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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好看的重生文推荐?

2023-01-18新闻

(已完结)

上一世和贺长渊成亲前,我曾收到过一封陌生的信件。

「不要嫁给贺长渊。」

彼时我不甚在意,直到裴氏满门被他所杀,我被一剑穿心之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都说了不要嫁给他啊。」

〈1〉

定亲当日,我失足落水淹坏了脑子。

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我的未婚夫婿贺长渊。

霜儿丫头翻出了许多物件,有我和他定情的花折伞,他送我的短匕,我为他绣到一半的荷包。

还有一封未署名的信,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裴湘,不要嫁给贺长渊。」

我看着这些东西,依旧忆不起关于他一丝一毫。

娘亲说他已在门外等了我一日。

我躲在门后面,瞧着玄衣少年静静的伫立在台阶下,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我真的很喜欢他吗?」

若我喜欢他,又怎会记得所有却偏偏把他忘了?

「郡主及笄后有许多儿郎来求娶,可您却偏偏对他情有独钟呢。」

「皇上本有意将您许配给左相嫡子,可您不愿,又是上吊又是绝食的,这才求来了这门婚事。」

霜儿这般说着,我也只是细细的观察他,想来想去这模样都甚是陌生,不知怎的却叫心里总堵得紧。

天色暗了下来,有雪花缓缓落下,不一会儿就染了一片白。

他还是没走,就如一座石像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想着同他既已定亲便万不能让他冻坏了,不然他死了我岂不是要做小寡妇?

「喂,你莫要在这儿站着了。」

少年望过来,眉上落了片片雪花。

我跑过去,同他隔着一把伞的距离。

「快些回家吧,我们的事以后再说。」

他却不接伞,只是朝我靠近了半步,轻轻唤了声我的乳名。

「夭夭。」

我想我可能确实是喜欢他的,不然又怎会允他这样叫我?

「夭夭竟真是忘了我吗?」

他眼中方才还有的温润消散,只留一些我看不懂的偏执。

头猛的一疼,有些陌生的画面闪过脑海。

那里有被大火燃尽的侯府,有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阿爹,而我抱着一个五六岁男孩跪在贺长渊面前。

「放过我小弟……」

「贺长渊,用我的命抵,好不好?」

手中的伞砸到了地上,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又望向眼前的少年。

那画面里的人亦是这般模样,只不过那时他的脸是冷的,一身玄衣上也溅满了鲜血,而不是白色的雪花。

我久久的看着他,心口如堵着一块石头,怎么也放不下。

「夭夭?」他朝我伸出手来,冰凉的指尖只微微触到了我的脸,便被我侧身躲过。

我不知那记忆是从何而来。

只知道我害怕眼前这个人,想躲开他远离他,最好一眼都不要看见。

大雪不多时便覆盖了整个京城。

我跌跌撞撞的跑回府中时,他的肩头已是落满了雪,梅花伞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天地间都变得静悄悄的。

也是在这寂静中,我得以听见那貌似从他心中传来的一句。

「忘了又如何?你我婚书已下,反不得悔了。」

〈2〉

自那日起,贺长渊每次休沐都会来侯府门外等我。

他为我捉兔子,送我梅花枝,亲手刻一枚玉牌,「夭夭」二字孤零零的躺在上面,看起来有些丑。

我偷偷去看过他一眼,那日风大,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他像个傻子般蹲在墙根处,手中攥着一根树枝,不知道在地上写着些什么。

一直等到天黑他离开后,我走过去瞧才发现那里写满了我的名字。

一笔一划,刻入土壤。

「我是不是有点太坏了?」

霜儿猛地点头。

「郡主之前的感情如此热烈,如今这般冷淡,又要他如何接受得了?」

「那我们给他回个礼吧。」

我想了许久要送他什么,最后翻到了那枚尚未完成的荷包。

看着那绣到一半的鸳鸯,我还是将它拆掉,最后绣了一只白兔。

前日里他为我捉来的兔子还关在笼子里,我问霜儿贺长渊怎知我喜欢兔子?

「郡主忘啦,您与他相识便是因为兔子。」

「秋猎时您在猎场捉兔子,然后被他一箭射伤了肩膀。」

肩膀……

我抚上左肩,记起那里确实有一处箭疤。

出神时,针尖扎进指腹,白兔的身体染上一滴血。

「贺长渊,我送你的荷包呢?」

「在这儿呢,夭夭。」

陌生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

那时他温柔的吻在我的额头,手中举起的荷包上亦是一只带着血污的白兔。

画面突然急转,最后再次来到了血流成河的侯府。

我抱着的男孩已经被割了喉,贺长渊的剑插在我的心口。

倒在地上时,我抓掉了他腰间的荷包,它跟随着我掉进血泊,不多时便被染红了。

我握住它,紧紧的攥在掌心。

「贺长渊,我们裴家,再不欠你的了。」

记忆戛然而止。

回过神来时,竟是落了满脸泪。

手中的荷包已经完成,我瞧着它,抚过那雪白的丝线,那红红的血渍,恍然笑出声来。

「霜儿,我想起来了。」

小丫头又惊又喜的抱住了我。

「当真?」

是啊,当真。

想起我的确爱惨了,也恨惨了贺长渊。

〈3〉

前世,贺长渊与我成婚六载,不曾纳妾。

我们没有孩子,太医说是我身子太弱,若要孩子怕是会夺走我半条命。

贺长渊这时便会将我拥入怀中,说他才不要孩子来打扰我们。

「我这一生,只要夭夭一人便够了。」

可我知道他是喜欢孩子的。

爹爹老来得子,在我和贺长渊成婚后,沈姨娘为他生了个小儿子,名曰,裴朗。

贺长渊每次过节回侯府时都会逗他玩,抱着他逛长街,斗蛐蛐儿。

小弟慢慢懂事后,爹爹曾问过他最喜欢的人是谁。

那时候他拉着贺长渊的手走到我面前,奶里奶气的说了句:「阿姊,你将贺哥哥让给我好不好?」

小小的阿朗,曾将贺长渊当做唯一的英雄。

他曾看他带领禁卫军策马过长安街,也曾见他一把剑斩杀上百侵入京城的土匪。

他会躲在我怀里,仰着头看我,说一句:「阿姊,我也要做贺哥哥这样的威风的人。」

阿朗五岁生日时,贺长渊送了他一把小木剑。

他曾许诺小小的男孩,等他长大便教他剑法,带他保护百姓,守卫国家。

可我的阿朗,没有长大。

在漫天大火的侯府,在被裴家上下三百口人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六岁的阿朗举着他的小木剑刺向贺长渊,哭喊着说他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你欺负我爹爹娘亲,你欺负我阿姊,你才不是英雄……」

男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天地间重回寂静,远方的蝉鸣,身后的大火,耳旁的风声,皆化为乌有……

