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接上一集——
报名之后没多久,我就被群头拉入一个锣鼓队的新群,里面都是明天要在戏里敲锣打鼓的男孩子。
群头弄错了人数,锣鼓队多算了一个人,需要去掉。
好死不死,我刚好是被去掉那一个。
群头不由分说,派我去高跷队,我还没问完话就被踢出了群。
被踢出以后,我安慰自己:
高跷就高跷吧,有戏演就成,说不定还能就此点亮一个新的技能点呢。鲁迅说过:这人哪,不要老待在舒适区……
我乖巧可爱原地等待了快十分钟,也不见群头拉我进高跷群。
闲来无事,我翻看起其他群演群的聊天记录,会偶尔看到一些非常狗血的戏码——
年轻的群演们会使用一些圈里定制的表情包,气质一律屌丝兮兮,比如: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屌丝气质可不是装出来的。这些群演如果光靠每天接100元的戏,生活将会非常艰难,一个月能赚到两三千就算不错,屌丝实锤了。
因此群演们大多有其他兼职,例如,去仓库打包快递,
去餐馆里端端盘子,
向群演同行贩卖各种生活小百货,
甚至去异地打疫苗拿补贴。
更离谱的是可以当和尚……
有人蠢蠢欲动,问当个假和尚能赚多少。答案是七天一结,1200一周。
也难怪我沉迷于写游记而迟迟不愿动笔写小说,因为现实真特喵的可以比虚构更加荒诞。
你也许怒其不争:这帮群演!把主要精力放在演员职业上不好吗!真的是!
答案是不好。确切地说,是不能够。
如果能出息一点,最底层的群演可以跃升到「前景」,一天两三百、甚至四五百,都是有可能。
这样的话,生活可以体面不少。
前景好归好,身高是硬杠杠,男性脱了鞋,尺子要能量到178,五官也不能太违背主流审美,像我这样的只能死翘翘,对,就算拥有影帝级演技也不得行。
下面这位以非常优雅姿势躺着的就是前景,所享受的服化道待遇也都高我们一个等级。
演员也是一个金字塔型的小型社会,「20%的人占据80%资源」的二八定律也许一样适用。像塔尖的那些顶流主演,衣服是全新定制的,餐标可能上千元一顿,化妆师可能就有一个专门的小型团队服务着。
前景正在跟他的妈妈视频聊天,说自己最近赚了不少,日子过得不错。
屏幕那头,母亲也鼓励他好好努力,认真演戏。
的确,如果当上了前景,那继续向上突破、实现演员的阶层跃迁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我敢说九成以上的人就和我一样,100一天是我们的起点,同时也是我们的天花板。
王宝强只有一个,也只需要一个。
于是大部分人怀着憧憬而来,发现现实的残酷以后,纷纷退场,离开横店。
群演群里,每一天都有人意气风发地加进来,也有人黯然地退出,就这样不断地新陈代谢着。
临走之时,二手的体己物品不舍得扔掉,那就挂到群里贱卖:一颗篮球5块,两个脸盆也5块,能回血多少是多少。
雨小了一点。几个有台词的群演在副导演的带领下开始排练一场戏。
戏的内容非常简单,整场戏算下来总时长不到一分钟——
村长在前面走,村民从背后跑来,挥着手,「村长~村长~」地喊着。村长疑惑地回头,村民气喘吁吁地说猪栏里的猪跑出来、掉进井里了,村长连忙指挥村民去拿绳子。
说来简单,但这个从群演中走出的村长,要么就是太过紧张,要么就是缺少点演戏天赋,彩排了好几次都很不理想,不是表演缺乏细节就是忘台词。
村长表演时比较木,不知道如何做表情、做动作,但这都不算太严重的问题,副导演自己演了一遍,让村长依样画葫芦地模仿。
但是村长台词屡屡卡壳,这副导演可就忍不了了。
「你看着办吧!」副导演的语气终于变得不耐烦,「你一个群演,能得到这么一个有戏份的机会不容易,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说完,副导拍拍屁股走了,剩下村长和村民面面相觑。
还能怎么办呢?继续练呗,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每当村民「村长~村长~」地喊,在屋里的我们就知道他们又重来了亿遍。
终于,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前景不堪其扰,开始骂骂咧咧:「村长村长,村长个MB啊,排那么久,连个台词都背不下来,猪一样的!」
屋里面哄堂大笑,充满快活的气息。
我有点悲悯地看着那个越演越不成样子的村长,替他感到绝望。
看来,这角色,他是大概率没法顺利出演了。
雨又小了一些,说是毛毛细雨也差不多了。道具组一窝蜂地从房间里涌出来,光速架设麦克风、大射灯。为了保护器材,还在上面安装一把伞遮雨。
开过来一辆车子,也许主演就在车里。
等这一切都张罗完,雨忽然又下大了。
器材撤回了,车开走了,天色已经不早,室外的自然光线开始昏暗,今天是彻底没戏了(是真的「没戏」)。
「收衣服了!」喇叭开始喊。
于是大家又排着队把道具和服装交回去。
在排队的人群中,我再次发现了红绸衣青年。我这才意识到,这身红底大花衣并不是他的戏服,而是他自带的。
当他穿上和我们一样的土布衣,就泯然众人了。直到脱了戏服,立马又跳脱出来。
我旁边一个大叔说:「你别说,有时候剧组就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群演,因为很容易被发现,有时临时有个什么角色要找人,他们比别人会多更多机会。」
我回顾了早上看到的几款奇装异服,立马理解了他们。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单纯觉得这样贼JB酷炫罢了,就跟当年的杀马特一样,在吸引他人目光之前,自己就被自己感动到了。
我嫌还衣服太麻烦,别人告诉我:「你就知足吧,这个算简单的了,只有上衣、裤子和鞋三件套。你去古装试试,尤其是盔甲兵,一套十几件,丢一件就要赔!」
最后还提供晚饭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还以为直接就把我们拉回去拉倒了呢。
菜有韭菜炒鸡蛋、洋葱炒鸡肠、清炒白菜、小炒鸡块,比午餐还好一些,味道也过得去。
我看到几个樱桃小口的女生拿到盒饭后,一秒血盆大口,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饭给倒进肚子,心想:又不是饿死鬼投胎,有必要么?
