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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书面语里是否存在汉字训读的情况?

2016-07-26心灵

训读现象

汉字内部所谓的「训读」是存在的,文字学上一般称为「同义换读」。

什么叫「训读」呢?日本人所说的「训读」,就是指 借用汉字来表达日语中的同义词 ,例如用汉字的「人」字来记录日语中{hito} [1] 这个词。

类似的,在文字历史上,存在这么一种现象:

人们不管某个字原来的读音,把这个字用来表示意义跟它原来所代表的词相同或相近的另一个词(一般是已有文字表示的词)。 [2]

这种现象被称为「同义换读」,换句话说就是汉语汉字内部的「训读」: 借用汉字来表达汉语中的同义词 。例如用作重量或容量单位讲的「石」(今音shí)训读为了{担},于是有了dàn的读音—— 其本质并非是一个字的读音变了,而是这个字形记录的词变了

由于现在的汉字是一字一音节、而且往往只有一个(或并不多的)常用音义,因此很多汉语母语兼汉字使用者并没有察觉「汉字」与「汉语词」的区别、仿佛 字词不分 ,就不太容易把握上面所说的核心。因此还需说明一下。

虽然汉字X汉语的历史过于悠久,以至于在漫长时间里,大量汉语词已经被规范地几乎只能使用某些特定的字形来书写。但我们应当意识到, 某个字形本身 该字形记录的词 之间并非存在天然的联系,它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约定俗成的。从一些熟知的术语出发,就可以很容易理解这一点,如:

(1)「异义字」,大多数意义差距巨大的异义字,其实质是 用同一个字形记录不同来源的词 。比如「衣服」的「服」与「服从」的「服」,实则记录了两个不同的词{服¹}与{服²};

(2)「异体字」,其实质是 用不同的字形来记录同一个词 。比如用作重量或容量单位讲的{石}又可以写作「䄷」,「石」与「䄷」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异体字。

字形与其记录的词未必有一对一的坚实联系,那么就会有这样的情况:

在已有文字的情况下,(1)古人写下一个字来 记录与字形有关的其他词 ,这被称为「形借」;(2)古人写下一个字来 记录其音近或同音词 ,这被称为「假借」 [3] ;(3)古人写下一个字来 记录其义近或同义词 ,这被称为「训读」(或「同义换读」)。

以「字形」的「字」这个术语(语文学)来说,这些情况都是「用字法」;以「形音义结合体」的「字」这个术语(文字学)来说,这些都是「造字法」——因为它们都产生了新的 形音义结合体

常用训读字举例

在汉字使用的历史上,存在相当多的训读现象,有不少训读字已经不为现代人所常用,因此说出来大家大概也不觉有趣。但有一些字依然在为现代人所使用,人们大概也少有意识到: 这个字现在记录的词已经不是一开始记录那个词了 。下举四例:

1.「纔」训读{才}

用作副词、表示「刚刚」的「纔」,如今简化作「才」,这其实是恢复了其本词的写法。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纔」作为一个 形声字 ,它的声旁是「毚」。形声字系统中与之同声符的字,如「攙」、「讒」、「饞」等字 (今作「搀」、「谗」、「馋」) ,其 上古音在精组谈部 *TSAM,中古读近-am一类音,今普通话无-m尾、 都读-an 。按理说,「纔」这个「毚」声字读音也应该与这些字相近同才是,然而 其上古音却有相当的差距、今音也不很近 ——这说明「纔」这个字记录的词其实被换过了 [4] ,它本来应该读为一个上古*-am(今音-an)的近义词。

这个词就是{暂},古汉语中的{暂}有「刚刚」、「才」的意思。

【論衡·禍虛】:「始聞 見,皆以爲然;熟考論之,虛妄言也。」

战国时期秦文字用「毚」字来表达他们口中的副词{暂}(今音zàn),后来秦文字习惯随着「书同文」成为了自秦汉以降的汉字书写规范,然而古汉语中同样用法的另一个副词{才}(本来假借作「才」)却渐渐取代了{暂}的地位,于是出现了写作「毚/纔」而 读为{才} (今音cái)的情况。这就是词汇代谢而写法不变产生的「训读」。

从考证方法上讲:我们从形声字的声旁出发,发现它本来不应该读这个读音(古汉字与古汉语密切相关,上古时的形声字与声旁的读音理论上都是很近的),循这个思路再徴之于文献,就可以知道哪些字其实被训读为另一个汉语词了。汉语言文字学研究中发现训读字大多是如此。

2.「暖」训读{煗}

表示「温暖」的「暖」这个字本来应该读上古*w̥an(对应今音xuān)。

【墨子·節用中】:「冬服紺緅之衣,輕且 。」【說文·火部】:「 ,溫也。」【莊子·大宗師】:「淒然似秋, 然似春。」陸德明釋文:「 ,音暄。」又作[暄]。【素問·五運行大論】:「東方生風...其性爲暄,其德爲 和。」

后来 训读{煗} 才读中古乃管切(今音nuǎn) [5] ,如今依然读的这个词。

3.「開」训读{闓}

一般可能认为「開」是一个表意字,所谓「像一双手打开门闩」云云,这个说法实际上并不可信。「開」本来就是一个形声字,为「幵」声,研究者论之已详 [6] [7] [8]

