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翻译了瓜迪奥拉的传记,针对题主的问题有现成的一些内容可以搬运。
很多事压根就没那么复杂,很多事又很复杂。首先瓜迪奥拉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这是他的本性,他球员时代有个趣闻是罗马里奥加盟巴萨那会儿,克鲁伊夫拉着瓜迪奥拉一块儿去吃饭,队长嘛,得和新队员互相熟悉一下,瓜迪奥拉对于罗马里奥这样的天才没啥抵抗力,打心眼里佩服,一顿饭下来都是恭恭敬敬,搞得克鲁伊夫很不满——教练让新人来拜你码头你怎么像个追星族似的。瓜迪奥拉做了教练之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但他还是很谦逊,不论面对的是强者弱者,弱队教练下课他会去和人喝酒安慰别人,面对前辈也都是满怀尊重的姿态,尤其在弗格森面前,他一直都是手足无措的学生状。
说回这个问题,和其他很多教练一样,瓜迪奥拉选择球员,有非常清晰的战术上的考量,一定要让路的,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不合适的人不会久留。还有就是个性上的考量,他希望球员能保持低调,为球队牺牲。有过这样一件须待考证的事,在他执教巴萨第一个赛季的某场比赛中,球队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打入了一球,瓜迪奥拉第一时间回望替补席,据说对这粒进球没有反应的球员之后都被他清洗了,他极其变态地看重球员的团队精神。
回头看,被他扫地出门的球员无外乎这两条不符,伊布压根就不认同巴萨这个团队的价值观,埃托奥在瓜入主前原本就是要被清理的,他向瓜担保一定会恪守本分才留了一年,最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在战术上和地位上都想要做头马,瓜手起刀落,因为他认定只有梅西才能成为巴萨的王牌。在这两件事上瓜其实没有什么让人困惑的地方,本身处理起来也很棘手,你要说这类球员反过来还要对他感恩戴德是不可能的,就好比德科,压根没在瓜手下踢过,在媒体上逢瓜必反,为什么,因为他是瓜上任前就被当做毒瘤清洗掉的,博扬,又一个抨击过瓜迪奥拉的,完全是因为能力问题被踢出球队的。
比较有趣的是无论是埃托奥和伊布这两位个性极强的球员对于瓜迪奥拉的耿耿于怀,我觉得他们是非常想在瓜迪奥拉手下证明自己的,尤其是伊布,他在租借前往米兰前还做了最后的努力,但是当时的情景让人大跌眼镜,伊布近乎低声下气的恳求换来的是瓜迪奥拉无情的回应,那段对话是全书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对话之一。
书里后来是这么总结二人关系的,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伊布无法理解在巴萨经历的一切。佩普低估了伊布的个性与自负,他签下伊布本身是个错误,如果有人惹到了伊布,他的反应会异常激烈,以至失控。如果有人惹恼了佩普,他会解除和此人之间的情感纽带,以完全职业的冰冷态度对待这名球员。这注定了两人的关系无法长远。既然有看不顺眼的,那也有忠心耿耿的,拉玛西亚那帮球员基本上都是瓜迪奥拉的信徒,瓜迪奥拉是他们少年时代的偶像,他们对瓜迪奥拉的足球理念和价值观非常认同,题主提到的伊涅斯塔是瓜迪奥拉在队内的头号忠犬,看到瓜迪奥拉忧心忡忡他还会跑到瓜的办公室去向主帅表决心,伊涅斯塔本身也是一个「瓜迪奥拉型」的球员,我是指他看待足球的态度和在团队内的自我定位。还有一些不是拉玛西亚出来的球员也对瓜迪奥拉也是五体投地,这样的信任不是没来由的。
瓜迪奥拉上任之后采用了一系列举措,其中包括所有球员不得说西语和加泰语以外的语言,用餐座位也要有一定安排,为的是让团队更好地融合。阿比达尔当时很不爽。
「我之前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的工作方式。」阿比达尔回忆道。「第一个月很难熬,因为我是一个30岁的父亲,你和初出茅庐的新兵蛋子说话可不比老将之间的互相交流。但是他竟然就那么做了!他让我们在吃饭的时候交换座位,在队里我哪怕和亨利说话也得用西班牙语。我还跑去找主席拉波尔塔告状,说我忍不了,要走人。但是主席让我淡定一些,说这就是教练的做事方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和教练现在想起这事还会笑呢。」后来瓜迪奥拉在阿比达尔心中的地位不需多言,就二人关系来说这是一次180度的反转,这是菜鸟教练瓜迪奥拉用令人信服的作为和真诚的态度赢得的,普约尔在欧冠夺冠后为何会把奖杯交给阿比达尔,很大程度上是赛前瓜迪奥拉的一句话:「我们要为阿比达尔而战,他历经艰辛来到决赛场地,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不能让他失望。」阿比达尔是个最好的例子,还有很多球员,瓜迪奥拉都是用人格魅力征服了他们,真的像伊布、埃托奥、德科说的那样,瓜迪奥拉是不可能成为成功的教练。
