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杭州避风,带三孩躲杭州
出狱后才知道,国民党会同法租界捕房事先早有布置,趁庆祝十九路军打胜仗的机会,来一次总搜查。分头派人拿了名单去各里弄抓人,据说连抓几天。
由于当时我所允给法捕房的二千多元贿赂不过是张嘴上空头支票。哪里来这笔钱呢?所以不敢回家,就在浙江大戏院对面小惠中旅馆楼下,开了一个小房间,换下一身虱子衣履,请石霜湖医师给我医治在狱中得的风湿疾病。并向国琼女问及家中一切和群益工厂情况。
国琼女告知:「妈妈入狱后不久,家就搬到福履理路(现名建国西路)资敬坊一号。因为那时再在花园坊住下去,对家人安全都极不利。妈妈委托张宝记舅舅代为结束群益工厂。他闻妈妈犯案严重,要枪决的。他就想把工厂改为其他行业,但工人们坚决不同意,反而要他把被炸的机器和余货快点出售,先营救董先生出狱后再说,工人们并说:她家里老小的生活也该接济。
但是一直不见动静。家里六口人的伙食无处可求,又无值钱的东西押卖,外公、外婆和妹妹们老哭。不过妈妈不要担心,总不会饿死的。我要分出些时间,当家庭钢琴教师。」
说着,母亲进来了,「阿媛啊,让你吃了苦,那包宣传品为什么要放到你有两老四个孩子的家里来呢?」
她老人家喘口气,又说:「要是你不出来,我们老小六人怎么办?」
「妈妈!不要这样说,我不是出来了吗?让你老人家着急。」
我想躲避一下受贿的人,气还未喘定,当晚8时左右,四川人张进之来告知:据他朋友赵伯中的父亲(法捕房的检察长)说,又有什么案子牵涉到我了,又说孩子的父亲将派人来沪接他们回四川了,叫我赶快躲开。
我在层层黑云的重压下,当晚11点钟左右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把国琇、国瑛、国璋三个孩子从务本小学校睡梦中硬请假接回来,立刻就搭火车去杭州。住在西湖风林寺旁的「陶社」隐蔽。这是1932年夏天的事。
到杭州后,接到国琼女和友人们的信说:「我们走后,法捕房来家里勒索钱的人有好几个。姓刘的大怒,说他上当了。陈志皋律师则逼着大女交出租来的一架钢琴,抵作余欠的三百元诉讼费,幸亏国琼女的一位青年朋友谢涛(他的哥哥军界有些势力)挡住了。家里被闹得一塌糊涂。因此,又偷偷地搬到辣裴德路(现名复兴西路)桃源村了。
好久以后,友人(姓名想不起了)又来信告诉我:法捕房费席珍说,关于他的五百元,叫我不必再放在心上。据我推测,这个人很聪明,我想他觉得我既已出狱,钱又逼不出,落得送个人情。
在陶社给孩子们补课
西湖「陶社」是纪念辛亥革命烈士陶焕卿(又名陶成章)的纪念馆。他是辛亥革命光复会的领导人之一,当时与黄兴齐名,威望颇高,秋瑾、徐锡麟都归他领导。民元年,在上海广慈医院被害。传说因与陈英士有关系,陈请蒋介石派人将陶暗杀的。
我们去住的时候,「陶社」已经破落不堪,无人过问,那里环境很幽静,可惜房子却像破庙。可是,对于我们来说,真是「世外桃源」了。
从我被上海法捕房关押、入狱至避难杭州陶社,共一年半时间。这时期,双亲在内全家七口人的生活费用,全靠十六七岁的国琼女在上海教钢琴维持。她按月汇到陶社三十元。
在旧社会里有句俗话: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唉!当时若无国琼女的辛勤劳动维持,真是不堪设想。国琼女除在经济上维持了家庭的生活外,还照顾了三个小妹妹,老友白薇曾对大明儿说:「国琼是你们家的功臣。」
我在此向国琼女敬礼!
