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始乱终弃的小侍卫称帝了,此刻他正牵着我去城墙上看灯笼。
他攥着我的手,像是要捏碎我的手骨,可脸上的笑比谁都纯良。
他对我说:「阿岑,这些人皮灯笼你看得可还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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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我偷偷闯进斗兽场,看见了台上与兽厮杀的少年,他衣衫褴褛,看见血眼里发出了兴奋的光芒。
他与兽相争,赢了便能够活下来。
他被兽啃咬的浑身是伤,可他依旧倔强的站起身来。
最后,他终于迎来机会,咬断了兽的脖颈,鲜血喷射他一身。
我见他可怜买下了他,并取名为林漾。
自那天起,他成了我身边的一个小侍卫。
他刚来我身边时不会说话,见到生人就像是看见对他有威胁的兽,恨不得上去咬断他的血管,茹毛饮血。
我便耐心教他说话,教他习字,偶尔让家里的侍卫教教他使用兵器。
阿漾聪明极了,像是天生就是战场上厮杀的人,出剑凌厉,刀刀要人性命。
后来我教他要管住自己的脾气,要待人友善。
可是,他总是学不会。
他冲动之下刺杀了太子,我为了保全他的性命把他赶出府去。
我记得清楚,那日大雨倾盆,他跪在雨里朝我磕头认错。
嘴里不停喊着:「小姐,我错了。小姐别丢下我...」
我实在不忍,可是无法。只好故作冷淡凝了他一眼,婢子替我撑着伞从他身边走过。
我狠毒地踹翻他在泥泞的地上,「滚出去,你呆在这里只会连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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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那暴戾无常的脾气越发大了。
他将我禁锢在东宫里,那本是我与当朝太子的婚房,如今却成了关我的囚牢。
林漾又是一身血腥味来到我的身边,他执起案上的酒,浅酌了一口,「阿岑,昨日的灯笼喜欢吗?」
我倚在床边,脸色苍白,觉得可笑:「你说我是该叫你林漾还是陈子聿。」
我见他可怜收留他,可是未曾想到,他哪是什么任人欺辱的兽人,他是蛰伏暗处,伺机弑杀的六皇子,陈子聿。
陈子聿放下酒杯,低笑着:「都随阿岑。」
他敲了敲桌子,殿外候着的婢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黑乎乎的汤药。
婢子似乎害怕得紧,手里没端着,药狠狠撒在了地板上。
婢子跪地求饶,嘴里哭喊着:「皇上,求您饶了奴婢。」
我看着婢子颤抖的身躯,又回望陈子聿的脸色。
他依旧漠然。
一息之间,进来了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他也是一身血腥味,捂着婢子的嘴拉了下去。
我抿唇问他:「她..会怎么样?」
之间陈子聿云淡风轻:「毛手毛脚,砍掉好了。」
他话里的轻松,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似的。
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曾经的阿漾。
又有婢子端了汤药进来,小心翼翼,颤颤巍巍。
他端过汤药,「阿岑,喝药。」
我撇开脸,不愿意配合。
刹那间,他猛灌了自己一口,钳着我的下巴狠狠灌进了我的嘴里,毫不手软。
我被迫吞咽着,苦涩的汤药顺着我的喉咙流进胃里,苦的我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我这痛苦的表情取悦到了陈子聿,他邪邪笑了两声,「阿岑,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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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聿再次踏入东宫,已经是半月之后。
我依旧倚在榻上,裹着厚厚的狐毯,不愿动弹。
陈子聿似乎不怕冷,穿着一身墨色的薄衣,坐在书案边看向我:「阿岑若是用不上腿,那便砍了吧。」
我听闻,不愿搭理他侧过身去。
「阿岑不想知道林远殷死没死?」陈子聿冷冷的声音响起。
我僵了僵身子,利落地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
林远殷,我的父亲,守护边疆的远征将军,战功无数,是我唯一的亲人。