很有必要。我还没扒拉两口呢,外面开始叫:「集合!上车!」
群头开始清点人数,数来数去都少人。
群头还挺负责,张罗其他组织人员一起回去找人,我们群演只好撑着伞等待。
当然,也有人说群头这种负责任是为了自己——因为剧组要根据最后清点到的人数给群头结账,少一个人头,群头就有可能少赚几百块的差价。
等了快半个小时,也不见有人出来,大家干站着,又不能上车,个个怨声载道。
最后一个瘦弱的小伙子被一个大汉提溜了出来。大汉说他躲在一个没人发现的屋子角落里,估计是睡了一整天。
小伙子看起来非常稚嫩,二十岁可能都没有到。他没有撑伞,雨点打在他的头上,众目睽睽之下,他瑟瑟发抖。
还有人没有找到,而我们实在是不想再等了。
大家的埋怨声越来越大,但没有人敢直接刚群头,毕竟以后接戏可能还得通过他。
「算了!不找了!我们回去!」群头不是没有察觉低温沸腾的民怨,终于一挥手,放我们上车去。
大巴按照原路返回。过了好一会儿,群里有人发消息。
大家互相传阅,笑到岔气,刚才因为他们所浪费的等待时间也在笑声中既往不咎了。
片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找个地方住一宿都困难,要找回横店的车也不容易,他们这下可要怎么办呢?而且工资也没有发,他们还能拿到这笔钱吗?……我在那里替他们瞎操心着。
在我看来,群头的组织能力还不错,有序、得力,就这也还能被落下队伍,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这也是一个谜。
回程的车上,大家很少有人睡觉了——在白天等待的时间里,大家都已经睡饱了。
有人用手指在车窗上简笔画,提醒着我,他们中很多人也只是高中大学年纪的孩子而已。
也有聊天的。参与聊天的包括那个红绸衣男孩。
有人排挤他,在一场小小的论争中忽然抬高音量:「是啊,我再不好,总比死变态好。」
整个车厢忽然安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死变态」指的是谁。
大家都在等待红绸衣男孩的反应。
结果什么反应也没有。
空气凝固了几秒后又解冻,车厢里恢复了之前的气氛。
车回到了我们清早上车的地方。大家下车,等待发钱。
群头拿出名单,一个一个地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上前去领钱。
按说少不了谁的,但大家都一个劲地往前挤,又一次内卷。
「瓦克五!」群头终于叫到我的名字,我从人缝和伞缝中钻了进去。
拿到手是这个数,钞票簇新。我真的很久没有触碰到现金纸钞了。
天已经黑了,那个高跷队还没有找我,应该是把我忘记了,或者是不需要我了。
如果不需要你了,群头根本不需要和你打招呼,反正群演那么多,不怕得罪,你要演戏还得找他。
群演无人权。
看了下时间,有点尴尬,七点多不算太晚,但回杭州的大巴车已经没了。
想了想,决定回杭州去,于是叫了辆顺风车,全程跑下来,车费128,基本收支相抵。
坐在出租车后座,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司机的问话,一边回味着白天的群演工作。这份工作似乎离艺术很近,又似乎和艺术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群演工作起早贪黑的很辛苦,但等戏的时间远大于实际演戏的时间,每天的睡眠时间有可能远超一般人。
这份工作如果没有具体的目标和强大的自制能力,就很容易在等待中、在玩手机中、在聊天中挥霍掉大块大块的时间,十分消磨意志。
但我替他们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努力的方向。因为对大部分群演而言,这不过和端盘子、扛水泥一样,是靠出卖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换取报酬的等价交换。
再见了,横店,下次还会再来体验吗?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