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君救了个风尘燕女。
他撇下一纸退婚书,我偷笑出了声。
他们泛舟游春,共度良宵时,我被所有人嗤笑。
后来,我远赴他国联姻。
大婚当夜,传言中的废物侯爷,却指着简牍上的一处问我:「此处的变法之策,我依旧有些不解,可否赐教?」
当然。
1.
殷地世风肃穆,也就上巳节这日除外。
百姓们换上鲜亮的春装,戴花折柳,言笑晏晏。
闹市之中,我款款踏上祈福台,却三步一回首,不安地攥紧衣袖。
民间的祈福台由王后操持,官家仕女起舞奏乐,公子才俊赋诗作歌,游人赏春观台,世庶欢欣团团。
今日本该由我与崔奉祁作这开场舞曲。
可他迟迟未来,不说无人为我作伴,眼下台上竟连本该由他弹奏的古琴都不知所踪。
我只能僵在台上,想起刚擦肩而过时,王姬殷华昭意味深长的笑。
高台之下,百姓从窃窃私语到高声嚷嚷。
「郑公已死,郢都变法妖风已清,为何郑公之女可登祭台?」
「拔除不祥,天公作证!」
如此言论宛如尖刺,尽数砸得我摇摇欲坠。
我父亲郑公,曾是名声赫赫的贤士。周游列国后偶得殷王救命之恩,于是投奔殷王。
他助殷王修明法度,欲改革图治。
可他忘了殷人克己守礼、规行矩步,如此大动干戈,不仅权贵不满,百姓更是怨声连连。
甚至父亲死后,百姓跪谢天公还殷地安宁。
作为郑氏遗孤,我料想此次祈福肯定难堪。
但却没料到,不仅是王姬、百姓,就连我最信任的崔奉祁,也让我下不来台。
人头攒动间,突然有策马声传来。
长街尽头,身着紫衣的少年手握缰绳,圈住马背上的少女。
少年正是崔奉祁,而那名少女杏眼桃腮,娇柔无骨地靠在他的怀中。
想必就是传闻中的,崔奉祁救下的燕女。
他对她一见钟情,宠爱到下马都是抱着下的。
两人携手并肩,如果我不是崔奉祁的未婚妻的话,也会觉得他们相配。
眼下崔奉祁拉着燕女站在我的面前,欲言又止:
「长仪,今日场合,于你可能不太适宜……毕竟百姓……
「不过放心,颖儿的舞技不比你差,王姬那边也无意见。」
他心虚偏头,避开我的视线,倒是他身后盛装的燕女,探出个头来看我。
好奇中,带着得意。
心底苦水翻涌,我后退几步,只道一声「请」。
退回台下时,人群又议论纷纷。
「看来崔公子与她退婚一事是真……」
「不愧是传闻中貌惊四方的燕女,不怪崔公子动心,今日一见两人真如神仙下凡,般配至极啊。」
歌舞升平,台下惊叹连连。
人们或嘲讽或看戏的目光移走,我因悲愤而顿塞的脑子,此刻才像开始转动。
我恍惚抬头,崔奉祁长笛声幽幽,落在燕女身上的目光缠绵悱恻。
可那明明,该属于我啊。
2.