阿朗他倒在血泊中,似轻轻对我说了句:「阿姊别哭。」

阿姊,不哭。

阿姊,不哭……

是我走向贺长渊的剑的。

一步一步,笃定地走向死亡。

而他举剑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抖一下。

那一世,我裴家从上至下无一幸存,用以偿还了他家的血债。

〈4〉

「霜儿就知道郡主还是喜欢姑爷的。」

「这方才想起便要去见他。」

「郡主莫要忘了这荷包,可是绣了许久呢。」

霜儿丫头帮我将荷包收好,又最后在镜子里瞧了瞧我。

「郡主真好看,真是便宜姑爷了。」

我记起前世贺长渊奉旨来抄裴家时,霜儿是为了帮我挡箭死的。

我的亲人,朋友,最后都被我的爱人,杀死在了我面前。

我和贺长渊约在邀月楼见面。

他依旧是那温柔模样,为我斟茶,为我添菜,小心翼翼的唤我一声「夭夭」。

窗外阳光灿烂,屋内香气缭绕。

他敛着笑看我,指着我腰间的荷包问了句:「这是送我的吗?」

我没有作答,只道了句。

「贺长渊,我们退婚吧。」

少年的手顿在半空,笑也僵在了脸上。

贺长渊,原名萧随。

父亲十几年前曾奉皇帝密令,暗杀过江南剑门萧氏一族。

几百口人被屠尽,也没有找到皇上要的密信。

据说那是一史官写下的,关于皇帝篡改圣旨弑父杀兄的证据。

萧氏满门被杀后,参与此次暗杀的人除了父亲外,全死在了一场秋猎的山火中。

上一世,侥幸活下来的萧氏剑门少主萧随筹划十五载,终于为他族人报了仇。

这件事被封得太紧,他不知幕后主使是皇帝,只是在那个失去亲人的深夜,将我父亲的模样刻在了心里。

所以他改名换姓进入朝堂,坐上禁军统领的位置,想方设法的接近我。

最后利用身份之便,将从皇帝那里偷来的虎符放入父亲的书房。

在我和他成亲的第六年,他终于借皇帝之手,为萧氏报了仇。

这一切,是前世父亲死前告诉我的。

他说他知自己罪无可恕,只是不想牵连裴家。

可最后却还是害死了所有人。

〈5〉

桌上的菜已经凉透。

贺长渊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腰间的荷包。

「你曾说要为我绣荷包的。」

是啊,我曾说要为他绣荷包的。

我也确实绣了,还为他挂在腰间,要他日日带着它。

我们成婚那么些年,他从未将其离过身。

但前世我死之前将它拽了下来,也宣告了我和贺长渊的结局。

我让霜儿取了火折子来。

窗户外是护城河,那刚绣好的荷包被点燃,最后随着风落到了河水中。

「今日前来,只是想亲自知会你一声。」

「你我的婚事,不日便会退掉。」

离开前,他抓住了我的手。

明明未曾言语,却有声音传入耳中。

「裴湘,你究竟想干什么?」

重生一世,我想我怕是拥有了什么异能,竟是能听到贺长渊的心声。

只不过他心中所想所思,与我并无关系。

我需要同他退婚,亦需要一个即使他陷害父亲偷虎符,也可以保住裴家的东西。

我去单独见了父亲。

十年前萧氏满门的鲜血,参与此事的将士的鲜血,都因一个东西而起。

那封没人见过的密信。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没入天际、侯府灯火通明时,我将我的前世当做一场梦尽数讲给了父亲。

如此我才得知那封信早就在十年前被烧毁在大火中,而父亲之所以能在那件事之后没被灭口且一路封侯,便是因为他私自留下了萧家次子萧泽的命。

他编造密信在萧泽手中的谎言并将萧泽软禁,皇帝这才心生忌惮,没有对裴家下手。

我去见了萧泽。

在父亲的书房下有一地牢,十年来,他一直被锁在这里,未曾见过天日。

父亲甚至都没有在这里留一盏灯。

我举着烛火靠近他,瞧着十六岁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萧泽?」

少年抬起头,一双眼中藏着数不尽的畏惧。

我记得前世我是见过他的。

在裴家被抄家的前一个月,浑身脏兮兮的他混在一群乞丐里,要钱时因为摸到了我那纨绔大哥的鞋被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

我和贺长渊到时一群人已经离开,少年撑着身体站起来,衣裳已经碎的不成样子。

他的后背上有块胎记。

贺长渊盯着他看了许久,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

那时候,他便知道这是他的弟弟了吧。

只是他们再见,已是天人两隔了。

第二日一早,萧泽暴尸街头,手上抓着我大哥的贴身玉佩。

这事情被父亲压了下去。

那晚贺长渊是被他同僚抬回来的。

他醉得站都站不稳,却扯着将我抵在门上,失控般咬破我的唇。

「夭夭,你欠我的,还不清。」

我从不欠他的。

我没有害过他的亲人,可他却夺走了我的一切。

如今重来一世,贺长渊,我们之间的所有亏欠都还来得及还。

面前的少年还在看着我。

仔细看来,他与贺长渊还是有点像的。

我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

「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我会保护你,带你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他的身体在颤抖,颤抖着试图躲开我。

而我跪在地上,轻轻的告诉他。

「往后你便叫重晔,寓意重见天光。」

他是我的希望。

是我重来一世,保护我家人的,最后一棵稻草。

〈6〉

我将重晔在府中养了个把月。

养的他长了些斤数,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不过他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多数时候只是像个木偶般,我给他吃他便吃,我叫他他便过来。

他喜欢躲在假山下发呆。

那里阳光照不到,阴冷潮湿。

京中有许多他这个年纪的官家儿郎,他们会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会有心仪的女子,有远大的理想。

我问重晔可曾有什么愿望?

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

直到远处的天空绽开一束烟花。

「想去,看灯火。」

当晚我带他爬上了城楼。

少年的手很凉,还有些颤抖。

我告诉他这里是京中最高的地方,能俯瞰整个长安街。

而他只是静静的低头瞧着,瞧着我与他相连的手。

他不太喜欢与人亲近。

「抱歉。」我松开他,将手背在了身后。

那晚的长安街和之前一般无二,这景象我亦是见过成百上千次。

可这是重晔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因着这灯火,他与我主动说了第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我?」

少年声音很低,低到能没入尘埃,低到像是怕打破这场虚幻的梦境。

我想我本是不该心疼他的。

只是突然想起了阿朗,那个明明都那么疼那么疼了,却还要对我说「阿姊别哭」的孩子。

天边绽放了一束烟火,长安街上,喧嚣热闹。

我轻轻的,拥抱了眼前的少年。

「我想救你。」

救他,救自己,救尚未出世的小弟。

如此,是不是就不算利用了?

……

我们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巡逻的贺长渊。

重晔怕生人,只抓着我的袖子躲在阴影处。

昏暗的灯火不足以照亮少年的脸。

贺长渊没有认出他,只是紧紧皱着眉,盯着我和重晔相依的身体。

「这便是你和我退婚的理由?」

我没有回他,拉着重晔同他错身而过。

重晔是我最后的筹码。

半月后,南梁使臣会带着他们君主的圣旨抵达京城。

大周与南梁的仗已经打了三年。

他们一路北上,现已夺了北境七座城池。

皇帝有意求和,所以会送出一个公主与南梁和亲。

我要成为这个人,要带着重晔去,亦是带着我裴家三百多人的性命去。

〈7〉

随使臣而来的侍卫中,有乔装打扮的南梁二皇子。

他们来此是想要大周的北境十城。

上一世使者入京城当晚,皇帝忍痛将自己的长安公主送上了二皇子的床。

南梁皇帝要的城池由此打了水漂,换了个「不值钱」的公主。

被器重的二皇子楚淮失了君心,筹谋已久的东宫之位也被他那不堪重用的五弟夺了去。

楚淮本就阴狠,如此一来,长安公主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那是长安公主离开的第三年,南梁传来了她病逝的消息。

