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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火火
我是大臻最高贵的公主。
新皇登基那一天,我被随手指婚给一名太监。
「春宵一刻值千金,公主,祝您和驸马爷恩爱白头,多子多福。」
我看着那个伏在地上,颤颤巍巍的小太监。
绝不会想到,有一天。
我也是希望和他恩爱白头,多子多福的。
1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坟场。
我母妃杀珍嫔时,绝不会想到有一天珍嫔的儿子会当皇帝。
更不会想到,我那软弱可欺的三皇兄登基当晚,就赐给她一瓶鸩毒。
她疯叫着,求饶着,在歇斯底里的挣扎中,被人灌下了毒药。
我亲眼看着她倒在地上,眼球暴突,死状可怖。
「何必这么难堪?皇兄,我又不会跑。」
我被人押着,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你当然不会跑,凌安,你是最骄傲尊严的女子,和那些世俗女子不一样。」皇帝走到我面前,「哪怕朕现在赐你死,你也不会皱眉半分。」
我默不吭声。
「所以,朕偏偏不让你死。」
他把盛有鸩毒的酒壶拿起来,洋洋洒洒倒在我母妃的尸体上,随手指着旁边端酒盏托盘的太监。
「朕要你嫁给他。」
我猛地瞪起眼睛。
被指到的太监原本就战战兢兢,此刻更是一头扎在地上:「陛下……」
「凌安,死对你而言不是最好的惩罚,生不如死才是。」
「慕容瑄,我是大臻的公主,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终于发了慌,我冲他歇斯底里。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开怀,眼睛却红得滴血,「凌安,荣贵妃杀我母妃那日,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于是我被绑着,戴上凤冠,披上嫁衣,和一个太监成了亲。
在我母妃的尸体面前。
我硬挺挺站着,不行礼。
皇帝就让人凌辱她的尸身。
「别……别……」我呜咽着,唇齿间血腥浓郁。
「夫妻对拜——」
我面对着那个太监。
泪眼之下,我看不清他的全脸。
只看见他佝偻着身子,低着头,露出一小节白皙削尖的下巴。
我们弯腰对拜。
「送入洞房——」
母妃的寝殿成了我们的「喜房」。
进了门,总管一个眼神,端着锦盒的宫女们一一上前。
全都是大小、形状、材质不一的玉势。
琳琅满目,屈辱又恶心。
「殿下……」和我成亲的太监上前一步,似乎想要用袖子遮住,又想挡在我身前。
总管嗤笑:「驸马爷这就迫不及待了?」
他立刻把袖子放下来:「不,不是……」
「春宵一刻值千金,殿下,祝您和驸马爷恩爱白头,多子多福。」
他冲着我阴阳怪气了一声,又走到小太监身旁,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提点道:「驸马爷可要善加利用这些宝贝,好好儿珍惜陛下的恩典,咱们可都在屋外头,为您助威呢。」
说罢,让人放下这十几盒金的玉的。
离开寝殿,关上了门。
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得可怕。
我坐在床上,他站在桌旁。
直到外面还没听见响儿的总管有些不耐烦,咳嗽出声。
僵着的人才回过头。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面若桃李,唇红齿白。
一双眼睛像黑紫的葡萄,像陨落的星辰,生得极亮,又添了几分玉的温润,清澈而无辜。
竟是天下间少有的好相貌。
我晃了一下神。
原本打算若是个腌臜猥亵的东西,我定要拉着他同归于尽的心冷静下来,我看他磨蹭着,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想干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
「殿、殿下……奴才来为您松绑。」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走到我身旁,替我解背后的绳子。
大红的喜袍铺叠在我的喜袍上。
我感觉到一个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像受了惊吓般缩回去,再动作时,更加谨慎小心。
我歪头,看着他红到滴血的耳根和侧脸。
「你叫什么名字?」
「德善,」他自然地转头,对上我的眼睛又吓了一跳,连忙转回去,「回殿下,奴才叫德善。」
「德善啊。」我的手得到自由。
在他起身的那一秒,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颈刺去。
2
我们折腾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在外候了一宿的太监和宫女进来,看见床单上的血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总管瞥了一眼桌旁坐着的德善,他的头发也些许散乱,脸上还带着我反抗时的瘀伤。
他把头默默垂在一边,不说话。
总管走到我面前:「凌安公主,容您挪挪身,奴才好把东西带回去复命了。」
我抬起眼皮。
他被我的眼神吓了一跳:「殿下……」
「滚!」我挥舞着簪子,疯狂挥刺着,「滚出去!滚!」
奴才们惊叫着,七手八脚拽出了床单。
「驸马爷威武,驸马爷威武。」总管拍着胸脯,「奴才们先行告退。」
带着人灰溜溜走了。
院子里没了动静。
德善再三确认,才关上房门,小跑到我面前。
「殿下,人都走了,没事啦。」