我的未婚夫崔奉祁,是郢都无人不识的崔公子。
不光因为他是太尉崔令之子,家世显赫。
更因在这肃穆的郢都,他招摇得如一抹亮色,打马游街倚斜墙,满楼红袖招。
谁人若主动唤他一声崔公子,他心情好时,还会扔几块碎银给你。
他同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郑长仪,你板着张脸不累吗?多笑笑啊。」
我被父亲拘着读策略、典籍,辩驳观念,他就坐在我家墙头等着。
然后看我读得打哈欠,就像揪住我小辫子一样。
「你不认真!我告诉你父亲去,不过你要是陪我一会儿,我就替你瞒下此事。」
见我呆着,他直接拽着我从侧门逃出。
穿过茶楼酒肆、商贩行人,人潮拥挤,只有他的侧脸格外清晰。
我的心跳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拉长。
他指着长街尽头一棵桃树,眉目含笑,半似炫耀:
「你瞧,最高处那根枝桠上的桃花,开得最盛。我去替你摘下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脚一瞪,手一够,落地上一株桃枝就这么递到我的面前。
「桃花灼灼,却不及长仪晃我心神。」
他实在不像他古板严肃的父亲。
殷人多含蓄刻板,这样直白的话,也就崔奉祁能大咧咧地挂在嘴边。
他容貌胅丽,眼若春水盈盈,望向你时,仿佛盛着无数的情。
我只读竹简策略,不懂情诗戏文。
可与他对视时,我才恍然,我这样死寂的木,竟也会为他喧哗。
只是风止后,我心却难止。
就如现在,殷华昭指着殿外跪着的身影,讥笑道:
「崔郎真是痴情种,为了退婚,在这跪了半日了。
「虽说燕女出身卑贱,可总好过一个废臣孤女,你说是吧。」
我沉默着不语,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可心底的苦痛却来势汹汹。
殿外风雨大作,崔奉祁却跪得很直,衣衫尽湿。
这样愚蠢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上一次,是在我十四岁那年。
父亲去世,我的身份变得极为尴尬。
崔奉祁的父亲本就不喜自己的儿子和我走得这般近,如今更恨不得和我撇清关系。
那年冬,曾经因我父亲变法而被革职的大夫之子,偶见了我。
他家破人亡,早已无所畏惧,见我仍一派贵女之态更是心生怨愤。
我就这么被他拖进了小巷,绝望之际,崔奉祁如天降神明,挡在了我的面前。
后来,我被他抱着回家,崔太尉勃然大怒。
他却衣袍一掀,直直跪了下来,字字铿锵:
「儿恳请父亲,予我与郑长仪指婚。」
正当然如火上浇油,崔太尉被气得目眦欲裂,当即大骂:
「你当真不知,娶了郑长仪你就无异于在朝中树敌!」
我记得那年冬日冷得刺骨,一向体弱的我病得头昏目眩,起夜时院中一个人影骤然入目。
崔奉祁衣着单薄,膝盖全数浸在雪里。
满天飞雪盖得他如一座雪雕。
他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肉眼可见得颤抖。
我也跪,拉住他的手,偏头却看他。
却只看到他发间无数星点般的雪。
意识模糊间,我竟还畅意地想,我们这也算是共白头了。
3.
崔太尉的门在第二日还是开了。
正如今日,国君的殿门也开了。
崔奉祁摇摇晃晃地站起,脚步又急又乱。
殷华昭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可叹可泣……」
我喉头哽涩,一个字也吐不出,她便笑意更浓。
我想转身离开,保留最后一分体面和尊严。
可殿前太监迈步,三两下便来到我与殷华昭面前:
「王姬,郑姑娘,陛下有请——」
我跪在光洁的地上,上头国君无奈开口:
「长仪啊,退婚一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垂着眸,前头崔奉祁的目光死死咬住我,一半乞求,一半紧张。
「长仪,你值得更好的,我不愿委屈你。」
他的意思是,他非娶燕女不可,若我非要嫁他,只能委屈二女事一夫。
可他当真有半分为我的考量?
