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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读的哲学作品,关心柴米油盐∣王小伟专访

2024-03-26心灵

萨特(右)在巴黎花神咖啡馆

思考存在主义哲学理论。

(图/【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


我们总担心自己变得虚无,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对抗虚无。 哲学就是永远不会停下追问,不断地找方法。 我反倒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体验过虚无,那他可能就没有真正拥有过生活。 虚无是必须体验的。 但人生不止于虚无,意义要自己去承担。

✎ 作者 | 段志飞
✎ 编辑 | 谭山山

「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我和青年学者王小伟在电话两端各自会心一笑。这个「开场白」,来源于王小伟的新书【日常的深处】对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发生巨变的描述——几十年前,「吃饱」在中国还是天大的事,人们打招呼会先问「吃了吗」;如今,则很少有人能友好地保持这一经典问候。

往事自然不可追,毕竟,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从来都是「向前看」的。然而, 在物质生活高度繁荣的今天,我们为何时常感到被外物所累?

王小伟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就围绕着这样的思考展开。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研究科技哲学的他,研读过很多技术批判理论。用他的话说,这些理论和视角,随着年岁的增加,早已嵌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当中。

【日常的深处】
王小伟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3-11

王小伟是80后。在他成长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家庭添置了电视、冰箱、洗衣机等几大件。当时大家对于奔向「现代生活」充满着由衷的热情,每添置一样东西,就好像迎来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让人精神百倍。但到了今天,这些曾经寄托着人们期望的物件变成了纯粹的商品,只剩下干瘪的使用价值,人们甚至还需要靠「断舍离」来减负。

前段时间,王小伟回了趟老家。有了孩子之后,人到中年的他竟然开始怀旧。他拿起手机,为老房子里那些还「健在」的老物件一一拍照留念:高中时在地摊上淘的石膏狮子,母亲陪嫁过来的、颜色已经暗淡的木制洗脸架,掖在暖气片后多年、一碰就碎的塑料袋,还有每到黄昏就混着夕阳和饭香被打开的电视机……那些70后、80后、90后的共同回忆,早就被现代生活腐蚀掉了,我们似乎没法再回归日常事物本身。

「时间的确锋利,我越来越能感觉到,父母逐渐衰老,孩子慢慢成长,上看老人,下看孩子,自己的生命体验也通过他们连接起来了。但我突然惊觉,到了一定的人生阶段,所学的知识以及生活需要结合起来,对自己的生命做一个刻画。」

王小伟很清楚,这种刻画并非自恋地想给人生追加意义,而是试图梳理自己的内心: 为什么我们如此怀念过去?为什么自行车似乎比汽车更能承载东西?为什么用柴火灶烧菜比煤气灶更香?

王小伟。(图/被访者提供)

与一般哲学研究者不同,王小伟摈弃了艰深的学术语言,从衣、食、住、行诸方面进入生活的底层逻辑,用人与「物」的关系,将我们共同走过的集体历史串联起来,写成了【日常的深处】一书。

在同事、哲学学者周濂看来,王小伟是有野心的,虽然他没有直说——那就是在他的书写中,重建「真实生活」。

以下为记者与王小伟的对谈。

01
哲学要追问的是
「根本性问题」

硬核读书会 : 在【日常的深处】一书中,你从1958年北京电视台首次播放庆祝「五一」座谈节目,讲到香港电影新浪潮和武侠片,进而引出现代教育体系里「武侠精神」的缺失。这些视角,涵盖了信息传播技术、电影史、教育制度等,甚至包括社会学。你是如何完成这些学科的积累的?