我看着他那双氤氲着水雾的小鹿眼。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多谢你了。」
「不用谢,殿下,这是奴才应该做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安,「只是这真的能骗过陛下吗,万一……」
「听天由命。」
昨晚,发现德善是个好拿捏的,我便把簪子抵在他喉咙上,让他陪我作这场戏。
我俩自己掐自己,掐得青紫交加,惨烈非常。
然后我俩背对着背,十分羞耻且难堪地,叫了一夜。
其实我感觉,没有那根簪子,他也会帮我。
他答应时十分爽快,好像他才是亟待解救的那一个。
「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
「那么深,没事了?」我挑起眉毛,「给我看看。」
他瞪着溜圆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还是把袖子撸了上去。
缠得马马虎虎的绸带解下来,一道血肉翻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我跑下床,去外屋的榻上翻翻捡捡。
「殿下,您没有穿鞋——」
「喏!」我亮出翻到的药瓶,「还好我记得,这里有伤药。」
拎着我鞋子的小太监站在原地,傻乖傻乖的。
我唤他过来,他就老老实实过来:「殿下,奴才还是自己来吧……」
「不过是上药,你臊成那个样子做什么。」嫌弃他红透的耳根,我拉过他的手臂,将白色粉末轻轻倒在他的伤处。
「没想到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太监,还挺能忍疼。」
他本来皱着眉,听见我这样说,眉也不皱了:「殿下,再怎么说奴才也是个男……曾经是个男人。」
他睫毛垂落下来:「面对这样的事,是不会疼的。」
「真的么?」我戳戳他的伤口。
「嗷……」他立马往回缩。
我哈哈大笑。
「殿下,小声一点,别被外面听到。」他连忙提醒我。
我的目光却黯淡下来。
「德善,你是个倒霉的,跟我卷到了这样的漩涡里。」我看着这座冷清的宫殿,想起母妃暴突的眼球,她死死地瞪着我。
我没有多少伤心,却觉得很冷。
阴森透骨的冷。
「是我幸运,遇上了你。」
他摇摇头,目光清澈:「是奴才幸运,遇到了殿下。」
「若……能逃过一劫,你愿意和我同心,风雨共担吗?」
「愿意的。」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终是垂下眼眸,又点点头:「奴才愿意伴在殿下身边,生死相随,绝不背叛。」
我惊讶于他的果断和决绝。
又……似乎因为答应得太快,显得些许草率?
罢了,反正话里掺真掺假,本就是为了拉拢他,让自己多一份活下去的筹码。
我草草略过,却没想到一个我都没在意的诺言。
他却当了真。
3
皇帝把我们拘在母妃宫中三天。
其间,他来过一次。
看见我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样子后,他放了我们。
他褫夺了我所有公主的待遇,给了德善一个破败凋零的小院子,在皇宫永远不会有人涉足的犄角旮旯。
我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太监的「妻」。
德善还是在他原来的岗位上,没有因为变成「驸马」得到半点好处,但他待我极好。
「殿下,这、这套被褥是奴才没用过的,若殿下不嫌弃……」
小太监抱着一套被褥站在门口。
院子统共四间房,一外堂,一内室,一厨房,一茅厕,简陋得不能再简陋。
他把内室让给我,自己在外堂打地铺。
「或者殿下先委屈一晚,等明日,奴才托要出宫的同僚买套新的……」
「不用那么麻烦,这样就很好。」
我接过那套被褥,上面有清新的皂角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谢谢你,德善。」
「不用客气。」他眼睛亮起来,很是高兴。
他又回他原本住的地方,拿回许多吃穿用的,旧的他自己留着,新的一股脑儿塞给我。
总算能勉强安顿。
正值四月,春寒料峭。
白天有太阳尚且不觉,到了晚上,风从墙壁的破口处涌进来,让本就畏寒的我如坠冰窟。
我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不多时,外面冒起了火光。
我以为着火,急忙下来撑开窗子。
就见漆黑的夜里,窗沿下,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忙不迭地照顾着火堆。
「殿下,把您吵醒了吗?」
我一头雾水:「你烧火做什么?」
「荒郊寒气重,屋子又漏风,我怕殿下冷,想烧点柴火,暖和暖和进来的风。殿下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他努力扇了几下,火光把少年的脸衬得温柔又明媚。
我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动,嘴上的话却不饶人:「你就不怕火苗吹进来,把屋子点了?」
「啊?」他吓了一跳,就要把火堆扑灭。
「哎哎哎,我开玩笑的。」我一边说着,腿跨上了窗台。
「殿下……」
「快快快,接住我。」
我翻身下来,他来不及多问,正中他怀里。
少年呆了呆,粉色从脖颈蔓延至耳根。
我习惯了他的害羞,自己跑到火堆前烤火。
「殿下,您不睡觉了?」
「不睡,这里的星星很美。」我捞过瘸了一条腿的板凳,仰起头看星星。
他也仰起头来:「嗯,真美。」
「德善,你为什么会入宫做太监?」
「小时候家里穷,闹了饥荒,爹死了,娘患重病,她走投无路,把我送进了宫里。」
「唔。」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觉得,你这个相貌,当个小太监太可惜了,若投胎到王侯世家或书香门第,天下女子肯定趋之若鹜。」
