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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巖松:審視埃菲爾鐵塔作為「高層建築鼻祖」這一身份

2024-08-27社會
【二十城記】立體書影。
一說起法國巴黎,所有人的腦海裏都會想到盧浮宮、鐘樓駝俠、午夜巴黎、紅磨坊……一個充滿藝術色彩的傳奇城市立即浮現在人們腦海。那麽,這個城市的建築是如何體現它與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氣質的呢?
巴黎是一座格局極為明確的城市。19世紀中期,法國塞納區行政長官鄂圖曼男爵執行拿破侖三世的城市建設政策,重新規劃和建設巴黎。城市建築的高度被統一限制,建築顏色、街道立面、城市廣場及各條軸線,形成了極強的城市秩序格局。凱旋門所在的位置有一個圓形環島,有點像古羅馬,發散性的道路與城市多個軸線相連。這些軸線的交叉點,除了凱旋門外,還有巴士底廣場、巴黎大皇宮、巴黎歌劇院等,這一切形成了一種既有藝術氛圍又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城市格局。
巴黎既有藝術氛圍又充滿英雄主義色彩的城市格局。
巴黎的建築大都由淡黃色的石灰石建造,被簡稱為「鄂圖曼式」。建築有著巨大的圓形拱頂,顏色、立面甚至層數基本上都統一。石墻為主的建築立面上開著法式特有的窗戶——一般是豎形長條落地窗。窗戶外往往帶著面積極小的法式陽台,作為休憩和與鄰居、行人交流、街道觀景所用。有些陽台還布有花池,景觀統一、整潔。
建築的一層往往是臨街的商鋪,有咖啡店、麪包店、餐廳等。巴黎街頭有一道獨特的風景,就是幾乎所有的沿街店鋪都會在便道上面朝道路擺上座椅,一年四季,任何時候都有人坐在室外,形成極有意思的「人看人」的空間形態。巴黎人非常樂意跟朋友、同事一起坐在街邊的露天餐廳或咖啡館吃飯、喝酒,形成非常獨特的城市景象。
無論是古典的還是現代的,巴黎街道的店鋪和建築立面都非常精致。由於總體是集中在一個時期規劃建造的,所以城市的整體性極強——就算在城中插入一些特殊的新建築,也不會破壞城市的整體感。需要註意的是,這種和諧的達成是透過對新建築物的尺度——高度和體量的把控,以及嚴格的規劃,而不是透過統一材質或風格而達成的。
沿街底商的咖啡館。
巴黎的另一寶,應是塞納河。這條河蜿蜒穿過城市,河兩岸就是盧浮宮、法國國家圖書館、巴黎大皇宮、奧賽美術館、埃菲爾鐵塔、東京宮……這使整條塞納河也成為城市重要的線性景觀。同時,跨接塞納河兩岸的橋梁也很有特色:有的是幾個世紀前建造的經典石橋,有的是後建的鋼制橋梁。在很多電影中,巴黎的橋都被作為故事的背景出現,【盜夢空間】裏便有巴黎鋼橋「比爾阿克姆橋」的場景。
2024年巴黎奧運會把塞納河作為運動員進入巴黎的儀式通道。大家乘船經過這座城市,市民同時在橋上觀看,這是多麽有創意且浪漫的場景啊!我的藝術家朋友蔡國強曾在巴黎創作一個藝術專案:他在塞納河的觀光船上擺放了50頂帳篷,來自全球各地被選中的情侶可在帳篷內歡聚。這是具有獨特巴黎氣息的行為藝術。
整體感強烈的巴黎老城裏,卻有兩座非常紮眼的建築物,一個是舉世聞名的埃菲爾鐵塔,另一個是巴黎老城裏唯一的高層建築蒙帕納斯大廈。這兩棟建築,都有非常有趣的故事。