上海狱中敬儿
睛天霹雳霍雷声,双老幼童饥寒深。
琼儿十六母囹圄,挺身卖艺助亲人。(卖艺系教钢琴)
一九三二年秋初
我们在那里的生活非常简单,伙食只要能饱腹便行。我每天除洗衣、烧饭,做些日常生活琐事外,就是给孩子们补习小学课程和阅读书报。同时自己医治在监狱里得的风湿症。还经常带孩子们到凤林寺湖边乘凉闲坐。有时候孩子们在湖边看见卖香瓜的,回头看我想买个吃,我装不知道,有时看孩子实在可怜,偶尔买几个。她们破鞋烂衫,简直像无家可归的一群小流浪者。
我们虽然如此生活,却未感到有什么不愉快。因为出狱后,对革命认识更提高了一步,并想到世界上不如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革命不成功,穷人就无出头日子。
孩子们这时倒很高兴,因为过去我天天忙于在外奔波,她们都住校(小学二三年级就开始住校,本来不合规定,是我向校方竭力请求才特许的),平时母女除周末外,见面时不多。现在天天教她们念书,教她们唱歌,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孩子们感到能和妈妈朝夕相处,很是幸福。像这样的生活,后来因我又忙于事务,再无这样的机会了。我们就这样在陶社躲避了一年多,才又悄悄地回到上海。
返沪后知当时骆介庵也获释放,沙梅被判五年。沙梅在狱中时,我曾拜托许柯同志送去音乐书籍,拜托俞承修大律师设法疏通。最后大概是他自己极力活动之故,减刑三年多释放了。后来,沙梅对我说:「敌人在别人处抄得了名单,造成了被捕的。」
我和沙梅经过这件案子成为难友,更加深了一层关系。沙梅一直是不顾寒暑努力于音乐、戏曲方面的创作。他并主张音乐大众化,令人敬佩。沙梅的成功与他的夫人季峰同志温顺、贤能的协助是分不开的,家务子女的抚养教育等一副重担多半都是夫人独担。现在亲爱的沙梅同志已于1993年6月30日在沪病故,噩耗传来后我全家哀痛不已!
三、火车开了,急哑琼女
从杭州回沪后,住辣裴德路桃源村,还不敢公开露面,仍然躲风度日,很长时间生活无着。记得当国琇、国瑛小学毕业时,学校规定要有件班服,我筹划几天,最后还是又拿国琼女的大提琴去押当的钱来给她们各做一件白府绸滚绿色边的班服。因赶做衣服,国琼女代我以家长身份去参加毕业典礼,成了最后到的一个人。
孩子回来告诉我:「妈妈,衣服老不送来,把我们急死了。」
国琼女说:「她俩急急忙忙穿上班服就上台唱歌了,我看到很高兴。」
为了生活前途,我开始暗中整理群益工厂。可是家务又多,简直忙不过来。孩子们的管教成了问题,不得已除国琼女留在上海继续在音专读书外,其余三个孩子只好忍心送去苏州留在女子中学附属小学寄读。记得当国琼女送她三个妹妹到车站时,火车刚刚开走国琼女一着急,嗓子立刻哑不成声,因为她知道这笔路费是七拼八凑得来的。可怜的琼儿,因贫穷而使她知道的心里经常受到伤痛!
景海是教会学校,那时候的学校无论民办、国立,多以营利为目的,一团糟。教会学校学风和生活习惯都比较好,教学比较认真,管教比较严格,清洁卫生也较讲究,但另一方面,它又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工具。
四、对女儿教育点滴
孩子们进了教会学校条件比较好,但又怕孩子们做礼拜信仰宗教,受资产阶级、帝国主义思想毒害,所以,除读书和培养良好的生活习惯外,思想方面由我自己紧紧掌握。
我一直把她们当成洁白可爱的「风筝」,自己是放「风筝」的人。因此,我经常买些合乎她们的程度的进步文艺作品给她们阅读,不允许她们看那些黄色书籍。每逢周末、假期、节日便给她们讲解真、善、美的道理,并叮嘱必须事事留心,以及懂得日常生活。有劳动观念、学做家务。培养她们善良热诚、助人为乐、先人后己、大公无私的崇高品德。还使她们多接近大自然,养成胸怀开朗和爱美的兴趣。
叮嘱她们,要努力读书学会本事,能有一技之长才能在经济上独立,在社会上取得妇女地位,才不被人欺负。常以鸦片战争以来,国家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百姓叫苦叫难的种种例子给她们进行政治思想教育。
有次我举例说:你们知道外滩公园大门上挂牌,牌上写「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故事吗?