他可知我被退婚,全郢都的人都在耻笑,连我死去的父亲,也在百姓的流言中翻来覆去。
沉默良久,我定定看他,像要把他看穿。
看到最后,他眼中情谊全无,只余暗暗的警告和不耐。
我倒吸一口气,终于伏地磕头,殿内寂寂,我轻而坚定的声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臣女,并无异意。还望陛下,予我二人退婚。」
许是我的面容出奇的冷静,崔奉祁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放心地笑了,眼里迸发出狂热的兴奋。
我的心像被针扎,钝痛不已。
国君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以为此事算是了结,他却又叹息开口:
「长仪聪慧端淑,婚事不用愁。
「倒是寡人的华昭,被寡人宠得如此娇纵,若送去越国联姻,怕不是要给寡人惹祸。」
殷华昭轻哼一声,拉住国君的袖子:
「越地这等蛮地,父君当真舍得让华昭去?越王又不是非指我不可。」
言于此,就算是木偶的我也该懂了几分。
对上国君意有所指的笑,我上前一拜,声音决绝而清亮:
「臣女愿为国君分忧。」
殷华昭畅快一笑,眼底恶意浓浓:
「父君你瞧,这不是有个比华昭更好的对象吗?」
她本就爱慕崔奉祁,因崔奉祁对我情根深种而嫉恨我。
现在一来,除了我,她一个王姬拿捏小小的燕女,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崔奉祁的退婚书早早摆在我面前,国君却迟迟未松口。
原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摆好局,就等我入。
我偏头去看崔奉祁,他偏过头,不敢直视我不甘质问的眼。
国君眼神晦暗,无声催促着,殷华昭兴味十足地看着戏。
我从未如此孤立无援过。仿佛全世界将我摈弃,悲从骨中生。
我双唇颤抖,良久才找回声音。
「臣女愿意。」
这一声一响,嘶哑如悲鸣。
父亲的毕生追求抱负,我与崔奉祁的所有往事,仿佛都在此刻被葬送。
4.
越国因王室腐乱,到这一任国君,国中几乎亏空。
更令其余侯国嗤笑的是,偏偏上任的是最不被看好的越弋。
他坐上王位那刻,就被订上了亡国之君的名号。
因着与殷国多年前的婚约,我这就这么踏上了远赴东南的轿子。
临行前,崔奉祁来告别。
他穿着艳丽的衣衫,在黑压压的城墙前,说不出的殊丽葳蕤。
「长仪,你把这个忘了。」
我一瞧,他摊开的掌心,赫然是一枚通体温润的玉镯。
他曾经诓我,说这是他家祖上给未来儿媳的。
我脑子一热去问崔太尉,他绷着脸说崔奉祁乱说:
「这好玉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劲儿求的……」
被拆穿后他也不恼,反而笑着将匣子递给我:
「你就说收不收!」
而今一别,我要成为他人妇,哪有资格收他的东西。
「崔公子说笑了,我无福消受。」
他脸色一白,笑僵在脸上。
我行礼作别,不想他却拉住我的小臂,一下把玉镯套在我的手腕。
又惊又慌之下,我赶忙想把镯子拽下来,却发现像卡在我的手上一般,再难脱出。
「何必呢,崔奉祁。你又要干什么呢?」
我的叹息淡得像化在风里。
苦涩翻涌,我实在不解,退婚的是他,现在不依不饶的也是他。
非要像这玉镯一样拘住我才行吗?
崔奉祁仍旧笑着,可这笑里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悲楚和哀痛。
「求你了,长仪,别摘下。」
他声音哽涩,几近哀求。
我被他眼尾的泪光一晃,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怎么能不心痛呢?
年少的情谊,岂是轻易可以放下的。
「算了。」
良久,我淡淡出口。
此处路远,等玉镯的光泽不再惹眼之时,我总能放下往事的。
我登上轿子,眼前之景画卷般移过,再回神,已经坐在了越王的寝殿之中。
红纱挡住我的视线,我垂着眸盯着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影影绰绰间,一双锦靴映入眼帘。
我有些慌乱,其实我没有明白我是以王姬的身份嫁来,还是以郑长仪的身份来的。
殷王不会在意这个,毕竟他从未把越国放在眼里。
送来一个女子,已是极大的面子了。
我不安地想,越王后宫空置,若是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恼羞成怒杀了我。
面前的男子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我头上的红布被掀开了一角。
我抬眸,对上越王清亮的双眼。
出乎我意料的,他后退半步,竟躬身向我行了个礼。
灯影微晃,清晰得照出青年颀长的身形,和面上温和有礼的笑。
在我木然的愣神中,他从宽大的袖建议,掏出一卷简牍来。
摊开,他恭敬地送到我的面前,竟指着上面一处,谦逊地发问:
「越弋愚钝,郑公此处的变法之策,我依旧有些不解。
「不知郑姑娘,可否赐教?」
5.
