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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湘云对林黛玉从亲近到疏远,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2021-12-28知识

在【红楼梦】中,史湘云和林黛玉的关系经历了从亲到疏,又从疏到亲的波折。

史湘云对林黛玉的亲疏态度,也如镜子一般,映射出林黛玉性情的改变。

在书中第3回里,林黛玉初入贾府,那时的她是谨小慎微且自卑的,「 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

林黛玉常听得 [甲戌侧批:三字细。] 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甲戌侧批:写黛玉自幼之心机。]

然而在寄居贾府的几年中,林黛玉备受贾母宠爱,地位远胜三春,和贾宝玉相差无几。在书第5回里写道,林黛玉在这种娇养的环境下,逐渐形成了「 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的性格——

如今且说 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 ,[甲戌侧批: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 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甲戌侧批:此句写贾母。]

既孤高必然自负,既自负必然拔尖。这段期间的林黛玉,是倨傲的,自我的。她对「 人多谓自己所不及 」的姑娘,是嫉妒不忿的心态——

不想如今 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 及。[甲戌侧批:此句定评,想世人目中各有所取也。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 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 ,[甲戌侧批:此一句是今古才人通病,如人人皆如我黛玉之为人,方许他妒。 此是黛玉缺处 。]宝钗却浑然不觉。

而对不及自己的姑娘,林黛玉则希望凭借自身的优异,将众人压倒。她对史湘云便是如此。在书中第20回里,史湘云初次登场,就遭到了林黛玉的奚落——

二人正说着,只见 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史湘云见到贾宝玉和林黛玉,主动打招呼,并无任何不妥,不想却被林黛玉无端嘲讽,拿史湘云的大舌头挑刺。这是林黛玉前期重要的性格特点,喜欢嘲笑别人,「 专挑人的不好 」——

史湘云道:「 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 。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 黛玉忙问是谁 。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 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 [庚辰眉批: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

林黛玉喜欢挑刺别人,「 见一个打趣一个 」,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史湘云指出,有人挑不出缺点来,林黛玉「 忙问是谁 」,那种不容他人比自己优秀的心态跃然纸上。当得知史湘云说得是「人皆谓黛玉所不及」的薛宝钗时,林黛玉则「 悒郁不忿 」,冷笑道「 我那里敢挑他呢 」。

史湘云被林黛玉劈头盖脸嘲笑,回怼林黛玉「 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 」,立即遭到林黛玉追打——

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 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庚辰双行夹批: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 「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 …… 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 [庚辰双行夹批:话是颦儿口吻,虽属尖利,真实堪爱堪怜。] 宝玉劝道:「谁敢打趣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谁敢打趣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林黛玉心高气傲,只许自己打趣别人,却容不得别人回击。可以说,在孩童时期,林黛玉和史湘云的关系,完全是林黛玉压制史湘云。

但两人自幼相熟,史湘云又天真率直,心思敞亮,在史湘云心里,林黛玉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她们的关系向来如此,所以习惯了忍让,来到贾府后,都是和林黛玉同住——

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 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史湘云和林黛玉第一次矛盾冲突,是在书中第22回里。因薛宝钗过生日,史湘云奉贾母之命,留在贾府——

且说 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 。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 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 。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王熙凤看到唱戏小旦的扮相,说小旦的模样像一个人,史湘云心直口快,脱口而出「 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贾宝玉忙向史湘云丢眼色——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 ,[庚辰侧批:明明不叫人说出。] 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庚辰双行夹批:宝钗如此。]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庚辰侧批:事无不可对人言。][庚辰双行夹批:口直心快,无有不可说之事。]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 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史湘云因为贾宝玉的态度,不由地情绪爆发——

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 [庚辰双行夹批:此是真恼,非颦儿之恼可比,然错怪宝玉矣。亦不可不恼。]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 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 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 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 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庚辰侧批:玉兄急了。]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庚辰双行夹批:千古未闻之誓,恳切尽情。宝玉此刻之心为如何?]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庚辰侧批:回护石兄。]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 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 [庚辰侧批:此人为谁?]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很多读者对史湘云的举动很不解,明明是史湘云指出戏子长得像林黛玉,将千金小姐与戏子相提并论,为什么史湘云反而生气了,讽刺林黛玉是「 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人 」?于是只能推论,史湘云并非「 英豪阔大宽宏量,霁月光风耀玉堂 」,而是刻薄小气之人,甚至认为史湘云自卑敏感,妒忌林黛玉优秀。

其实联系前文就能看出史湘云恼怒的缘由。将林黛玉比作戏子取笑的明明是王熙凤,是王熙凤说「 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可是王熙凤拿林黛玉取乐,并没有人觉得有问题,史湘云接下茬,却被贾宝玉认为不妥。贾宝玉还直接对史湘云说出「 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