这时孩子们齐声喊「打倒帝国主义!」培养她们有坚强的意志,勇敢的精神。有次我特意让国瑛从上海乘火车去南京送一笔钱接济一位亲戚。
她回来说:「当她到达南京时下关城门已关紧,她在城门脚睡着了,天亮才进城的。」那时她才十二三岁,我听后很心疼她!
为使她们建立为人类谋幸福的崇高世界观,让她们多接近进步人士。
记得在1931年7月间。有次鲁迅先生在上海环龙路(现南昌路)一幢小洋房的二楼暑期学校演讲,题为【上海文艺之一瞥】(这篇文章先登【文艺新闻】,后载【二心集】),我带四个女孩同去听讲,明知她们都听不懂,目的是让她们在这进步思想的气氛中接受些熏染。记得当时孩子们抢在最前第一排长椅座坐下,脚都不沾地。
转瞬间,鲁迅先生进来,鲁迅先生有黑胡子、瘦瘦的,穿件灰色中式长袍,在台上站着含笑地说:「这样小的孩子(当时除国琼在念中学外,其余都在念小学)也能听得懂吗?」孩子们听着乖乖地赶快退到最后一排座位。回来的路上,不懂的地方就向我问七问八。
有次,友人送来两张苏联电影票,是有名的【伏尔加河船夫曲】。我特意带国琼女同去四川路电影院看了。当见船夫们骨瘦如柴、破衣烂衫,大家驼着背,弯着腰,低着头,肩负手拉一根大粗绳,拖着大船沿着河边,迈着沉重的步子,口里不停地哼着:哎哟!哎哟!大家一起用力拉哟!用力拉哟!我俩热泪盈眶。回家后,心情难以平静,久久不安,——贫富如此悬殊!
我怕孩子们不成器,对她们的教育无时无刻不挂在心上。
有时我指导她们:为人做事要有责任感,要内方外圆,即是内在要光明正直;处事宜感情通过理智,对客观事物应全面分析研究;妥善方法处理,不要主观,切忌任性……。否则,效果差,甚至失败。并注意急事缓办,缓事急办,意在急事三思而行免错,缓事往往易忘,故宜急办。我又告诫她们说,古云:「我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人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俗云千里送鹅毛,礼轻人义重,虽点水之恩,亦切莫忘记。
上海是光怪陆离,万恶丛生,冒险家乐园的社会,我经常战战兢兢,生怕「风筝」断线。有时即使出门一两天,在火车上也要写一二封信,在信中教导她们。往往在半夜里睡醒,忽然想到什么,也要起床写信指点开导。
上海是人鬼社会,自有锦江后,我必须和社会人士交往。凡属进步人士欢迎来家,余皆约在锦江会晤,以免孩子们沾染社会恶习。
我亦常常对她们说:「你们之中若有一个不听我的教导,走上不正确的道路,我绝不会饶恕。」我管教她们是既严又慈。
总之,我对她们的教育,就像关心她们的健康一样,只要认为可以增加她们身上抵抗毒素的,就尽量地塞进她们的脑子里,只要认为可以添补营养的,就尽量地填饱她们的肚腹!我就这样对女儿们时时刻刻地关心爱护,多年如一日。在生活小节上,绝对让她们自由发展。至于有关原则性的问题,我无论如何也不放松,总是细心严格地加以教导。
常有人问我,「你喜欢哪个女儿?」我回答:「谁有困难,就同情谁,帮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