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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然
五十五岁的我因为在景区画画而走红网络。
我在家里做了三十五年的保姆,没有工资,全年无休。
我在时,人人当我是空气,我离开了,全家人却疯了似的让我回去。
1
和余修结婚的第三十五年,当醉酒后的他再一次对我恶语相向,指责我身材走样时,我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并连夜收拾好行李自驾远行。
现如今女儿当上了公司高管,儿子家庭美满,小外孙和小孙子也被我带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在这个深夜,我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汽车一路向南,这一次,驶离那个困了我三十多年的地方。
二十岁,我满心欢喜地来到这里;三十岁,我发现这是一座牢笼;四十岁的我苦苦挣扎,五十岁,我终于有勇气踏上这条离开的路。
余修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中午打来的,果不其然,一开口就是质问
「江萍,你胆肥了敢打老子,午饭呢,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对着余修激情开麦:「我受够你了余修,我要和你离婚!」
「就因为我说你胖要你减肥?江萍你能不能别这么小心眼,再说了你胖本来就是事实,我说一下怎么了。」
「余修,和你结婚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电话那头的余修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你在哪里?」他问我。
「关你屁事」,我冷漠地说「十天后我回家,我们签离婚协议。」
说完,我不等余修回复,便挂掉了电话。
2
我要去苏州。
一个人,一辆车,一千公里。
我在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一个账号,专门来记录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
说起来,这还是邻居小兰教给我的呢,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和时代慢慢脱轨了,我五十五岁的躯壳里装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灵魂。这一路,我要把失去的自己找回来。
在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偶然在书上读过「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的诗句,很向往那里怡然欢欣的生活。那时候还年轻,总以为自己有机会来这一趟的,没想到真正有机会有时间来时候,我已经鬓角发白。
难过吗,说不难过是假的,二十岁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爱很爱余修的。
刚认识他的那一年,我十九岁。
那时候,我们在同一个纺织厂上班,我是纺织女工,他是修理工。
他的工作时间比我灵活些,于是他常常在不忙的时候,在工厂门口接我,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家。
3
他的身影高大,可以挡住前面的风,我坐在后坐上晃着脚丫,和他分享着身边新发生的趣事,吃着他给我买的糖葫芦或者水果罐头,觉得连风都是甜丝丝的。
最后,这辆自行车会停在一个巷子口,我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进去,巷子深处就是我家。
家里的灯光昏黄,桌上摆着母亲留给我吃的剩菜剩饭。
我们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夹在中间的我。
这样的配置,很容易想到我的处境是如何的艰难。从小到大,学习最好的是我,干活最多的是我,可是父亲母亲最爱的还是哥哥和弟弟。
哥哥是长子,脾气和长相和父亲最为相像,所以父亲最爱哥哥;弟弟是早产儿,母亲觉得亏欠他最多,所以家里的好吃的总是先紧着他吃。
而夹在中间的我爹不疼娘不爱,甚至后来准备把我嫁给一个瘸子,用换来的彩礼给哥哥娶妻。
我不愿意,于是在一个深夜,和余修私奔了,我跟着他来到了他北方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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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修的电话不停地打来,我接起一两个,无一例外都是对我的谩骂。
「江萍,你踏马是给我戴绿帽子了吧,你也不看看你那个样子,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不管发生什么事,余修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把所有的错归咎到我头上,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呸,余修你算老几啊,你身边没有镜子还没有尿吗,哪来的脸对我说这种话?」’
挂掉电话后我干脆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这下,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路过服务区,我把车停下来,走进一家面馆,点了一大碗牛肉面。