陈子聿发动政变时,我的父亲在外御敌,守卫疆土。
胜仗归来,可京中混乱,新君即位。
我坐起身,妥协的看向他,希望他能稍微记着点我当初在斗兽场赎下他的情谊,饶我父亲一命。
「过来。」他朝我勾勾手,扯着唇角,像是在看什么好戏。
我命门被他掌握着,只好听他的话,酸麻的腿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我行至他身边,闻见今日他身上的栀子香味,那曾是我替阿漾选的香,我希望白色的栀子能够遮盖去阿漾身上的血气。
只是不曾想,陈子聿也用着。
「父亲如何?」我问他。
陈子聿却不说,抬眸看向我,「阿岑,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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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地贴上了陈子聿干裂的唇角,他的唇很凉,像是屋外叠起的冰雪。
要是以前,阿漾绝不会置我于这样的境地。
他不愿让人欺负我,却也知我不喜欢他动辄打杀,于是总偷偷地替我报仇。
还记得上一个寒冬,禹王府的世子爱闹腾,将雪团往我身上扔,我身子不好,喝了半月的汤药身子才幽幽转好。
我病后不久,就听闻那禹王世子坠了冰湖,寒症发得比我还严重。
阿漾在我身边垂眸给我递蜜饯,我告诉他:「阿漾,以后别这么做了。」
他只低着头,似乎有些委屈。
他没答应,欺负我的那些小子都被他报复了个遍。
自此一有人提起远征将军府里那个娇娇的阿岑,便都知道她身边有个睚眦必报的小侍卫,名叫林漾。
或许是过去的回忆太美好,以至于这样的变故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往往护我万分的阿漾变成了杀人如麻的陈子聿,他逼迫着我吻他。
这样想着,眼泪竟顺着颊边,落进了我和他贴合的嘴唇上。
我明显感到陈子聿一颤,然后一双暗瞳看向我,像是要把我拆解吞入腹中。
「哭什么?」他掐着我的脖子,微微用劲。
我感觉他只要再用一点力气,我那脆弱的脖子就会被他应声掐断。
我挣扎着,呜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眼泪肆意的流。
陈子聿重重地皱起了眉头,弃我如蔽履,将我摔在了铺满厚厚毯子的地上。
我红着眼看他,只见他也微红着眼眶瞪我,眼底似乎还喧嚣着浅浅的恨意。
他一步步走向我,那双眼睛里再无往日的顺从,而是燃着要把我烧毁的热焰。
陈子聿蹲在我身边,干裂出血的唇凑近我的耳朵。
「阿岑,你哭什么?当初不要我的人...是你。」
他呼出的热气铺洒在我的耳尖,焯烫着我本就自恼的灵魂。
陈子聿在我耳边低笑几声,不知是什么意味。
不多时他不再管我,唤了一句殿外候着的黑面具,「去黑牢。」
我知道,他不开心,又去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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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里关着的并非穷凶极恶之人,而是陈子聿谋反,口诛笔伐他的人。
他心情一不佳,便去那黑牢待上几宿,等到浑身都被血腥气浸染才肯出来。
这些事我全然不需要刻意去打听,毕竟他的凶残和嗜血人人皆知。
东宫的婢子将陈子聿的话奉为金科玉律,生怕一个不顺从就落得身死魂灭的下场。
所以她们从来不同我说话。
但安静的东宫内,她们在殿后的讨论声我统统听个一清二楚。
她们说的百句话里,九十九句都在说陈子聿杀人不眨眼,另外一句便是在可怜我。
可我同样可怜着她们,她们不知前路生死,而我知道,陈子聿是不会杀我的。
接下来的几日里,陈子聿没有踏足过东宫,只是听闻殿后婢子谈论,今日朝堂上又死了几人。
当晚,陈子聿来到了东宫。
他朝我招招手,眉目阴翳,让我去到他身边,「阿岑,过来。」
我顺从着,双目低垂,看起来格外地没有脾气。
他扯过我的手,牢牢禁锢着我的腰,勒得我有些喘不上气。
他这样的态度,让我想起了阿漾,曾经我受了委屈也同他如今这样,埋在阿漾的腰间,将那些欺负了我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那时阿漾会笨拙的抚着我的头,告诉我:「小姐,阿漾替您出气。」
「阿漾..」我不由得唤出了这个名字。
只觉着他愣了愣,随后在我怀里蹭了蹭,声音蕴蕴的:「他们要我立后,人好多,杀不完。」
我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同我说今日朝堂上杀了人的事情吗?
