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劉邦非常牛逼,但你要求他實作共產主義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步子太大容易扯著蛋。
首先來說漢承秦制和你所謂的從郡縣到分封。
漢文帝時期賈誼上疏要求全面推翻他老師張蒼的一系列國策,其中頭三條就是所謂的漢承秦制: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
春秋戰國,秦和山東諸侯不一樣,他獨一份實行顓頊歷,每年以十月初一為正朔歲首。大漢沿襲秦制,同樣實行顓頊歷。
秦以水德興,以黃河為德水,色上黑。這也是先秦戰國獨一份。大漢以關中為根基統一天下,同樣崇水德,色上黑。
大秦自商鞅之後就實施成文法,而山東諸侯的宗法主要靠嘴皮子,類似判例法,因此他們視秦法為野蠻。大漢全面接收秦法。專門說明一點,劉邦從來沒有想過廢除秦法,他更清楚自己不是那塊料,甚至都沒有想過修訂。入關的約法三章,劉邦針對的是自己帶進去的法盲士兵,禁止他們禍害關中老百姓。而原本的大秦司法體系,劉邦「案牘如故」一切照舊。第一個搞一國兩制的大佬,就問你牛不牛逼。
至於郡縣和分封,這是行政方面的規劃。你知道劉邦面臨多大阻力?
先說汜水登基之前,郡縣集權有兩大對手。一個是先秦戰國遺老的血統秩序。王侯將相必有種,你生下來是什麽,以後天花板就在那裏。第二就是王侯將相本無種的秩序。
第一種好理解,第二種劉邦是親眼見過怎麽玩完的。陳勝自立張楚王,他派出去的武臣、韓廣、田臧、周市,全都一腳踢開了泥腿子王自己幹。
不要以為這種秩序只有陳勝,項羽火燒鹹陽之後鴻門分封,他封的遼東王韓廣、燕王臧荼、常山王張耳、殷王司馬卬、河南王申陽、臨江王共敖、九江王黥布,這些祖上都沒有王族血統,都是泥腿子。他才是陳勝的繼承者,在漢書裏兩人並傳的。
陳勝火速敗亡,項羽的分封秩序沒有一天成型。這些泥腿子王剛剛出關之國,不是和六國遺老的血統秩序開打,就是自己內訌搶地盤。大家都是泥腿子,誰也不比誰高貴,拳頭大就是道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聽起來超越時代,也的確沒錯。不過可惜,典型的步子太大扯了蛋。在當時看來,這種秩序就是天下大亂的邪教。
劉邦怎麽幹掉的這兩種秩序?
首先是最得勢的泥腿子王,無種秩序。劉邦自己做餌,把項羽分封的一大票泥腿子王送到彭城,讓項羽親手屠殺。然後在烏江邊逼得項羽自盡。
然後是戰國遺老的血統秩序。項羽自己幹掉了楚王心,韓信打掉了魏王豹、趙王歇、齊王廣。劉邦哪怕天下一統當了皇帝,都還沒收拾完這些殘局。
大秦怎麽沒的?不就是血統和無種一起反水,除惡沒有務盡。
陳豨發起的趙代之亂通常被歪曲成殺韓信的造反理由,其實那是扯淡。那就是劉邦登基之後最兇險的一次六國遺老反撲,不信看看叛亂首腦。
代國相陳豨是泥腿子不說了。韓王信可是正經韓王孫。還有趙王後裔趙利。
韓王信勾結匈奴造反,劉邦親征晉陽。趙利在廣武起兵,自稱趙王,北上合圍晉陽。趙利的打手曼丘臣和王黃都是韓王信的部將。
劉邦在晉陽先敗韓王信,再敗趙利,緊接著三敗匈奴人,不過接下來就在白登山丟了老臉。
接下來還是這夥人,勾結有案底要被清算的代國相陳豨一起造反。
叛軍實力有多強?韓王信再度占據晉陽馬邑,手頭有31個縣,陳豨自稱代王,手頭有53縣,還拿下趙國大半,光是常山郡就奪了20個縣。這是一次三晉遺老勾結匈奴的聯合叛亂,叛軍實力不亞於關中。戰國末年無數人意淫的三晉合一這就算是實作了。劉邦那時根本信不過三晉出身的大臣,包括張良。留侯就被劉邦專門帶著一起出征,哪怕不用他出謀劃策。
劉邦必須親征。一開始他吹哨子根本叫不來人。梁王彭越派了幾千老弱敷衍。淮南王黥布連病假都沒請,根本沒搭理。黥布彭越不動,荊王劉賈和楚王劉交就更不敢動。
靠得住的只有兩個。劉邦的老兄弟燕王盧綰,他雖然沒什麽力,可一直砸錢拖匈奴人後腿。第二個就是大兒子齊王劉肥,三晉遺老派了軍隊攻打齊國。齊國相曹參先要幹掉這支軍隊才能騰出手支援。
可以說那一戰劉邦都不用戰敗,哪怕稍有不順,你也別瞎想什麽郡縣分封,等著再度大亂吧。新政權新秩序的首要任務是活下去,不是放衛星,老想著幾千年後的人會怎麽翻八卦。
