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除夕夜,姥爺一家人坐在堂屋裏吃年夜飯,舅舅攢錢買的收音機裏播放著大家歡樂過大年的新聞,姥爺一家人其樂融融,突然姥爺問:你們聽到狗娃子的叫聲了嗎?
大家都壓低呼吸,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什麽聲音也沒有。大舅舅還特意把收音機的聲音調小了些,還是沒有聽到小狗的叫聲,大家這才又開始吃起飯了。
過了一會兒,在主座上吃飯的姥爺咦了一聲,把碗筷放下來對大家說:我說有狗娃子的叫聲唄,你們扭頭看看門口來了一只啥?
大家扭頭看向了門口,只見雪地裏一只小奶狗站在那裏,眼巴巴地往屋裏看,它的頭上和身上落滿了雪,原本是小黃狗的它像一只長了白毛的狐貍。
姥姥說這只小狗肯定是誰家的大狗下了狗娃子,家裏打的糧食不夠吃,舍不得餵養小狗,把它打發出門了。
姥爺也跟著說:這種小狗都是餓極了才會往離家遠的地方走,咱們村也沒聽說誰家的大狗下狗娃了,估計是後村跑過來的小狗娃。
姥爺說著話已經站起來,拿起穿草鞋時要用到的包腳布,把小奶狗背上和頭上的雪拍掉,這才把它抱到屋裏,從自己碗裏挑出一個餃子,放在地上餵它吃。
餃子雖然有些燙,可是這只小狗娃已經等不了餃子變涼了,連三趕四地給吞了下去,然後又擡起頭眼巴巴地看著姥爺。姥爺一連給小狗娃餵了五個大餃子,它才吃飽了,然後在幹燥的堂屋裏找了個尼龍袋子臥在上邊睡著了。
姥爺說這只狗讓他想起了年輕時候養過的那只大黃,大黃死後姥爺說過以後再也不養狗了,好多年過去了,姥爺確實沒再養狗。大黃是大舅在河坡放羊時看到一只因為缺鈣兩條後腿不會走路,只會像海豹一樣用兩只前腿爬的小土狗,趕都趕不走,在地上爬著也要追著舅舅跑。
姥爺說大黃後來特別懂事,還救過不小心掉進菜園子裏水井中的他。今天這只小黃狗多像大黃小時候,也是餓得顫顫巍巍的。姥姥故意說:你不是說過再不養狗了嗎?姥爺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睡著的小狗娃,對姥姥說:它活不下去了,大年夜來咱們家要飯,怎麽說也得給它一口飯吃。
就這樣姥爺又養了一條土狗,給他起名叫小黃。姥爺說小黃不像曾經的大黃那樣做什麽都積極爭取,兩只後腿缺鈣缺得不會走路,爬著也知道追著人跑著玩。小黃可能是在冬天生出來的流浪小狗仔,是反季節的狗子,性格比較孤僻。
確實是這樣的, 小黃不喜歡人摸它,對陌生人沒那麽友好。吃完食它喜歡窩在姥爺給它搭建的狗窩裏睡覺,姥爺說這都是小時候吃不飽的狗子養成的習慣,習慣安靜,這樣不容易餓。
要是有親戚鄰居到姥爺家,小黃還沒有凳子高呢,就知道站在狗窩門口沖著來人叫,直到屋裏的人聽到動靜出來看看什麽情況。小黃看到家人出來了,它才會消停,又到狗窩裏臥著養神去了。
它特別護家,要是鄰居來家裏借個水盆什麽的,他會盯著人家,下次人家來的時候沒有把東西帶回來,它就不樂意了,沖著人家一直叫個不停。
有次前街的鄰居把鋼篩子借走了,小黃目送她走出家門。第二天她到姥姥家串門,坐在院子裏和姥姥嘮嗑,小黃一直沖她叫。姥姥訓斥小黃這是咱們一個街道的鄰居,你叫啥叫呢!
小黃被姥姥訓斥後,安靜了一小會,還沒過兩分鐘呢,它又沖著鄰居叫了起來。這時候姥姥突然反應過來怎麽回事了,對鄰居說:你是不是忘記把鋼篩子帶過來了,你看我們家的狗記住你拿我們家的鋼篩子了。
鄰居哈哈大笑說我就覺得出門的時候少帶了什麽東西,趕緊回家把姥姥家的鋼篩子帶過來給了姥姥,然後坐下來和姥姥嘮嗑嘮了一下午,小黃再也不沖她叫了。
姥爺喜歡養小動物,是個特別有愛心的人,總是想著法子讓養的狗狗們能吃些好吃的東西。不管在去哪裏,見到坑裏有誰扔的死豬仔,姥爺只要看到是剛扔不久的,就會想辦法把小豬帶回來,還專門弄一個破鐵鍋給狗狗們煮肉吃。姥姥總是說姥爺跑到坑裏撿死豬,也不怕人家笑話。
姥爺還有自己一套理論,他告訴我們:肉很金貴,逢年過節割塊肉,人還不夠吃呢,拿來餵狗這是糟蹋東西,但是人不能吃的肉,狗能降得住,我費點勁,讓狗子過個年何樂而不為呢!