我低头看着陈子聿束起的发,发上没有任何金银的装饰,也不见皇帝的奢华。
他依旧如同在我身边时的阿漾一般,系着一条黑色的绸带,偶尔有风吹来,垂着的绸带便随风轻轻摇曳。
「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的手正想抚上陈子聿柔软的黑发上,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把推开。
我踉跄几步停下,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又惹到他了。
他气愤地看向我,拿起案上的杯子「啪」的摔碎在我面前,以此喧嚣他的怒气。
我看着他,试探着喊出一句:「阿漾..别气,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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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想,陈子聿收回了如刀的视线,瞥到一边,像是在和我生闷气,要我去哄他。
我知道他是怨我的,怨我当时抛下了他,丢弃了他。
可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怀念着阿漾。
我跨过破碎在前的杯盏,走到他跟前,微微屈膝望着他的眼睛,「阿漾,我并非帮他们说话,只是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国也不可一日无后,他们是站理的。」
只见他看向我,蹙着眉头,「你呢?」
我朝他笑笑,「阿漾你知道的,我向来帮亲不帮理。」
陈子聿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一些,我便又更加大胆的坐在他身边,「可阿漾若是把那群老臣统统杀尽了,日后琐事便没人同你分忧了。」
陈子聿瞥了眼我,眼底有些纠结。
两相安静了很久,他不言语,我就侧身坐到书案前,写他的名字。
我了解林漾,连同了解陈子聿。
他们都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世界上太多繁冗的问题,所以在万千方式里,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杀人。
人死后,不再会说话,也不能再欺负人。
陈子聿是识字的,他看了眼我写在纸上他的名字。
他哂笑一声,「阿岑,你很聪明。」
他背手离开,临走前告诉我:「林远殷回了北疆。」
我松了一口气,父亲没事,便是万事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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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日新年?」我看着殿外飘雪,距离我和前太子婚期已过几月,想来该是新年了。
身边的婢子垂着眸,「回小姐,还有七日便是新年。」
陈子聿不再禁锢住殿里的人听我说话,我也算解了些烦闷,只是他依旧不让我出殿,我的活动范围只有东宫的寝殿。
不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上京的寒冬凛冽的吓人,风刮来仿佛是贴着骨头而过。
还不如呆在这殿里,陈子聿不曾亏待我,东宫里的炭火从来都是烧得最热的。
从上次事起,我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陈子聿的软肋,他怨我恨我不错,但也同样柔软着,希望我站在他那一边。
可我也不知,从我赎下陈子聿起,他又利用了我多少。
亦或是说,从我赎下他都是在他的计划里。
我可知的只有,要想在他手底下活得好,就要取悦他,让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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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是我和阿漾初识的日子,那时贵族中人兽斗场格外火热,我也是在那一场奢靡荒唐中见到了他。
他与兽各置斗兽台两旁,兽嘶喊着,而他静静看着它如同看一件死物。
我当时为何会选择赎下他呢?