「哪有殿下说得那么好。」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神色却更加柔软,「我的确怨过命运,但现在又觉得……我的命很好。」
「很好?」我惊奇地看着他,「哪里好?」
他静静看着我,但笑不语。
我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不知不觉就从墨蓝的夜聊到深蓝,灰蓝,浅蓝。
院子里那一枝又一枝桃李交错的粉白骨朵儿,随着将明的风轻轻摇晃。
这是我们搬到小院儿的第一夜。
我幻想过百十种度过的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舍前燃篝火,遥伴星与月。好友笑言欢,风盏催天明。
似乎也不错。
4
一经安定,我和德善都忙碌了起来。
他俸禄微薄,又人善可欺,老被人连坑带抢,根本剩不下什么。
我就让他托人买了些蔬菜和花的种子,种在屋前开辟的菜园里。
他每日都会带些东西回来,有时是材料,有时是工具,对着我们这残屋败瓦修修整整。
一个月过去,竟真让我们一点一点,弄出个家的样子来。
清幽院落,毛坯小屋,桃李树盛,石径小路,蔷薇满篱,绿菜油油。
我本来还想让他带两只小鸡苗,可生禽不让入宫,他就在木头上给我刻。
一只惟妙惟肖的动物木雕躺在他手上,我惊喜地拿起来。
「怎么是鸟?」
「还会做鸡的,到时放在菜园里,这个要放在树上。」
他敲敲打打做了一个鸟窝,把木雕小鸟放进去,隐在粉白花中央。
我竟体会到了他的浪漫。
他又继续做,做各种各样的小鸟,将它们用线穿起来,挂在木门上当门帘。
「德善,你当个小太监实在太可惜了,应该做个木匠。」
他哭笑不得:「殿下,您中午还说我应该做个厨子呢。」
「厨子也好,木匠也好,你真是个大宝贝。」
他眨巴着眼,耳根又染上了桃花色。
我和德善越来越亲近。
可是再亲近,也会有秘密。
比如他有时会偷偷刻着什么,我一靠近就赶紧收起来。
比如……他身上出现的,越来越多的伤痕。
我拉起他的胳膊,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紫和红肿,踢的烫的打的……熟谙后宫手段的我再清楚不过。
「你还想瞒我多久?」
「殿下……」他遮掩不过去,只能交代,「最近宫里出了疫病,死了很多人。」
「疫病?」
「陛、陛下对外宣称,荣贵妃得了疫病,殁了,公主为母侍疾,不幸感染……追随而去。」
「那些人看我没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就把对我……甚至对皇室的怨恨发泄到你身上?」
「不,不是……」
我攥紧拳头。
半晌,又松开。
我无能为力。
一个「已死之人」,别说为人求情出气,单单在人前冒头,都会被就地格杀。
这个院子,已经是皇帝对我最后的「仁慈」。
「德善……对不起。」
「殿下,没事,我没事。」他无措地看着我,想要上前安慰又不敢,只能拍打着自己的伤口:「您看,不疼,我真的没事。」
我上前拥住他。
他僵着身子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心一点,尽量避着他们,别和他们冲突。」我哑着嗓子。
他的身子放软,轻轻拍拍我的后背:「嗯,我知道的。」
我以为,只要躲远,就会好一些。
却没想到换来的是变本加厉。
几天之后,德善因为「惊飞了总管的鸟」被打了六十大板,险些丢了命。
而当天晚上,几个太监偷偷摸进了院子。
「也不知那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捡了这天大的便宜!老子倒要看看,这金尊玉贵的公主玩儿起来,和那些糙鄙宫女有何不同!」
5
凄厉的叫声响彻了夜。
我被两个太监按着,任我怎么踢打挣扎都无法挣脱。
一个太监照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
我眼前一黑,脸上火辣辣的,口腔里泛起了血腥。
可那只粗糙恶心的手在我脸上翻来覆去的摩挲,我羞辱欲死。
「滚……滚开……」
我满脸泪痕,咬住那只手,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嘶……贱人,臭贱人!」他按着我的头,往床板上狠狠一撞,「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呢?告诉你,皇上已经向天下宣布了你的死讯,天底下已经没了凌安公主这号人!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没名没姓,人皆可欺的贱人,比咱们这些,更不是东西!」
他啐了一口,撕扯着我的衣服,腥臭的大嘴舔上我的脖颈。
「德善……德善……」我绝望地哭嚎着。
「还指望那小子来救你?平白得了一个公主,他早就成了宫里那些大太监的眼中钉,之前一来他正招眼儿,二来皇上对你的处置还没下来,大人们才不好出手,如今要他死,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指望他,他自身难保!」
众人哈哈大笑。
可他说得对,德善无法救我。
他下午被抬回来时,整个人都陷入昏迷,发起了高烧。
他自身都难保。
没有人能够救我。
我的外衫被扯掉,几只手伸过来,又摸又掐。
我闭上了眼睛。
罢了,就这样吧。
我用唇齿抵住了舌头。
就在要咬下的那一刻,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不远处响起。
德善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他脸色白得像鬼,浑身被汗水湿透,眼睛却红得滴血。
他抄起门边的斧子,发了疯似的向他们砍来。
