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體育

為什麽巴西足球這麽拉垮?

2023-04-03體育

台北時間12月7日上午,巴甲進行最後一輪的比賽,傳統豪門桑托斯主場1比2被福塔雷斯絕殺,最終11勝10平17負排名巴甲第17位,以1分之差不幸降級。這是俱樂部成立至今近112年來首次降級。

這支豪門被中國球迷記住是因為從這裏走出了內馬爾和貝利。

1998年桑托斯成為世界上第一支在足球歷史上打進1萬個進球的球隊,並被國際足聯評選為20世紀最成功的俱樂部之一。而就在十年前的2013年,根據Brand Finance的數據,桑托斯是巴西和南美洲第二大最有價值的俱樂部,也是世界上第38大最有價值的俱樂部,2012年的年營業額超過1.14億美元,單就收入而言,桑托斯是巴西第四富有的體育俱樂部。

可是從2012年開始,巴西「G13」豪門之中帕爾梅拉斯、達Gamma、博塔弗戈、愉港國際、克魯塞羅、格雷米奧到今年的桑托斯,輪番降級。使得巴西政府不得已修改法律,允許俱樂部從非經營性會員制改為股份制,吸引資本進入。比如我們最熟悉的巴西足壇名宿朗拿度搖身一變就成了資方,收購了巴乙的母隊克魯塞羅(4億巴西雷亞爾),而像曼城的城市足球集團也收購了巴伊亞俱樂部,自2021年巴西開放俱樂部股份制後,巴西迄今已有超過40家俱樂部改為股份制。

而在看看今年巴西在世預賽上表現糟糕,這支曾經傲世全世界的五星桑巴,黃金桑巴,到底何以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在1950年之前,巴西足球並不是世界舞台的中心,自從英裔巴西人卓思-米勒把這項運動帶回巴西時,在這裏的足球往往競技不是第一位的。遊戲精神才是第一位的。這樣遊戲式的玩法在世界杯這樣的競技賽場上,是帶不來實打實的冠軍。1930年首屆世界杯,巴西這些老前輩們贏了一場輸了一場,沒有晉級淘汰賽。

而那一年巴西作為足球出圈的不是國家隊,而是桑托斯俱樂部。

那一年烏拉圭首屆世界杯後,法國國家隊經過港口桑托斯,他們臨時決定和當地俱樂部展開一場足球賽,自然就選中了桑托斯俱樂部。法國人剛剛在首屆世界杯上經歷了連敗阿根廷和智利,帶著一股子不服的勁,想在巴西俱樂部找回點顏面,然而桑托斯卻給了法國人以更大的重創,桑托斯以6比1輕松失利。滿腹狐疑的法國人聲稱他們面對的巴西國家隊而不是俱樂部,桑托斯俱樂部上下都十分無奈,只好邀請法國國家隊參觀他們的更衣室,以證明他們不是國家隊。

可是呢,四年後的1934年世界杯巴西一共也就打進兩球,十六支球隊中排名第十四。當時巴西的體育媒體是這樣寫的,「巴西球員單個看來更聰明一些,集合起來就遜色一籌。」

是的,這就是散是滿天星,聚是一坨屎的委婉說法。

等到了1938年,全面職業化足球後的巴西人,終於嘗到了足球方面露臉世界的滋味,他們在法國世界杯擠進了前三,其中萊昂尼達斯一人包辦八球,成了巴西人在世界杯上的第一個高光。也是二戰前,巴西人在世界杯上的最後一個高光。

那個年代的巴西,不僅是足球,整個社會風貌都呈現出一種比宿敵阿根廷、烏拉圭都要瑰麗卻又有幾分鬼魅的特質,用巴西作家貝托-弗雷爾的話說,就叫做,「混種特質」。這種特質在今天的巴西國家隊看得都十分明顯,巴西國家隊的這些有色人種,絕大多數是當年大航海時代,非裔、拉丁原住民、歐洲入侵者白種人多次種族混合繁衍的結果,包括我們之前節目中所提到的日本人南下去巴西討生活,同樣也是巴西混種特質的表現。而這種呈現放到足球上,就會吸收不同種族的基因,不同風格的足球哲學,甚至是巫術。