韓信被抓,項羽自盡,作為秦末楚漢公認的天下第三,劉邦吊打三晉叛軍。在秦末,劉邦只屠過潁川。楚漢之爭,劉邦沒有屠城記錄。但是三晉戡亂,漢軍非常默契地戰則全殲,攻則屠城,目的就是要徹底肅清六國遺老的力量。
除了三晉遺老,秦末最有力的遺老還是齊國田氏和楚國三姓。在平定三晉,劉邦改東垣為真定之後,劉敬獻計先下手為強,強幹弱枝,遷田氏和屈景昭入關。劉邦還加了一招,把最強的田氏分八批西遷,按批次從第一到第八改姓。連同沒遷的,田姓被分成九家。
這才徹底打掉三晉和齊楚的舊血統。
郡縣和分封,劉邦本人的傾向是當始皇帝那樣的大丈夫真皇帝。定都洛陽還是關中,就是這種行政規劃的體現。定都關中,大漢就是繼承大秦,早晚要行郡縣集權,諸侯王自求多福。定都洛陽,大漢就是繼承東周,要行分封,諸侯王大體安全。
劉邦最大的對手不是諸侯王,而是自己手下的將領。誰不想有個封國當土皇帝?司馬遷說那是因為諸將是山東人,因此不想入關。這話純粹是春秋筆法自己加戲。這些人有幾個有了封國之後還回老家的?而司馬遷記載這些將領要求定都洛陽的第一句話就穿了幫:「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
諸侯不朝天子,可以周鄭交質,可以箭射王肩,可以問鼎中原,可以予取予求。列強無不懷念大周。
當時還叫婁敬的劉敬找到劉邦,第一句就問他,打算定都洛陽是不是想跟「周室比隆」?給劉邦分析洛陽再好,也只是關中門戶。有了關中,哪怕諸侯再不滿,也有本錢重新出關掃平他們。
劉邦當著面讓張良分析劉敬說得有沒有道理。張良咬牙承認。劉邦的態度就很明顯了,把定都關中的黑鍋扣給張良之後,當場就帶上劉敬張良一起進關。遷都這樣的大事,他都不想等到第二天。車駕剛進函谷關,張良跳車辭行,和劉邦分道揚鑣。
張良代表的是先秦遊士秩序。諸侯得士則昌,失士則王,你敢以竊鉤辱我,我就竊國報之。哪怕一碗羊肉湯沒分對,士人就敢勾結外敵滅了你。這是先秦文化昌盛的條件,也是戰亂不休的根源之一。士人的自由和浪漫,要用老百姓的命埋單。劉邦雖然想把自己打造成皇權天命的天子血統,不過他當老百姓的時間遠遠多過當貴人。張良刺殺始皇帝,推翻秦朝,敵視項羽,原因就是他們代表的秩序和張良不相容。張良一直以為劉邦是他實作畢生心願的明主,萬萬沒想到劉邦在定都關中的時候才露馬腳——他要做大秦帝國升級版2.0plus,士人的自由浪漫,憑什麽老百姓埋單?
因此後來劉邦打算易儲,張良暗中幫助呂後,希望的就是重回戰國。
第一次易儲庭爭,呂黨用日食天變制約皇帝,不但不能易儲,朝野洶洶要求改制。
劉邦耍無賴破局。改制是吧?山東六國都是相國,只有秦官制的百官之首是丞相。老子改!丞相蕭何下課,改任相國。
第二次易儲,呂黨用禮法說事。劉邦這邊陸賈獻【新語】,定下無為而治的國策應對禮法。不受學派名稱的約束,當為則為,霸王道雜之。別管什麽分封主義還是郡縣主義,要走符合大漢國情的集權主義。只要能國富民強天下太平,不管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
把秦末嘴炮黥布打造成小項羽哥斯拉,再一舉蕩平之後,劉邦打算強行易儲。為了準備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易儲,劉邦定下白馬之盟。非功不侯,非劉不王,把功臣和宗室諸侯繫結到一起。即便易儲失敗,功臣和宗室諸侯也能和外戚三權制衡。
在易儲晚宴張良讓商山四皓公開露面,當面威脅劉邦,「天下士無不為太子引頸而死」。如果劉邦要來硬的,那麽有一股不服他的勢力會發動叛亂,天下大亂。張良欺負劉邦有箭傷命不久矣。
大漢能活下來,還生機勃勃富強繁榮,吊打天下400年,已經很不容易了。當然,劉邦如何算計呂後張良,劉恒劉啟如何重振漢室那是後話。咱只提劉邦在位時所謂郡縣和分封這個核心。
劉邦的態度很明確,穩定壓倒一切。他不管後人怎麽說,反正當時只有郡國並列才能保證天下安定,說什麽先進落後那都是扯淡。
一個超前兩千多年搞一國兩制的英主,一個超前兩千多年對大敵有意識進行文化演變的雄主,一個超前兩千多年首創無為而治的明主。現在鍵盤俠的門檻已經高到藐視高皇帝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