面条很劲道,牛肉卤得很香。就是很咸很咸,一直咸到我心里去。
邻桌的一对小情侣突然起身到我身旁坐下,女孩抽了几张纸巾塞到我手里,还拿了一块糖给我吃。
「阿姨,您还好吗?」
女孩很小心地问我,我慌乱地抬头,一行泪流到下颚。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面太咸,而是眼泪流太多了。
「谢谢你小姑娘,我没事。」
我朝她微笑。
我没事,我只是一想到能摆脱余修就喜极而泣。
5
过去我曾以为无比艰难的事情其实做起来轻而易举,也许这一生困住我的从来不是其他人,而是我自己。
二十岁的我跟着余修私奔回到他家后才发现,生活远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余修家里有年迈的养母。是的,他是被捡来的孩子。他的养父母不能生育,在一个雪天捡到余修后如获至宝,把他养大。
我和余修结婚后,便承担起了照顾他养母的责任,这一照顾,便是五年。
养母去世后,我们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红彤彤的小女孩,我给她取名为余悦。
女儿三岁时,我们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余乐。
我们两个做着辛苦的工作养活儿女,日子虽然艰难,但也还算幸福。
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起,余修就不再是当初的余修了。
他变得懒惰自私、贪婪刻薄,这个过程是很循序渐进的,他没有在一瞬间烂掉,而是一点一点地变成陌生的样子。
但也许,那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6
和小姑娘小伙子告别后,我重新踏上了旅程。
这一路经过的市井小巷,沿途的自然风光,通通被我拍摄下来了。
天黑前,我到了苏州。
按照导航的指引,我到了一家可以停车的民宿。那是一个像农家的院落,停车场修在离院子不远处的平地上。
我一口气交了十天的房费,然后一头扎进房间里,把这一路拍摄的视频剪辑好,发到早已注册好的短视频账号上,配文为:「五十五岁阿姨离家出走的自驾游旅行」
我在家的时候有认真了解过短视频的规律的,越是有噱头的短视频,流量越是大。
现如今互联网行业发展得炙手可热,短视频更是一个能够记录生活和赚钱的机会,我应当好好把握才是。
刚好我点好的小龙虾拌面外卖也到了,这一路奔波,就想吃点咸的,吃了一半,困意上来了,我定好闹钟,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7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一觉舒服极了,没有余修在耳边嚷嚷着叫我做饭,也没有外孙和孙子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吵闹。一切都无比地安静。甚至让我微微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和余修谈离婚。
我在等什么呢?
女儿的电话突然打来,铃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还是接了起来。
「喂,悦悦」像是做妈妈的本能,一接起孩子的电话,声音都会变温柔。
余悦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深知这样的不公,于是我在她身上付出了格外多的心血和爱,这孩子性格很要强,三十一岁的年纪就已经当上了公司高管。我时常冲着她笑,好像能从她的身上,看到我那些不曾实现过的梦。
8
「妈!您去哪了,爸怎么说您要跟他离婚!」
余悦的语气很冲,一下子惊走了我所有的温柔。
「是啊,我要和你爸离婚了。」我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别管妈妈在哪了,十天之后我回家,我和你爸签离婚协议。」
「为什么?」女儿似乎对我的决定很疑惑,「难道我爸不够好吗?」
「好在哪呢?」我本想三言两语结束对话,但女儿的疑问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扪心自问,余修他真的好吗?
「我爸他……不出去乱玩,很顾家。」女儿憋了半天憋出这一句。
好幽默。我没忍住笑出声了。
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时如此严苛。你需要善良、能干、吃苦耐来,需要贤惠、温柔、做饭好吃,需要包揽全部的家务,需要始终忠贞,满足了以上的种种条件,你才勉强拥有了成为一个「好女人」的敲门砖。
但是男人就不用。
他只要会喘气,就是好男人。
我以为女儿接受过高等教育后,应该会理解我的决定的,没想到我高兴得太早了。
9
我依旧睡到自然醒,然后梳洗打扮好下楼,去附近的小吃街慢悠悠地吃东西。
豆沙青团入口软糯,苏氏糖水冰冰凉凉,抹茶奶冻滑嫩清香。专家说的没错,吃甜食会让人心情愉悦。
哪个专家?沃兹基硕德。
苏州给我一种很温柔的感觉,古镇的风景自然祥和,我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掏出包里携带的画具和本子,架起手机支架,打开直播,开始写生。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在画画方面有天赋的人,我喜欢画画,看过的图案和风景基本上能够印在脑海里,并且画在纸上。
当然,有这种技艺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充其量就是年轻时候给家里人做衣服,能在衣服上画出和商店里一样好看的图案,并且绣出来。
不过也没什么人夸我。
后来我做了些绣品拿到街上去卖,余修嫌我摆摊丢人,死活不让我去,后来也就作罢了。