王小伟 : 作为哲学研究者, 我研究的主要对象其实还是「文本」 比如,我会读尼尔·波兹曼等传媒学者讲「技术的垄断」,还有像马歇尔·麦克卢汉讲「媒介」、贝尔纳·斯蒂格勒讲「技术与时间」、赫伯特·马尔库塞讨论「单向度的人」等等。 所有这些文本,都在我的阅读范围内。 如果【日常的深处】整本书的参考文献都要标注,我估计应该有一百五六十条。

我的兴趣也比较广泛,从高中就开始玩DV,甚至想过考电影学院。虽然后来没读成,但还是保持了对电影的兴趣。

我觉得【日常的深处】的建设性工作在于,把我阅读过 的种种视角,融入中国人过去这几十年的生活史当中,由此观察我们曾经拥有的微观日常,甚至是庸常的生活。

2012年2月,艺术家宋冬在伦敦巴比肯

艺术中心展出装置作品【物尽其用】。


硬核读书会 : 成书的过程中,你进行过哪些实际的调研工作?

王小伟 : 哲学原则上来说是不做调研工作的。

这里首先要澄清, 哲学既不是人类学,也不是社会学。 从历史的角度来说,社会学科、人类学科、物理学科等都是从哲学的母体里走出来的。人类进入工业时代之后,专业分工越来越细,各个学科成熟后,逐渐从哲学母体脱离,但最后还是给哲学本身留下了一部分。对于剩下的这部分的研究,必须投入极高强度的精力。因为研究属于理论性,旨在解答一些人类社会活动的根本性问题,所以更多的是一种思考性的工作。用哲学视角审视大家的共同回忆,之后的写作则是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硬核读书会 : 什么是哲学的根本性问题?或者说哲学究竟是什么?很多普通读者会觉得哲学晦涩难懂,难以进入,因此它成为束之高阁的学科。

王小伟 : 如果是一个社会学研究项目,它可以是经验性的。比如我研究「人们每天看电视的时长和幸福感之间的关系」,我做了一个我认为非常科学的问卷调查,然后再根据两者之间的强相关和弱相关进行分析。

但哲学不负责这件事。哲学会问:什么是幸福?那这个靠问卷就没法问。如果10000个人里有8000人认为「有钱就是幸福」,这个调查结果放到哲学范畴讨论,当然就怪怪的。所以, 哲学是对根本性问题的追问,并思考世界是怎样在一般意义上联系起来的。

毕业前的最后一堂哲学课,

20名学生被要求参与思想实验。

(图/【末日哲学家】)

02
哲学可以给人的生活
带来更多向度

硬核读书会 : 很多人觉得生活不值得回顾,或者很难产生什么实际意义。即使怀旧也是「私密性」的,公然地怀旧反而会被称为「矫情」。那么,像你所说的,把「科技哲学」视角融入中国这几十年的生活史,等于是把这种私密性公开化了?

王小伟 : 书出版之后,我也好奇,会在网上看读者的反应,这是免不了的。据我的观察,似乎大部分读者能感受到,(这本书)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纯怀旧,也不是妄图回到那个金色的过去。有人觉得科技哲学是一种「反科技」的学科,但我也不是提倡什么「反科技」,因为但凡是个理智健全的人,都不会轻易地下这种偏激的结论。

科技哲学这几年火了,原因是现在的AI、ChatGPT、Sora来得都太强势了,所以科学技术伦理也有必要跟上。至于你说的「矫情」,是因为大部分国人骨子里还是务实的进步主义者,这无可厚非。但我觉得, 要想让未来技术真正为我们所用而不是奴役我们,在「怀旧」中修复人与物的关系,就显得刻不容缓了。

(图/【我,机器人】)

硬核读书会 : 在人大上「科技哲学」课,你会倾向于跟学生分享什么?或者说会传达什么样的思考和理念?

王小伟 : 读「科哲」,学院有一些基础性的课程设置。首先要上「中外科学技术思想史」这门课;然后会有一些科学认识论专题、心灵哲学研究专题、科技伦理专题等;还要上专业英语课,以便直接阅读最新文献,了解全世界最前沿的科学哲学问题。还有针对全校的通识课,在「自然辩证法」课程里,我们也传导很多科技伦理。

当然,我们最希望的还是能够提高学生的科学素养。好在,学习「科哲」的学生,很多有理工科背景,他们起码能分清网络上哪些是伪科普。

另外,也想让大家明白, 科技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中性工具,它其实挺复杂——科技里有可能内嵌了价值,甚至跟意识形态互相缠绕,我们得懂得分辨。