后来坊间传言说她是被楚淮折磨死的,只是真真假假,人们无从得知。

……

腊月十五,正是月圆时

皇家驿站位于皇宫的西方,风吹开了窗棂,吱吱作响。

身侧的楚淮已全然没了意识,想来皇帝是下了猛药。

我扯乱了衣裳,默默数着时辰。

一刻、两刻、三刻,直至打更人的声音传来。

子时一刻,京中宵禁。

脚步声密密麻麻,传至耳中。

带头闯入房间的,是贺长渊以及长安公主的随身嬷嬷。

彼时我正窝在楚淮怀中,昏暗的房间被火把点亮,我从床上起来整理衣裳,正对上贺长渊的双眸。

随身嬷嬷吸了口气,惊声问了句:「怎是清平郡主?」

无人作答。

贺长渊解下披风将我裹住,赶走了屋内的一群人。

「裴湘,这就是你和我退婚的手段?」

是,也不是。

我半仰着头也不看他,只是漫不经心的将那披风系带缠在指尖,再轻轻放开。

「贺长渊,你爱我吗?」

他抓着我的手有一瞬的收紧,许久都没有作答。

想来我本不该再为此难过了。

只是心口依旧发紧,紧到泛着疼,疼到眼泪差点涌出眼眶。

我解开了披风,递还至他手中。

「你不爱我。」

我抓住他的手,肌肤相接之时,那声音从他心中传来。

「我所经历的这一切,裴湘,你又何曾知晓?」

是啊,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我并不曾切身体会。

可我前世走过的那数十载欢欣或悲痛的故事,他却是执笔之人。

贺长渊啊,如今我想,和你共同写完这个篇章。

〈8〉

我代替长安公主,成为了同南梁建交的纽带。

大周律法有明令:和亲公主、郡主、为两朝和平远赴他国的质子等,其在世期间,皇室需保其母族无虞。

这是我能为裴家争取到的最大的保障。

我坐在院子里,那架父亲亲手为我扎的秋千上。

上一世贺长渊在侯府发现虎符导致裴家被抄之日,萧泽逃出地牢出现在街上之日,以及他被打死之日。

每一个能记起的时间点,我都将其告知了父亲。

父亲信我的梦,所以也信我的所有猜测。

萧泽能逃出定是皇上所为,能出现在街上被大哥打又让贺长渊亲眼看见亦是他的计划。

所以最后他横尸街头,哪怕没有大哥的玉佩,贺长渊首先想到的凶手亦是大哥。

我想贺长渊或许是有过迟疑的,是萧泽的死让他坚定了决心,甚至狠心到杀死才六岁的阿朗。

他自以为借皇帝之手为家人报了仇,但皇帝又何尝没有借他的手除掉父亲这个威胁。

最后的赢家永远是皇帝,而裴氏满门的鲜血对他来说,不过一场戏。

我告诉父亲:「女儿得上苍眷顾才能做上这么一场预知梦。」

「哪怕我成了和亲郡主,带走引起虎符事件的导火索萧泽,恐怕也依旧无法带裴家摆脱这场厄运。」

但这已是我此生,能为裴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天色已暮,我靠着秋千架睡了过去。

醒来时便见重晔坐在地上,仰头盯着我看。

眼神相撞,他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般低下头。

我朝他伸出手,然后挪了挪身体腾出一半位置。

「地上凉。」

他这才会意,却也只是站起来,同我保持着距离。

「你,为何要嫁那二皇子?」

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我愣了片刻,反问他觉着是为何?

「有人说,你喜欢他。」

我一时失语,最后也只是笑了笑。

「你可知何为喜欢?」

「不知道。」

喜欢和爱,应是这世间最难理解也最难拥有的东西。

前世我曾为贺长渊付出一颗真心,自以为也能得到同等的爱,结局却太过悲惨。

我告诉重晔。

「爱或许是想和他在一起,见他开心亦开心,见他难过便难过。

亦或者是愿意为了他抛弃所有,无论是仇恨还是亏欠。」

「但我所认为的爱是,我会用尽这一生,去保护那个人。」

所以啊,如今我清楚的明白,贺长渊他不爱我。

而我,亦不爱他。

〈9〉

同南梁使臣离开前,我再次翻出了那些与贺长渊有关的东西。

那封未署名的信静静的躺在桌子上。

霜儿丫头在旁边抹泪,不明白为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将她的卖身契还给了她,若我此生得不到拯救,至少她还可以。

那些东西都被我扔进了火盆里,唯留了那封信,小心珍藏在随身的荷包中。

「郡主您说,这封信是谁送的?

霜儿想他一定和您做过一样的梦,所以想要救您呢……」

「您一定是他很在乎的人。」

很在乎的人……

我走到门前,瞧着缓缓落下的雪,闭上了双眼。

其实在前世,我亦收到过这样一封信。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像此生一样记得前世,只是将其当做了一个恶作剧。

直到最后死在贺长渊剑下时,才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都说了不要嫁给他啊。」

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已经死过一次的,裴湘。

我想啊,若这世间有那么一人会义无反顾的拯救你,那这人一定,是你自己。

有热泪从脸庞滑落,霎时间便被冻凉。

我睁开眼瞧着这雪色,妄图最后一次,将家乡的风景刻入心底。

……

此次离开,我只带了重晔一人。

马车颠簸,楚淮闭眼养神,我也只是低着头端坐着。

说不清过了多久,等我再抬头时,却见他在看我。

眼神相撞后,他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你如此害我,就不怕去南梁后,我会杀了你?」

他如此直白,我也不必惺惺作态藏着掖着。

「我才不会死。」

「这么确定?」

「确定。」

他回我讥笑,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说不清楚淮是个怎样的人。

此次我害他谈判失败,却也并未见他有多么恼怒。

一路上我都在观察他,而从上次交谈后,他倒也没再和我搭过话。

后来干脆出去骑了马,将我自己丢在了马车里。

不过后半程,他倒是和重晔说了一句话。

只有五个字。

「像个病秧子。」

当然这一拳的的确确打在了棉花上,重晔这人,从未和除了我之外的人交流过。

〈10〉

到了南梁后,楚淮将我和重晔扔在了别院。

没有婚礼没有洞房亦没有见长辈。

一个月来我也未曾见过他。

写往大周的信一直没有回音,我等得急,心情难免不太好。

那日重晔问我可要上街去?

我心不在焉的绣着这月的第十几个荷包,摇了摇头。

后来楚淮来了。

「明日春猎,你同我前去。」

他只撂下这句话,临走前瞧见满桌子的荷包,发出一声嗤笑。

「你们中原女子,只会用这些东西讨好丈夫吗?」

我被他说得懵了好一阵儿,反应过来时,身旁只留他带来的一阵微风。

风撩动碎发,扫过鼻尖,淡淡的水沉香过了许久才散去。

……

按理说皇室春猎我是没资格去的。

说是和亲公主,但谁又不知是我害南梁失去十座城池,也因着这桩婚事,他们只能暂时收敛野心。

所以在这场百臣齐聚的围猎上,我没收到一个好眼色。

就连皇帝也懒得问我话,只是在行完礼后摆了摆手让我退下。

我骑着马随楚淮入了猎场,走了一刻的路程,他忽而转身扔给了我一把小型弓弩。

「打个赌?」

「什么?」我研究着那弓弩,不解的看向他。

他却是敛眉轻笑,手中的箭轻轻上弦,对准我的方向。

「我赌郡主今日,出不了这个林子。」

手指微松,弓弦松动半分。

我翻身滚下马,那箭正中我脚边。

胳膊被擦伤流出鲜血,马儿受惊跑走,我抬头看过去时,楚淮正在将第二支箭架在弦上。

「我赌,我会活着……」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只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那期待,还能与郡主相见。」

那尾音不多时便消散,林中只留下风吹杂草的声音。

跟着他来的这一路都不曾见什么人。

我想他本就是要杀了我的。

或许是觉着那不够痛快,才想让我这般孤立无援,直至被饿死或者被野兽分食?