可如今,我不想再受别人束缚了。我想明白了,能够实现自身价值,比什么都重要。
画着画着,我抬头看了一眼直播间,发现在我画画的过程中,直播间一下子涌入好多人,一些顶着可爱头像的账号给我留言
「主播画得真好,求传授」
「大佬,美术生小弟膜拜膜拜你」
「点进主页发现是一个自驾旅行的阿姨,阿姨您真的好有天赋」
这些话看得我心里暖暖的。原来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我所热爱的事情,并不会被扣上「一无是处」的帽子。
10
第一次直播,反响出乎意料地不错,结束直播后后台结算的打赏礼物刚好够支付两天房费。虽然比不上大主播的收入,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十分可喜可贺的事了。
我暗暗打算好好发展自己的绘画事业,和余修离婚之后可以边旅行边画画赚钱。
于是我白天带着简易的画具在苏州城游玩,如果遇到自己心仪的美景就找个不影响他人的位置坐下来开直播画画。
在这个期间,女儿还是时不时地给我发消息,让我回心转意,儿子也在和我诉苦,说儿媳带孙子有些吃不消,一个劲地让我回去。
我通通没有理会,一门心思地发展自己。
经过几天在景区的观察,我发现画速写人像很受游客的欢迎,我觉得可以边开直播边给有需求的游客画像,赚两份钱(我可真是个天才耶耶耶)。
可惜,还没有开心两天,破事就自己找上了门。
那天,我照常在直播。
给面前的两个女孩画了她们心仪的人像,正和她们微笑着说再见的时候,身后突然来了一股大力把我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我以为是过路的游客无心拥挤,回头一看,竟然是余修和儿子余乐的两张大脸。
余修的嘴角还挂着得逞的笑容。
11
「妈!」余乐叫了我一声,假模假样地作势要来扶我。
我没等他过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踢了余修的下体。
余修立刻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我猛地想起来直播还没有关,于是立刻上前拿掉手机,公屏上一堆扣问号的,还有人文发生了什么事,我来不及解释,关掉了直播。
余修在地上哀嚎着,余乐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把余修扶起来。
景区人多,慢慢地涌上来一些看热闹的人。
「妈!我和爸大老远地跑过来找您,想接您回去,您就这么对我爸吗?」
我看着儿子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又看了看地上的余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两张脸已经重合了。
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着「我长大后要保护妈妈」的男孩子,已经和受了多年压迫的母亲站在了对立面上。他开始共情他的父亲,哪怕那个那人自私懒惰,曾经无数次辱骂他的梦想。
余修倒在地上缓了半天,终于在余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你们来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余修冷哼一声。
余乐说道:「妈,您就别耍小孩子脾气了,闹够了就快回来吧。小宝还小,需要您照顾,还有爸身体也不好,您不在的这几天,爸整宿整宿睡不着,给我和亚琴打电话。」
我笑了,原来绕了这一大圈,是家里少了个不要工资保姆,所以寝食难安啊。
「要找保姆去家政公司,来找我干什么。」我朝着两人露出冷冷地讥笑,「余乐,你爹没跟你说吗,我要和他离婚了。」
此时,一直沉默的余修终于憋不住了,朝我怒吼道:「江萍!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么多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工资随便你花,家里事也大部分由你做主,我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
「行啊余修,你要觉得我占了你便宜,你就自己当家做主,我们更要离婚了,省得你说我贪你那三瓜俩枣。」
我说完这一切,兀自收拾好我所有的东西,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向远处。
他们在议论什么,我不关心,余修和余乐怎么想,我不关心。
上帝说,往前走,别回头。
12
但我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不知哪位好事者将我们三人的对峙拍成了视频,上传到了网上,配文为「不识好歹的中年妇女」。
有好多营销号截取了视频中我猛踢余修的画面和他们爷俩苦口婆心和我一脸冷漠的画面作为着重传播,热度飙升很快。
因为我之前自驾露脸的视频有在账号上发布过,许多自诩「正义之士」的网友扒出来了我的账号,开始在我的视频下疯狂辱骂。
这个账号因为我在景区直播画画,已经在短短几天收获了十多万粉丝,本来岁月静好的账号,结果被这些只听信传播者一面之词的键盘侠搅得一团糟。。
「花着老公的钱还不识好歹,我看就是对你太好了,打两顿就老实了」
「超雄姐,对老公下死手」
「早就找好下家了吧,谁知道旅游的钱是从哪来的」
这些恶臭的言论换着不同的花样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的评论区。
私信里的消息更是不堪入目。
无数恶毒的言论都幻化成了无形的匕首刺向我,好像在说着,江萍,你这个不自量力的人。
可是凭什么。
明明是余修先推的我,让我倒在地上,我不过是反击而已,怎么我就成了超雄女暴力狂;
明明这么多年我也有在赚钱,怎么就变成了我靠余修养着,画他的钱旅行了;
