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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學術主任:希望明年是俄烏沖突轉折點

2024-07-15社會
據央視新聞報道,烏克蘭總統辦公室當地時間7月8日稱,俄羅斯對烏克蘭多地發動的大規模襲擊造成36人死亡、140人受傷。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烏克蘭多個城市的居民樓、基礎設施在俄羅斯的導彈襲擊中受損。俄羅斯國防部隨後發表聲明稱,烏方稱俄使用導彈襲擊烏民用設施的說法不符合事實。
俄烏沖突已經持續兩年有余。中國常駐聯合國副代表耿爽7月9日在安理會審議烏克蘭問題時表示,持續的沖突已經導致大量無辜平民傷亡、大量基礎設施損毀,引發嚴重人道危機,產生巨大外溢影響,中方對此深表憂慮。
事實上,隨著國際局勢不斷變化,這場沖突何時結束、如何結束再次成為全球焦點。近日,新京報記者專訪了俄羅斯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學術主任安德烈·科爾圖諾夫。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是根據俄羅斯總統令組建的聯邦咨詢機構,致力於研究和分析俄羅斯與其他國家之間的國際關系、外交政策和國際事務。
圍繞俄烏和談的前景、戰場局勢的演變、美國大選和歐洲政治格局變化可能帶來的影響以及中國在這場沖突中的角色,科爾圖諾夫分享了他的看法。在他看來,美國大選後,俄烏局勢可能會發生一些變化。
但對於這場沖突的徹底終結,科爾圖諾夫並不樂觀。他表示,俄烏在如何結束沖突上的分歧難以彌合,美歐對於烏克蘭的支持不會改變,由此要找到一個全面和最終的解決方案非常困難。「我們只能希望明年是一個轉折點,至少在這場沖突的軍事層面上,雙方可能達到一個點,然後決定適可而止。」科爾圖諾夫表示。
俄羅斯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學術主任安德烈·科爾圖諾夫。新京報記者 謝蓮 攝
談俄烏和談前景:
「目前還無法達成全面的協定」
新京報: 俄羅斯總統普京日前表示,俄方支持俄烏沖突迎來「一個徹底、最終的結束」,而不是某種程度上的停火。你認為普京的這一表態釋放了怎樣的訊號?
科爾圖諾夫: 現在很多專家和政客都認為,我們應該分階段處理這場沖突,從停火開始,然後繼續推進,最後也許在很多年後達成一個政治解決方案。普京總統暗示的是,他不相信這種零碎的方法。
我認為他不相信這一點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他認為,即使停火得以實作,烏克蘭方面也很容易打破停火。第二個俄羅斯方面的擔憂在於,這場沖突不僅僅是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問題,也是俄羅斯和西方的問題。俄羅斯需要的是一個全面的解決方案,它解決的不僅僅是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問題,還需要覆蓋整個歐洲層面,觸及歐洲的安全架構。這意味著,我們不僅需要讓烏克蘭人坐在談判桌上,還需要讓歐洲人甚至美國人坐在談判桌上。
這就是為什麽普京總統堅持要求一個全面和最終的解決方案。這樣的解決方案並不容易找到,我認為目前的情況也還不成熟,無法達成這樣的協定。但我希望在某個時候,我們能接近這樣的協定。
當地時間2024年7月9日,烏克蘭基輔,俄烏沖突持續,一處住宅區遭遇導彈襲擊。圖/視覺中國
新京報: 我們也看到,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近日表態,希望透過第三方與俄羅斯進行談判。在6月份烏克蘭和平峰會無明顯成果後,澤連斯基近日還邀請俄羅斯參加下一次的和平峰會。你怎麽看澤連斯基對於和談的表態?