我捡了插在地上的那只箭,撑着腿在林中寻找出路。

如今晌午时分,太阳位于正南方,我一直顺着它的方向走,总能走出这片林子。

当然,如果忽略到眼前这头野猪的话。

总不能刚来一月就死在这里吧。

弓弩里只有三支箭,加上楚淮用来射我的这支,或许能和它拼死一抗。

我折断楚淮的那支长箭别在背后。

弓弩对着野猪举起,太阳已逐渐偏西,却依旧刺眼。

光闪过光洁的弓弩表面,反射出鲜艳的颜色。

第一支箭破风而出,在野猪奔向我的同时射了空。

又近了些,近到我能闻见它身上的馊味。

第二支箭射中了它的前腿,野猪踉跄两下,将我扑在了地上。

浑身的骨头都如被砸断一般,我却来不及想更多,抽出了最后一支箭刺向它的后脖。

尖牙划破了我的脖子,那支箭对它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我想我是要死在这里了。

鲜血的气息刺激着我,像是又回到了前世的那场杀戮中。

阿爹阿娘的鲜血,贺长渊的长剑,还有让我别哭的阿朗……

阿朗……

身上猛地一轻,我睁开眼时,差点将不远处与野猪打斗的人与阿朗混为一人。

是重晔。

野猪的獠牙有两寸长,如今一半都插进了他的肩膀。

我抽出别在后腰的箭,用尽全力的刺进了野猪的额心。

那长牙随着它的主人一同抽出,狠狠的砸到了地上。

两眼之间往上,是野猪的命门。

这还是贺长渊告诉我的。

我撕开衣摆为重晔绑住了伤口。

他却只是看着我,第一次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那冰凉的手缓缓抬起,最后落在了我的眼角。

「别哭啊。」

我甚至都不知我已落了满脸泪。

太阳西落,天地间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少年的意识已经不清醒,却还是强撑着试图分走压在我身上的重量。

他问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我只是摇头,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我不会让他死的。

告诉他曾经有个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像他一样安慰我不要哭。

少年很安静,像是睡了过去。

许久才问了一句:「那是谁?」

「等我们出去,我便告诉你。」

他却笑了,声音那样虚弱又温柔。

「等我们出去,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

〈11〉

我托着重晔回到营地时已至午夜。

太医不肯施手,一群人士兵将我们围住,没有一个愿意帮忙。

我冲进了楚淮的营帐中。

他身着素白内衫,干净的如同谪仙。

反观我满身血污衣裙破碎,如同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般。

「我活着回来了。」

他显而易见的皱了眉。

「所以?」

「有赌约便有赌注,如今我赢了。」

「我要你救重晔。」

他漫不经心,披上衣服走出营帐,停在重晔面前。

「这病秧子,还挺能活。」

太医听令与楚淮为重晔止了血上了药,几日过去已性命无忧。

春猎尚未结束,楚淮命人将重晔送回了府,却没有要我也离开的意思。

「我见你伤的也不重,再玩几天又如何?」

对啊,再玩几天又如何?

他玩我,我玩命。

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我白日里要陪他打猎,晚上又要给伤口换药。

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楚淮是打定了主意要折磨死我,虽再没把我丢在林子里过,可身上这些新伤多是他的功劳。

让我徒手帮他扑兔子,爬树为他偷鸟蛋,下河为他摸鱼。

春日将将到来,那溪水冰冷刺骨,可他说了,一个时辰最少要捉上来一条鱼。

多数时候他就在溪边坐着,摆弄着那弓箭,再对准我的心口。

后来我捉了条鱼扔到岸上,抢过他的箭插到了鱼肚子上。

「走吧。」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

「你用我的箭,插鱼?」

「怎么,不行吗?」

我知道他的箭金贵,只有皇室才能用的破甲箭,一般都是在战场上才使的。

一箭破风,可于百米之外连穿三人。

「您莫不是忘了还用它射过我。」

「难道在您心中,我与这鱼有区别?」

他愣了一瞬,又不假思索道了句。

「都是蝼蚁罢了。」

其实同楚淮相处这几日,我越发佩服上一世的长安公主。

能在这种人手下活过三年,一定是很坚强很坚强了。

回到营地后我将烤好的鱼送去了楚淮营帐。

他倒也没拒绝,只是在我走之前交代了我一声。

「我下月大婚,所以春猎结束后,你搬出府。」

我想或许他如此折磨我,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为了保全家人,我自私的利用了他,若他有喜欢的姑娘,怕是要伤心死了吧。

我愣了许久,反应过来回应他时,男人已经站到了我面前。

「不想搬?」

「倒也可以……」

我摇头打断他:「有三个条件。」

「第一,若大周使臣来朝,你需带我赴宴。」

「第二,送回大周的家书,你需在上面题名。」

「第三,我要带着重晔。」

他本还平淡的脸在我说完后多了半分波澜。

我出去后,他将在门口守着的贴身侍卫叫了去。

「这就是你说的心悦我?」

「心悦我就明目张胆的绿我?」

〈12〉

我和重晔搬出了府。

在京郊的小院子,院前有一大片竹林,院后有满山的桃花树。

重晔的伤还未好,我常推着他去林子里挖笋吃。

那泥土会粘满手,会不小心擦到脸上,在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气息。

后来父亲来了密信。

他道裴家一切安好,贺长渊并无动作。

大周五皇子有齐家治国之才,精谋略惜能臣爱百姓。

所以父亲已带着裴家站队五皇子。

前世临死之际也依旧不知大周皇位会易主于哪位皇子,而如今我堵上我的人生为裴家争取生还的机会,父亲亦是。

他向五皇子讨了两个恩典。

其一是若五皇子荣登宝座,愿其保裴家老少安康。

至于其二,父亲并未与我说明。

我同父亲写了家书。

若经由驿站之手,定会被皇帝的人查看。

所以楚淮是我的筹码。

我道我一切安好,二皇子以夫妻之礼相待,不曾有亏。

去皇子府找楚淮题名时,他正在试吉服。

见这信中尽是谎话,他讥我装腔作势。

「一无名分二无情爱,你何故千里迢迢嫁我?」

他提笔手中,迟迟不肯落下。

「谁说无情爱?」

我弯起嘴角,撑着那桌案朝他贴近:「您看不出,我心悦您吗?」

那灼热呼吸停了一瞬。

他将我推开,匆匆在家书上题上了名字。

「我大婚期间,你最好不要来。」

「在外期间莫要透露你我关系,以免败坏我的名声。」

他顿了顿,又状似无意般咳嗽了两声。

「若真想透露,便最好与那重晔离得远些。」

我收回家书,朝他行礼。

「殿下放心,我记下了。」

〈13〉

楚淮大婚那日,街上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我找了一间酒楼,斟上从大周来的桃花醉,朝重晔举了举杯。

他却皱着眉,盯着我不放。

我笑他莫不是还不会喝酒?