大概是他一身突兀的气质和那双燃着生的火焰的眼眸,我想拉他一把,让他也活得好一些。
于是我便是这么做了,带他回了家,悉心教导。
他对我而言,不只是一个保护我的小侍卫,更是我虚度时光里的话友。
虽然更多时候是我在说,在倾诉,但是只要他在我身边,哪怕是一声喟叹,我都不会觉得孤独。
是了,我怕是一个人久了,所以格外渴望有人陪伴。
家中婢子见我总是畏畏缩缩,京中的小姐世子我也都说不上来话,他们古板或跋扈,没有一个能让我觉得聊的上来。
以至于我竟觉得偶尔附和我几句的阿漾也比他们有趣几分。
夜黑得吓人,仿佛下一秒会从里面跑出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我从梦里醒来,额角竟浸满了汗。
我已无睡意,便裹着狐毯坐在殿前看月亮。
再过几日,便是阿漾的生辰。
无人知阿漾真正的生日,我便将我们初识那天作为他新生的日子。
忽而,寂静的东宫传来一阵阵喧嚣,有铁器相撞的叮当,也有利器刺入皮肉的闷哼,渐渐火光照亮了黑夜。
我好奇心重,想去看看,可又想着陈子聿的命令,生怕他会牵连东宫的婢子,便只好探探头,想窥见些什么。
下一秒,一个黑影跳到我的跟前,他带着黑的面巾遮住脸,我只看见他闪着杀意的眼睛。
「你是谁?」我有些心悸,他绝不是什么好人。
只见他扯过我,一把闪着冷光的刀便横在我的脖颈间。
疼...
他在我耳边低声,像是压抑着巨大的恨意,声线颤抖着:「你竟然跟那畜生同流合污,难怪难怪,他杀了所有老臣就剩下一个林远殷,我早该想到的。皇上和太子为什么会死,原来是远征大将军叛了国!」
他的刀又紧了几分。
我有些愣神,前朝老臣真的被杀的就剩下我父亲一个了吗?
陈子聿..当真如此弑杀?
「林子岑,你以为他爱你吗?别做梦了,他就是个畜牲,畜牲怎么会懂人的爱。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天真啊,畜牲是喂不熟的。」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险些握不住刀。
我不敢大声喘息,怕拿把锋利的刀狠狠刮断我的脖子,「禹世子,你冷静一点。」
是了,此刻拿刀威胁我的,就是当年拿雪掷我而后被阿漾报复的人。
他在我耳边嗤嗤笑了几声,像是魔鬼一般要来索我的命。
他话语还未启,东宫门口大开,陈子聿追了过来。
他依旧穿着黑色的薄衫,头发束成冠,整个人利落孤冷,如同天边悬着的清冷月。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身后的禹世子如同兽台上看见的兽,死物一般。
他声线低沉:「放开她。」
禹世子挟持着我后退几步,他没有理会陈子聿眼中的威胁,而是在我耳边不断吞吐着:「阿岑,你眼前这个魔鬼把皇上和太子剥了皮做成了人皮灯笼,将他们的头砍下悬挂于城墙,砍杀了所有前朝的老臣,大雨冲刷了整整三日才洗去血气。阿岑,别觉得自己幸运活了下来,或许活下来就是最不幸的。也不要觉得他待你不同,我说过的,畜牲是不懂人的感情的,即使他学得再像也是畜牲。阿岑,你当初不该把他从斗兽台上救下来的...你要..」
他说得很混乱,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似的。
我刚想回问他什么时,我只觉得一阵风从我耳边擦过,而后禹世子的声音停止。
一支箭穿过我鬓角的发,射入了禹世子的眉心。
匕首落地,一地的白雪被染成红色。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拉弓的陈子聿,他眉眼飞扬,似乎在得意于自己的箭术,竟越过我射杀了禹世子。
他走向我,像是等待我的夸耀,同往日我夸赞阿漾一般。
我眼眶微红微微瞪大眸子,「为什么杀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杀了禹世子,又或者是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
我知道他骨子里是嗜血的,可是我不曾想过,他会不分是非,不论功过杀了所有人。
我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可是为什么越来越看不懂了呢?