科爾圖諾夫: 早些時候,烏克蘭拒絕與俄羅斯進行和平談判。現在看來,他更傾向於考慮這樣的談判。但可以看到,他仍沒有說直接談判,而是說透過中間人進行談判。
事實上,回顧這場沖突會發現,透過這種間接談判的形式,他們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功,即所謂的「黑海糧食協定」(註:2022年7月22日,俄羅斯、烏克蘭分別與土耳其和聯合國簽署農產品外運協定)。這不是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協定,但雙方都和土耳其、聯合國簽了協定。實際上,它是圍繞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協定,且至少生效了幾個月。
但談到瑞士的(烏克蘭)和平峰會——我不代表俄羅斯政府,但我的觀點是,俄方對此會有很多保留意見。在俄羅斯,他們認為瑞士不再是一個中立角色,因為瑞士同意了(對俄羅斯的)國際制裁,基本上是向西方靠攏。所以,如果還是類似於稍早前的瑞士和平峰會,我認為俄羅斯領導人不會願意參加。
但如果采用一些新的形式,或者在新的地點——譬如一些人提出的沙特阿拉伯、土耳其、甚至中國,讓這一行程由全球南方國家繼續推進,那麽我認為俄羅斯的態度會更加積極。但目前我們尚不清楚下一步可能是什麽,他們將討論什麽,他們希望得到什麽樣的結果。我們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舉行和談,關於下一次的和談存在很多不確定性。
新京報: 也就是說,你認為俄烏和談近期不會有突破性進展?
科爾圖諾夫: 我的看法是,至少在今年11月的美國總統大選之前,不太可能有大的突破,因為拜登政府(在大選前)無法改變其立場、無法表現出更多的靈活性。在美國,這種靈活性會被其政治對手解讀為軟弱的表現,而拜登顯然不想表現得「軟弱」。
同樣的,我不認為歐洲的立場會發生變化。在歐洲,對烏克蘭的支持仍然相當強大。(一些國家)在烏克蘭問題上的疲態可能會越來越強烈,但我不認為歐洲國家會放棄支持烏克蘭。我也不認為俄羅斯領導層會改變其立場。我們不知道戰場上會發生什麽——因為這也是可能促使雙方開始談判的重要因素。我的判斷是,也許到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我們會看到一些變化。
談俄烏戰局發展:
「希望明年是軍事層面轉折點」
新京報: 對於今年俄烏戰場上的局勢,你有怎樣的判斷?有一些西方媒體說,俄羅斯準備發動大規模夏季進攻?
科爾圖諾夫: 目前來看,俄羅斯顯然擁有戰略主動權,它正在緩慢但穩步地推進。這種推進是否會變得更具戰略意義,還有待觀察。
有人猜測俄羅斯可能會在今年某個時候發動大規模攻勢,但這些只是猜測。關鍵在於俄羅斯是否準備好承受巨大損失,因為任何進攻都會有重大損失。而且,我們也不知道烏克蘭的韌性極限在哪裏。我們不知道(進攻)什麽時候會發生,也不知道是否會發生。到目前為止,只能說,我們可能會看到(俄羅斯)持續緩慢推進,而這取決於俄羅斯在戰場上可能面對的機遇或限制。
新京報: 那你認為,這場沖突何時才會結束?
科爾圖諾夫: 沖突何時結束很難說,我們只能希望明年是一個轉折點,至少在這場沖突的軍事層面上,雙方可能達到一個點,然後決定適可而止。雙方需要(就結束沖突)達成一致,但現在我們有兩個計劃,一個是澤連斯基計劃,另一個是普京計劃,雙方很難調和。因為對於這場沖突應該如何結束,雙方有著截然不同的立場。
從普京的角度來說,他希望烏克蘭承認那四個地區(註:2022年9月,頓涅茨克、盧甘斯克、赫爾松、扎波羅熱四個地區公投加入俄羅斯聯邦)是俄羅斯的領土,但澤連斯基不太可能接受這一點——他希望回到1991年前的邊界線。普京認為烏克蘭應該非軍事化、非納粹化,但澤連斯基希望烏克蘭在軍事上更加強大,甚至希望加入北約——這一點普京強烈反對,他認為烏克蘭應該保持中立。目前來看,我們不知道如何才能彌合這些分歧,以及是否有可能彌合這些分歧,因為雙方迄今都不願意妥協。
所以說,我們只能希望明年會是一個軍事上的轉折點,但我們也不能想當然。這場沖突可能會持續更長時間,因為俄羅斯肯定會增加國防生產、增加前線士兵,而烏克蘭也可能從西方獲得更多援助,包括更先進的武器。所有這些因素都可能對沖突的進展產生影響。
從我個人來說,我希望沖突很快結束,但我必須承認,我錯了好幾次——好幾次我認為雙方接近達成協定、沖突即將停止,不幸的是,這場沖突仍在繼續。
談美國大選的影響:
「杜林普若當選可能帶來改變,也存在風險」
新京報: 你正好提到了美國大選,目前拜登與杜林普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如果杜林普重新當選美國總統,你認為這會對俄烏局勢產生重大影響嗎?杜林普此前曾說過,如果他再次當選,他將在24小時內結束這場沖突。你怎麽看他的這一說法?