足球的也是政治的,反應在巴西足球上的混種特質,也分毫不差反應到了巴西政治風貌上。二戰中巴西是唯一一個向法西斯公然開戰的南美洲國家,但當時巴西掌舵者巴西總統巴爾加斯,他本人持有國族主義實際上和意大利墨索裏尼早期的半社團主義社會模式如出一轍,一個帶有民粹主義的巴西掌舵者,反對更為激進的法西斯主義,這件事本身說出來就夠玩味的了。

而這位巴爾加斯也是相當懂足球,更懂得把自己的政治權力包裹在足球中。1940年代巴爾加斯就透過資助修建聖保羅的帕卡恩布球場,來收買當地反對他的聲浪,同樣來自裏約的俱樂部弗拉明戈受惠於巴爾加斯親自安排的貸款,得以炒作俱樂部周邊黃金地產。而每當巴爾加斯要出席重大活動,要展現出親民姿態時,瓦斯科隊的主場聖雅努裏奧球場就是巴爾加斯常去的地方。

巴爾加斯在聖雅努裏奧球場巡遊

而也是在巴爾加斯執政時期,巴西還成立了巴西體育聯合會,這個聯合會的一把手,可直接由總統任命,不管總統來自於軍方還是來自於非軍方。

為什麽我花了大篇幅來講巴西足球與政治的連線呢,因為接下來二戰後的第一屆世界杯,著名的馬拉卡納慘案,實際上不僅是巴西足球慘案,而是整個巴西國家的社會性慘案。

1950年戰後第一屆世界杯被選定在巴西,畢竟二戰早就把歐洲燒得面目全非了,世界杯在二十年後,重回南美是一個非常恰當的時機。一個百廢待興的世界,也是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

裏約熱內盧為了這一屆世界杯建成了世界上當時最大的球場馬拉卡納大球場,這座能容納15萬人球場落成典禮的那一天,就舉辦了一場友誼賽,貝利後來的隊友迪迪,打進了馬納卡拉球場的歷史第一球。

但幾個月後的馬拉卡納,巴西隊帶給全國的不是舉國歡慶,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媒體的狂歡、州長賽前的講話、各路政客來到巴西集訓地輪番和球員合照並把這些合照擺在了選舉時最顯眼的地方、以及約20萬人湧入馬拉卡納的現場,但舉國上下看到的不是桑巴軍團作為國家主義屹立世界的一戰,而是烏拉圭人從國際足聯主席雷米特手中接過金杯的恥辱一戰。

這時的貝利還在幫父親做工,閑暇的時候在街道上用破布包做成球,馳騁在狹小的街道上。後來他回憶道,「當時家鄉的氣氛非常凝重、非常悲傷,就像一場戰爭結束了,巴西戰敗了,死了很多人,對我們來說,這場失利不亞於廣島之難。」

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馬拉卡納慘案之前,上至巴爾加斯總統,下至巴西各俱樂部,包括巴西文化屆名流,都把非裔在巴西足球中的作用提高到全新的高度,甚至還有一本理論著作【巴西足球中的非洲人】得到了巴西社會廣泛認可。

但說到底這一切都極具政治拉攏色彩,一旦爆發像馬拉卡納這樣的驚天慘案,最先受到巴西國族主義認同感拋棄的,依然是非裔球員,其中馬拉卡納一戰出場的三名非裔球員比戈德、巴爾博薩和茹韋納爾,就為這場災難後背上了一輩子的罪責。2000年巴爾博薩在去世前就曾說:「巴西最重的判決是30年,可我服了50年刑。」這也讓巴西國家隊在迪達之前再也沒有用過一個黑人門將。

馬拉卡納慘案現場

馬拉卡納慘案的政治意味到底有多深呢?