对于追随自己建功立业又步入歧途的嫡系,他确实会犯难。在这种情况下,他确实没有弗格森那种魄力,否则很多事都会简单许多。在他执教巴萨的最后一年,球队内部出了一些问题,如果他能下定决心放弃一些球员,球队是有可能再次走上坡路的,但是他和球员之间的羁绊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为了他放不下的负担。所以先前我便认为,瓜迪奥拉换一支球队对他自己是好事。
在那本传记出版之后,虎扑的社区管理员给我提了一些问题,我尽可能地回答了那些问题,翻这本书的过程很大程度上是我走进教练世界的过程,媒体喜欢在不同场合应不同需要把人描画成非黑即白的极端形象,实际上教练工作本身很复杂,教练的世界也很复杂,不是「好或者坏」可以一笔带过的,不是只言片语就可以定义的。范加尔后来在接受Balague采访的时候说自己当时改变了瓜迪奥拉的轨迹,既是为球队考虑,也是为瓜迪奥拉的未来考虑,如果没有当初的离队,瓜迪奥拉也不会是现在的瓜迪奥拉,看到这段话,你会停下来想想,教练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想得有多远,他们中的很多人思考问题方式和我们很不一样。我摘一部分,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全文。
教练站的地方是足球世界的最前线,他们是需要为这些球员和这支球队未来负责的人,他们要考虑的问题非常复杂,要做长期的、多维度的思考。在这本书里不同的人赋予了教练工作不同的说法,都很有趣,有的人说教练工作是风险控制,教练需要把可预知的因素放在沙盘上推演,尽可能通过自己的工作去提升球队获胜的几率,甚至从一段比赛期乃至整个赛季去做盘算;有的人说教练工作是管理自尊,他要让这些精英和谐相处,愿意为球队牺牲,愿意为队友付出,与此同时,他又要让他们保持骄傲的尊严;有的人说教练只有30%时间来思考足球本身,其余70%都要用来考虑足球之外的千丝万缕,外部环境的因素,俱乐部管理的因素,更衣室的状况……等等等等。我上面所列举的这些,我相信绝大多数球迷都不用操心,即使操心,也不用亲力亲为,球迷、媒体和教练之间的信息本来是不对称的,旁观者很难理解教练工作的难度,也很难体会教练需要承受的压力。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教练群体本身也并无意寻求被大众理解。他们甚至乐得居于幕后,与大众保持距离。一方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认定自己即是「配角」,包括瓜迪奥拉在内也是如此,因为他相信战术最终要依靠球员去实现,而自己的工作不过是保证球员发挥出应有实力,外界赞誉和注目应当用来滋养球员的信心,教练不应夺其锋芒。另一方面,教练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他对于球队了若指掌,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基于权衡自己所掌握的信息,比如,在旁观者看来一次不可理喻的弃用或许正是他对球队长期规划中决定性的一步,但是无论何时,他都很难将这样的信息表达出来。教练有着太多这样的「不可说」,很多时候他们要么避开大众,要么戴上面具和大众交谈。因此,大众往往是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对教练的决定加以评判,事后当你了解到更多信息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是肤浅和轻率的。
但是教练之间有很强的同理心,他们是互相理解和尊重的,书中有大量瓜迪奥拉与其他教练交往的情节,教练之间互相探讨互相鼓励的情景并不少见。无论如何,在翻完这本书之后我对教练工作更抱有敬畏之心。记得前不久虎扑采访博斯克,问他更享受做球员还是做教练,西班牙老帅笑着说当然是做球员。我觉得大多数教练都更享受球员时代的生活,但是教练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又有着难以描述的吸引力。
我想这篇访谈还是有一些可读之处:
瓜迪奥拉传记译者专访:走进教练的世界——————————————————————————————————————
补一段:
人们对于瓜迪奥拉普遍存在哪些误解?