他挑眉:「不听话的人要受到惩罚。」
我吸了吸鼻子,想将泪意憋回去,可是眼泪啊怎么也没忍住,它便肆意的滑落,同一地的血雪混合,渗进地底。
我质问他:「陈子聿,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见他一抬手,身后的人便收拾了禹世子的尸体退了出去。
现在只剩下我和他了。
他踩着雪朝我走了两步,站在我跟前挡住了月光,粗粝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试图拭去我的眼泪。
可他如此,我的眼泪落得更欢,擦不干净,越来越多。
他皱着眉,手上的劲越发大了,擦得我脸颊生疼,痛意又憋红了眼眶。
「为什么擦不掉。」他愣了一下:「早知道..我不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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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我便病了,或许是我自知无法伤害到陈子聿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人,所以我选择了伤害自己,以此来获得一些心里慰藉。
那年的新年我是在床榻上过的,陈子聿也并未踏进过东宫一步。
这大概是我过得最清冷的一个新年。
东宫里还充盈着我与太子新婚时的红绸尚未撤去,我每每噩梦中醒来看见此状,就觉着像是躺在了血里,周围似乎还喧嚣着无数亡灵要我还他们性命。
我怕了,我命婢子撤去了这些红,挑了些素净的颜色。
这个寒冬我裹着狐毯过了去。
春雨料峭时,我的身子好了些,不过还是要吃些汤药调理身子。
「小姐,喝药。」婢子端着黑黑的药,我抬手示意她先放下。
我的佛经还没抄完,手腕已经酸麻。
我叹了口气,这个身子是越来越多病痛了。
「见春,我想出去走走。」我看着殿外新冒的枝芽,处处是生机盎然的春意。
见春低垂着头,「小姐,皇上不许。」
我有些恼的揉了揉额角,深深舒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也不知道是什么叛逆情绪上来了便拦也拦不住,我撇下狐毯便要出去。
可一走到殿外,禹世子死在我眼前的样子就浮现在我眼前,我又退了回来。
我一旦踏出这里,或许见春她们也如同禹世子一般死去。
之前想好的要如何讨好取悦陈子聿的想法被我抛却到九霄云外,我现在只觉得活在他身边万分煎熬。
我无法把他和阿漾联系在一起。
阿漾,不是这样的。
算了,不想了。
我让见春帮我把躺椅搬到殿外的廊下,看着春雨飘落,绿芽满枝,这个生机勃勃的世间,好像只有我死气沉沉。
祖母在世时总说,我比常人想得多,感受得深,我当时还反驳说这没什么不好。
此刻我才知道,当个天真,心大的女子也不是个坏事。
起码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感伤这么久。
夏初,东宫里新添了位会做冷饮的嬷嬷,姓张。
我夏季贪凉,可嘴也挑,不过这夏嬷嬷做的饮品却让我觉得万分熟悉,像极了和阿漾待在一起那两年夏日里时时尝到的味道。
「张嬷嬷之前可否在城西卖过这饮品?」我问站在一旁满脸慈祥的张嬷嬷。
张嬷嬷笑着摇摇头,「小姐别多吃,贪了凉。」
我也弯弯唇,「知道了。」
我平日里总爱与张嬷嬷聊上几句,因为她是这个冷漠的东宫里唯一一个敢同我笑的人。
那天日落西山,红霞满天时,我看向四方的天,四散飞落的鸟,眼中落寞。
「这天如此大,我能窥见只余四方。」
张嬷嬷将莲子粥放在桌边,劝我:「小姐总憋着也不好,闲暇时可多出去走走。」
她见我轻叹,又道:「小姐若想出去可与陛下说说,陛下待小姐与旁人不同,定会答应的。」
我搅了搅浓稠的莲子粥,原本站在我身边的张嬷嬷呈跪状。
我扯平嘴角,视线回瞥,看见了一双黑色嵌着金丝的靴子。
我顺着他的黑袍往上看,陈子聿眉眼轻轻,整个人被拓印在红霞光芒里。
我已几月没见过他,他身上的肃杀之气似乎收敛了许多。
他抬手示意嬷嬷退下。
我放下了手中的瓷勺,收回了视线。
他坐在我身边的软垫上,「阿岑。」
我没回应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晚霞。
他脾气像是忽如其来的暴雨,一抬手就将我的莲子粥掀翻在地,干净的地面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为什么又不理我?」
我依旧没看他,盯着被他掀翻的莲子粥,那是张嬷嬷熬了好久的。
他过来抓我的手,紧紧攥着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逼迫我妥协低头,同他说话。