「那等晔儿他日成亲了,岂不是连合卺酒都喝不成?」

他却恼了半分,嘟嘟囔囔说也不是所有婚事都要喝合卺酒的。

「你不是就没喝!」

手猛地顿了顿,洒落半杯桃花醉。

「你这孩子,怎么尽会戳人短处?」

他听此更恼了,扔下筷子便跑没了影子。

我哭笑不得,也未去追他。

只托着脸,从楼上瞧着那长长的迎亲队伍。

上世和贺长渊成亲也是这般隆重,那红色喜布蔓延在整个长街,叫人望不到头。

其实我今日是极开心的。

胸前藏着一封信,体温将它浸得热乎乎的,我珍重的将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桌子上。

那是父亲今早送来的信。

只有短短两句话。

「夭夭,你沈姨娘有喜了。

你说,我们该为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我将指腹缓缓抚过那几个字,笑着笑着便落了满脸泪。

阿朗,我的小阿朗。

他真的真的,要再次来到我们身边了。

我一直喝到日暮黄昏,喝到酒楼打烊,伙计前来收钱。

最后要了一壶酒,摇摇晃晃的走上了长街。

然后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重晔。

我跑过去,小心翼翼的托住他的脸。

「晔儿,姐姐告诉你一件事哦,姐姐马上要有一个弟弟了。」

「他是个十分温柔十分勇敢的孩子。」

「我的愿望啊,是希望他能安然的长大,能找到他心爱的姑娘,成为他梦想成为的英雄……」

我晕乎乎的,只感觉身体一直在晃啊晃,勉强睁开眼才发现被重晔背到了身上。

「他就是之前在林子里,我说的那个人。」

「你说你也有事情要告诉我的。」我揪着他的耳垂,小声问着:「那是什么?」

他停下了步子,将我放在路边的石阶上。

少年静静的站在我面前,头都快要埋进了胸里。

春夜的暖风,吹红了他的脸。

我似听到了很轻很轻的声音,从他的身上传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将我当做小孩子?」

……

仔细算来,我只比重晔大两岁。

或许是重来一世,总感觉自己已经过完了几十个春秋。

手中的酒壶被举向半空,月亮很圆,高高的悬在夜空。

相遇春风里,一面桃花醉。

生命很苦,尤其是重来一世,发现有些事情依旧无能为力后,便变得更苦了些。

可生命也很甜,如同这酒一般,那甜藏的很深很深,所以要喝很多很多、吃很多很多苦,才能尝得到……

我笑着看向重晔,晃了晃那酒壶。

「你喝一口酒,喝一口我便答应你。」

我故意逗他,却不想他竟真夺过了酒壶,掀开盖子便将那满壶桃花醉喝了个干净。

不多久,他摇摇晃晃的坐在了我旁边,脸也变得更红了些。

少年的头轻轻的靠过来,呼吸洒在我的脖子上。

「裴湘,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打了个嗝,闭着眼抱住我的胳膊:「所以以后,我来保护你。」

「我们,就这样说好了哦。」

……

〈14〉

这次与父亲的家书,只有一个字。

在春日的阳光下,「朗」被照的闪亮耀眼。

我将它小心的揣在胸前,去找了楚淮。

喜布已经被拆了去,许是怕他夫人见到我,管家将我引到了偏厅中。

他正在同他夫人一起练箭,管家要我稍等片刻,便去忙他的了。

我等了许久,不过并无不耐烦,只是将那信一遍遍的拿出来放回去,心中尽是欢喜雀跃。

「你便这么想家?」

楚淮的声音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气恼,我不是太在意,只取出那信跑到他面前。

「阿爹说我要有一个弟弟了。」

「这是我为他取的名字,‘朗’,他叫裴朗……」

我甚至忘了楚淮并不喜我,只是喋喋不休的举着那信跟在他身后。

直到有箭破风而来,带着我的信刺入偏厅的墙壁。

我的手顿在半空,怔怔的看着那被风吹着四角,却又因被嵌住而无法逃脱的纸张。

身后是女子明亮的声音。

「你便说,此次比试是谁赢了?」

楚淮笑着鼓掌:「夫人箭法精湛。」

再后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是一步步走过去,伸手拔下那支插在墙壁上的箭。

那个「朗」字小小一个,如今已被射得四分五裂。

我像疯了般将它铺在桌子上,试图将它们对在一起,却怎么怎么都拼不好。

眼泪就是在这时候落下的,直直的,砸在那薄薄的纸上。

楚淮走了过来,有些不耐烦。

「你哭什么?」

「再重新写一封不就是了?」

「不一样的……」

我打断他,看着同我毫无干系的两人,看着这南梁的天空,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

「不一样的。」

我已经重来过一世,却还是没能救下我的家人。

我怀着期望,等待阿朗的出生,我想我定是要救下他的,哪怕用尽我所有的生命。

可这命运,是否也会如今日的这支箭一般,再次刺穿他的心脏。

……

我病了,天昏地暗的,迟迟醒不过来。

梦中的我被困在了那场屠杀中,被逼着看我的亲人一次次死在贺长渊剑下。

我醒不过来,怎么怎么都睁不开眼。

我想逃出去,可无论怎么跑怎么跑,回头看还是那片血腥的场景。

能听到有人在喊我,像是重晔,又像是贺长渊。

后来楚淮出现在了梦里。

他举着弓箭,对准我的心口。

「我赌你今日,出不去这个林子。」

那箭朝我射来,正中心口。

「我赌,我会活着。」

我会活着,会活着,楚淮啊,我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我一直重复这句话,后来天旋地转,我逃出了梦境。

楚淮在床前坐着,眼下一片乌黑。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你方才,在叫我的名字。」

〈15〉

生病的这段日子,我暂住在楚淮府上。

他娶了南梁唯一的女将军,皇上封他为永信君,赐了新的府邸。

我没再见到过那女子,窝在房里的这段日子,楚淮常来看我。

他送来了许多纸,上面写着同一个字,朗。

那日他捧着最新写的一张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有那么几分相像了?

他在学我的字迹,为了弥补那差点击垮我的一箭。

我想若是以往,我总会扯出一个笑来。

可如今我笑不出,心里苦得很,想回家却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所以我想了许久,也只能对他说一句「谢谢」。

楚淮有些失望,眼神暗下去半分,将那信纸收进了袖中。

「裴湘,你莫不是要因为这件小事怪罪于我?」

我抬头,看着他满是不解的眼神,不知怎的就又落了泪。

又有谁能懂我呢?

懂我每日每日,都在害怕会再次见到前世的场景,怕到夜里不敢入睡。

我擦干了泪,对他摇了摇头。

「我从未怪罪您。」

「我只是怪我自己,无法保护我爱的人。」

楚淮气闷的离开了。

后来那写着「朗」的信纸再也没有送来过。

春日已末,我身体好转后,重新同父亲写了一封信。

那是阿朗的新名字,其为「佑」。

没再找楚淮题名,我不想再出什么意外,只想快些将信寄出去。

可就在去找驿馆的路上,我被人挟持了。

马车颠簸,我的四肢被捆住,眼前罩了布条。

我在南梁没什么敌人,唯一想杀我的只有楚淮。

可他犯不着大费周章的绑了我,只需像春猎时一般,一箭射过来就可。

唯一能想到的,或是他的政敌。

那他们绑我的目的,怕也是要以此威胁他。

我转了转被绑住的双腕,从袖中滑出了随身携带的玉簪。

南梁没有我能威胁到的人。

楚淮不会为了我放弃任何东西,这一生能为了我丢弃珍视的东西的人,只有我的家人。

我用尽力气将手中的玉簪折断,锋利的簪头刺入皮肤,刺骨得疼。

我只能自己救自己。

哪怕是落入虎口,都比试探人心来得简单点。

后来马车停了。

有人探入车厢想将我扯出去,手上的绳子也在此时断开。

我一手扯布条,另一只手则将发簪刺向了眼前的男人。

他来不及闪躲,被簪子没入脖颈后掉下了马车。

马因此受了惊,带着我径直向前冲去。

风景呼啸而过,我勒不住马只能跳车。

路上布满参差不齐的石子,全身上下如同被碾过一般的疼,都不及前世的万分之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的腿断了,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也只够爬几棵树远。

我甚至有些庆幸。

想我前世的日子多是无忧无虑,沉浸在贺长渊虚伪的爱意下。

可如今我受了这么多的苦,不知道够不够换我们贺家的百口性命。

明明是夏天了,我总觉着即使是夜晚,风也不该这么凉的。

却不知是我自己没了温度。

是我一心的想朝前走,没有回头看到身后那长长的血迹。

我甚至不知道我晕在了哪里。

只是看到似乎有人朝我奔来。

看到他皱得深深的眉头,看着他的心口上插着半支箭。

看到尽管那鲜血流个不停,他还是选择先将我抱进怀中。

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胸前掏出了那张写着阿弟名字的纸。

我问他,是否愿意帮我将它,送回大周?