科爾圖諾夫: 從莫斯科的角度來看,杜林普(當選對俄羅斯的影響)與拜登相比可能有兩個契合之處。首先,在俄羅斯,很多人對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持批評態度。而在美國,杜林普也反對這些。其次,從國家領導人之間的個人互動來看,拜登與普京互動更加困難,因為他對俄羅斯領導人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但杜林普也有缺點,那就是我們無法預測他的表現——他可能更多變,但也可能表現得更強硬。他之前說過,他會推動澤連斯基和普京都參與談判,但如果普京拒絕,他將向烏克蘭投放大量武器,這顯然將改變整個局勢。總的來說,我不會稱杜林普為「支持俄羅斯」的候選人。杜林普當選可能會帶來一些改變,但也存在一些風險。
當地時間2024年7月9日,美國前總統杜林普在佛羅裏達州開展競選活動。圖/視覺中國
新京報: 從美國的對外戰略來看,你認為拜登和杜林普最大的區別是什麽?
科爾圖諾夫: 如果只從一個角度來說的話,拜登關註的是美國的全球領導力,而杜林普支持的是美國優先。杜林普不在意領導力,不在意北約或是其他多邊組織。他認為每個人都應照顧好自己,而美國人應該首先關註美國。
這就是區別所在。拜登很在意美國的領導地位,他希望美國繼續領導世界,希望國際體系回到上世紀90年代的單極格局。杜林普則沒有這樣的意圖。他明白,美國要保持領導地位將付出昂貴代價——美國將不得不拿出大量資源,也許還不得不卷入一些地區沖突。他不想這樣,他想專註於美國的國內議程。
但我想再次強調,我們不應該過分誇大這些差異,因為歸根結底,美國的外交政策是兩黨性的。杜林普和拜登都希望美國繼續保持世界第一,兩人都擔心中國,擔心俄羅斯,擔心中東。因此,(杜林普時期的)基本議程可能仍與拜登執政時期一樣。
談歐洲「右轉」的影響:
「歐洲不會改變對烏克蘭的支持」
新京報: 歐洲近期的議會選舉表明,歐洲極右翼勢力在上升,整個歐洲都在向右轉。你認為這是否會影響到歐洲國家對烏克蘭的支持?更廣泛地說,這會對俄烏局勢產生怎樣的影響?
科爾圖諾夫: 首先,我們要明白,這不是歐洲的普京反對派與普京支持派之間的對決。整體上,歐洲的共識是堅定的,這一點不會改變。即使是歐洲極右翼政黨,他們對俄羅斯也是持批評態度。以意大利總理梅洛尼為例,她來自極右翼政黨,但她是烏克蘭的堅定支持者之一。
歐洲的分歧在於,是否將這場沖突視為歐洲的戰爭。其實站在某些右翼政黨的角度,他們會說我們不喜歡普京在烏克蘭的行動,我們不支持俄羅斯,但這不是我們的戰爭,這不是我們的問題,我們還有很多其他問題要處理——譬如非法移民問題、經濟衰退問題等等。至於烏克蘭,如果我們能夠幫助烏克蘭,那很好;如果我們不能幫助烏克蘭,那也沒辦法。
所以說,歐洲極右翼勢力擴大,可能會改變歐洲的優先事項,但不會改變其態度。目前,烏克蘭問題是歐洲的首要任務之一,但極右翼可能會將其降級為歐洲的任務之一。
6月10日,比利時布魯塞爾,歐洲議會選舉投票情況介紹會現場。統計結果顯示,歐洲議會向右傾斜明顯。新華社發
新京報: 6月25日,歐盟和烏克蘭正式開啟了烏克蘭加入歐盟的談判。你怎麽看烏克蘭加入歐盟的前景?