场面出奇寂静。
我与他面面相觑,有些茫然。
倒是他先笑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抱歉,是我唐突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歇息吧。」
他说完,便转至床榻旁的书案上,席地而坐,随手在满是竹简的桌上拿了一卷,开始看了起来。
我懵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一时不知说什么。
烛光渐暗,我不明不白躺在塌上,迷迷糊糊之中就这么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我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伏案读书的越弋。
金黄的阳光从窗棂里漏了进来,碎金般撒在他有些苍白的面上。
衬得他更端方皎皎,如清风朗月。
我看着有些出神,实在是他与传闻太过不同。
越王越弋,是出了名的阿斗,流连花丛纨绔放荡不说,他天资平庸至极,愚昧无知还一意孤行,蛮狠暴戾。
越相曾说,若是侍奉这样的国君,不如让他以头抢地而亡。
果真,越弋上位,狠辣地毒杀了不少前臣,包括越相。
朝中流砥柱之臣血流成河,被他尽数换成年轻的士族。
这个远离中原纷争的东南小国,其他诸侯甚至懒得攻打,只看戏般等它自取灭亡。
可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吗?
「你醒了?」
对上我的视线,他笑着放下书卷。
我紧张起身,连忙下榻行礼。他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甚至笑着调侃道:
「怪我吵到你了。」
他扶我起来,自己一边懒散地盘腿坐在床沿,一边拉我坐下。
「你倒是比几年前,胆小了许多。」
我因他的话一愣,话不过脑就脱口而出:
「殿下知晓我?」
我顿塞一下,苦笑着补充:
「知晓我不是殷华昭,而是郑长仪?」
越弋认真地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后垂下眸子,笑着道:
「好多年了,差点没有认出来。」
越弋说,郑公声名远扬,他曾经来郢都探访郑公,却无功而返。
失望之际,偶遇替父宣读新法的我。
那天人群喧嚣,民愤几乎要将我掀翻,可我的声音却丝毫未颤。
「我当时拦住你问,百姓如此排斥,不怕被反噬吗?
「你当时答,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百姓愚钝,便更要改变陈念。
「若只一成不变,便日益向亡。
「若亡国,不如先亡我。」
时至今日,越弋依旧记得,那天少女的话在他心底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当即行了个很标准的礼,恭恭敬敬。
少女颔首,稚嫩的脸庞,姣好的眉目。
可一双眼却漆黑如墨,坚毅又老成,分明盛满了对未来的忧虑。
越弋当时想,不枉此行。
我听得一愣,从记忆中翻出断章,恍惚间发觉,我也曾是郢都冠绝一世的天才。
他们夸我,「郑公有女如此,不忧志难许。」
我当时暗暗发誓,既择明主,我必传父之志,改革图强。
可后来父亲莫名暴毙,法度全废,国君一次次暗示「长仪,郑公最后所托,不过是看你嫁予良人」。
才不是,父亲说我聪慧异常,教导我,「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从不愿我作后院的雀鸟,他说我羽翼丰满,放心去飞。
可父亲,偌大肃穆的郢都,哪有我的天地?
6.
