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社會

鄭寧:千年輪回中,「八百裏」洞庭湖為何總是如此「脆弱」

2024-07-12社會
編者按: 自6月中旬開始,湖南遭遇今年以來最強降雨,導致洞庭湖水位持續上漲。7月5日,湖南嶽陽市華容縣團洲垸洞庭湖一線堤防發生管湧險情,緊急封堵失敗後堤壩決堤。決堤發生後,湖南省政府全力開展搶險救援工作,已於7月8日對決堤口完成封堵。7月10日,洞庭湖全線結束警戒水位,琓內積水抽排工作也在持續進行。
此次險情發生後,也引發了大家對洞庭湖水文環境的關註。作為中國第二大淡水湖和湖南的「母親湖」,洞庭湖的演變是一個延續千年的動態過程,「八百裏」洞庭並非一開始就形成的。江水和泥沙一直在持續改變洞庭湖及其周邊的環境,明清以來不斷增加的圍湖造田也對洞庭湖水浸災害產生著影響。幾百年來,在歷朝歷代延續不斷的洞庭湖水災治理中,人們一直在試圖尋找一種人與水的協調與平衡……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鄭寧】
在近年的災害新聞中,洞庭湖的出鏡率相當高。每逢秋冬季節,洞庭湖水位下降,變成洞庭河,甚至是洞庭草原的報道時常見諸於媒體。到了夏季汛期,又常見洞庭湖水位快速上漲,引發水浸災害。今年長江中遊汛情嚴峻,洞庭湖也面臨著重大考驗,牽動國人心弦。
7月8日晚團洲垸洞庭湖大堤決口封堵現場新華社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洞庭湖是「煙波浩渺八百裏」的存在,如此大的湖泊,面對旱澇災害,為何顯得有些「不堪一擊」?調蓄、錯峰的能力在哪裏?在真實的世界中,現實總比理想復雜得多,洞庭湖的前世今生亦是如此。
歷史時期的湖面盈縮
相較於動輒有上億年歷史的山脈,洞庭湖的歷史要短暫得多。先秦時期,如今的洞庭湖區還是河網縱橫的內陸盆地,分布著許多小型湖泊與沼澤。考古學家在中心湖區發現了不少早期文明遺址,而且在時間上存在著很強的連貫性。由此可以推斷,直到商周時期,這裏都沒有出現巨型湖泊。
在戰國時代,湘江、沅江等河流直接匯入長江,上遊來水未能匯聚,自然就沒有形成湖泊的條件。即便是君山附近的洞庭湖,秦漢之際方圓也不超過三百裏。但這種局面在漢末魏晉時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君山附近的洞庭湖開始擴大,還出現了青草湖、赤沙湖等面積較大的湖泊。經過數百年的發展,到了唐代,三大湖泊連為一體,方才成為了唐代詩文中動輒「七、八百裏」的浩渺洞庭湖。不過,根據一些學者的推斷,唐宋時期洞庭湖面約為3500平方公裏,按照裏程計算,應該不足八百裏。
洞庭湖濕地風光圖自網絡
洞庭湖面積的極值出現在哪個時期?學界還存在不同的說法。一種觀點認為,不太重視農墾的元朝是洞庭湖面積的極盛期。據估算,在元成宗大德年間,洞庭湖的面積約五千五百余平方公裏,已然接近八百裏之說。但也有學者根據史料記載,認為洞庭湖面積的最大值出現在晚清道光年間。當時編纂的【洞庭湖誌】記載,豐水期的洞庭湖跨越湖南四府一州,湖面超過六千平方公裏,真正做到了八百裏洞庭的規模。
晚清以後,洞庭湖區的面積總體上呈現縮小的趨勢。按照水利部門的統計,新中國成立時,洞庭湖面積約為四千三百平方公裏,六十年代縮減到三千平方公裏,如今約為二千六百余平方公裏。
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唐宋時代的浩渺煙波,還是道光年間的極限數值,以上列舉的數值都是豐水期的自然湖泊面積。在枯水期,洞庭湖總會出現明顯的萎縮。明朝嘉靖年間已有東、西洞庭湖之說,原因就在於枯水期洞庭湖水面退縮,原本沈入水下的三角洲因而裸露,將洞庭湖分割為東、西兩個部份,呈現為多個湖泊群。
水與沙的形塑