1952年之前,巴西國家隊沒有再進行一場比賽,馬納卡拉慘案那天所穿的白色球服也作為厄運的象征遭到棄用。而在1954年之前,巴西沒有在馬拉卡納再踢一場比賽。

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由馬拉卡納慘案開始,從巴西足球一直延續到了巴西整個社會,特別有意思的是,巴西四年一度的總統選舉和世界杯舉辦周期恰好吻合。1954年瑞士世界杯的夏天,巴西在八強賽被黃金匈牙利擊敗,這場比賽並不是以兩邊的技戰術和球星著名,而是以臭名昭著的暴力聞名,巴西人領銜了一場拳腳大戰,直到瑞士警方來把他們拉開。

混亂的不僅僅是巴西足球。1954年夏天,當這群在世界杯上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巴西球員們,頂著輿論各路的批評回到巴西時,等待他們的是更驚天的新聞——巴西總統瓦加斯開槍自盡,免除了一場箭在弦上的軍事政變。從足球到政治,從馬拉卡納到巴西總統府,巴西人在1950-1954年一個世界杯周期裏,經歷了兩次舉國創痛。

1954年14歲的貝利還在快樂的踢著他的室內足球,不管是跟成人隊,還是跟青少年隊,他都一往無前,如魚得水。

兩年後,曾代表巴西國家隊參加過1934年世界杯的瓦爾德馬爾·德布裏托,在室內足球場找到了貝利,並把他帶到了桑托斯,德布裏托說,「這個孩子將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球員。」在試訓時,桑托斯主帥盧拉也認為貝利是可造之材,在來到桑托斯不久,俱樂部就為貝利提供了一份職業合約。

16歲的貝利,就這樣用他的雙腳,讓他的家庭擺脫了曾經的貧民窟。可誰也沒想到,這個還稚氣未脫的孩子,他不僅用他的雙腳幫助了家庭,幫助了桑托斯這支俱樂部,更讓巴西這個國家名字以足球的方式,站在了世界的一個頂峰。

1955年巴西在總統庫比切克的帶領下,進入「五年達到五十年的進步」大發展時代,戰後全球經濟的狂潮席卷巴西,跨國企業紛紛入駐,巴西經濟一飛沖天,而廣播、電視的流行,讓足球這項運動在巴西各個興建的大城市也迅速發展。1956年總統庫比切克決定遷都新城巴西利亞,更是為騰飛的巴西註入了強心劑,巴西的一切仿佛擺脫了曾經馬納卡拉慘案和前總統瓦加斯自盡的陰影,朝著全新的未來狂奔而去。

而貝利的每一次觸球,每一次傳球,每一次盤帶過人,每一次殺手本能帶來的進球,更是重新激發了巴西人對足球的熱情。時任巴西足協主席的阿維蘭熱,也知道近在眼前的1958年世界杯,是讓巴西足球重回世界中心的一次絕好機會,也是讓自己的仕途更加順暢的一次機會。於是阿維蘭熱野心勃勃地向全巴西宣布,他們要在1958年世界杯重新為冠軍而戰。

阿維蘭熱。如果說巴西足球光芒閃耀的明面是由貝利做形象代表,那麽阿維蘭熱就是巴西足球星光四射背後那雙看不見的大手。

簡單來講講阿維蘭熱,巴西富裕家庭,比利時移民後裔,從體育到學業,再到後來24歲創業巴西著名的公共汽車公司合夥人,總之他這一路一直走到1956年墨爾本夏季奧運會巴西代表團團長,再到1958年巴西足協一把手,妥妥的霸道總裁劇本。

又有錢,又有權,還懂體育,更有從體育中賺取政治資本的野心,於是水到渠成,1958年世界杯阿維蘭熱為這支巴西隊配備了從牙醫到心理醫生,從廚師到理療師,從球探到媒體跟隊,儼然是現代足球隊的模樣。