陈剑,【容成氏】补释三则(节选)

其中的这个声符「幵」其实就是 {笄}(今音jī)的象形初文 、也就是两个发笄之形 [9]

季旭昇【说文新证】P928

「開」本来的读音应该与同声符的「笄」相近,大概古音在见系支部*KE——实际上 本来应该就读「开启」的{啟} *kʰe̠ʔ(今音qǐ)。后来 训读{闿} ,才读中古苦哀切(今音kāi)。

4.「並」训读{併}

古文字中的「並」(又作「竝」)如 二人相傍站立 ,与「并」是不同的字,如今有所合并。

季旭昇【说文新证】P783+650

这要从它的古音开始讲。「並」的古音一直有争论,一部分学者认为读上古阳部*-aŋ;另一部分认为读上古耕部*-eŋ。前者依据谐声,认为「䰃」*pa̠ŋʔ、「普」*pʰa̠ʔ都是「並」声、它们主元音都是a;后者依据中古音,认为从后来的中古四等读音上推「並」只能读上古前元音韵部,即耕部*-eŋ [10]

其实双方的两个论据都是对的,只是问题在于上古与中古的衔接上:上古本来读阳部*-aŋ的「並」字,在汉魏六朝时期渐渐训读为同义的另一个耕部词{併}*-eŋ,本来读{傍}的「並」(对应今音bàng)就读成了蒲迥切(今音bìng) [11]

训读问题的发现与处理

我曾在一个想法中推测过「籗」的三类读音中有两类都来自训读 [12] ,如今仍以为不误。

该想法应该可以作为求证训读的一个典型:

表示「捕鱼罩」的「籗」字(或作「篧」)古多音,各 字韵书及音义书 有大量记载:

【名义】 苦郭 反;【玉篇】 苦郭 陟角 二切,又 仕角 切;【尔雅·释文】郭 七<士>角 反,又 二音;【诗·释文】 助角 反、沈音 ,又音 ;【博雅音】 苦郭 反;【玄应音义·卷五】音 ;【慧琳音义·卷八】音 ;【慧琳音义·卷五十六】音 ;大徐本【说文】 竹角 切;小徐本【说文】 辍角 反;【广韵】 士角 切(又音 )、 侧角 切、 苦郭 切(又 仕角 切);【集韵】 胡故 切、 侧角 切、 仕角 切、 竹角 切、 黄郭 切、 阔镬 切。

这些用各种直音与反切表示的各类中古读音,实际上多有区别、并不是全然同音或音近,我们需要对其进行整理、分类。整理如下:

中古音類 直音/反切 中古聲 中古韵 推導上古音(最小上古漢構擬)
(1)見組 苦郭|闊鑊|廓 鐸合一 *kʰwa̠k
(1)見組 黄郭|穫 鐸合一 *ɡwa̠k
(1)見組 胡故|護 暮合一 *ɡwa̠h
(2)知組 陟角|竹角|輟角 覺開二 *tra̠uk
(3)莊組 側角|捉 覺開二 *tsra̠uk
(3)莊組 助角|仕角|士角 覺開二 *dzra̠uk

「霍」声字全在上古 见系合口铎部 ,所以第一类(1)读音与字形密合,可知「籗」字原本就是造出来记录这类词的。由于「霍」「隺」字形相近,而且中古音又接近,所以后来在声符上或有混同,如「隺」声的「㹊」在中古韵书中或作「霍」声。但是经过严密的谐声分析,两者依然可以分开:「隺」声字只产中古 开口 ,所以「篧」需判断为后起讹字(或者说也有音韵上的原因)。

「霍」「隺」谐声表

我们分出来的后两类读音都与「霍」声*WAK不合,经过分析,应当认为这两类读音是训读所得:

第二类(2)乃 训读{罩} *tra̠uk所得,「罩」一般读效韵去声,但也有觉韵入声的异读(【尔雅·释文】引【字林】竹卓反),也许与去声词有 变调构词 的关系。
第三类(3)乃 训读{⿱竹爵} *tsra̠uk所得,【广雅·释器】:「⿱竹爵,䈇也。」曹宪音注:「⿱竹爵,音捉。」这类词是{罺/樔}*tsʰra̠u的同源词。

上述的思路是很清晰的。找训读就需要这样找:

Step 1:发现某形声字「A」的读音/a₁/与字形[A]不谐〔 /a₁/≁[A] 〕;
Step 2.确定这个非谐读音/a₁/及其意义「a₁」是真实的。假设这个字的非谐读音/a₁/是训读产生的,称此时的音义{a₁}为「训读词」;
Step 3:如果该字有异读,则在其中找到与字形相谐的〔 /a₀/∽[A] 〕、与训读词义近的〔 「a₀」≈「a₁」 〕、时代较早的、真实存在的词{a₀},称为「本词」;如果没有异读或异读中找不到,则去找用其他字形[B]写的、时代较早的词{b},只要{b}满足 /b/∽[A]∧「b」≈「a₁」 即可。
Step 4:提出假说:「 [A]本来是造出来/假借来记录{a₀}的,后来训读为义近的{a₁},于是有了/a₁/这个与[A]不谐的读音。
note 1:要排除字形讹变产生的讹形。
note 2:这个字在非谐读音上最好只有一个(类)意思。否则如果还硬要继续往训读的思路想,就需首先考虑「其中哪个音义才是训读词」,然后将另外的音义解释为「训读后假借」而得的,这未免失之于曲折。
note 3:要考虑其中所涉及的词的真实性,就文献方法上讲,要排除反切讹误、望形生音等情况产生的虚假音,注文讹误、望形生训等情况产生的虚假义;最好可以佐以汉语内部同源词。

第三步是最核心的内容:如果找到了,则完成了论证,比如为「纔」找到了{暫}。 如果找不到则不可以确定是训读! 比如「猜」字看起来是个「青」声的形声字,但是与之部词不谐,我们能不能轻易说「「猜」是训读{䞗}了」呢?不能。因为找不到那个所谓的耕部音的本词。

同时我们可以发现, 中古训读现象中的不少训读词与本词之间的读音往往比较接近 。如「纔」训读{才}、「開」训读{闓}、「並」训读{併}三例中训读词与本词声母近同;「暖」训读{煗}中韵母近同。

后话

文字学中的训读现象一定相当多,但大多数都未被发掘。其中的原因大概有很多,一方面是以前的研究不够深入,很多问题不能看得很分明;另一方面是部分学者不够重视。

而且在这类训读问题的发现与处理上,要求从事汉语言文字学的学者需要同时有 文字学与音韵学 两方面的知识:对于中古字的训读现象,需要通晓古文字、上古谐声原则及上古中古音映射关系;对于之后的训读现象,大概需要通晓俗字学、近古历史音韵及方言学。可见我们还需要下很大功夫。

最后贴上我以前的感想,与诸君共勉。

「訓讀」(或說「同義換讀」)必須要求「之前的讀音」(一般是用字形來求得的)不能自然地發展出「之後的讀音」(即中古書中的切語),這個例子中「籗」所記錄的{籗}*kʰwa̠k這個見系詞幾乎不可能自然發展出中古莊組、中古知組的讀音,那我自然只能考慮「其實它是不是其實換了另外一個詞?」——有了這個想法,再求之於文獻中較早的詞,就很容易確立訓讀現象了。這類現象一定很多,未來古今文字學合力來創造一部貫通古今的【漢字史】時(這是來自陳劍先生的想法 [13] ),一定要有一本 【中古訓讀字典】 來記錄這些案例,余以爲此處還大有可爲,然非懷大毅力、治學嚴謹的學者不可爲。

参考

  1. ^ 上代日语pi₁to₂。【日本书记】作「比苔」、「比等」、「比登」、「比腾」、「臂苔」等。
  2. ^ 裘锡圭. 文字学概要(修订本). 商务印书馆, 2013:210-211.
  3. ^ 或有部分学者区分「通假」与「假借」两个术语,这里暂不区分。
  4. ^ 裘锡圭. 文字学概要(修订本). 商务印书馆, 2013:249.
  5. ^ 孙玉文. 训读举例. 文献语言学(第一辑). 中华书局, 2015:86-90
  6. ^ 小徐本【說文·門部】:「開,張也。从門,幵聲。」段玉裁注:「按大徐本改爲『从門从幵』。以『幵』聲之字古不入之咍部也。玉裁謂此篆『幵』聲。古音當在十二部,讀如攐帷之攐。由後人讀同闓,而定爲苦哀切。」
  7. ^ 陈剑,【容成氏】补释三则,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六辑).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2015:369.
  8. ^ 张富海. 清华简零识四则. 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二辑), 2018:412.
  9. ^ 裘锡圭. 史墙盘铭解释. 裘锡圭学术文集(第三卷).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2:7.
  10. ^ 张富海. 上古韵部归字辨析三则. 上古汉语研究(第二辑). 商务印书馆, 2018:179-180.
  11. ^ 潘悟雲(2021/04/16)曰:「並,【廣韻】青韻,以往定作耕部。其青韻的讀音應該是後來產生(顏氏注都作步浪反;【萬象名義】庚韻;【釋名】『病』:『竝』音訓,也是庚韻陽部字),可能是與『併』義近所致。『並』與『方』義近。」其說可从。從文字材料看「並」當歸陽部。【老子】:「萬物並作。」郭店甲本簡24作「方」、馬王堆帛書甲乙本作「旁」。李豪兄謂新蔡葛陵楚簡乙一14、23,乙四21等之「 並」,甲三8、18有異文作「 邡」。在上古*PAŊ(幫組陽部)有一組表示「相並」的同源詞,其詞如{方}、{舫},與陽部之本詞{並}同源。後來由於{並}與{併}兩個詞義近,於是本來在陽部的「並」字訓讀爲耕部詞{併},遂音蒲迥切。
  12. ^ 布之道的想法 https://www.zhihu.com/pin/1292238734432608256
  13. ^ 选择学术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专访陈剑教授 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