而他一边点头一边抱起我,他说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活着。

〈16〉

再醒来时,已是七日后了。

照顾我的是不认识的小丫鬟,见我醒来她急得不知要作何,原地绕了两圈才跑出去喊人。

不久后郎中前来诊了脉,道我身体已无大碍,只不过摔断的腿还需要再修养几个月。

我出不了府,便总觉着重晔是在的。

可他从没来看过我,我憋了十多日终是忍不住问了小丫鬟。

也是在那时,楚淮进了房间。

「你同他倒真是情深意切。」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的语气中那似有若无的怨怼。

「您见过他吗?」

「从未!」话音未落,他将我从床上抱了起来。

「您这是做什么!」

不顾我的挣扎,他带我走过府中一个又一个院子,甚至还去府外绕了两圈。

太阳很大,这几段路走下来他额头出了不少汗。

最后,他将我重新扔回了床上。

「可见到那人半点影子了?」

他灌给自己好几杯茶,讥讽般扬着嘴角看我。

「得知你被绑,我放下了手中的一切事务去救你。」

「如今你能告诉我,为何要那般折腾自己吗?」

他眼中的探究甚至能将人撕碎,我却只是别开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他也没想我给他答案,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因为你不信我,不信我会救你。」

「裴湘啊裴湘,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这般清醒,清醒到只信自己。

却又如此,依赖你带来的那个病秧子。」

他的话,到这里便结束了。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

我问他,「您信前世今生吗?」

「前世,那个女子的夫君是个恨她入骨的人。

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他,怕她吃苦不和她要孩子的也是他。

杀她全家,将剑刺入她心脏的人亦是他。」

「后来女子才明白,他不要孩子哪是怕她吃苦啊。

只怕是恶心死了流着她鲜血的人。」

我抬头看向楚淮,在他震惊的眼神中说道。

「重晔,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因为或许只有他不死,我的家人才不会死。」

楚淮笑了。

他说,他也有一个故事。

男子去他国谈和,要求割让城池。

却被那皇帝下了药,将公主送上了他的床。

他就这样被迫和亲娶了公主,赔了城池,也赔了他父皇的信任。

可他不恨那个公主,反倒觉着她被自己的父亲利用太过可怜。

他同她以礼相待,以朋友的规矩相处。

直到许多年后他势力回归,许给了公主想要的自由。

公主假死脱身,而他坐拥天下。

若干年后,他的命到了头。

可谁知再睁开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依旧要去他国谈和,依旧被人下了药。」

「可被送上他的床的人,不再是那个公主。」

楚淮说完这些的时候,已经缓步逼至了床前。

他抬手抚上我的脸,一寸寸的描摹过去。

「裴湘,那个人,变成了你。」

我要如何能相信,除我之外亦有人重生。

所以,他这么恨我想让我死,是因为……

我强忍住被惊出的泪,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您喜欢,长安公主?

所以才一次次,想置我于死地……」

我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他猛地扣住我的脖子,俯身吻了下来。

那是个近乎癫狂的吻,我半分动弹不得,被他牢牢的禁锢在怀中。

直到泪不受控制的流下,他才终于抽离了半分。

「从你接近我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你有目的。

所以想着还不如早点弄死,省的节外生枝。」

他放开了我,颓废的坐在床边,一下又一下的锤着自己的心口。

「可裴湘啊,你究竟是何时……」

「住进我心里去的?」

〈17〉

我从没想过住进谁的心里。

只是想撑到阿爹可以救下裴家的那一刻,到那时我便是如上一世的长安公主般被楚淮折磨死也好,或者被贺长渊杀掉也罢,我都毫无怨言。

可这个世界的变数,并不止我一人。

那日荒唐的一吻后,我便不敢再见楚淮了。

他却是得空便来看我,见我刻意躲着他的目光,也不会再向前半步。

我便这样在他府中生活了几个月,渐渐的他也不再来了。

写给父亲的十几封信,始终没再得到任何回音。

重晔消失了半年有余,音信全无。

我心中害怕,便会一直做梦,一次次的死在梦境中。

直到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楚淮来寻了我。

「明日午时,大周使臣抵达皇城。」

「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的确是我想见的人。

那消失了许久许久,如今紧随在贺长渊身侧的,重晔。

可如今,他究竟是重晔,还是萧泽呢?

我知道,或许事情已经朝着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我借口离了宴,站在御湖前发呆。

一颗小小的石子被踢进水中,身旁多出的倒影连同着我的一起晕开。

我大约能想起半年前那朝我奔来的身影,也能猜测出他消失后去了哪里。

为了将我给阿弟取的名字送回大周,他离开了半年,却也见到了他的兄长。

我们都没有说话。

直到烟火在城墙上绽开,我知宴席即将散场,绕着御湖离开。

少年的脚步声深深浅浅,不死心的跟在我身后。

「萧泽……」

我停住步子,没有回头。

「我们的缘分,就停在这里吧。」

我恨我最终也没能将他牢牢掌握在手中,得以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和贺长渊谈判。

却又有些庆幸,庆幸我终于可以不再利用他这个无辜的人。

「裴湘……」

少年走过来,抵挡了身后吹来的寒风。

他抓着我的袖子,声音像是能低到尘埃里。

「你曾告诉我,爱是愿意用一生去保护那个人。」

「那我,可以保护你吗?」

他如此真诚,像是会将一生付诸在我身上一般。

可谁又知道最后他会不会像他兄长一般,将剑刺入我的心脏?

「一个被我父亲杀掉所有亲人、囚禁于地牢十多年的人,想要保护我……」

我冷笑着甩开他的手,问他晚上难道不会做梦吗?

「梦到你的爹娘骂你不孝,斥你竟敢爱上仇人的女儿?」

少年立在湖边,再没跟上来。

走出御园时,我听到扑通一声的落水声,惊扰了这个难得平静的夜晚。

楚淮不知何时等在了外面。

宫人四散着冲进御园中救人,他却只是挑着眉瞧着我笑。

「你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棋子。」

是啊,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棋子。

我看着面前、这个曾向我表露心迹,说他喜欢我的男人。

想起重晔初见我时充满希冀的双眼,想起他将我背在背上、小心翼翼的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将他当做小孩子……

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我不该的,不该如前世的贺长渊一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去欺骗任何人的感情。