然而正是這麽專業的配置,差點換來的是貝利無緣1958年世界杯。

因為貝利在巴西隊的心理測驗時,被認為是「太明顯的幼稚傾向」以及「沒有團隊運動所必需的責任感」。可不就是幼稚麽,貝利那會還是個不滿18歲的孩子呢。另外心理醫生還建議加林查和貝利都不適合踢壓力大的比賽。

當然巴西主教練「胖子」費奧拉直接無視了這些疑神疑鬼的話,他堅持帶上這兩人。

加林查和貝利這兩個巴西同時代的巨星,可以說是巴西社會當時的兩面鏡子,1950年世界杯慘案帶來的陰影,終於被巴西足球黃金一代,在1958年世界杯上踩在腳下,17歲的貝利首次參加世界杯就打進6球,成為了巴西這個國家全新的象征。而比他大八歲的加林查,雖然沒有這麽多星光,但也是實打實冠軍主力。可兩人自瑞典世界杯回來之後完全走向了不同的生活軌跡。

貝利享受著英雄般的待遇,鮮花榮譽掌聲,紛至沓來的金主爸爸的簽約支票,貝利也配得上這樣的榮譽,不僅在巴西國家隊成為超級英雄,在桑托斯俱樂部制霸巴西的整個五十年代,貝利同樣是主角中的主角。但這樣的國家性質偶像,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再隨心所欲做自己,他必須得像一個完美國家偶像經受各個鏡頭的考驗,審視。貝利按照一個現代化職業球員選擇經紀人,上鏡頭學會能言善辯,在眾多出鏡的場合,都能把足球與當時巴西的宏大敘事緊密結合起來。

而加林查呢,從瑞典回來他首先要面對的事亂搞男女關系之後留下的一地雞毛,接著他用他好不容易賺來的錢還清了亂七八糟的債務,可這邊剛還清債務那邊馬上又去酒吧,倒在酒精和女人的溫柔鄉裏,他僅有的采訪完全是一副不想營業的i人模樣,加上加林查智力方面的某些缺陷以及天生的殘疾。連他待得最長的俱樂部博塔弗戈,當年都敢給他敲定一個空白合約,然後再填上最低的薪金,加林查也毫無察覺。可見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當巴西足球的偶像。

但極其值得回味的是,1983年在加林查的遺體被運往馬拉卡納球場時,他的第一任妻子和第三任妻子現場吵起來,博塔弗戈球迷又為加林查遺體是不是該蓋博塔弗戈的隊旗,和加林查的侄子吵起來,正當現場亂七八糟的時候,當年試訓加林查,並被加林查過了個幹幹凈凈的彌爾頓-桑托斯站出來,他往加林查身上蓋上了巴西國旗,現場才重歸平靜。

而這和去年貝利離世時,同樣身披國旗,莊嚴肅穆的國葬儀式完全是兩個世界。就像他們此後被人們所銘記那樣,貝利是球王,世界的球王,而加林查是「給人民帶來快樂的人」。

他們都代表了巴西,他們都身披巴西國旗離去,他們是巴西足球,巴西社會忽左忽右的不同側面,可人生總是矛盾的,沒有哪個巴西家庭、家長願意自己的孩子走上足球道路偶像是加林查,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以足球改變命運偶像是貝利是內馬爾,但回過頭來人們在蓋棺定論的時候,又總會給加林查的一切頹喪、放蕩、不羈以及種種前工業化文明、現代花職業足球行為冠以左派浪漫之名,把貝利描述成資本、保守、強權政治的符號工具。