越弋晨间事务繁忙,让我随便逛逛。
越国的王都很空,空到我荒谬地想,是不是因为越弋残暴,杀光了人。
走过长阶,一角春杏正盛。
落花下,几名稚气未脱的宫女穿着鲜亮,竟不在扫除,而在嬉戏。
许是我未带仆从,她们好奇地盯了我一会儿,纷纷上前。
「你长得真漂亮,宫里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漂亮的美人?」
不似奉承,而是纯然的欣赏和赞叹。
「你的活计做好没,做好就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啊。」
我后缩了一步,扯谎道:
「我还有事呢。」
又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们不怕被陛下看到?」
她们面面相觑,紧接着大笑起来,一个姑娘眼睛格外亮,她弯着眼笑:
「陛下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怕呢?何况现在本就该休憩。」
我呆了呆,木然地看着她们像雀鸟一般,吱吱喳喳地又跑去赏花扑蝶。
越国,似乎和我想象中的不太相似。
我从宫墙这头走到那头,金色的阳光一点点铺开,花影绰绰。
宫人们的嬉闹远远传来,如银铃相叩。
日暮西山,他们用侬软的越调唱起诗,渐行渐远,幽幽袅袅。
越弋确实很忙,我很少见到他,除了晚上。
他伏案叹息,我凑过去一看,还是父亲的那本策论。
「父亲这里的意思是,一味地美化古代先王,效仿古法,非愚则诬。」
他一愣,旋即大笑:
「长仪之智,不输郑公!」
这日早上,竟难得看到越弋仍在殿中。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袍,添以翠绿刺绣纹样,显得人清朗如秀竹。
「今日是越地的迎春日。」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招手让宫人捧上我的春装。
素白打底,配着黛青色的外衫,郁郁葱葱的色。
他替我簪上一支桃枝般的木簪,风拂过时,玉坠叩响,宛如繁花唱呵。
他拉着我坐上辇车。
我从未来过越都诸暨,一切都新奇极了。
却不好动来动去探出去看,在郢都,这叫失礼。
可越弋大咧咧地掀开了帘子,含笑着问我:
「郢都与诸暨,孰美?」
越地,是其他侯王却不屑的偏远蛮地。
他们笑,这里的人粗俗无礼,宛若蛮人。
可如今声临其境,我却忍不住讶然。
宛如水墨图缓缓展开,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行人穿红戴绿,吟诗唱曲,踏春而来,于是这卷画作,像被鲜亮之色一点。
生机灌入,逐渐流转。
我一时失语,辇车已然来到溪边。
越弋朝我伸手,含笑开口:
「春色美人总相宜。」
远处桃花繁茂,春色大好,稀碎的光隔着层叠的叶,落在他的脸上。
有些晃眼。
我微微失神,竟又摸上了手腕上摘不下的玉镯。
似是,似是故人来。
7.
越弋同我难得没谈变法之策,而是谈越地,谈殷地。
他盘腿坐在溪边,拨弄着怀中兰草,就像身后,无数普通斜倚杨柳赏春的年轻男女一样。
完全没有半分传闻中的粗暴和蛮横。
他爱笑,双目清澈如水:
「如何?若是郑公当年周游列国时,再多向南走那么一步,怕是这辈子都不愿离开诸暨了。」
他说,越地世风开放,百姓不喜弯弯绕绕、空谈礼数。
我说,殷人古板严肃,克己守礼。
「不过有一人,倒是像你们越人。」
我噗嗤一笑,话刚出口却喉头一涩,竟再难开口。
崔奉祁曾说,「殷地这块,简直死气十足。」
他当时喝了酒,脸红一片。
前一秒还摇头晃脑着贬讽他父亲无趣如朽木。
说这话时,口齿却清晰得很。无怨无愤,倒是冷静得如局外人。
或者说,不像殷人。
越弋游春后又匆匆回殿处理事务,临行前给我留下几个侍从。
我百无聊赖在街上穿梭。
被热情的越人拉着采兰花、挂彩结,越人说话直白,围着我笑:
「女郎笑起来这么漂亮,为何总板着脸?」
我羞得不自在,本是应付扯着的笑,却不知不觉挂在了脸上,成了发自内心的笑。
到了夜晚,我才真见到郢都没有的「一夜鱼龙舞」。
宫灯照亮着亭台楼阁的雕花浮纹,满街的花香萦绕周遭,仿佛勾织出一场幻梦。
祈愿灯从河里蔓到天界,笙歌靡靡,起舞的仕女如檐上燕。
我被眼前的璀璨迤逦晃了眼。
传言越地是未开化的蛮荒之所,国内空虚。
越弋好奢靡响乐,大兴土木,民苦不聊生。
可如今一瞧,我不禁开始审视,这些谣言到底从何而来。
想得出神,一个恍惚,竟不小心被人挤到了一个小巷。
反应过来时,闪现的一群黑衣人已捂住了我的嘴。
「殷国王姬?」
他们似在确认我的身份。
「错不了,带回去。」
为首的轻嗤一声,找招手示意。
我见一记掌刀就要批到后颈,心道不好,死死挣扎。
霎时兵刃相击,暗处刀光乍现,电光火石间我身旁的黑衣人栽倒在地。
黑暗中走出一对人马黑衣蒙面,看起来与先前一批无异。
可却直直跪在我的面前,齐齐道了一声「大人」。
然后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全然飞速退下,隐退在暗夜中。
死士。
仅一眼,我就明白了这群人的身份。
可蹊跷的是,他们为何对我如此恭敬,还叫我「大人」。
我惊魂未定,走出小巷立在街边回想着每个细节。
却越想越惊惧。
先前那批刺客是以为我是殷华昭,所以才要下手的吗?