〈18〉

在大周使臣离开南梁前,贺长渊主动约了我。

那座酒楼坐落在皇城最热闹的长街上,从那里往北望去,会越过旷野与山脉。

而山脉的尽头,便是我的故乡。

贺长渊为我斟了一杯茶,喊出了那声我许久都没有听到过的:「夭夭」。

我在他那砰砰砰的心跳声后,听到了他的心声。

「你也回来了,对吗?」

原来这世间的变数,果真不止我一个。

「贺长渊。」我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这一世,你还会杀掉我吗?」

他双眸微震,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怕死。

可既已重来了一世,总是要改变些什么的。

「贺长渊,我将你的阿弟还给你了。」

「所以能请求你,也将我的阿弟还给我吗?」

他静了很久很久,就连心声都听不见。

直到最后我放弃欲离开时,他才喊出了我。

「夭夭,我后悔了。」

他声音很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悲伤……

「后悔欺骗你,利用你,伤害你。

后悔杀死了阿朗……」

「可对于你父亲,我不后悔。」

「所以此生,我的路依旧不会改变。」

「所以……」他停了许久,久到日落西山,凉风吹动窗棂。

「所以,若你父亲再次死在我手中,你会不会恨我?」

我只觉着他废话真多。

怎会不恨呢?即使阿爹他有罪,却也依旧是那个爱我宠我疼我的人。

我转过身,强忍着泪朝贺长渊扯开嘴角。

「此生我所求不多。

若届时你觉着只杀掉阿爹难以报灭门之仇。」

「那我这条命,也赔给你……」

〈19〉

那之后我能做的,便少之又少了。

或是在晚间从噩梦中惊醒,或是在白日走上皇城最高的酒楼,遥望着我的故国。

楚淮没再来找过我,他的夫人倒是见过我几次。

她箭不离手,总是作势要朝我射来,最后也不过一笑而过。

也总是爱问我同一个问题。

「要我将正妻之位让给你吗?」

「不需要。」

我的回答自然也从未变过。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十几次,后来找我的人从她变成了楚淮。

他深谙大周律法,知道我只要不死,皇帝于法度上便不能动我阿爹。

所以那晚他将我逼在床间,问我若是他想杀了我,我会为活下来做哪些努力?

「会爱上我吗?」

「会……」我回答的毫不犹豫。

可他却颓废着起身,坐在床边叹起了气。

「上一世我只顾着争权夺位,不曾体会过真正的感情。」

「如今才明白,这东西可真让人难受得紧。」

他转过身,颇为严肃的抓住我的肩膀。

「裴湘,你知道你欠我的吗?」

我点头:「知道。」

「那你想好怎么还了吗?」

「您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他早已将答案琢磨清楚,说出口时自是毫不犹豫。

「我想要,你的余生……」

我的余生,不值钱的。

那里一片黑暗、寸草不生,曾一次又一次的终结在一把利刃下。

原来,竟真有人傻到想要它啊……

〈20〉

后来便是一年又一年。

我见春花秋月,夏虫冬雪……

却再也没有收到过父亲的任何消息。

所有关于大周的消息,都是楚淮的暗探组织为我带来的。

五皇子的势力逐渐扩大,皇帝手中实权也逐渐被削弱。

他生了一场大病,已有月余没上早朝。

期间唯一进过御书房的官员,只贺长渊一人。

以及我那荒淫的大哥,因为在当值期间溜去青楼、导致囚犯出逃杀害百姓而入狱……

距离上一世裴家满门被杀,还剩半年时间。

楚淮弄来了好多阿弟的画像,摆满了我整个屋子。

五年的时间,他按照我记忆中的模样成长起来,我们却始终没有见过面……

「这一世,他会安然的长大吗?」

「会的。」楚淮帮我将画收起来,抬手抚平了我的眉头。

「届时,他就会见到他的阿姐。

那个一直默默保护着他的阿姐……」

窗外起风了。

随着楚淮落下的声音而起的,是下人们的一声声惊呼。

「来人啊,夫人落湖了!」

我惊得站了起来,楚淮却不动声色。

他只是平静的吩咐人捞人、请来太医,然后像在等什么早已笃定的消息一般坐在外间。

直到太医摇着头下跪,让他节哀。

他的情绪这才突然开始产生巨大波动,一个气没喘上来晕死了过去。

一群人又纷纷上前将他抬到床上,等太医诊断完只是受刺激无大碍并离开后,他悄眯眯的睁开眼,问我他的演技如何?

我不甚理解。

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

可他不愿与我多说什么,府中丧事皆按最高规制置办,前来吊唁的人也是踏破了门槛。

后来七日已过,人白日里才刚刚下葬,晚上他就换上了一身红服开了一坛老陈酿。

然后举着杯子对我说了句:「敬自由!」

我总觉着,这般是不太好的。

可话还没到嘴边,就闹鬼了。

他夫人此时亦是一身红服,不知何时走到了院子里。

亦是如楚淮一样的话。

「敬自由。」

我这才算明白了些许。

无非是假死脱身……

云姝作为云家嫡女,自小身负家族重任。

可这般英姿飒爽之人,便如同长鹰,合该是天高海阔四处遨游的。

为此她和楚淮达成协议,云姝助他夺权,他助云姝假死脱身远离朝堂。

这件事楚淮在上一世已经做过一次,这次自是比之前要得心应手得多。

云姝执酒举至我面前:「第一杯,赔上次射穿你信之罪。」

她也不等我应就一口闷下,紧接着便是第二杯。

「第二杯,赔我占你如意郎君之罪。」

「什么?」我突然一惊,慌忙解释:「他并非我……」

「这第三杯,敬我新生!」

「这第四杯……」

她压根不听我说,只是大笑着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灌酒……

解释的话最终也没说出来,为了不太失礼,我又硬生生陪她喝了许多。

以至于到最后我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了,只感觉有人将我抱到床上,用温热的唇瓣研磨耳垂。

他说:「裴湘,只有你不能走。」

「我可以放所有人走。

唯有你,不能走。」

……

可楚淮真的是个超级奇怪的人。

明明如此固执的、一次又一次的说着不会放我离开。

却还是在大周传来阿爹和五皇子起兵造反的消息后,为我送来了出城令牌。

我已经有七年没回过大周。

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个曾在我印象中杀伐果断的南梁二皇子,会在我临离开前压低姿态,用乞求的语气同我说这句。

「裴湘,你会回来的,对吗?」

我抱住了他,点头承诺。

「嗯,我会的。」

距离上一世裴家满门被杀,只剩最后一月。

我骗了他。

这一去,我或许会死在贺长渊剑下。

亦或者为了保住裴家满门,死在自己剑下。

〈21〉

我只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眼。

那日皇城下了好大好大的雪,我冲到宫门外时跌了一跤,抬头便见贺长渊的长剑划破了阿爹的喉咙。

那鲜血染红了满地雪白,温度足以让积雪融化。

阿爹最后朝我看来,双唇张了许多次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用尽全部力气抓住身旁五皇子的衣摆,似乎在等什么答案。

直到五皇子蹲下对他说了句:「本王,会履诺。」

我不知道他曾许诺给阿爹什么东西。

可在听到这句话后,阿爹却是扬起了嘴角。

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一般,我一次又一次的爬起跌倒,用了许久许久才跑到他身边。

然后听到他用那么微弱的声音告诉我。

「夭夭,为父护住你们了。」

那是此生,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便那样抱着他,直到冰雪夺走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

贺长渊一直没有走,他剑上的鲜血已经凝固,直直的垂在我身侧。

皇帝已死,五皇子成为了大周的新帝。

他不仅和阿爹合作,也和贺长渊合作。

贺长渊的条件是杀掉父亲,而父亲的条件是已己之命,接我回家……

他从未想过活下来,自从接先皇密令灭掉萧家满门后,便一日又一日的活在煎熬中。

如今他死了,却也解脱了。

后来雪下得又大了些,我的身体也已经冻僵。

可我却没了力气,站不起来,也不想再站起来。

贺长渊站在我面前,嗓间溢出轻笑。

「裴湘你知道吗?