明明我管余修的工资是因为他出去打牌输掉了我们半年的积蓄,我为了不让全家人喝西北风才收走了余修的工资卡,余修也借着我管钱的名义当起了甩手掌柜,家务事大大小小都要我操心,怎么就变成了我专制独行。
我可以接受批评,可是凭什么要忍受这些不明真相的人对我的羞辱,凭什么要这样卑微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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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我登上账号开了直播。
虽然没有提前预告过,但直播间还是一下子涌入了很多人。有一部分是始终支持我的粉丝们,
但更多的是好事之徒。
「呦,大姐怎么想通了开直播了呀」
「看着吧,一会肯定哭着和老公道歉。」
当然,也有很多人为我据理力争:
「她只是想离婚,她有什么错」
「你们怎么知道姐姐一直是靠前夫养着,她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吗」
我坐在屏幕前,一分钟没有说话。
一分钟,太阳太阳出生,太阳落下;
一分钟,有人微笑,有人哭泣;
一分钟可以让二十岁的江萍做一个决定,一分钟可以让五十五岁的江萍不知所措。
明明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开直播的时候说些什么,可是当我真正坐在屏幕前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大家好,我叫江萍,是离婚视频的主人公。」
「我想说的是,网上流传出来的视频并不完整,请大家看这个」
说完,我将早已准备好的视频共享在直播间,视频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余修从背后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了地上,然后我才站起来反击了他。
景区确实有监控死角,拍不到余修使劲推我的画面,但普天之下,有人情。
这个视频是由事发当天的两个顾客小姐姐拍的,她们后来通过账号联系上了我,把视频传给我,这才使得真相大白。
「网络上很多人说我是吸血鬼,我花着丈夫的钱,却还要跟他离婚。你们真的了解真相吗?」
我举起手机,上面是相册里的截图:图片中是小区顾客问我买盒饭的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
离开余修,我并不是一无所有。哪怕没有像他一样在外面工作,但因为我做的饭菜好吃,小区里有很多人都找我买盒饭,每个月算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余修嫌弃我做这种生意丢人,所以从来没有帮过我。
眼看着评论区的言论有松动的迹象,我的左手紧握住右手,给自己加油打气。
「除此之外,我的丈夫和我结婚三十五年,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年会和我一起干家务以外,他在家里再也没有出过一分力。他所谓的工资交由我保管,大事小事我做主,不过是掩盖他当甩手掌柜的事实罢了。」
整整三十年,我有着丈夫,却过着丧偶一般的生活。
「所有管理家里财务的人都清楚,管钱并不代表着我能够随心所欲地花钱。我花的每一分钱,都记录在账本上,我不是女主人,我是一个没有工资的保姆。」
「所以这个婚,我必须要离!我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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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屏幕上一个陌生的账号找我连麦,我点了确定,对面出现了我的一双儿女和余修的脸。
「江萍!你讲这些干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快给我下播回来,离个屁婚!」
果然是余修,我知道是他,可是我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儿女,忽然觉得皱纹爬上了脸庞。
这一次,依旧是对峙,只不过我的身旁空无一人。
我冷冷地盯着余修:「你还知道丢脸啊,我还以为你不要脸呢。怎么前两天全网黑我的时候没见你站出来讲明真相,给自己留点脸呢。」
「妈,您这是要干什么呀!算我求您了,您快回来和爸好好过日子吧。」儿子的语气里是浓浓的责备,和对余修的维护。
我失望地瞥了他一眼,转而问女儿:「余悦,你呢,你怎么想。」
「妈,您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很忙,您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好,好啊,这就是我疼爱了多年的儿子和女儿。
他们并不是看不到我的眼泪,他们只是默契地选择了最省事的那条路。
因为他们的母亲吃苦耐劳,所以就有吃不完的苦等着她。
「我真是生你们不如生块叉烧,两个白眼狼。」
「妈,咱先下播吧,有什么话我们私下里说,在直播间说不是叫大家看笑话吗。」儿子讨好地笑着。
我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这个婚,我离定了!你们三个听好了,财产一人一半,该是我的财产,一分也不能少给我,还有之前帮你们带孩子的辛苦费,按保姆市场价一并转给我,以后你们自己的小孩自己带,自己的父亲自己照料,不要一天到晚地把孝心外包到我身上。」