(图/【我,机器人】)

硬核读书会 : 感觉学「科哲」的人,身心应该都挺健康——开个玩笑。就是凡事都不太可能往偏激了想,这是一门需要熟练掌握「反思」的学科。

王小伟 : 我完全同意。实际上,我觉得所有的专业性教育都 有过于技术化的危险。「科哲」也是个专业,但就是有点另类。

比如我有个高中同学,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现在在上海研究飞机的起落架,他很可能一辈子就干这件事。当然,研究飞机的工作毫无疑问是光荣的,但对于一个生命个体来说,我总感觉有点遗憾。所以我说哲学会给人的生活带来更多的向度,或许会让人活得更充实。

03
有些人,还没真正

拥抱生活,就虚无了

硬核读书会 : 【新周刊】杂志总636期专题【手机人2.0】讨论过「技术哲学」的问题,认为手机似乎成了人身体的一个器官,并影响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你曾形容手机是「形而上学快乐机」,这该如何理解?

王小伟 : 我每天都会刷短视频,而且一直在想怎么跟它对抗,结果发现对抗不了 (笑)。

以前我们常常认为科技是现代生活的象征,它能让我们的生活更便利。手机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原来联系不上的人,现在一个电话、一个微信语音就能联系上。如今,手机变成了身份证,动不动还要朝人展示,变得不可逃离。

【新周刊】总636期封面。

在我看来,手机实际上是 一种平行世界的生产机 ,它使得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被数字化了。以前,我们需要通过身体做一些物理性的移动和参与,现在则没有必要了,手机让我们认同了虚拟世界比物理世界更加真实。

就比如冬天取暖,用手机交一下暖气费就可以了;以前烧炉子,则需要伐木、去皮、劈砍,还要堆垒、晾干,既要花时间,还要出体力。上个冬天流行的「围炉煮茶」,其实就是人们在「修复」自己的身体。

硬核读书会 : 这里面是不是有一个悖论:我们一方面提倡「匠人精神」,希望人们专注地做一件事;但另一方面,哲学又是一种最大限度的思考。那么,在思考和实践之间,如何找到那个平衡的点?

王小伟 : 我们无法去预设,生活好像是一个根本问题,一旦我们掌握了命门,生活被打开之后,我们就能获得幸福。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原则能让你永保平衡。

(图/【当幸福来敲门】)

我们不可能听了一个演讲、看了一本书,就可以解决生活的根本问题。生活太复杂了,有太多的维度、太多的任性,以及太多的机缘和无常。回顾过去的生活,我发现当我专注于生活的时候,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直到我发现父母的身体不那么灵活了,小孩也没有小时候可爱了,变得严肃起来,我才开始时常审视自己的人生,觉得有了那么点虚无感。

我们总担心自己变得虚无,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对抗虚无。哲学就是永远不会停下追问,不断地找方法。我反倒觉得, 一个人如果没有体验过虚无,那他可能就没有真正拥有过生活。 虚无是必须体验的。但人生不止于虚无,意义要自己去承担。

硬核读书会 : 照此说来,偶尔有点「虚无」也不见得就是坏事,适当地反思一下自我,也好过偏执地生活。那么,问一个很AI的问题:对抗「虚无」,你有什么好建议?

王小伟 : 人是观念动物。我们都偏执过,但人在年轻的时候,偏执也不一定就是坏事,那代表着锋利的个性、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否则就是性格上的懦弱,或者智力上的堕落。年轻时候的偏执可能是一件好事。

(图/【死亡诗社】)

然而,有少数人,还没有真正拥抱生活,就已经虚无了。虚无之所以产生,就在于现实生活的机制常常就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当我们的注意力朝内的时候,会一直生活在超大的自恋当中,强迫性地回看自己;当我们注意力朝外的时候,才能看到那些具体的日常。

我的建议是: 尝试建立一些「爱欲」,养养花,或者去爱一个人,拥有一样具体的东西,并且真正去在乎他们。

· END ·
作者丨段志飞
编辑丨谭山山
校对丨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