是從一件事聊到另一件事,有時候聊剛吃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各說各自想說的,也不在乎對方聽不聽。

她和我說起她的家庭,她的生父在她很小的時候去世,母親後來改嫁,又有了兩個兒子。

她說得輕描淡寫,像是對家庭沒什麽感情,只在少數的時候露出溫情。

比如有一次聊天中途,她說:「等我一下,我去吃個藥。」

「好。」我回過去,過了一會兒又疑惑,「什麽藥?」

「最便宜的藥,反正是治不好的,做做樣子給我爸媽看罷了。」

20.

因為煙花的禁令我住的地方即使是除夕也一片寂靜,電視依舊在放著,母親和父親在忙著發拜年簡訊,我在沙發上時而看看手機時而翻翻書,就在這個時候接到了徐事的電話。

「我回家了。」徐事說。

「挺好的。」我回。

電視裏傳來觀眾的笑聲。

「祝你新年快樂,鵬程萬裏。」

她的聲音穿過層層路線傳來還是很磊落,那是一種眼睛筆直地看著前方說話時的磊落,以至於能讓人忽略她聲音裏的虛弱。

我想我當時是想要挽留她的,想要問她能不能不自殺,能不能再活一下試試,但我沒有。

我相信她的選擇。

也知道沒有人有必要因為我的期望而遷就。

「新年快樂。」我開口,但是聲音一瞬間被淹沒了,聽筒裏傳來的巨響,即便看不到也可以想象煙花在夜空中盛開,像開在夜空胸膛的一槍。

「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21.

我站在徐事的遺照前。

我曾經想象過她死去的一天,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和她發訊息,得不到她的回復,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會恍然大悟,意識到這個事實。

但事實上我是有預感的,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我已經問不了她了,她在前一天和我說「送我生日蛋糕吃吧」,這不是她一般會說的話,但當時的我並沒有預感,所以我也不知道她那樣說是不是因為有了預感。

徐事死的那天我醒得比以往早,半夢半醒之間摸到枕邊的手機給她發了條訊息,又睡了過去。這一次睡得很沈,在鬧鈴響之前再沒有要醒來的意識,但是在鬧鈴響的一瞬間我就猛然醒了過來。

我不該睡的,這是第一個預感。

已經晚了,這是第二個。

她沒有回訊息,這就是我的第三個預感。

我的預感全部應驗,從那天之後我不再收到徐事的訊息,我依舊上學上課,按時吃飯看書,偶爾和人客套,在自由活動時間繞回教室睡覺。

以及在瑣碎的時間拿出手機檢視有沒有她的訊息。

22.

我沒有等到她的訊息,所以我不再等。

她家住在七樓,我爬到四樓的時候休息了一下,到七樓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氣喘,站在門前調整氣息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她以前說過在樓道能看見夕陽,我往外看去,卻只看見對面幾乎要壓過來的灰色的樓。

開門的是她的母親,她母親的眼裏什麽也沒有,她著我,又似乎沒有看我,我覺得自己只是映入了她的眼中。

我說明我是徐事的朋友她就轉身走回了屋裏,沒有邀請我進去,但也沒有關上門。於是我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房間裏幾乎沒有光線,徐事的遺照和骨灰放在客廳一個角落,她沒什麽照片,遺照用的是學校統一拍的證件照,我看著那個骨灰盒,想起不久之前那還是一個鮮活的少女。

她母親進了一邊的房間,我用余光看了一眼,窗簾是拉著的,我難以形容窗簾的顏色,整個房間都浸泡在一種灰暗的粉紫色中,我根據影子看出她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床邊還有另一個男孩咬著手指盯著我。

我匆忙地移開視線,我說不出我在逃避什麽還是害怕什麽,我只是出於本能覺得不舒服,我走向那個角落,才發現了在骨灰盒旁邊有一個紙盒,裏面是被堆在一起的徐事的物品,除了這些還有幾張病歷和檢查報告。

我又往那個房間瞟了一眼,確定了自己現在的位置不在那個房間中的人的視線範圍,才拿起一張,是她的胃癌確診單。

我看了一眼,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正打算放下,視線停留在了數位上,是時間。

2016年3月27日。

我盯著這個日期。

這個日期不對。

我記得那一天,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九月二十一—所以這不是她告訴我她自殺成功的日子。

這甚至不是她告訴我她打算自殺的日子。

一時之間我很難受,這個房間中渾濁的氣味一直在往我鼻腔裏鉆,而亂七八糟的疑惑也往我腦子裏湧。

也就是她早在和我搭話之前就已經自殺成功了。可是她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演一個過程給我看?但我還沒來得及細想,突然意識到我面前的墻上有個人形的影子。

我猛轉頭,視線對上一雙腿。

徐事的母親緊站在我身後,而我一絲聲響也沒有聽到,她垂著眼:「我們也沒有什麽可以招待你的,不好意思。」

「沒事。」我幾乎是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我也已經看好她了,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沖她意思性的鞠了個躬,再直起身的動作和轉身的動作連線得行雲流水,以此逃避再看到她的臉。

我甚至在走出門的時候把門也關上了,以此切斷她黏在我背上的視線。

23.

但我並沒有走遠,或者說,我關上門後,就靠著門滑坐在了地上。

我什麽也沒想,就那樣坐著,直到眼睛酸痛,才意識到已經是黃昏。我側頭,於是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夕陽。

我抹了一把眼淚,撐著地站了起來,這時才發現因為角度,站著的時候只能看見對面的樓,只有在坐在地上的時候才能看見對面樓上方的天空。

我的靈魂像是離開了自己,我覺得自己正站在那個逼仄破舊的樓道,看見了放學後坐在門口的徐事,她就那樣一直側頭望著夕陽直到天黑,才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拿出鑰匙開門回家。

我一直以來,都只是旁觀者。

我曾覺得我們是彼此唯一的盟友,我們是在橋的同一側,但我錯了。

她和我說各樣的事情,卻從不和我說起真正關於她的事情,我自以為只對她的死亡感興趣,卻又自以為自己是她的朋友。

是我自以為不過問不幹涉是我們的心照不宣,又自以為互相對對方敞開了心。我想要責怪她,可我責怪她什麽。

她自始至終是一個人,她一個人過了橋,回頭看著橋對面的我。

我被拋在這一側,不敢和她過去,也不敢去帶她回來,我讓自己去忽視各種細節,比如我幾乎從沒見過她吃一頓正兒八經的飯,比如她常年穿著長袖的校服,比如她挽起袖子洗手時手臂上的淤青和血痕,比如她看著生命時的溫柔和留戀,比如在她說起,我以前想要當話劇演員時,眼裏的光。

她早就得了癌癥,一切不在她的預謀之中。

她也根本沒住院,她這樣的家庭從一開始就沒有,要救活她的打算。

她不是在騙我。

她騙的不是我。

她是在騙自己,在那些每一天都在接近死亡的日子裏,騙自己比誰都想要活下去的心。

完。

作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