科爾圖諾夫: 我認為沒有人會真的認為,烏克蘭會很快加入歐盟。有些國家已經等待加入歐盟數十年了,譬如土耳其。而現在開啟談判,我認為這是對烏克蘭的一種政治和心理支持:我們提供了烏克蘭加入歐洲的願景,這將使得烏克蘭在對抗俄羅斯時更加堅定、更加堅韌。但這不會是具體的加入歐盟的路線圖。
一些人認為烏克蘭可能會在2030年左右加入歐盟,但我認為這過於樂觀。我們無法知道20年、30年後的烏克蘭會是什麽樣子,我們不知道烏克蘭政府將控制哪些領土,不知道烏克蘭的政治制度會發生什麽變化。所以現在談論烏克蘭加入歐盟後的影響有點為時過早。
但是,歐盟將繼續支持烏克蘭,不僅支持其在戰場上的行動,還會支持並維護烏克蘭的經濟和社會結構,譬如打擊烏克蘭的腐敗、加強國家治理等。
談中俄關系的發展:
「中俄關系是動蕩世界中的穩定因素」
新京報: 中國一直致力於和平解決烏克蘭危機,並提出了自己的和平計劃。你如何看待中國在這場沖突中的角色?
科爾圖諾夫: 中國表達了對這場沖突的立場,宣布了中國的和平計劃——這不是路線圖,但包含了一些停止沖突的原則。這個計劃涵蓋很多內容,各方都想從中選擇符合其利益的東西。例如,俄羅斯會說,完全支持中國的立場,即西方應該停止向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並取消對俄羅斯的單方面制裁。但在烏克蘭,他們會說,感謝中國支持維護我們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所以,每一方都在試圖以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解讀中國的立場。
我認為,中國也特許以與其他大國就俄烏問題達成某種共識,然後從一些具體行動開始推動問題的解決。例如,在核問題上,我們應如何防止這場沖突演變成俄羅斯和北約之間的核戰爭。
新京報: 今年是中俄建交75周年,普京5月份存取了中國,雙方發表了關於深化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系的聯合聲明。在當前這種動蕩的全球秩序下,你如何看待中俄關系的發展?
科爾圖諾夫: 我認為,在國際格局不斷變化、世界動蕩不安之時,保持一些穩定和持續的關系非常重要。而俄中關系絕對是一個重要的穩定因素,它們也展現出許多積極的動態。譬如貿易,俄中在雙邊貿易方面創下了紀錄。
毫無疑問,俄中關系正在快速發展。但我們不應該低估我們遇到的各種問題,在某些領域俄中關系還可以變得更加多樣化、更加多維。俄羅斯和中國的利益也並不總是一致的。但是,我認為我們可以對俄中關系的未來持樂觀態度,因為兩國都需要彼此。即使拋開地緣政治因素,兩個擁有很長共同邊界的大國之間開展合作、發展良好的關系是非常自然的。
新京報: 今年世界和平論壇關註提高全球安全治理。你認為國際社會應該如何提高全球安全治理?
科爾圖諾夫: 我認為國際社會應該做的和國際社會可以做的是有區別的。在某些情況下,我更希望國際體系發生一些根本性的變化,比如徹底裁軍。但不幸的是,這不是我們近期有可能達成的事情。因此,我們不應該考慮裁軍,而應該考慮建立信任。我們不應該討論集體安全,而應該討論危機管理。
我認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改變勢頭,因為過去幾年積累的勢頭和慣性正在將我們推向深淵。我們需要透過一些微小但非常實用的措施來扭轉這種勢頭,不管是中美關系、中歐關系、中東局勢或是其他,我們需要一些成功的故事,以證明我們即使存在分歧,也能夠攜手合作。但困擾我的是,目前的國際關系正朝著零和博弈的方向發展。而如果世界是一場零和博弈,就很難達成任何各方都能接受的結果。
新京報記者 謝蓮
編輯 張磊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