「还有,余修,你就是个干啥啥不行的饭桶,彻头彻尾的混蛋!你就这么混了三十多年,家里的活你从来没有沾过边,孩子的成长你从来没有用心参与过。我像个老妈子一样,你呢?就只会坐享其成!还动不动用难题的话羞辱我,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个没心没肺没担当的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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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修张了张嘴,女儿倒是抢在她前面先说了话:
「您又不是不知道,爸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德行,咱不是都习惯了吗?能指望他什么啊,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不是最重要的吗?」
好一个团团圆圆,竟是要以我的幸福为代价,燃烧我,照亮他们。
直播间里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给我耍大火箭和嘉年华的。
我持续输出火力:
「那我呢?我天生就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吗?我生来就没有自由和尊严,必须要靠伺候别人和忍气吞声才能够实现自我的价值吗?」
我很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一面,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单枪匹马地和别人对峙的一天。
也许我已经在这座名为「婚姻」的牢笼里关了太久,暗无天日的生活让我日复一日变得沉默寡言,以至于我早已忘记,二十岁的江萍是一个多么勇敢坚强的人。
女儿忽然落泪了。
大抵是她想到了她自己吧。
外孙刚出生没多久,女儿就因为和前女婿的价值观不合而产生了分歧。闹着要离婚。
那时候的她昂着脑袋和我说:「我生来自由,不应当是谁的母亲和妻子,我应该是我自己。」
我顶着压力支持女儿离婚,后来有在我的鼓励下女儿重返职场,一步一步成为高管。
她不想让孩子成为自己工作的绊脚石,请保姆又不太放心,就送过来给我照顾,就这样,一照顾便是六七年。
为什么同样的境遇,角色转换后,她站在了过去的自己的对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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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咱退一万步说,您有闲钱旅游绘画,为什么不能把钱拿回来资助一下您儿媳妇呢,亚琴每天上班特别辛苦,您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她。」
好我的老天爷,网上有句话说得对,只有在发生分歧的时候,你才能够看清身边到底是人是鬼。
好可怕,原来我的儿子是个鬼啊。
「好家伙,之前是孝心外包,现在连丈夫的职责都要外包出去了,那你有什么用呢?」
我在最艰难最无助的时候,也没有将我所受的苦难归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我可以怪自己,可以怪丈夫,但从来不会埋怨我的孩子们。
可是我的儿子呢,他把自己的妻子所受的委屈安在了我的头上,明明两件事没有关联,却让人觉得我亏待了儿媳。
「你听好了余乐,你媳妇现在所受的一切累都是你造成的,要不是你没能力养家,又做生意失败,亚琴也不会这么辛苦。你结婚的彩礼是家里出的,我不欠你什么。不懂得心疼妻子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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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夫妻过日子不就应该互相忍让吗?」余修看着评论区清一色地讨伐他们三人的言论,说话的底气不再那么足,说过一次脏话被平台警告后也变成唯唯诺诺的样子。
「是啊!是互相忍让,而不是我忍让你!」
「余修,其实你的心里像明镜一样。」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受的委屈,知道我对家的付出。
可他还是在仗着我对他的爱和容忍,为所欲为。
「你知道二十岁的江萍放弃了一切来到你的家乡,你知道我没有退路,于是你放心大胆地欺凌我。」
你知道吗,我要跟他离婚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那天说我身材臃肿,那只是我情绪爆发的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我早就忍受够了这样没有灵魂的日子。
「你光知道我胖了,不知道那是因为更年期过劳又没有好好休息导致的,余修,你醒醒吧,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互相忍让,是我一直在忍让你!」
我凭什么要一直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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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全长两个小时的直播最后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的,体面的,或者沉默的。
我只记得自己嘴巴不停地说了好多话,我只记得直播的最后,有好多网友支持我。
我对着人山人海的屏幕说:「谢谢那些始终站在我身边帮助我、为我说话的人。」我摄像头深鞠一躬。
「而所有之前造谣我、辱骂我的人,我已经保存了证据,我将采取法律的手段,让你们付出代价。」
这段直播没有回放,但是有很多观看直播的网友录了屏,并将我的发言做成了合集在网络上广泛传播。拜这些剪辑所赐,我的粉丝也因此而增长了很多。