到底誰是誰的工具,到底巴西足球被誰利用,又跟誰妥協,這真的是從上世紀開始一直深埋在巴西足球榮耀之下的一枚定時炸彈。

而作為國家象征,貝利已經失去了發展自我的可能,當國米等歐洲俱樂部向桑托斯遞上豐厚的報價時,桑托斯都以各種理由拒絕,而這背後少不了巴西各路政界要員的影子,一個這樣的國家形象要是去往國外踢球,還怎麽證明巴西足球世界第一的合法性,還怎麽證明巴西這個國度是蒸蒸日上的國度,所以貝利只能留在巴西,他也只屬於巴西,這也讓貝利巔峰時,沒有了去往歐洲俱樂部表演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屆世界杯,除了英格蘭1966年唯一一次登頂,1962、1970巴西都是當仁不讓的霸主,雖然這幾次世界杯出征只有1970年,貝利才重新有所發揮,但這並不妨礙20世紀60年代,貝利和桑托斯在巴西足壇占據統治地位。俱樂部贏得了5個巴西甲級聯賽冠軍和1個羅伯托·戈梅斯·佩德羅薩杯冠軍,2個解放者杯冠軍,2個洲際杯冠軍,3個裏約聖保羅杯冠軍。桑托斯俱樂部也吃了時代紅利,早早成為第一支環遊世界的足球隊,在幾十個國家進行了表演賽,類似於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季前賽、各式各樣的熱身賽、國際冠軍杯等。

至今我們很難估量兩座世界杯冠軍,包括桑托斯全世界範圍內的巨大成功,給巴西整個國家到底帶來了怎樣的影響。但在文體方面,越來越多人湧進球場,俱樂部都賺了盆滿缽滿,各路媒體也開始拍下貝利、加林查的個人電影、紀錄片,票房大賣,也印證了這一時期的巴西人在這方面的購買力和消費力。

可是最輝煌最燦爛的時候,也往往是危機四伏最洶湧的時候,如果說貝利和加林查選擇道路的不同互為映證,告訴了我們巴西社會基層政治,社會風貌的復雜性,那麽,桑托斯以及巴西足協、巴西體育聯合會對待巴西足球走向世界巔峰時一些問題的處理上,就預示了巴西足球何以走向如今的衰亡。

先來說桑托斯。他們的確在整個六十年代鈔票沒少賺,如果有當年的俱樂部財務報表,我相信當年桑托斯俱樂部營收能力完全可以跟歐洲豪門比高低,但桑托斯俱樂部拿它們來做什麽呢,開拓房地產,瘋狂投資周邊基建,甚至要搞出一個圍繞全新主場而成就的體育城,其中還包括賭場公園等專案。

但那些年巴西大發展狂潮也隨著1964年軍政府上台,而走到了終章之時。庫比切克總統時代大發展帶來的貪腐和通脹問題,巴西國內社會反通脹保守主義開始接二連三亮相,總統古拉特的流亡,正式宣告野蠻自由發展時期結束,軍政府逐漸停止了大規模發展巴西國內基建,可想而知桑托斯有多少投資專案瀕臨破產,沒有了進賬,貝利也逐漸老去,桑托斯的黃金時代也在越發緊縮的經濟政策下戛然而止。

沒有錢,沒有發展的巴西足球,剩下的只有暴力。軍政府治下的巴西,一切都是看不到希望的,年輕人把更多無處發泄的情緒的放在了球場上,不僅是球員還有球迷,都是一點就著。1969年巴西國家隊在馬納卡拉迎戰秘魯隊,貝利的隊友托斯唐野蠻踢到秘魯人,結果引發雙方的拳腳武行,鬥毆持續了40多分鐘,引來了大批軍警入場,看台上拉不下臉的阿維蘭熱,只能陰沈著一張老臉,請求秘魯隊重新開球。

桑托斯也在這個時候每況愈下,巴西足協對軍政府的妥協,讓巴西俱樂部結束南美解放者杯,也意味著貝利連洲際杯都沒有打。而桑托斯的巨額賬單,依然希望借著貝利這棵搖錢樹,填上窟窿,而且考慮到1972年貝利的合約即將到期,桑托斯俱樂部自然想榨幹貝利身上最後一點商業價值。

貝利的第一千個進球,就是貝利自己主動策劃的行銷案例。在貝利打進第990球時,廣播電視媒體就開始倒計時,當計數器來到998球時,那場比賽貝利身邊已經站了一群攝影記者,在第999球時,達Gamma的門將因為撲救了貝利的點球,得到的是全場一片噓聲。