那么就是说,我的真实身份是被隐瞒着的?
为什么越弋能一下确认我的身份?
仅仅是因为多年前的偶遇吗?
可我却突然忆起,那年风大,我分明带了帷帽,白纱遮得干净。
他又怎知我的面容。
更别说在多年后,一眼确认我的身份,毫无惊异之色。
更像是,意料之中。
8.
越弋接我回宫时,很是惭愧地解释:
「抱歉,这批刺客多半是夺位时的叛将,他们不满我的继位,估计是想拿乔你威胁殷越两地。」
我却沉默,突然抬起了手上的玉镯。
玉镯无暇,宛如月华萦绕。
越弋的神色有一刻滞住,但很快,他又扬起坦荡的笑。
清澈如月的眼与我直视,他在等着我开口。
「崔奉祁,他到底是谁?」
我听见我的声音仿佛一点点破碎,散在风里。
早该想到的。
崔太尉这样崇文的士人,能容许崔奉祁骑个马、爬个墙,只会些花拳绣脚,已是极限。
可那日他救下我,将那大夫之子一拳打趴,手段是我从未见过的狠辣。
他可是为了娶我,在雪夜跪到双膝受寒,每每阴寒天都遭受着被啃食般的痛楚。
他无一丝悔意。
郢都爱慕他的贵女数不胜数,他没动摇。
破天的权势富贵被殷华昭送至面前,他不在意。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曾经的曾经,他这样许诺。
我想起,他送我玉镯的那日,他喃喃道:
「长仪,我要送你万里风,助你青云直上。」
越弋最先见我,垂下的眼眸分明盯着的是手腕上露出的玉镯。
死士跪地行礼,喊的那句「大人」,也是对着玉镯。
原来,是这个意思嘛。
「崔奉祁,原名江若胥,是江起之孙。」
越弋淡淡开口,无波无澜。
我却心下一骇。江起,很有名的人物。
他曾是越国响当当的大将,人人瞧不起越国,却不能瞧不起这个天生的将神。
殷越这场联姻,便是用江起之命换来的。
当年殷国被四方围攻,岌岌可危之时,远处东南的越国果断出兵援救。
殷国本就实力最强,有了越国突然的相助,其余侯国还未回过神来,局势一下逆转。
可本能乘胜追击,殷国却突然停战求和。
当时殷人怎么说的来着,「师出无名,不符礼数」。
这可笑的几个字,将越军打入深渊。
江起原以为能替越国博出一番天地,却发现自己才是笑料。
死时他身中数箭,甚至护住了一个殷将。
他直直跪在尸海里,瞪大充血的眼瞳死死地盯着东南方向。
他的志,他的国,他死不瞑目。
于是后来,殷国为了礼数,提出姻亲之诺。
越国夺王之战打响,诸侯王只当戏看。
弹丸之地,谁也不愿踏足,更无人知晓,越地如今是如何风貌。
这个人人以为的亡国之徒,无声无息地将越人细作安插在各国。
江若胥,在五岁时顶替了住寺养病的崔奉祁,成了殷国太尉之子。
一过,便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几十年。
人人知晓崔奉祁出奇潇洒,以为他性格鲜明,殊不知,是国情使然。
他当时说,这个玉镯是他祖上传给未来儿媳的。
这话不假,只是,他的祖上不是崔家。
而是南越江家。
他斩断于我的前缘旧情,他说,我值得更好的。
不是人,而是地。
殷地枯腐凝重,这里的风,只会阻碍我远飞。
只是他的处心积虑,我发现得太晚。
9.