很多人说我是「女王」,说我的发言字字清晰酣畅淋漓,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只有我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对抗中,我只是没输,但并没有赢。
那些蹉跎掉的年华,终究是回不来了,但好在,一切都还不晚。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我顺理成章地和余修领了离婚证,法院给了我最公正的判决,房子卖掉了,以后余修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
而我我最大限度地分得了属于我的财产,在我六十岁以后,儿子和女儿也需要依据法律每个月给我支付赡养费用。
离婚出乎意料地顺利,余修没有再过度纠缠下去,也许是那场直播的影响范围很广,广到周围的邻居和他们的同事朋友都看到了,也许也或多或少地在背后议论,让余修这个好面子的人无地自容。
我知道也许他只是迫于社会性压力和我离婚,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互联网时代是一把双刃剑,它在我无助的时候刺向我,又在我无助的时候帮助我。
我也通过法律手段让那些键盘侠们承担了造谣的后果。
也许是因为网络的虚拟性,很多人忽视了真相的重要性,随心所欲地将自己的戾气和不满发泄到了无辜的人的身上。昨天是我,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和她。
19
女儿后来想通后给我打电话哭着道歉,说自己的脑子被工作糊住了,说对不起没有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支持我的决定。
那时候的我已经在自驾去往西藏的路上了,这一路风吹经幡,神圣而壮观。
我说:「你给我多打点钱得了。」
外孙在电话那头亲亲热热地喊我「外婆」,让我玩得开心。
后来,我从女儿的口中得知,儿子和余修因为生活习惯不同大吵了一架,后来甚至还打了起来,余修从楼梯口摔了下去,右腿骨折,他请了护工照料,而护工见他儿女不在身边,常常欺负他。
无所谓了,恶人自有恶人磨。
所有的爱恨纠葛与我而言不过是前尘往事,他过得好不好我已经不关心了,我现在的首要目的是开心幸福。
我依然没有放弃最开始的画画直播,时不时地在直播中分享一些观察静物的经验。
我这一路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分分又合合,有时说了再见又会在下一个路口遇见。相视一笑感叹一句「真是有缘」。
我感觉生命的河床好像变宽广了。
我是江萍。我是我自己。
平凡的「平」是我,浮萍的「萍」也是我。
我像野草,我自由,坚强,随遇而安。
20
我另开了一个账号,专门分享旅行路上的所见所听,所思所想。
反响很不错。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顶着蓝色风铃的头像的人给我发的私信。
对方是一个和我年纪一样大的女性,也遭受着同过去的我相似的磨难,甚至情况比我更加严峻。
她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丈夫重男轻女,而且有家暴倾向,她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有一天刷到了我的视频,并且了解到了我离婚的经历,所以想向我求助。
我加了她的联系方式,了解完她的情况后我又咨询了专业的律师。自费请律师帮助这个受困的女性辩护,经过审理和判决,总算是成功地离婚了。
「刘姐,」我在法院门口踌躇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她「你愿不愿意加入我?」
我年纪大了,在许多方面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我打算组建一个工作室,帮助我运营账号、剪辑视频。
我想组建一个全是女性的工作室。一个充满温柔和爱的大家庭。
刘姐愣了一下,然后忙不迭地冲着我点头。
「我真的可以吗?我年纪大了,对好多事也一窍不通。」
「没关系的,你可以慢慢学,我教你。」我和她灿烂一笑。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很多个地方旅行,你可以干所有你想干的事情。」
远处,夕阳西下,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我想,也许我要再开一个新账号了,我所有赚到的钱,可以哪一部分用在这里:用在帮助受压迫的女性离婚这件事上。
也许会收获很多批评和指责,但管它呢,我愿意。
一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现在的自己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不会忘记教我注册短视频账号的邻居小兰;不会忘记在面馆给我递纸巾关心我的小情侣;不会忘记那两个在网上大海捞针般地寻找着我的账号、把记录了真相的视频传给我的两个女孩子。
我知道生活总是打我一巴掌再给我个甜枣,可那有如何。
我们都应该保留天真的余地。哪怕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温和,但也总有人如同礼物一样出现,告诉你:「要好好活下去,你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的颜色。」
我要谢天谢地,谢谢我还活着,谢谢我有能力帮助其他的人。
我叫江萍,我在五十六岁的年纪,依然对世界充满好奇。
谢天谢地,世界的尽头不止在这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