終於等到第1000球時,攝影記者、球迷一擁而上,貝利在攝影機前,在混亂中完成了這次行銷事件。而這樣的行銷沒有給桑托斯俱樂部帶來更多利益,當全世界絕大多數人都在關註阿波羅12號的發射時,拉丁美洲的人們關註的卻是貝利的第1000球。連巴西各大報紙,也不得不把頭條分成兩邊,一邊是阿波羅12號的發射,一邊是貝利的第1000球。

而早在1965年巴西著名的環球電視台成立,巴西足壇巨頭阿維蘭熱為了繼續抱緊貝利這顆搖錢樹,擴大他在拉美地區的影響力,完成阿維蘭熱自己的野心,透過不斷談判,阿維蘭熱和環球電視台談下了深度合作,允許他們擁有巴西國家隊比賽的轉播權,紀錄片制作權。在電視轉播年代,這樣具有開拓性的簽約,不亞於我們今天抖音直播世界杯這樣的影響力。

1969年巴西政府上位的梅迪奇將軍,也是來自軍人陣營,但是他本人是一個狂熱的足球迷,這給了阿維蘭熱和巴西足球不少喘息的空間,備戰1970年世界杯巴西又有了大筆資金的保證。錢不是問題,人卻成了大問題,當時的巴西國家隊主教練薩爾達尼亞,甚至一度作出了要棄用貝利的決定。棄用是不可能棄用的,擺明了的國寶,怎麽可能棄用,這時候前國腳,曾作為貝利隊友征戰世界杯的紮加洛站出來,讓這樣一支進攻頗具個人色彩的球隊,出現在第一次采用彩色電視訊號轉播的世界杯上。

決賽中巴西面對的是擁有鋼鐵防線的意大利。在貝利的帶領下,巴西人如跳舞一般,把藝術足球演繹得淋漓盡致,貝利更是一傳一射,最後貝利助攻阿爾貝托的那粒進球,從邊路到中路,更是堪稱足球史上的經典。

離貝利第一次獲得世界杯冠軍已經過去12年,29歲的貝利終於等來了屬於自己的又一屆世界杯,如果說1958年是初露鋒芒,那麽1970年則是完成了球王的加冕。

這是世界上第一支球隊三次獲得世界杯冠軍,貝利也是第一位三次獲得世界杯冠軍的球員,而紮加洛也成為了球員時代和教練時代都獲得世界杯冠軍的第一人。

加冕稱王的巴西隊賽後直接從墨西哥城飛回了巴西利亞,人們就像貝利第一次獲得世界杯時那樣,擠滿了大街小巷,總統府的陽台上,貝利和總統梅迪奇,以及他們身後的巴西國家隊,與樓下的民眾狂歡互動,這是把巴西軍政府執掌的二十多年裏,唯一一次總統府對民眾開放,給疲憊壓抑不堪的巴西人,帶來些許瘋狂的安慰。

而這時的貝利,已經早已不是人民的貝利,也不完全是貝利心中的自己。他再次成為國家形象,成為軍政府籠絡民心的具體代表。盡管曾經有那麽一兩次,他曾經試圖表達過對軍政府反對派的同情,但很快這些聲音就被軍政府打造的「偉大的貝利」形象而蓋過,在城市的巨大廣告牌裏貝利的形象和這一串文字被擺在一起:「現在沒人能阻擋巴西這個國家,要麽愛它,要麽離開它。」

但是率先離開巴西的,卻是貝利。

不管是總統梅迪奇,還是已經在1974年成為國際足聯一把手的阿維蘭熱,都在積極挽留貝利再為巴西隊踢一屆世界杯,甚至還直接授意巴西環球電台行銷一個名為「貝利留下來」的活動,等於是把貝利架在民意的火上烤。