转眼春去秋来,诸暨的叶落了满街。
越人却只觉得这沙沙的碎叶声如乐动听。
时值越国变法之风先至军队,参军之人可受国家优待,青壮年蜂拥而上,边操练军务边适时耕种。
还得朝廷优抚,日子更是有滋有味,不怪他们见落叶也欢欣异常。
越弋与我不再在夜间碰面,而是殿前碰头。
他坐高台,我朗声上奏。
「殿下,臣以为军队改良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容易冗兵……」
「殿下,臣有异意!」
我被呛了一下,新来的官员年轻敢言是好,却依旧太过浮躁。
「知晓郑公当年在殷国为何失败吗?
「世异而事异,事异则备变,此话不假。可你只浮于变法之策,急于求成却为发现政策的过于理想和超前,是不适宜当今的社会现实的。
「政策,该基于实际。而不是只妄图,让政策去立变社会。」
我的话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那青年羞赧得低头,坦率认错。
我抬眸,台上的越弋笑意正盛,正托腮看我。
他拂袖击掌,朗声大笑:
「得卿如此,夫复合求?」
众人也笑,年轻的士人倒是不怎么在意什么礼数周全,纷纷扬声夸起我来。
我怔愣在原地,有些不敢想这样的场面,竟也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良久我也笑。
越人不会要求我体态端淑,他们只会说我笑起来好看。
我在心里唤父亲。
越地的风那么自在,定会替我告诉父亲,您毕生长存的理想,长仪会替你播种,更会令它结果。
不知不觉到了冬日。
越地的冬日不是很冷,也不会下雪。
饶是如此越弋也替我送来了暖炉和不少煤炭。
窗外梅花盛放,我又想起崔奉祁。
殷地天寒,不知他的膝盖又该痛得如何厉害。
听闻他不肯娶殷华昭为妻,拉着燕女游街,喊着一世一双人,除燕女无外人。
殷华昭大怒,直接下令让燕女为婢,整日在她的府中为她洗脚。
这般招摇的作风,倒不似爱燕女,倒像是故意把她推入火坑。
但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考量。
这是我在越地的第一年。
除夕夜间,诸暨热闹非凡,爆竹声响,烟花缤纷,亮如白昼。
越人一拥而上,全部抬头望天,笑着哭着。
越弋与我挤在人群间,我踮起脚看不到,他就不由分说将我架在肩上。
「好看吗?」
我被眼前的绚丽迷了眼,语无伦次地应和着:
「嗯嗯,好看,诸暨这样的烟花,我在郢都从未见过,郢都不放烟花。」
「嗯,我也没见过。」
越弋含笑的声音传来,我却一愣。
「我们也没见过呢!诸暨往年,也从来不放烟火。」
身旁两个姑娘插话道,我这才发现,她们眼眶全红,声音哽咽。
我远望北部,这样炫目的烟火,好像隔着很远还能看到。
悄无声息地蛰伏着的越地,似乎在烟火的轰鸣中,揭开了新年的天幕。
除旧迎新,管它豺狼虎豹。
新年伊始,开门见客。
10.
时年春,越国改良田,分配土地。
新设的农官受不了百姓的热情,来找我诉苦:
「我只管收成,他们天天要拉我吃饭,可不是浪费我的时间嘛。」
他拿我当挡箭牌,招呼农人:
「各位啊该多谢郑女郎,若不是她大家哪来这么多土地呢?」
于是我被缠得更无空闲,越弋来找我迎春时,我还没反应过来。
「整整一年,过去了?」
他叫我这副呆愣样,毫不客气地笑:
「你这是,忙昏头了?」
他拖着我上街,穿过绿畦,歌舞的农人见了我,大喜过望。
纷纷将我推到了祭台上。
历史重现般,我突然想起年少时我于高台宣新法,我尚为稚子,偏偏口齿伶俐,眼光如炬。
人们夸我天纵奇才,却不知几年后的三月三,我站在郢都的高台之上,宛如孤舟。
台下的人喧嚷着:「郑公之女,德不配位。」
我无奏乐,肢体僵硬,难以动弹。
可如今风吹过我发间的珠翠,叮铃作响,我没抚琴,而是甩袖起舞。
我在想,为什么当时不能跳呢?