现在许多人看瓜迪奥拉,都认为他一路顺风顺水,有了如今的成是顺理成章的,这就是一种误解。瓜迪奥拉是天子骄子吗?某种程度上是的。但是媒体也好,球迷也好,多多少少忽略了他曾经经历的挫折和之后付出的努力,在很多人脑海中,瓜迪奥拉从诺坎普球员到诺坎普主帅之间这段历史是空白的。瓜迪奥拉球员时代末期,无论是在巴萨遭受的不堪待遇还是在布雷西亚的禁药诬告,都不应该被一笔带过,这是他的苦难,也是他的财富。就好像范加尔所说,没有当时痛苦的割舍,瓜迪奥拉就不会走上一条新的道路。再者说,瓜迪奥拉对于教练生涯的准备是极为细致周全的,球员时代他从两位名师身上获取了多少营养暂且不论,回头看,在离开巴萨之后,他的经历几乎就是有意识的修行,先是远赴亚平宁向马佐尼和卡佩罗学习意大利足球的精髓,之后又跑到美洲向利略和贝尔萨学习现代化的进攻理念,这些经历并不为很多人所了解。就算后来贝吉里斯坦找上门,也没想找他做教练,而是邀他做技术总监的接班人,是瓜迪奥拉本人主动提出要带处于谷底的巴萨B队,要在B队实践感悟和学习到的管理和战术理念。
然后才有了后来我们所熟知的那段情节。
即便是关于后来那段情节,也有误解存在,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会说瓜迪奥拉是捡了里杰卡尔德的现成。里杰卡尔德是个好教练,也是一个好人,他在卸任前给了瓜迪奥拉很多慷慨的帮助,但是他留给瓜迪奥拉的显然是个烂摊子。整个阵容(包括里杰卡尔德本人)处于失控的状态,核心球员已经失去了动力,甚至成为了球队混乱之源,用书里的话来说,这支球队中的很多人都忘记了球队荣誉和核心价值是什么,一些有进取心的球员则感到困惑和不安。了解了这段历史,你就不会奇怪为何里杰卡尔德离开巴萨之后没有豪门敢请他去执教了。
瓜迪奥拉上任前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之后的作为可以用「大破大立」四个字来形容,先是大清洗,然后是大补血,他开始向球员灌输战术理念,同时还制定了一系列队规帮助球队更好地备战。战术理念上瓜迪奥拉较之里杰卡尔德更为严谨,球队管理上风格也大相径庭,除了人员上的一些继承,别的方面瓜迪奥拉更多地是在为里杰卡尔德善后。前后两支球队在精神面貌和战术细节上反差如此之大,要说瓜迪奥拉沾了里杰卡尔德很多光,不准确也不公平。
简单来讲,与其说瓜迪奥拉受到了上天的垂青,倒不如说他最大可能地把握了自己的命运。瓜迪奥拉在人生大方向上的把控让人惊叹,他对未来思虑周祥,总是做好了准备,以从容的姿态迎接下一个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