沒有人想失去這個金字招牌,能帶來真正真金白銀的金字招牌,要知道1970年世界杯時,貝利臨陣與彪馬的簽約,換來的不僅是彪馬的訂單,更是巴西體育其他方面的合作。這樣現象級的IP,能留一天當然是留一天。

但是貝利或許已經厭倦了。1965年貝利曾在裏約熱內盧的一場比賽後,與美國總統堅尼地的弟弟羅拔-堅尼地有過一面之緣,而八年後的1973年,貝利在白宮見到了時任美國總統理尼克遜,並在足球上簽名,再次讓貝利的出國夢,有了具體的目標。1975年貝利正式簽約當時北美足球聯盟的紐約宇宙隊,這是貝利職業生涯唯一一次在國外俱樂部效力的履歷。

至此,幫助巴西在1958-1970年中,三屆世界杯裏,打造出王朝巴西的兩位重臣,巴西足球幕後政治家阿維蘭熱和獨一無二的球王貝利,都離開了巴西足壇。此後巴西足壇爆發的罷工浪潮,以及八十年代初的「哥連斯民主運動」,巴西足球名宿蘇格拉底隊球員人格平等的抗爭,與阿維蘭熱無關,也與貝利無關。

整個八十年代,沒有了具有統治意味的球王貝利,巴西足壇掀起了紛爭的風暴,這個紛爭的來源就是蘇格拉底效力的哥連泰斯,關於俱樂部主席選舉是否向球迷民主的問題展開了大的討論和紛爭,以往都是在隊長和教練的領導下哥連泰斯球員會選部份代表在酒店集中討論俱樂部主席任職等意見問題,而在八十年代哥連泰斯球迷和蘇格拉底為主的球員,認為球迷也有選舉俱樂部一把手的權力,並試圖動員更多的球迷投票。而這次選俱樂部一把手不僅在足壇內引起巨大反響,在整個巴西社會也引起了巨大反響,從聖保羅選州長開始,再到後來選總統這樣的大人物,也開始分成了秩序派和自由派。而蘇格拉底則作為足球代表堅定站在向國會施壓的人前面,為民主改革吶喊。

蘇格拉底領銜的哥連泰斯民主運動

的確從最後的結果上看,蘇格拉底和他身後的人民,在這次改革吶喊中取得了成果,巴西結束長達二三十年的軍政府時代,1985年巴西二十年來首次誕生了意味民主的平民總統。

但從發展弧線來看,巴西整個社會包括足球屆的問題,並沒有隨著軍政府時代結束,相反由於民主化改革行程推進十分緩慢,即便平民總統上台,並沒有改善巴西經濟陷阱的問題,自由派的強行照搬私有化,反而加劇了本就資源不平等社會,更多方面兩極化的矛盾。

比如自由派的衍生就成了新自由主義國家模式,熱衷大規模實行私有化,敞開歡迎外資進入巴西,而秩序派顯然就是極致追求巴西本土化,希望巴西足球依靠自身重回輝煌,更要命的是這兩極化,往往在巴西足球上都能找到非常擰巴別扭的一一對應,比如1996年巴西足協主席列卡度-特謝拉就和Nike簽署了一向長期秘密商業協定,後來被披露出來贊助十年總計達到了一億六千萬美元,是當時有史以來最大的足球贊助合約,然而同時期的巴西環球電視網,卻對外資的現代化營運置若罔聞,排播巴西足球比賽甚至巴西球隊參加南美解放者杯依然十分我行我素。

這種兩極對立,矛盾激化不僅成了巴西足球一直延續至今的主旋律,還滋生了更多暴力、腐敗和荒誕。就在我們剛才說的時任巴西足協主席列卡度-特謝拉與Nike簽下那麽大的一份合約時,巴西足協在1997-2000年收入暴漲了四倍,而實際分配給巴西足球營運的費用反而下降了,大量的費用用在了哪呢,用在了旅行、酒店、商務招待……反正就是沒有用在足球上。