「我想出去。」我转头看向他烦躁的双眸,冷静自持面无表情。
他见我理他,眉头舒展了一些,「好。」
他的松口来的轻易,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没忍住确认一遍,「我要出东宫。」
「好。」
-
自从得了陈子聿的允许,我饭后总要去外面走走,日头再热也挡不住。
「小姐,现在日头晒您睡了午觉再出去也不迟。」
我撇开张嬷嬷拉住我的手,「不成,翊坤宫的包子还等我喂它吃午饭呢!」
包子是我那日游御花园时遇见的一只白猫,它瘦的只剩下皮包骨,我希望它能够长胖点给它取名叫包子。
我不敢把它带回东宫,怕陈子聿来时看见了,所以我总在翊坤宫喂它。
张嬷嬷没拗过我,给我找了把伞撑着去了翊坤宫。
翊坤宫还保持着往日的华贵,只是都蒙上了时间的尘埃,看起来有些灰败。
我端着小鱼和弄成细丝的肉,轻声唤着:「包子,姐姐来了,快来吃饭啦!」
我话音刚落,包子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像个慵懒的主子细嚼慢咽着我给它准备的午饭。
我天生爱小动物,没忍住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包子,你要多吃点,好好长胖。」
包子吃得慢,我盯着它咀嚼的模样,竟细细笑出了声。
它有些像阿漾,特别是将食物塞在两颊时,像是储粮的小松鼠,偏又用那无辜的目光看着我。
我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真乖。」
「好了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张嬷嬷说。
我看了眼快见底的碗,朝包子说:「包子,我走啦,晚上再来看你。」
最近我的心情因为包子好了许多,日子像是有了盼头。
「张嬷嬷,你待会去问问宫里的奴才,有谁会养猫的,让他写些注意事项给我。」
张嬷嬷替我撑着伞:「等小姐睡下,我就出去问问。」
到了东宫外,我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我看见了陈子聿,他背着手站在东宫外,不言语不动弹,蹙着一双美目望着东宫里。
他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不解又不愿意同他正面碰上,便想走小门进去。
张嬷嬷的声音突然在我身边响起,只见她朝陈子聿的方向颔首:「每每这时,陛下都在殿外的。」
「每天吗?」我问。
「嗯。」
「他为何在这?」
张嬷嬷没有回应我,只余下夏季的阵阵蝉鸣。
我眯着眼看站在日头下的陈子聿,光照在他身上,黑暗明明无处遁形,可他的身上却都是光芒的模样,不见一丝灰暗。
好像阿漾又回来了一样...
-
又是一年寒冬,包子死了。
张嬷嬷说是摔死的。
少时听说,猫有九条命,怎么一次包子便没了性命。
为此我伤感了好久,张嬷嬷新为我找了一只白猫也没能疗愈我。
虽然它们都一样的白,一样的瘦弱,一样的贵气,可是它们不像包子咀嚼起来的模样和阿漾如出一辙。
我每每到冬天,似乎对阿漾的思念都会更重几分。
还有最后三日新年,我去小厨房煮了一碗寿面,张嬷嬷跟着我去了云生殿,那是陈子聿生活的地方,离东宫只半刻钟的脚程。
「小姐。」是黑面具守在殿外。
我低声:「他呢?」
「陛下在处理事情。」黑面具说话冷硬,像把利刃。
我吁了口气,在门口等。
「外面凉,小姐进去等吧。」张嬷嬷说。
我略带深意望了一眼张嬷嬷,她不一般,我从第一次见她就知道。
只有她敢在东宫里对我笑,只有她会让我告诉陈子聿我想出去,也只有她在陈子聿面前不会害怕的颤抖。
「好。」我踏进了云生殿,一股栀子香扑面而来,沁入我的皮肤。
我将面放在陈子聿的书案上,我本无心,却瞥见了他写下的字。
满页的林漾。
我又贪心地往下翻,原来这叠的高高的纸张,写的全是林漾这个名字。
字迹和我当初教他写的如出一辙。
我看着这些字,眼眶逐渐模糊,最后晕开了墨迹。
我被关在东宫的日子过得有些恍惚,甚至有时还会自我怀疑到底阿漾有没有出现过,会不会是我虚幻出来逃避现实的。
我甚至傻到在包子身上寻找他的身影。
如今我心才踏实,阿漾是真的。
门被从外打开,陈子聿来了。
他背靠月色朦胧,眉眼温和,我看着他竟和许久之前的阿漾重合。
我凝视着他,「阿漾...」
「嗯。」他低声应答。
我得到了他的答复,端起我煮的已经坨了了的寿面,「阿漾,生辰快乐。」
他不说话,只盯着我手里的寿面。
书案上烛火摇曳,印红了他的眸底。
他沙哑着:「你记得。」
我浅浅弯唇:「阿漾的生日,我不会忘。」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给阿漾过生,若是我忘了,阿漾该怎么办呢?