十几年前,我阿爹阿娘、那些陪我长大的人,便是这般死在我面前的。」

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无可奈何,连恨他都没有资格……

「萧随,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救阿爹。」

我强撑着站起来,抬手举起他握剑的手,将其对准我的心口。

「我今日来,只为救我裴家三百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如前世一样,我一步又一步的朝他走近。

可却又与前世不一样,这次的我带着某种期冀,明白以我之命换他人安康,并不亏……

直到在我闭上眼准备赴死之时,有人从身后拉开了我。

我因此跌倒,整个人砸进了那人怀里。

是萧泽……

许多年未见,他已过及冠,人也长高了许多。

只片刻失神,他已将我扶起,一张纸被放入我的手中。

那上面有两个字,一个是我的字迹,「佑」。

另一个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比着写下的。

纸张已经泛黄,我记起这是五年前我被绑架那日,想拿去寄给父亲的那封信。

他放开了我的手,声音淡淡的:「这是你阿弟写的。」

「裴湘,我们不需要你偿命。

带着你阿弟,好好的活下去……」

〈22〉

皇上履行对阿爹承诺的办法,便是让我假死。

他四处扩散消息,说我死在了这次京城内斗中。

「左右南梁对你不甚在意,蒙混过去倒是容易。」

可他没有想到,消息传出去不到一月,楚淮便来了大周。

他堵在宫门口,想要回过世妻子的尸身。

皇上满脸不可思议,笑着问我既与其如此恩爱,何不回去?

可我,不会再回去了。

即使没有死,也不会再回去。

阿爹已死,我需遣散裴家家奴,带着沈姨娘和阿佑离开皇城,去到一个可以让我们平淡度过一生的地方。

皇上因此左右为难,几日下来竟是生出了黑眼圈来。

楚淮已在京城住了半月有余,大有不带回我尸身不回去的打算。

我终是找到了皇上,让他安排我同楚淮见面。

在最繁华的长街上,迎亲队伍敲敲打打的走过,我于人群中与他遥遥相望。

一步又一步的,他拨开身前的人狂奔至我面前,复而将我拥入怀中。

他的声音已是沙哑至极,一次次收紧双臂埋怨着我。

「你不该这般骗我!」

「不该,这般骗我啊……」

那语气从恼怒,渐渐的变成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可是楚淮啊,我不爱你。

从我重生设计利用你、从春猎你将利箭对准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注定不会爱上你……

心口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疼,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拉开他,扯出一个笑来。

没关系,我的命本该终结在阿爹离开的那日的。

所以如今,便将余生赔给他又何妨?

「你可以等我吗?」

「等我将阿弟安置好,再跟你走……」

可楚淮却是落了泪。

那泪砸在我手上,和他脸上的笑相当违和。

他说,「你当真愿意跟我走?」

我取笑他:「若我不愿,你会放我走?」

我知道我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便自顾自拉着他离开。

可他却是一动不动,扯着我的手停在原地。

「裴湘,若有来世,我定是要强取豪夺、将你拘在身边……」

热闹的人群因迎亲队伍的远去陷入平静。

他便这样将我再次扯进怀中,轻轻、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

「但这一世,你便去寻你想要的生活吧。」

我惊心之余,瞧见远方红霞漫天。

就如此时的他,一般温柔。

〈23〉

离开京城的那日,楚淮没有来送我。

重晔来的时候时候带来了一把小木剑,是前世贺长渊曾送阿朗的那把。

与它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他的一句抱歉。

重晔说不日贺长渊便会辞官,他们要回家乡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常被我当做小孩子的他喋喋不休,说了很多不搭边的话。

后来许是得不到回应,他终于默了声,扬着的头颅也低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如蚊蝇一般的声音也传入了耳中。

「若是可以,我想邀你去我家乡瞧瞧……」

我婉拒了他。

那地方曾是他们兄弟俩的深渊,亦是我两世苦难的源头。

我不敢去那里,也不该去那里。

「阿姐,我们何时走?」

阿佑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小小的手抓着我的袖子,摇摇晃晃的扬脸看我。

我同阿佑,只相处了一月不到。

可他却十分依赖我,去哪儿都要在身后跟着。

就像楚淮说的一样,他或许真的记得那个从未出现、却一直默默保护他的阿姐。

我没有再同重晔多说,只默默转身带着阿佑上了马车。

只是最后还是没忍住将头探出了窗户。

「萧泽!」

少年惊喜般抬起双头,眸中带着万分希冀。

可我能回馈他这份希冀的,只有一句「对不起。」

以及一句:「谢谢你……」

谢谢他的喜欢、他的宽容、他愿意用一生去保护我的心意。

〈24〉

我们安定在了江南。

阿佑安然长大到了十二岁,已是学堂里被许多小娘子追捧的小少年了。

我们的小院子是租来的,初来时我们身上没有几个银子,要多亏了学堂的许秀才举荐我去教书。

他说虽自古来没有女先生的说法,可我文采斐然,是令他钦佩之人。

所以后来我有了收入,也给了阿佑和沈姨娘安身之所。

许秀才名诺,自小在江南长大,眼中有未被污染过的清澈。

初时我们日子过得难,他常常为我送些东西。

或是他刚捕来的鱼,亦或刚捉来的山鸡。

每次将那些东西送至我面前时,他的衣裳不是湿到滴水,便是被树枝割得破破烂烂。

可他却爱对我笑,扯谎说抓这些东西是极简单的。

我总觉亏欠于他,所以在阿佑十二岁生辰那日,我邀他去家里小坐,顺便尝尝沈姨娘酿的梨花酿。

他却是红了脸,道他们这边女娘若邀郎君去家中,便是有意于他。

我惊了心,慌忙解释是自己太过唐突了。

「在此生活六年,我竟是不知这个说法。」

「你莫要误会。」

「待明日,我会带来梨花酿……」

「裴娘子,我愿意的。」他却是打断我,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愿做裴娘子的心上人。」

「只是不知裴娘子,是否愿意?」

我呆了许久许久……

想我前半生,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男子。

贺长渊满心算计,用温柔隐藏对我的利用。

楚淮杀伐果断,会毫不犹豫的将利箭对准我的心口。

他们是挣扎在国家大义、野心权力和家族血仇之间的人。

而如今,那些东西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我恍然想起他第一次送我山鸡时的模样,脸上被啄了一个口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憨憨的对我笑。

所以我说:「你若愿意,往后可常来家里坐坐。」

……

后来又是一年。

许诺抬着聘礼向我求了亲。

我们成亲那日是个大晴天,阿佑挡在我面前叉着腰,道若是许诺敢对我不好,他便用鱼叉子将他插死。

道他如今成了自己姐夫,那可不可以开个后门,给自己少布置些学业。

道他在院子里放了十几只鸡,只有全抓住才能将我娶走。

那日许诺穿着大红喜服,在院子里抓了半晌午的鸡。

我忍不住去瞧太阳。

三生三世,我成亲了三次。

贺长渊那次虽是隆重,却是个阴冷的雨天。

楚淮那次,没有嫁衣、没有红绸、没有拜堂,我们各怀心思,互相猜疑……

我低头时,眼前被晕出许多光晕。

而楚淮就那样站在门外、站在光晕中,静静地看着我笑。

没人说话……

直到许诺抓完了院中的所有鸡,小跑着到我面前。

「娘子,我背你啊……」

我收回了视线,笑着朝他展开双臂。

「好啊。」

我的第三次成亲。

是艳阳高照,是江南春色。

是,爱意正浓……

(全文完)

这篇文大概是上年五月份写的,因为数据不好加上各种个人状况,一直没有完结。

幸而趁着过年放假,总算给了我最心疼的裴湘一个好的结局……

喜欢的宝子不要忘了点个赞噢,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