这些话正点出了林黛玉和史湘云感情中的问题。

因为林黛玉敏感多疑,所以史湘云不能得罪林黛玉、不能惹恼林黛玉。

「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在史湘云看来,是王熙凤先将林黛玉比作戏子,但贾宝玉和林黛玉不敢怪罪王熙凤,反而迁怒到她的身上。可见林黛玉不是真的「孤高自许」,而是「看菜下碟」,明明不敢怪罪在贾府地位高的管家王熙凤,却总是奚落她。

脂砚斋说「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 」史湘云也是自尊自爱的女子,是侯爵府的千金小姐,虽然「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但也是「 居那绮罗丛 」,林黛玉身世可怜,史湘云同样身世可怜,她凭什么就必须忍让林黛玉的任性呢?

史湘云说林黛玉对贾宝玉是「 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 」,何尝不是在说自己?林黛玉在史湘云面前,同样是小性儿,行动爱恼,最会辖治的。

很多读者以为,林黛玉只对贾宝玉使小性子,言语刻薄,其实不然。

史湘云眼里的林黛玉是「 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人 」,薛宝钗眼里的林黛玉是「 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 」,贾探春眼里的林黛玉是「 使巧话来骂人 」,丫鬟和婆子眼里的林黛玉是「 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 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 」,众人都曾遭遇过林黛玉奚落,刘姥姥更是被林黛玉嘲讽为「母蝗虫」

要疏远一个朋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网络上有句名言「 你也许不知道,对你发火的人,其实已经忍你很久了 。」

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别人就再也不能忍受了,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也许你觉得上次比这次过分别人忍了,这次怎么就不能了。

史湘云因为这次事件,意识到自己与林黛玉关系的「不平等」,因此爆发对林黛玉往日压制自己的不满。纵然之后,林黛玉又找史湘云同看贾宝玉的偈词,但史湘云对林黛玉已经产生了疏远。

在书中第31回里,史湘云第二次(在书中)进入贾府,薛宝钗打趣史湘云淘气,提起了史湘云往日的趣事——

宝钗一旁笑道:「 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 。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 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 ,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 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 。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 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林黛玉听到薛宝钗打趣史湘云,也跟着一起打趣史湘云——

林黛玉道:「 这算什么。 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 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蓬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 ,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 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同样是打趣史湘云,薛宝钗说的是「趣事」,史湘云穿上贾宝玉的衣服,被贾母认错了,说「 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虽然是打趣,却不是奚落,旁人听了觉得好笑,史湘云自己也不会感到冒犯。可林黛玉说的却是「糗事」,说史湘云偷穿贾母的斗篷,「 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 」,「 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引众人嘲笑史湘云出丑。

林黛玉依旧喜欢奚落史湘云,但史湘云这一回进贾府,对林黛玉的态度明显不再忍让了,两人的关系不再是一高一低,而是旗鼓相当,针锋相对。

当林黛玉挑刺史湘云的时候,史湘云立即回击,林黛玉笑她「 真真你是糊涂人 」,她马上反驳「 你才糊涂呢 」——

林黛玉笑道:「 你们瞧瞧他这主意。 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 真真你是糊涂人。 」史湘云笑道:「 你才糊涂呢! 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 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 」…… 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

史湘云才思敏捷,一通辩白,有理有据,获得众人认可,贾宝玉也说史湘云「 会说话 」,林黛玉被驳了面子,心中有气,忍不住冷嘲一句,怫然而去——

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 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

林黛玉爱使性子,因为和贾宝玉赌气,便剪了史湘云缝制的扇套子,贾宝玉让史湘云再做女红,史湘云直接怼回去「 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 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 」——

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 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 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 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 [蒙侧批:描神!]」 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

史家「 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 」,史湘云给贾宝玉的女红,是「 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 」——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 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 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 他就说家里累的很 。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蒙侧批:真是知己,不枉湘云前言。]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 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 如今听宝姑娘这话, 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 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

史湘云点灯熬夜,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却因为林黛玉赌气,随意剪了,糟蹋了心血。史湘云原本就不满自己总被林黛玉奚落,如今自己的女红也被林黛玉拿来剪了出气,怎么可能不生气?怎么可能再对林黛玉笑脸相迎?

此次进贾府,史湘云在疏远林黛玉的同时,也展现出了对薛宝钗的好感。在书中第32回里,史湘云就表示,希望有一个薛宝钗这样的姐姐——

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 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 [蒙侧批:感知己之一欢。] 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

史湘云亲薛宝钗而疏林黛玉再正常不过了。薛宝钗不同于林黛玉的性情,能体谅史湘云不易,帮史湘云排忧解难,让史湘云可以诉说心事,派遣苦闷,这些都是史湘云从前在林黛玉身上不曾体会过的。史湘云「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遇到薛宝钗这样的知心姐姐,如何能不喜欢?如何能不珍惜?