「混蛋……放开她,放开她!!!」
太监们被吓得四散躲避,那个在我脖子上又亲又舔的太监没来得及躲闪,被他一斧子劈在了后背上。
血呲了我满脸。
「啊——!这小子,杀人啦,杀人啦!」剩下的两个太监拼命往外逃。
德善要来看我,我却把死了的那个推开。
「不能让他们走,不能让他们跑掉!」我声嘶力竭着。
德善反应过来。
大概是生死关头,所有人都爆发了惊人的潜力。
德善一镰刀一锄头,硬是将快要逃到门口的两人砸倒。
向来温软乖顺,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小太监杀红了眼,追到其中一个面前,果断用镰刀挥断了那人的脖子。
当他再想去找另一个人时,我已经用竹筐罩住那人的头,一锄一锄,将他胸口锄得稀烂。
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抱住我。
「没事了,殿下……没事了……」
我回拥住他。
「哇」地一声哭出来。
漆黑的夜,横死的尸体,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我和德善像两只孤魂野鬼,声嘶力竭地哭泣与安慰。
「德善……德善……」我不断地叫着他,想给自己鲜血淋漓的心找一个归处。
「殿下……我在……」他轻轻地回应我,泪水混着鲜血流下来。
6
我生了场大病。
似乎被魇着,一入夜我就会梦见那几个太监,他们撕碎我的衣服,抚摸我的身体,舔舐我……
转眼他们眼球暴突,眼里流下血泪,背后插着利斧。
「啊……啊啊啊啊!」我撕心裂肺地哭嚎着。
「殿下,殿下!」德善连忙过来抱住我,不断唤着我,「殿下,别怕,别怕,我是德善……殿下……别怕……」
「德善……德善……」我从他一声一声的呼唤中回过神来。
看着那张让人心安的面孔,我用力抱着他,嚎啕大哭。
我也不想。
我也知道德善还在伤中。
那日他忍着疼痛,将几个太监的尸身埋到后院。
他回来照顾我,给我烧水洗澡,把染血的衣服床褥烧掉,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等我意识回神,他已经倒在了地上。
我去扶他时,手上一片冰凉黏腻。
血,全都是血。
浸湿了他的衣衫,与皮肉翻卷的伤口黏在一起,横亘了整个后背。
他发起了高烧。
我把所有能找来的药给他吃,可效力远远不够,我以为他会死。
可他还是撑着,醒过来,照顾我。
他放心不下我,所以连死都不敢。
我不想拖后腿,我想疼疼他。
可我做不到。
我控制不了身体,控制不了恐惧,控制不了那一日一日如同毒虫一样侵蚀着我的恶魇。
直到,他再一次把我哄平静之后,我抓住了他的手。
「殿下?」他苍白着脸,可看我的目光依旧温柔,「殿下放心,我不走,就在床边守着。」
「德善……你上来。」我鼻音甚浓。
「什、么?」
「我说……你上来。」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殿下,不用了,奴、我我我我就坐在这里……」
「你伤还没好,一直坐着受不了,一直守着更受不了……你上来,我不碰你。」
前面还正常,他听到后面,表情有些古怪。
「殿下……不是您不碰我,是我不能碰您。」他小声嘟哝一句,还是乖乖上了床。
他板板正正,把自己躺成了木头人。
我却没有遵守诺言。
我蹭上去,抱住了他。
他僵硬得不敢呼吸:「殿、殿殿、殿下……」
我本想说那两个字吓一吓他,又怕把他吓得狠了直接厥过去,只能不满地拍拍他的胸脯:「放松,呼吸。」
「……哦。」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大概是有人撑腰,第一次,我没有梦见那些东西。
直到一觉醒来,德善还在顶着两个熊猫眼装尸体。
按理说该疼疼他,让他离我远点。
但我不打算。
「你最好尽快适应。」我戳着他的熊猫眼,与昨晚的狼狈判若两人:「以后,你都要和我一起睡。」
7
我和德善过上了没有夫妻生活的「夫妻生活」。
他一连顶了三天熊猫眼,终于在第四天时睡死过去。
我也再没有被恶魇打扰。
只是梦里的恶魇走了,现实里的恶魇却来了。
德善回宫当值没多久,就急忙忙回来,他扔掉那个提了一路的饭盒,拉起我就跑。
「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
他脸色难看,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镇国公在殿前跪了几日,要求见娘娘和殿下最后一面,陛下始终不肯同意,直到镇国公病倒,镖旗大将军从边关无召回京,今天更是同镇国公一起跪在大殿外,请求陛下感念老臣之心……现在宫里一片乱糟糟,我本来什么都不知道,是大内总管李德全忽然召见我,说陛下挂念爱妹,让我给殿下带些点心回来……」
点心有毒。
我心下了然。
皇帝这是怕他把亲妹赐给太监的事情被宣扬出去,想杀我灭口。
他派李德全来,李德也是个精的,怕被外祖和舅舅惦记,就让德善动手。
「其实我不太明白,殿下外家势力强横,若早让镇国公知道殿下没死,他一定会解救殿下于水火……」
「他会让人‘无意’中发现我们,再宣扬得天下皆知。」我纠正他。
「什么?」
「你不会以为外祖来这出,是为了我和母妃吧?」
「不……是吗?」
「他是为魏家。」
「魏家势强,当初支持的却不是三皇子,母妃又杀了三皇子生母,三皇子登基后,对魏家动手是迟早的事,外祖和舅舅心里也清楚得很。」
「只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疯子皇帝会在自己刚坐上帝位,羽翼还未丰满的时候就动手。」
「猝不及防是真的,机不可失也是真的。用两个女人的悲惨命运,扣一个「暴君残虐,难为贤主」的帽子,率兵反叛,绝境求生,不比乖乖守着君臣之礼,引颈就戮要好?」