在洞庭湖的衍生過程中,長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浩浩江水從三峽奔流而出,進入中下遊平原地區,需要尋找宣泄洪水的空間。最早承擔這個任務的,是史書中大名鼎鼎的雲夢澤。秦漢以後,隨著雲夢澤的消亡,長江荊江段的河床逐漸形成。這一過程不止是雲夢澤與長江的互動,還同時直接影響了洞庭湖。
隨著雲夢澤的消亡和江北湖泊群的縮小,長江需要新的調蓄空間,南北兩岸都出現了洪水沖決的穴口。隨著北岸的穴口陸續被人力堵塞,長江持續南侵,洞庭湖區的水環境出現了重大改變。一方面,湘江等四條河流匯入洞庭湖,進而由城陵磯匯入長江。另一方面,由於上遊帶來的泥沙,汛期的長江河床逐漸高於洞庭湖,在唐代出現了「江高湖低,江水入湖」的情況。宋朝初年的【太平寰宇記】中,有長江「東流入洞庭」的記載。從此,長江與洞庭湖形成了互動共生的關系。
此後的數百年間,長江與洞庭湖大體維持著平時湖水入江,汛期江水倒灌入湖的樣貌,所謂的調蓄、錯峰,亦由此顯現。但這種平衡存在危險,荊江南岸的穴口使得汛期的江水有更多的通道匯入洞庭湖,大量的泥沙由此進入湖區,使得荊江三角洲向洞庭湖區伸展。這使得洞庭湖的深度逐漸下降、庫容量減少,導致湖區面積持續擴大。
考慮到自唐宋到晚清洞庭湖的演變歷程,盡管江水與泥沙持續改造著洞庭湖的環境,但發展速度並不快。直到19世紀60年代,這種緩慢的互動狀態被徹底打破了。鹹豐二年(1852)五月,荊江區域的藕池堤發生潰決。按照以往的管理,清朝應該調撥人力、武力堵塞潰口。但就在這年年初,太平軍從廣西出發,轉戰湖南、湖北,在年末攻克了武昌。顯然,清朝無心關註長江、洞庭湖。至鹹豐十年,累經洪水之後,南岸的水環境出現了重大變化,出現了調弦、藕池、太平、松滋四口分流匯入洞庭湖的狀態。
清代 洞庭秋月圖
對於長江而言,大量洪水泄入洞庭湖顯然是有利的。由於水量、泥沙都顯著減少,此後幾十年間,荊江河段快速發育,形成了「九曲回腸」的樣貌。但對於洞庭湖來說,「四口江流」可謂是災難。新出現了四條水道不僅帶來了長江水,還裹挾著巨量的泥沙。早在道光初年,有心考察湖廣水利的魏源就發現洞庭湖面臨著嚴重的淤塞問題,當時西洞庭已經因為水淺而難以行船。四口江流湧入洞庭之後,沙與水的脆弱平衡再也難以維持。
根據水利部門的統計,在1958年堵塞調弦口之後,洞庭湖平均每年入湖泥沙量約為1.32億立方米,其中來自長江的三口貢獻了1.09億立方米,占比八成以上。作為洞庭湖最主要的輸出口,城陵磯平均每年輸出的泥沙量僅為0.35億立方米。這意味著,約有七成以上的淤積在了洞庭湖區。
在短時間裏,洪水和泥沙的湧入沖毀了圩田,拓展了湖區的面積。但在持續不斷地淤積之後,原本淹沒在水下的三角洲越積越高,洞庭湖的面積也在短暫擴大之後迅速減小。至20世紀初,曾經方圓數百裏的西洞庭已經大半淤塞,事實上不復存在。伴隨著長江水流與泥沙的匯入,洞庭湖從小到大,又從大到小,可謂經歷了奇幻的輪回。
人與水的協調
如今談論環境問題,人為因素的破壞作用往往尤受關註,洞庭湖亦是如此。面對百年來湖面縮小、湖區淤塞的狀況,圍湖屯墾、破壞植被等人類活動常被視為重要原因。但在更長的歷史行程中,改造環境與適應環境、利用環境往往並列存在,人與水的關系實際上是復雜而多樣的。
在洞庭湖地區,最為頻繁且最受關註的人類活動莫過於開墾湖區。自唐代以來,當地就開始了大規模的農田開墾,有學者統計,僅武陵一個縣,唐代就圍墾四十余萬畝土地。這麽多土地不可能都來自湖面,但在人口南遷、經濟重心南移的歷史背景下,洞庭湖區的農業生產顯然正在走向高潮。按照宋人的記載,北宋時期洞庭湖周邊的不少地方還是荒涼之地,而到了南宋淳熙年間,已是「桑麻蔽野」。由於大規模築垸圍田,官府已經無法按照田畝數量征稅,只能尋找臨時解決辦法。
這種大規模的圍湖造田不完全是民間行動,也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南宋設立了營田大使,任務之一就是推進湖區的農墾。清朝康熙、雍正兩位君主專門關註湖區堤垸,並撥付了巨款資助修堤。為了促進圍墾,清朝還制定了獎懲政策,湖區州縣每年新墾土地百頃以上,地方官可以得到敘升。為了達成這項KPI,有的地方官幹脆把任務攤派到戶,即所謂的「責民認墾」。在鼓勵、督促,乃至是強制手段下,屯墾浪潮可想而知。以當時位於洞庭湖西南的安陽縣為例,乾隆末年登記在冊的官垸、民垸就有六十余處,幾乎達到了「無土不辟」的地步。