很多人知道埃菲爾鐵塔建於1887年,是法國為舉辦世博會而招標的建築。鐵塔的設計師是古斯塔夫·埃菲爾,設計目的是顯示法蘭西帝國的國力。那時候能使用鋼鐵、展示用鋼鐵建造的能力,是國家實力的體現。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埃菲爾鐵塔非常突兀地驟然出現在了巴黎。鐵塔與城市中的低矮傳統建築產生了巨大的視覺反差,甚至引發了300多名巴黎文化界人士的聯名抗議。當時誰也沒想到,今天,鐵塔已成為巴黎甚至法國的標誌。全世界的遊客來到巴黎必到埃菲爾鐵塔打卡,有時還要登頂俯瞰整個城市。
蒙帕納斯大廈的命運就不一樣了。這座高層建築建於1972年,之前,全世界已經開始進行摩天樓的建設。我認為摩天樓的鼻祖是埃菲爾鐵塔。摩天樓的建造顯示了相應的實力,實力的背後其實就是權力和資本的力量。在資本社會,摩天樓已經成為資本主義最顯著的紀念碑。當摩天樓風靡世界後,終於在巴黎市中心建成了這座高樓,但所有巴黎人都在批評它,因為它不僅突兀,而且還醜陋。巴黎人稱之為「巴黎的傷疤」。
被稱為「巴黎的傷疤」的蒙帕納斯大廈突兀地矗立於城市中心。
自此之後,巴黎出了一個規定:巴黎老城不再允許建造任何高層建築;如要建高層建築,只能建在巴黎老城往西大概十公裏的新城區「拉德芳斯」。新城中心建造了「新凱旋門」,與老城中的古典凱旋門在同一軸線上遙相呼應。在新城裏,有一些由鋼和玻璃構造的摩天大樓新建築。現在的巴黎人怎麽對待那座醜陋突兀、被稱作「巴黎的傷疤」的大樓呢?
2016年,巴黎決定要解決「巴黎的傷疤」問題,他們舉行了國際建築設計賽,對「巴黎的傷疤」提出改造計劃,MAD有幸受邀參加並入圍了最後的決賽。我們的提案是透過光學原理改變這棟黑色大樓的外立面,所有周邊的環境都會被反射成與現實上下顛倒的幻象。這個方案被稱為「倒掛巴黎」。從某個特定角度望向大樓,甚至會發現埃菲爾鐵塔被180度上下顛倒,等比例反射出現在大樓立面上。
「倒掛巴黎」方案效果圖。
我向市政府匯報方案時,在圖片開啟的一刻,我聽到了全場的驚嘆聲。大家都被這張圖震驚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那個不可撼動的、人人熟知的地標埃菲爾鐵塔,竟然被倒掛了起來。大概過了幾分鐘,大家才慢慢地從受到的視覺沖擊中緩過神來,開始向我提問:為什麽你要把埃菲爾鐵塔倒過來?我說,你們已經有一座埃菲爾鐵塔了,不能再有一個(正的)。當然,這是一個玩笑。我想表達的是,我們今天質疑「巴黎的傷疤」,就不得不問一個根本性問題——當初為什麽要在這裏建造它?從什麽時候開始,高層建築被賦予了強大的力量和紀念性?而且,我們還一直樂此不疲地追求這層意義?如果不從另一個角度去審視埃菲爾鐵塔是高層建築的鼻祖這一身份,我們還是無法真正反思這個問題。我的作品做出的回答,實際上表現的是對埃菲爾鐵塔的批判。我能感到它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和贊嘆,但我同時也預感到,這個提案最終不可能被接受。
【作者系著名建築師,師從紮哈哈迪德,MAD建築事務所創始人、合夥人,在全球主持設計過一系列地標性建築作品,包括夢露大廈(多倫多)、UNIC住宅(巴黎)、山丘庭院(洛杉磯)和哈爾濱大劇院、嘉興火車站、深圳灣文化廣場以及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洛杉磯在建)等。本文經授權,摘編自其【二十城記】一書中「巴黎:文化復興的底氣」一節,篇幅有刪節,現標題系編者所加。本文圖片均由出品方「活字文化」提供】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