不过是没有伴乐,不过是,没有崔奉祁。
曾经宫宴,崔奉祁与我要为陛下献乐,可他却喝得酩酊大醉,浑然不记得这事。
我羞愤难耐,只好硬着头皮吹箫一曲。
转而去望他,却见他眼光清明,饶有兴致地看我。
宴后我找他算账,他却两手一摊:
「我觉得多了我,不会为你添彩,反而是你的累赘了。」
年少时我总以为崔奉祁不着调又不靠谱,如今回首,竟满脸是泪。
台下的农人为我喝彩,夸我是天女下凡。
他们不知我是什么郑公之女,只道郑女郎是越国之福。
我久久伫立,仿佛风移影动之间,崔奉祁依旧斜倚着桃树,说着什么。
他说,向前走。
他总挥手,而不招手。
迎春一过,变法便开始深入各个领域。
同时,越国也开始频繁与各国交流。
也就在这日,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依旧是红衣鲜亮、面若春桃,她笑着拉过我的手:
「许久不见了,长仪。
「殷人自大总叫我燕女燕女,可怎么不问问,我也是有名字的。」
「颖儿。」
我朝她笑,崔奉祁是这么叫她的。
越弋向我介绍,她原是燕国国君的私生女,王室暗中想要除掉她。
于是顺理成章的,越国投来橄榄枝,她甘愿接过。
「殷国的贱奴,燕国的私生女,全死了。
「现在活着的,只有越国的颖儿。」
她掏出袖中的战略图,我心下一惊,看向越弋含笑的眼,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场局,越弋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步下了。
当年七月,北方大旱,几近颗粒无收。
而越国本就因江南湿润,再加上改革有方,免除此扰。
越弋此时起兵北上,各侯国措手不及。
战三年,越国连灭燕、齐、陈三国。
最后连楚伐殷。
这场激战持续了两年。
再次见到越弋时,同样是三月三。
越军班师回朝,百姓夹道相迎。
春花满街,诸暨一片欣欣向荣。
越弋还穿着战袍,满是血痕,见我靠近,后退两步。
「离我远些,莫污了你的衣裙。」
我像有万千话想说,却一拥而上堵在喉间,只能干涩着开口。
「越内一切安好。」
他笑,眉眼若春山。
可见我盯着他,又笑不出来了,似有泪光缀在他的眼尾。
良久,他从胸膛间取出一枚玉佩。
皎洁无暇,与我手腕处那枚相映成辉。
他依旧平静,却到底泄了几分颤音:
「他拖我交给你了。
「可他又说,都丢了吧。」
我顿时僵住,面上血色全无,青白一片。
怎么会不知道呢?
殷国领将崔奉祁,引越军入郢都,乃叛国罪者。
那场恶战中他加入越军围了殷王城。
烈火昭昭,他却在看到火光中的人影那瞬顿住了。
那是养育了他十几年的父亲崔令。
此刻他满目悲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宠爱的儿子,深深吐出一口鲜血。
他倒下的时候,喊的是:
「吾儿,奉祁。」
崔奉祁愣住了。
就这一愣,让殷国国君的垂死挣扎的一箭,射中了心口。
他太累了,闭上眼的最后,他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有很多未说的话,可他觉得,太过繁冗,全为累赘。
「都丢了吧。」
抛却旧事,轻盈地去走你的前路吧。
「走吧。今夜庆典,缺你不可。」
越弋在前方招手。
我提起裙摆,却发现手腕上一阵冰凉,那枚一直卡住的玉镯不知为何,竟灵巧地滑了下来轻而易举地脱了下来。
我嘴唇翁动,哑口无言,骤然落下一滴泪。
崔奉祁的声音恍如仍在耳边。
他说,「长仪,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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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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