德善被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眼睛瞪得圆圆,看我的表情惊讶又不解:「殿下……」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会如此轻描淡写,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明明这都是我的亲族,明明他们利用的是我?」
他眨眨眼睛,睫毛扑闪扑闪的。
「因为追逐的太多,要守住的太多,情感这东西,对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反倒无关紧要。」
所以父皇给母妃喂了三年避子药,他为的是江山,不是母妃和我,我不怪他。
所以母妃虐我恨我,她为的是夺嫡,而我不能,我不怪她。
所以外祖舍弃我的名声去求生机,他为的是家族,不是我,我也不怪他。
皇家凉薄,王侯冷血。
我从未在至亲之人身上感受过一丝真心的温暖与疼爱,所以母妃死时我无甚难过,和德善拜堂也只是为了给生我之人留一个体面。
所以我身陷囹圄,却从未想过求救,哪怕我的血亲权势滔天,他们却不是我的后盾。
所以我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哪怕这话语间,是一条条与我休戚相关的人命。
我本是个冷情薄幸的人。
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人出现,我靠近他,才从他身上匀了一点暖。
「那我们就自己逃,逃得远远的,我一直陪着殿下呢。」德善向我伸出手,他脸上带着笑,眼里闪着光。
「好。」我握住他的,「我们逃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我们不知逃了多久。
李德全带人来收尸时,我和德善在后面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
我们以为自己能逃掉。
却没想到,一切都是徒劳。
皇帝一直在派人盯着我们。
从正午到日落,就在我们马上要逃出皇宫边界,为即将到来的自由欢欣鼓舞时,几个持剑的黑衣人把我们团团包围。
他们戴着恶鬼的面具,拔出刀剑。
「皇上有令,擅离宫闱者,死!」
8
我们没有死。
黑衣人拔刀挥向我们的刹那,一队戴着金翅鸟面具的人从宫闱外冲进来,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金翅鸟是舅舅赤乌军的标志。
「德善……快走!」我趁乱抓住德善就跑。
一个黑衣人横刀过来,劈散了我和德善。
黑衣人上前索命,近旁的赤乌军一把抓住我,其余赤乌军掩护我们撤退。
可德善还在战圈。
「不……不行……德善……德善!」我拼命想要挣脱开,想要将他救出来。
德善却猛地扑到那个快要突破包围圈的黑衣人身上,背抱着他,拼命夺刀。
「殿下,快走……快带殿下走!」
德善声嘶力竭。
我亲眼看到那个黑衣人把德善抓下来,扔在地上,长刀在半空划出弧线,划向德善的背。
我亲眼看到血珠像长虹一样喷洒出来,溅在乱草上。
德善睁着他大大的猫儿眼,还在看着我。
「德善——!!!」
泣血的嘶吼划破苍穹。
德善没有回来。
德善没有得救。
德善被抓回去了,不知是死是活。
我被带回镇国公府,看到久未谋面的外祖和舅舅,他们满是激动和关心地扑上来,看看我这里,摸摸我那里,老泪纵横。
可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满脑子都是德善最后看着我的画面,他扑在地上,血把他后背的衣裳染透,但他无知无觉一般,只告诉我,「快走,殿下快走……」
我忽然想起那几个太监来轻薄我那一夜,他也浑身是血,他也舍命护我。
可那一夜,我们是在一起的,我们抱着取暖,互相安慰。
我忽然回过神来,抓住外祖的手跪下。
「外祖,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德善,他被抓回去了……现在还不知是生是死,求求您救救德善……」
外祖眯起眼睛:「是那个……太监?」
「对,就……」
「啪!」
一记耳光甩在我脸上,我的耳朵一阵嗡鸣。
「安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国公主,你可还知道什么叫尊严,什么叫羞耻心?!」祖父怒极。
「我知道……可我们不像外人口中那样,德善他对我很好,他一直保护我……外祖……」
外祖重重一脚,将我踹翻在地。
一口血呕出来。
「爹……」舅舅在旁边,他蹙眉将我扶起来,「安儿,快跟你外祖认错,他为你母妃已经足够伤心,你怎还能这般气他!」
「没有……」我抓住舅舅的手,死死地握着,「舅舅……求求你……」
「疯言疯语,不知所谓!」外祖一声吼,「来人,把公主带回房里休息,未经允许,不准出门,也不准任何人去看她!」
「不……不……外祖……求求您……」
我还是被锁了起来。
外面的情形愈演愈烈。
外祖放出了话,皇帝传凌安公主假死,实则凌安公主身为皇帝亲妹,在新皇登基当日,就被毒杀了母妃,又被逼迫着,在母妃尸体前,和一个太监成了亲。
此话一出,天下哗然。
魏家几代,股肱之臣,能文能武,为大臻的江山巩固,朝堂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
魏家家主魏延,先皇钦封镇国公,古稀之年依旧维稳朝堂,深受百官尊重,百姓爱戴。
魏家长子魏庭轩,当朝次一品镖旗大将军,武将封顶,战功卓著,常年镇守边关,外来宵小无敢来犯。
魏家长女魏亭婼,先皇钦封容贵妃,统治后宫多年,算当今皇上的半个母妃。
魏家外孙女慕容安,先皇生前最爱的女儿,被赐封号「凌安」,当今皇上亲妹。
还有在朝廷各方任职出力的魏家小辈们。
这样一个家族,这样的一群人,在无错的情况下,被新皇不问缘由,说杀就杀,说辱就辱。
天下百姓怎不惶恐,天下官员怎不寒心?