有趣的是,盡管明清時期的圍湖屯墾到達了新高峰,但若以道光年間洞庭湖面積最大的統計來看,湖面的盈縮與屯墾的擴張竟然達成了某種一致。一方面,這可能緣於前工業化時代人類有限的生產能力,另一方面則是上文提到的長江的影響。而在長江的影響過程中,人為因素又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沅江市南洞庭湖下塞湖矮圍集中拆除專項整治行動施工現場
洞庭湖的盈縮與來自長江的水、沙密切相關,江水的流向與穴口有著直接的關聯。在魏晉時期,荊江南北兩岸都有不少可供洪水宣泄的穴口,北岸數量可能還要多於南岸。但自唐宋以來,隨著江漢平原的大規模開發,北岸的大量穴口被堵塞。到了萬歷八年,明朝調集人力,堵塞了江北最後的穴口:龐公渡。盡管天啟二年這裏又被洪水重開,但在順治年間,又再度被封堵。
隨著江北穴口的堵塞,荊江洪水只留下了南岸的分流通道,流入洞庭湖成為了必然。在很多當時人看來,江水入湖既減輕了北岸的壓力,又為湖區帶來了可供圩田的泥沙,可謂雙贏。但這也導致洞庭湖區的淤塞愈發嚴重,即便湖區面積有所擴大,實際的容積卻未必能夠增加,使得洞庭湖區水浸災害頻發。
面對由此衍生的問題,人們始終在試圖尋找解決辦法。乾隆中葉,湖廣總督陳宏謀認為百姓私自修築的垸田堵塞了水道,在請示朝廷後,他下令刨毀私圍六十余處,期望以此解決泄洪問題。到了嘉慶年間,湖南巡撫馬慧裕也做了類似的事情,而且拆毀數量更多。
長江與洞庭湖也引起了人們的重視,早在清朝初年,倡導經世致用的顧炎武就撰寫了【開穴口總考略】,提出在荊江北岸重開穴口,透過南北同時分洪緩解洞庭湖的洪災。晚清藕池崩決後,洞庭湖區的災害更為嚴重,終於在官方層面出現了修築荊江南岸堤壩、堵塞藕池口的建議。但這個計劃遭到了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強烈反對,最終未能實作。此後,湖南官員又多次上書,提出了諸如封堵決口、疏通河道,甚至拓寬長江幹流的想法。但在清末的時局下,這些意見只能是「空言號召,歷年無功」。
民國時期,洞庭湖的災害呈現愈演愈烈之勢,人與環境的關系變得更為緊張。為此,湖南地方與國民政府多次進行過研究。特別是從1935年起,長江水利工程總局著手擬定洞庭湖整理計劃,最終在抗戰勝利後的1947年完成了【整理洞庭湖工程計劃書】。這份內容豐富的計劃書是否合理,暫且不談,但實際效果顯然趨近於零。
1948年,洞庭湖區遭遇重大洪災,國民政府方面雖然拿出了疏浚計劃,還成立了中美聯合的復興委員會,甚至與湖南省府簽訂了協定,但最終只是在年末擬定下撥金圓券2.5萬元,用於搶修堤壩。即便這筆款項能夠分毫不少地下撥到地方,等行政院走完層層審批,金圓券到達湖南的時候,只怕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了。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前,所謂的洞庭湖區水利工程,都只停留在想象層面。
在如今的網絡上,常有人主張擴大洞庭湖的面積,認為只要恢復洞庭湖鼎盛樣貌,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無論是從洞庭湖的演變過程來看,還是考慮湖區人與自然的關系,這種機械的復古提議都既不現實,也不可行。千年來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自然環境的變遷存在著復雜的運作機理,其中又牽動著廣泛的利弊取舍,唯有尊重現實、尊重科學,才有可能找到最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