每次姥爺撿到死豬仔,用鍋給它煮肉的時候,一向安靜的小黃會變得特別開心,圍著煮肉的鍋走來走去,等待是如此焦急。煮好後,撈出來冷一會兒才能吃,這個時候總是把小黃饞得時不時地唧唧叫上一聲,不斷地爬高處看姥爺放在桌子上的肉冷得怎麽樣了。
有次姥爺到城裏辦事,回來的時候,看到養豬場的人正在往坑裏丟一頭半大的死豬,起碼有五六十斤重了,姥爺趕緊追上他們,好說歹說把死豬要了回來。
走田間小路到了村子後面,跑回家把破鐵鍋和小黃都帶出來了,就在距離村子四五百米外的田間地頭現場煮起了肉。那時候沒有冰箱,天熱不能存放肉,姥爺幾乎把整個村子的狗子都叫過來了,煮好後一只狗子吃一塊肉。
這些狗子沒有因為搶肉打架,村裏人都說這是個奇跡,還有說我姥爺看著一身正氣,再好吃嘴的狗子們也不敢欺負小狗搶肉吃。
後來狗子長大了,看家護院是一把好手,有次姥爺一家人都去趕會了,家裏的羊在院子裏,有個小偷翻墻跳進院子裏,剛好被小黃逮個正著,上去就是一口。又咬又叫,鄰居聽到了,透過門縫一看,小黃正和小偷打成一團。
鄰居們趕緊拿著搟面杖把大門踹開,這時候又有幾個鄰居來了,把小偷抓了個正著。小偷趕緊狡辯說自己是來走親戚的,看家裏沒人才自己走進去的。
鄰居都說這只狗很聰明,平時家裏沒人,誰要是來了,它就是沖人叫,從來不攆著人咬,你這是翻墻過來的吧,才被咬成這樣。等姥爺他們回來一看,這哪裏是親戚啊,這就是小偷嘛,腰裏還別著鐵嘴鉗子呢。
再後來,姥爺一家人到新疆做生意了,沒法帶上小黃。小黃被一個親戚要走了,在他家養了起來。姥爺在雲南做了十多年生意,經常給姥姥說當時要是趕著馬車過來,把小黃帶上就好了。
那時候沒有電話,有緊急的事情就拍電報。一個打工人一天只能賺一兩塊錢,發電報一個字就得一塊錢,沒有故人去世這樣的大事是不會發電報的。書信是交流的主要工具,也都是揀重點寫的。
姥爺每次給那個親戚寫信,都會問一句小黃怎麽樣了?十年後姥爺在雲南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年齡也大了,想回老家看看。念叨了很多次,總是因為有事忙沒有成行。
有天晚上姥爺做了個夢,夢到小黃臥在老家地裏的那個高高的土崗上,往前邊的路口望。姥爺醒後對姥姥說,咱們回老家養老吧,這邊的生意交給孩子們管。
姥姥非常認可,覺得姥爺說得很有道理,她們就坐了六天七夜的火車回到了老家。先到我們家看了我們,這才回到老家。老家的房子已經破舊得不得了啦,收拾好房子,第二天就到那個把小黃要走的親戚家看小黃。
姥爺和姥姥起了個大早,趕著馬車到了親戚家。那天天氣可好了,微風徐徐,太陽暖暖的。到了親戚家,推開了沒有上鎖的大門。
姥爺一眼就看到了破舊的狗窩,裏面窩著一只毛發斑駁的小黃,小黃看到人進來了,從狗窩裏跑出來,沖著姥爺和姥姥叫,只是因為它已經十三四了,那個叫聲變得沒有以前那麽嘹亮了。
姥爺喊了聲小黃,小黃站在那裏不叫了,呆呆地打量著姥爺,空氣似乎都靜止住了,姥爺說當時他耳朵裏嘰嘰響,一下子什麽都聽不到了。
過了十多秒鐘,小黃才認出姥爺來,一把撲在姥爺腿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哭了起來,是真哭的那種,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了一地。
姥爺想把鏈子給它解開,發現鏈子的扣鎖已經銹得像是焊接在一塊了,怎麽也掰不開。而連線脖鏈上的介面磨出了一個深深的大坑。
從鄰居家借來鉗子才勉強開啟了鎖鏈,鄰居說這只狗從帶回來就沒見它出來過。姥爺要帶小黃到外面走走,當它走到大門口時,猶豫了幾下才敢往前走。有人說這是十多年沒出門,對外面的世界一種本能的恐懼。
把小黃帶回了家,姥爺買了兩只雞,自己燉了一只,給小黃煮了一只,姥爺說就奢侈這一次吧,自己把小黃給錯了人,讓它坐了十年牢,感覺對不起它。
小黃又跟著姥爺了,姥爺每天雷打不動地帶小黃到後山或者田野裏溜達一圈。姥爺以前喜歡吃肉,歲數大了,牙口不好了,吃肉的時候總是挑出肉塊餵小黃。姥姥說姥爺這是暴殄天物,姥爺總是哈哈一笑。這只經歷頗為坎坷的小土狗,終於過了兩年幸福的生活。
要說狗多久才會忘記主人,我想要是你對它好,可能一生都不會忘記你。就像姥爺家養的小黃一樣,十年沒見姥爺,還是能認出姥爺來。它生在後村一戶人家,從來也沒往後村去過;在姥爺親戚家待了十年,從姥爺把它接回家後,它從來也沒往那個親戚家去過。那個親戚來姥爺家,小黃就躲在姥爺家的柴房裏,仿佛再不想跟這個主人了,怕被他帶走。就像人一樣,狗也是有情感的,它多久才能忘記主人?那得看主人對它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