讨要容贵妃和凌安公主尸身的声音越来越强烈,皇帝始终置之不理。
终于,镖旗大将军忍无可忍,打着「废暴君,立新主,保大臻」的旗号,调遣八万赤乌军兵临城下,将京都围裹得密不透风。
就等着皇帝给出一个交代。
而这个交代,不过是逼皇帝亲口承认,所作累累。
他们就有理由正式攻入,斩杀暴君。
可天不遂人愿,在这般重压下,皇帝依旧稳坐钓鱼台。
天下又渐渐起了别的声音,说镇国公凭一己之言,就敢造谣污蔑当今天子,甚至起兵谋反,其行非忠臣,其心亦可诛。
这些都是我从外面仆役们的小声交谈中听到的。
双方拉锯,我毫不关心。
我关心的是德善现在怎么样,他是否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舅舅悄悄进了我的屋。
「你已经断水绝食五日,再这样下去,会死的……」他拿着粥来看我。
我忽然想到德善用自家院子里的桃花,做的桃花羹。
「舅舅,德善现在是生是死?」我舀着浓香的粥。
他愣了愣,想说什么又闭了嘴,憋出一句:「活着。只是……不太好。」
我心一颤,又装作不在意。
「我知道您来的目的。现在双方拉锯,各执一词,唯凌安公主隐了身。若我出现,承认皇帝对我所做的一切,你们同样可以顺理成章出兵。」
舅舅张了张嘴:「安儿……」
让一国公主,在举国百姓面前承认自己成了一个太监的玩意儿,无异于让一个千金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她怀了一条狗,一匹马,一头驴的孩子。
奇耻大辱,羞愤至死!
别说是曾经的我自己,但凡有一点尊严的女子,都万万不会。
可我还是同意了。
「可以。」
「什么?!」舅舅瞪大眼睛。
他的眼睛里,没有德善的心疼和爱怜,是对我不顾廉耻的惊诧和惊怒,和对目的达到的愧疚与惊喜。
「我可以现身说法,向天下控诉皇帝所做的一切。」
「但我要德善回来。」我舀了一勺粥,吃掉。
「我做完之后,就再与皇室和魏家没有半分干系。」
「我要带德善走。」
9
不愧是舅舅。
协议达成当晚,他就让人将德善从天牢中带了出来。
我远远就闻到了冲天的血腥气。
「为了这玩意儿,我折损了二十三名赤乌高手,他们可都是……」舅舅还没说完,我就看见了被赤乌军搀着的德善。
「德善……德善!」我连忙扑了过去。
他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形,赤乌军放开他时,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栽。
我连忙抱住他,不顾他满身血污,我拂开他散乱的头发,看到了我牵挂至极的少年。
他闭着眼,像一具灰败的尸体。
可他颤抖的身子,又告诉我,他还活着。
「德善……德善……」我一遍一遍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颤了一下,眼皮迟钝地抬起。
少年的眼里没有了光亮。
但他认出我时,又升起一点微弱的光,像点点萤火,在他死寂的瞳孔里游窜。
「殿……下……」他的声音粗粝沙哑。
我点点头,轻轻摸摸他的脸:「是我,是我。」
他张张嘴,一滴泪滑下来。
晕死过去。
我把他带回我房间,请了大夫,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少伤。
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鞭伤,烙伤,刀伤,烫伤……他四肢的关节都被打入了钉子,手上的指甲全部被拔掉,大腿被剜了肉,胸前背部全是被烙铁烙过,被开水浇过,被鞭子抽过留下的伤痕。
大夫说,这小兄弟实在厉害,若放在一般人身上,疼都疼死了,他却能挺过来。
哪怕他身上多处伤口感染化脓,高烧不退,他也能挺过来。
我想说不是,不是他厉害,他也怕疼的。
但他放不下我。
大夫走后,我将他的衣裳解开,给他清洁伤口。
一个东西从他的衣裳里掉了出来。
是一块小木雕。
已经被毁坏了,只剩下半截,被血污染透。
可我还是认出了,那是我的样子。
我的头发,我的眉眼,我的脸……
我忽然想起他曾在小院里,偷偷雕刻的东西。
他旁的都给我看,只有这个不给,偷偷摸摸的,我一靠近就藏起来。
我捂住嘴,到哽咽出声,到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德善……我的德善……
「你一定要挺过来。」我贴在他耳边,亲亲他的耳垂,亲亲他的脸,亲亲他的眉毛,眼睛,鼻尖,嘴巴。
「等我做完事,等你醒过来,我就带你走。」
「我们离开这里,找一个乡风淳朴的小村子,或者山清水秀的山野隐居,我们建一座小房子,比原先的小院更宽敞,我们在院前栽大片大片的桃树和李树,春天的时候,桃李花开,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往下落,我们躺在吊床上,隐在落花中,白天看云朵,晚上数星星。」
「唔,还要开辟菜园,种好多好多的蔬菜和水果。蔷薇爬满篱笆,还有小鸡小鸭和小狗。」
「如果觉得无聊,我们甚至可以收养一个孩子……德善,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说的时候,少年的睫毛轻轻扇动着。
我知道他听到了。
他那么喜欢我,那么喜欢从前的日子。
他一定会醒来。
10
我耍了个赖。
原本承诺舅舅救出德善,我就在举国百姓面前控诉皇帝的恶行。
现在我要求给德善治病。
何时德善度过危险好起来,我何时兑现承诺。
外祖又甩了我两个耳光,把书房砸的一塌糊涂,可他们知道我的脾气,不得不忍着愤怒,给德善找来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有了妙手回春的神医和用之不竭的天材地宝,德善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彼时,双方的对峙已经到了白热化。
因为魏家拿不出证据,为皇帝说话的声浪渐渐盖过了为魏家义愤填膺的人。
「将军……探子来报,西南,东南,东北三方各有往京都聚集的军队,数量不少……」
「公爷,在皇宫门前为魏家声讨集会的百姓已经散去大半,再这样下去,恐怕舆论不利。」
「报——前方来报,将士们的粮草告急,最多撑不过半月。」
一茬接一茬的消息涌来,外祖和舅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我喂过德善醒来后的第一杯水,擦擦他的嘴唇。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办点事情,晚些回来。」
他圆圆的眼睛看着我,目送我离开。
我换上素衣,散下头发,赤着双足,在赤乌军的护送下,站到了京都的城楼之上。
底下,乌泱泱的,全是大臻的子民。
「我,慕容安,先皇钦封的凌安公主……」
我讲述着那天的故事,讲述他如何毒杀先皇贵妃,如何折辱自己的亲皇妹……当百姓们听到他以辱我母妃尸身,来威胁我嫁与太监时,所有人都震惊且愤怒。
外祖和舅舅在城墙之上,脸色像铸了铁汁,手几乎将砖墙捏碎。
他们是在心疼我和母妃吗?