因此在书中第36回里,林黛玉看到薛宝钗替贾宝玉做针线,有意叫史湘云一起来取笑,史湘云「 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 」,「 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 」,忙将林黛玉拉走。林黛玉看出史湘云不愿自己取笑薛宝钗,忍不住冷笑——

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 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 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 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蒙侧批:触眼偏生碍,多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

史湘云在贾府中获得了友谊和善待,这一次离开贾府,和第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她「 住了两日,因要回去 」,贾母不让走,她「 只得住下 」,并没有恋恋不舍,而这一次,她却「 眼泪汪汪 」,对薛宝钗「 缱绻难舍 」——

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

史湘云在书中37回里再次出现。这一回,史湘云和薛宝钗的关系更加亲密无间。到书中第49回里,史湘云要长期居住贾府,贾母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史湘云住,史湘云更是「 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 」——

谁知 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 。[蒙侧批:史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莫被他混过。] 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 ,接到家中, 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 因此就罢了。

与史湘云对薛宝钗亲密形成对比的,是史湘云对林黛玉的疏远冷淡。史湘云天真娇憨,是孩童性格,最怕「没人和自己玩」,从前不得已忍让林黛玉,如今她有了至交好友,也有了底气,不再希求林黛玉那样「不平等」的友情,也直白显露出对林黛玉的不喜。

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进入贾府,凭借自身的优秀获得贾母的喜爱,连贾宝玉都「 恐贾母疼宝琴他(林黛玉)心中不自在 」,史湘云和薛宝钗关系亲近,更是担心薛宝琴遭到林黛玉的嫉妒奚落——

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 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 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 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 [庚辰双行夹批:是不知黛玉病中相谈送燕窝之事也。]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

而后史湘云拉贾宝玉烤鹿肉吃,林黛玉笑史湘云是叫花子,史湘云十分不客气地回怼林黛玉「 你知道什么! 」「 假清高,最可厌的 」——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 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 」[庚辰双行夹批:大约此话不独黛玉,观书者亦如此。] 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 ’,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 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史湘云不知道,此时的林黛玉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和薛宝钗的推心置腹,还有对自己身世处境的认知,已经「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这段时期两人的关系,史湘云不再是忍让者,反而是林黛玉,通过自己实际行动,不断向史湘云展现自己的改变。

面对不如自己的香菱,林黛玉不再「 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而是耐心教授其作诗——

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面对比自己更优秀,并且深受贾母宠爱的薛宝琴,林黛玉也不再「 悒郁不忿 」,而是热情接纳,如「 亲姊妹一般 」——

一时 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 ,并不提名道姓, 直是亲姊妹一般

曾经林黛玉恃才傲物,希望「 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 」,而现在,她则主动将机会让给别人,帮助其他姑娘展示才华,书中第50回里写道——

黛玉笑道: 「这话很是。 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着联的少的人作红梅。 」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众人看了,都笑称赞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说更好。

薛宝琴小小年纪,便才貌双全,受众人喜爱,林黛玉没有任何不满,反而主动祝贺——

宝玉见 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 ,深为奇异。 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

以包容待人,才能获得包容,以温柔待人,才能获得温柔,以尊重待人,才能获得尊重。

林黛玉的改变,让史湘云逐渐扭转了对她的看法,认识了一个全新的林黛玉,再次拾起了和林黛玉的感情。

于是在薛宝钗搬离贾府之后,史湘云接过了照顾林黛玉的任务,宽慰林黛玉的情绪,关切林黛玉的身体,成为林黛玉友谊的寄托。

在书中第76回里,林黛玉对景感怀,暗自垂泪,是史湘云主动安慰陪伴林黛玉,续写了两人的友谊——

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 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

史湘云光风霁月,心无城府,是【红楼梦】中最纯粹、最坦荡的姑娘。她像一面镜子,从她的态度中,能够清晰看到林黛玉的转变。

前期的林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敏感小性,心中只有自我,喜欢奚落别人,对不如自己的姑娘一心压倒,对比自己好的姑娘悒郁不忿。史湘云对林黛玉态度从容忍到反抗,日渐疏远。后期的林黛玉与人为善,懂得体谅他人,对不如自己的姑娘耐心帮助,对比自己优秀的姑娘真诚赞美,不仅善待身边的女孩子,还写出【五美吟】这样悲悯世间红颜的诗句,史湘云对林黛玉的态度也从不满到亲近,最终重拾友谊。

从史湘云的身上,读者可以看到林黛玉的成长,看到她「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从一块璞玉成为真正的「 美玉无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