「这是我做的寿面,张嬷嬷很努力教我,但是我学得不好。阿漾,别嫌。」我将筷子递给他。
他接过,指尖碰到我时,好凉。
他不嫌,舀起一口便往嘴里塞,一口又一口。
直到碗见了底,我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他比包子更像阿漾。
烛影调皮,我又晃了晃眼,扬唇:不对,他就是阿漾。
阿漾拉过我的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闻着他身上的栀子香,我想我是喜欢阿漾的。
他是整个上京唯一一个不嫌我假清高的人,他惯着我的倔强和骄纵,他护着我不容忍别人的欺负和冷眼。
他那样好,我却赶走了他。
终究是我不对的。
阿漾垂眸噙住我的唇,急促汹涌,夺走了我全部的呼吸。
直到我喘不上气,阿漾才肯放我呼吸。
他贴着我的耳边,轻轻落下一吻,缠绵的语气落在我耳里:「阿岑,我原谅你。」
-
近来我总能梦到,在寒冬最温暖的一天,和煦的暖阳连雪都化了。
我带着处理好的猫食和新窝和见春去翊坤宫看猫,这些东西一准备好,我兴奋地没能等到晚饭的来临,下午便急急地想见到包子。
想看见它如同阿漾一般端着姿态却又忍不住想开心的表情。
我就近从后门进了翊坤宫,便听见了肉体摔地的声音。
我担心是包子冻到了四肢摔倒在地。
可是我快步走去,从窗子望见的,是陈子聿拎着包子的四肢狠狠砸向地面,包子顷刻间便不动了。
我想上前制止,见春拉住了我,大胆地捂着我的嘴巴拖拽着我回了东宫。
自那时起,我便恍恍惚惚的不知时日。
等我睁开眼,熟悉的装饰印入我的眼帘。
我在东宫。
身边伺候的是张嬷嬷。
我清醒了些,张嬷嬷喂我喝药。
我如今已经长大了不少,至少不觉得药苦得喝不下了。
我记得祖母过身前也在一直喝药,我总在旁陪她给她喂蜜饯,祖母总笑着告诉我:「阿岑,这药不苦的。」
如今我才懂得,这个世界上比药苦的,多了去了。
可是像药一般,只有苦的却少之又少。
「小姐如今长大了,不逃着喝药了。」张嬷嬷说着又舀了一小口的药进我的嘴里。
我忽而觉得嗓子发痒,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不知道是怎么了喝进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甚至还掺着血。
我有些怕,「嬷嬷,我是要死了吗?」
张嬷嬷拿帕子拭去我嘴角的脏污,「太医说是小姐郁结于心,平日里多出去走动走动,身子就会好的。而且小姐洪福齐天,必能长命百岁的。」
我扯了扯唇,始终笑不起来。
我身体差,马上打天下的远征大将军生了个女儿,骑不了马,一年里半年都泡在药罐子里。
午饭后,陈子聿来看了我。
我此时清醒着。
「阿岑,你且等我回来。」
他讲了句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就离开了。
后来我才从张嬷嬷口中得知,陈子聿出兵讨伐北疆了。
太医说让我多走动走动,心里的郁结也能消散些,张嬷嬷便总扶着我去御花园散散心。
今年的新年我又没过成,那日我早早就睡了。
第二日起来,我给东宫的婢子们赏了些东西,却不见见春的影子。
我问站在我身边的张嬷嬷:「嬷嬷,见春呢?」
张嬷嬷扯了扯盖在我身上的狐毯,笑着对我说:「见春年龄到了,出宫嫁人去了。」
我也顺应她弯唇,「这是好事情。嬷嬷,去给我拿个汤婆子吧。」
张嬷嬷转身离开。
我看着树叶尖上化成了水的雪,眉眼颤颤。
见春死了。