或许有。
但更多的,是他们受不了这奇耻大辱。
但为了魏家造反顺理成章,他们依然要把魏家这层脸面连血带肉撕下来,给天下人看。
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我抖得几乎站不住。
舅舅把我抱下了城楼。
我听到百姓们在下面乌泱泱地讨论,他们有的在喊「废暴君,立新主」,有的在喊「新君残暴,大臻危矣!」,有的在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还有一部分人在说:「堂堂一国公主,竟在太监手里苟且偷生,皇室尊严,魏家贤名,都被这女人给毁了!」
「是啊,她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更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若是我,早一头撞死!」
「这样的女人,恐怕街边的乞丐也不会要吧,听说太监多变态,玩得花样多着呢,也不知青楼的妓子们和她比起来,是不是也甘拜下风!哈哈哈哈哈……」
我蹲在墙角抖了好一会儿,才从激荡的心情中缓过劲儿来。
我在赤乌军的掩护下,回魏家。
门口,穿着白色里衣的少年翘首等待。
他白玉一样的脸上,泪痕遍布。
我鼻头发酸,脸上却绽开笑,跑到他面前,摸摸他冰凉的手。
「怎么不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我都说了晚些回来。」
他慢吞吞地,把我拥进怀里。
「殿下……」
「笨蛋,我再也不是殿下了,以后我就是慕容安,或者安儿,你叫我安儿怎么样?」
「殿下就是殿下,殿下永远是殿下……」
他小声嘟哝着,泪水砸到我的脖颈上。
11
点燃了我这根导火线,魏家正式举兵攻城。
我和德善离开的时候,战争还在如火如荼。
外祖和舅舅特意来送我们。
「以后……要保重。」舅舅拍拍我的肩膀。
我拉着德善,跪下,给他们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
「以后慕容安再不是魏家子孙,请恕外孙女不孝,外祖、舅舅多多保重。」
外祖没有说话。
我想将德善搀扶起来,他摇摇头,又叩了三个头。
「多谢镇国公和大将军的救命之恩,也谢谢你们……愿意把殿下交托给我。德善以后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好好照顾殿下,不让二位大人担心。」
他靠自己,咬着牙,一点一点站起来。
我们转身离去。
「去哪里落脚?」外面的厮杀声中,烽火狼烟,我问他。
「殿下想去哪里?」
「我都行。」
「唔……我也都行。」他想了想,「要不去江南吧?小桥流水人家,殿下不是怕冷吗,江南的冬天也很暖和。」
「好啊,江南以糕和茶水出名,你做糕那么好吃,肯定不比本地人差。」
「啊?我行吗……」
「行啊,到时我们攒点钱,开个点心铺子,你负责做,我负责卖,日后也算个营生,能养活自己。」
「好!」他的眼睛亮起来,「到时我——」
话停在半空。
我低头,看着那支射穿德善心口的羽箭。
「殿……」
少年的笑还挂在脸上,整个人却向前载倒。
我连忙抱住他。
「德善……德善……」
我像被重锤砸懵,根本不知道做什么,只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
他想要回应我。
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大口,大口……
「德善……德善……」我无助地大哭着。
「安……」
他张了张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拭去我的泪。
可终究没有碰到。
他的手跌落下去。
我坐在那里,看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散尽。
他刚才还在跟我说话呢。
我们还在讨论,要去那里生活,要怎么维持生计,我做什么,他做什么。
他是想叫我「安儿」吗?