關於特謝拉奇人奇事,和很多長期執掌南美足球的大佬一樣,像阿維蘭熱、格隆多納,他們一方面是整個南美足球商業化,乃至世界足球商業化的開拓先驅,但另一方面,他們永遠和暴力、受賄、黑色案件有抹不掉的關系。2012年特謝拉作為巴西足協主席受賄案再次塵囂而上,巴西聯邦政府,尤其是總統迪爾瑪·羅塞夫的公眾輿論遭遇極大壓力,迫不得已列卡度-特謝拉辭去了巴西足協主席一職。

翁婿稱霸的南美足球阿維蘭熱和特謝拉

或者說似乎應該慶幸他更早辭職,因為三年後的2015年爆發的FIFA受賄案中,顯然這位前巴西足協主席還是躲過了風頭,盡管如此,在聯邦調查局對國際足聯和CBF腐敗計劃的調查中,還是出現了他的名字。在調查中美國當局清楚地表明,特謝拉至少在三筆交易中獲得了賄賂,巴西足球申辦世界杯、Nike的合約,以及出售巴西境內的足球轉播權。

哦對,我這裏還沒說對吧,這位在位巴西足協主席長達二十三年的特謝拉,是前國際足聯主席阿維蘭熱的女婿,特謝拉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不是跟父親姓,而是跟外祖父阿維蘭熱一個姓。

同樣這樣的血緣家族政治也在桑托斯俱樂部蔓延。

1995年桑托斯的新任主席馬塞洛-特謝拉(Marcelo Teixeira)雖然與足協主席列卡度-特謝拉沒有直接親緣關系,但他的父親卻也是前桑托斯主席米爾頓-特謝拉(Milton Teixeira),而就在去年,馬塞洛-特謝拉第三次當選桑托斯俱樂部主席有53%的有效選票,擊敗了他的四名競爭對手,2024年1月1日他再次就任桑托斯俱樂部主席一職。

桑托斯主席特謝拉父子也是家族生意

而在他上上下下擔任桑托斯主席這期間,桑托斯也沒有跑出全球化商業足球和博斯曼法案帶來的時代潮流影響,桑托斯足球、巴西足球逐漸淪為歐洲後花園,如果有心出了像羅比尼奧、內馬爾這樣的球星,那幾年營收爆棚就不斷投資,引入球員,成績在短期內就能看起來光鮮亮麗,天才們出走歐洲,球隊營收下滑,資不抵債,球隊戰績一落千丈,重現輝煌是不可能重現的,一切都是在重復這麽多年以來回光返照的預演。唯一穩定的就是這位桑托斯俱樂部主席的位置,以及他們家族的臉面與鈔票。

回到1983年12月20日夜裏,那是距今已有四十年的一個普通夜晚。放在巴西足協辦公室三樓的雷米特金杯不翼而飛,那正是貝利1970年在墨西哥舉起的雷米特金杯,至今依然是世界足壇一樁巨大的迷案。金杯或許早已被人熔化,又或者流入了我們再也看不到的地下黑市,以及不知道哪位富豪的家裏。

可黃金不管變成什麽形態,都還能保值,但貝利帶來的三座世界杯桑巴精神,以及他背後巴西黃金大發展時代,卻一去不復返。

桑巴藝術足球,到底是足球最終的形態,還是足球史上曇花一現的烏托邦,我們很難下定義,只是當2013年巴西再次爆發大規模集會抗議時,當桑托斯在貝利離世一年後隊史恥辱降級時。我們不禁想起當年貝利在電視上的講話,那是一番呼籲桑巴足球的精神重新團結起來的講話,然而就在街道上,更年輕一代的巴西人發出陣陣噓聲,並大聲喊道,「如果貝利是國王,那我們就是雅各賓派。」

從1983、到2013,再到2023,巴西足球或許早已給了歷史最無奈的答案。

參考文案

【足球是圓的】

【世界杯八十年】

【足球王國巴西】

【南美解放者杯】

【貝利傳】

(已同步做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