才十八岁的见春,尚未到出宫的年龄。
-
春日盎然时,好消息传来。
不过两月,陈子聿带兵攻打卑族,与远征大将军夹击攻下北疆。
大夏的版图又一步扩大。
远征大将军得令同新帝一同进京庆祝这场胜利。
我听闻,期待着能够见到父亲。
我听张嬷嬷说,陈子聿归京那日,上京热闹非凡,百姓夹道欢迎,行跪拜礼恭迎班师回朝。
从城门口到宫门口,一路欢呼。
大夏受北疆卑族侵扰已久,想要吞并之心昭然若揭。
可大夏疲弊,马匹虚弱,不足游牧卑族,久久无法攻下,边境百姓生不如死,被欺压已久。
如今陈子聿在位一年便收复北疆,大赢民心。
我捂着汤婆子在朝堂外等待他们下朝,期待可以远远看上父亲一面。
随着钟声响起,大臣们陆陆续续地从朝堂走了出来。
我踮着脚尖望啊望,看见了穿着黑色龙袍的陈子聿,他的背后跟着穿着朝服的我的父亲。
父亲两鬓已白,背脊依旧挺立,跟在陈子聿的身后一言不发。
我远远的与陈子聿对视上一眼,他的脸色苍白,可他看着我眼神却格外炽热。
他没上前,只是将父亲带到层层楼梯之下,就转身离开了。
张嬷嬷也被我屏退。
这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我与父亲。
我轻轻喊了声:「父亲...」
声线颤抖,眼泪比声音更先出现。
我的父亲老了,胡须泛白,眼角也叠起皱纹,身上肃杀的气息随着我的呼唤渐渐褪去。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他唤我:「囡囡。」
父亲心疼母亲生产之痛,不顾子嗣单薄只生下我一个女儿,大将军名讳无人后继也不管。
因着父亲常年在外征战,而我身子不好,适应不了塞外风沙,我便被父亲放在上京同祖母生活。
只是我十三岁时,祖母便走了。
我如同孤女一般,活在吃人不眨眼的上京。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阿漾。
「囡囡,又高了一些。」父亲抚着我的头,欣慰地笑了笑。
我也弯唇,「父亲此次回来,便不要再离开了。」
父亲点头:「陛下也已经答应我,此仗胜利我便在上京颐养天年。」
「如此就好。」
「囡囡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辛苦了。承蒙陛下庇佑,囡囡才安生的活着。」父亲朝朝堂的方向作揖,满脸恭敬。
我不明所以。
「父亲等我,我去收拾收拾随父亲一起回家。」我说着便转身要走。
父亲叫住我,面露难色:「囡囡,总归是宫里安全些。」
「父亲不打算把我带回家。」我看着花白了发的父亲,说。
「囡囡要坐在这个世界最尊贵的位子上。」父亲抚着我的面庞,低吟着。
我不愿的。
可是父亲不听我说,转身就走了。
我被张嬷嬷带回东宫,只见宫里的婢子都在收拾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我蹙眉。
张嬷嬷慈祥地朝我解释:「小姐,东宫毕竟是太子的住所,不适合您的身份。陛下替您寻了好住处。」
「咳咳咳...」我咳了几声,隐隐有些停不下来的趋势,剧烈的咳嗽差点让我以为肺要被咳出来似的。
张嬷嬷替我顺着气,让婢子端来了一直温着的药,让我小口喝着。
这宫里,当真是吃人的。
我真想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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