我摸摸他的脸,少年的脸还是温热的,呼吸却停止了。
「哈哈哈哈哈……」远处传来外祖爽朗的笑声。
舅舅收起箭矢,外祖拍着他的肩膀:「你小子的烂箭法也有准头了!」
他们向我走来。
「他活着就是对魏家的羞辱,外祖又岂会容他活在世间!」
「以后你就好好待在魏家,等攻下江山,祖父定给你许一门好亲事。到时,谁也不敢再提曾经!」
太阳很大。
战火声很吵。
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天地变成一片雪白。
只有一支射穿了德善左胸的箭矢,还在滴着血。
雪白,绯红。
好似李花白里落下一片桃花瓣。
桃花瓣上,绯火灼灼。
12
战争持续了三个月。
其实在第六天时,魏庭轩就杀光了皇城守卫,攻占皇宫。
只是皇帝不在。
十天后,皇帝出现在西南、东南、东北三方组成的联军之中。
他亲自挂帅,以压倒性的十二万大军,将驻守在京都的八万赤乌军包了圆。
情势逆转过来。
皇帝以「叛乱谋逆」之罪,对魏家父子率领的叛军展开了疯狂清剿。
百日黄粱一场梦。
我被叫到御前的时候,魏家刚被灭门。
三百多口人横在刑场之上,血流成了河。
可我无甚反应。
我平静地看着那些脑袋一个一个滚下来,平静地看着魏延仰天痛嚎,喷血而亡。
皇帝还是没有杀我。
他把我叫到踏月阁,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时,他愣了一下。
「是谁?」
我抱着那只白瓷坛:「一切都是你做的局?」
他勾起嘴角,沉默不言。
也是。
父皇本来子嗣旺盛,不知何时,那些皇子一个接一个死去。
嚣张的,狠辣的,聪敏的,贤明的……
唯独他,一个软弱可欺、不受恩宠的三皇子,活了下来,当上了皇。
我已经不想思考他是从何时开始做局,也不必操心他要如何逆转流传在百姓口中的「暴君」言论,他比任何人都厉害,都适合做皇帝,他会处理好。
只是……
「你要如何处置我?」
他看着我,半晌:「朕放你走,如何?」
我愣了愣。
向他福身:「谢陛下。」
我没有废话,径直离开。
踏月阁是宫中最好的观景楼阁,从这里望去,宫内繁华,宫外葱茏,尽收眼中。
我不禁被眼前的景致吸引。
「德善,你说的江南,在哪个方位?」
我摸着手里的白瓷坛,微微一笑,站到楼延边。
「你带我去好不好?」
13慕容瑄视角
慕容安死了。
我从小到大最欣赏的女子。
她聪明,冷静,善良,仁慈,又带着一点点身为公主的任性与傲娇。
她是在这个皇庭中,唯一对我释放过善意的孩子。
兄弟欺辱我,她会跳出来保护我,我被罚跪,她会在一旁给我扇扇子,我快饿晕过去,她会把我叫到角落,给我塞一大堆糕和鸡腿。
尽管她过得也不怎么样。
魏亭婼恨自己生的是个女儿,让她吃了不少苦。
我能听见她跳出来保护我时,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能看见她给我扇扇子时,手腕带着青紫,能看到她给我塞鸡腿时,自己也馋得咽口水。
我是想让她好的。
可惜。
她是魏氏的子孙,是魏亭婼的孩子,是我计划的一环。
我必须牺牲她。
杀死魏亭婼,留她一条命,是我埋线,铲除魏家的第一步。
她是世间顶自尊的女子,为达到侮辱她的目的,我把她指给了一名太监。
所有人,包括她,都觉得我是任意而为。
只有我知道,德善那个小太监,眼底纯良得像山间溪流,他性子软糯温顺,定不会欺她。
我任他们演戏骗我,把他们扔去皇宫边界的小院子里,禁止任何人打扰她。
他们在院子里无忧无虑时,我正在联系忠于我的各地属军。
然后,我让人放出魏亭婼之死和凌安公主受辱的消息。
魏延果然找我来闹。
他怕极了我,怕极了我会将魏氏一个不留。
可偏偏,正是他的「破釜沉舟」才中了我的全套。
他举兵造反,我斩杀叛贼。
天经地义。
我如愿除去了自己最强的敌人。
我依旧没有杀慕容安。
她是我在这世间唯一对不住的人,我想满足她的心愿,让她余生安稳。
我想过她会过得不好。
刚经历抄家灭族,兴许她会大悲大恸,痴癫若狂,心如死灰,我甚至做好了她要刺杀我的准备。
但都没有。
她穿着一身白衣,抱着一只白瓷坛,出现在我面前。
无悲无喜,无忧无伤,正常说话,正常动作,好像一个闲逛至此的路人。
但我却觉得她不在了。
她的灵魂不知去往何处,只剩一具躯体抱着一只白瓷坛,喘着气,走着路。
「是谁?」看着她手中的坛子,我问。
魏亭婼的尸身早就让我扔进了乱葬岗,魏家人的尸身还在刑场上,让她那么在乎的,是谁?
她问:「一切都是你做的局?」
我浅笑不言。
「你要如何处置我?」
「朕放你走,如何?」
我以为她会有惊讶,哪怕一点点。
可她的眼睛眨都没眨,不像死水,更像虚无的风。
「谢陛下。」她向我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出了屋,她走到栏杆前,似是被眼前的景致吸引。
我远远看着,看她雪白的衣裳被风吹拂,看她摩挲着那只白瓷坛,神色温柔而向往。
「相公,你说的江南,在哪个方位?」
「你带我去好不好?」
她纵身跃了下去。
风让她飞舞起来。
白瓷坛里的骨灰随风而扬,将她包裹其中。
好像一个纯净温柔的少年,迎她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