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結)
表姑娘有身孕了,一時間傳遍整個侯府。
本是喜事,卻愁壞了老夫人。
表姑娘容羽還未嫁人,這孩子的父親會是誰?
幾日後,有人來認下她腹中的孩子,又把老夫人給愁壞了。
因著認下這孩子的不止一人。
侯府三公子顧言松前腳剛認下,侯府二公子顧子夜也來認。
老夫人看著容羽,第一次對她發了脾氣:「你來說,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容羽:……
她不過是前些日子家宴時醉了酒,驗身的嬤嬤說她還是清白之身。
兩位表兄在這認什麽?
「祖母,大夫說他診錯了,我並未懷有身孕。」
老夫人沖她冷哼了聲:「你表兄都認下了,你還狡辯什麽?」
容羽:……
她順著祖母的目光看向一旁的二表兄顧子夜,他位高權重,矜貴獨絕,極有威信,口中的話從未有人懷疑過真假。
而這樣一個人手中握著的卻是她醉酒那日穿過的小衣,她有嘴也說不清了。
在顧子夜的凜冽註視下,容羽咬了咬牙,回老夫人:「祖母,我腹中懷著的是二表兄的孩子。」
老夫人神色舒緩了些,笑道:「我就說嘛,大夫怎會診斷錯。」
容羽:……
接下來的幾日她一直躲著顧子夜,直到一日顧子夜找到她,神色認真道:「表妹一直躲著我,如何能懷有身孕?」
1 第 1 章
也好認個臉熟
仁昌二十一年。
隆冬。
簌簌飛雪染白了整座上京城,佇立在皇城暖陽街上的高門大院透著攝人的威嚴,正值用晚膳的時辰,丫鬟婆子們步履穩快,穿梭在恒遠侯府的遊廊小道間,時不時對一旁拿著掃帚清掃雪地的小廝‘罵’上幾句:「偷什麽懶,貴人一會兒打這過,滑倒了小心你們的小命。」
被‘罵’的小廝樂呵呵回嘴:「嬤嬤說笑,這麽冷的天兒,貴人哪會出門。」
侯府裏的嬤嬤都是嘴巴厲害的,一句話就堵住了這些人的嘴:「臨近年關,公務繁忙,二公子這幾日可都夜半才回。」
聞言,小廝們手中的掃帚都跟成了精一樣掃的飛快。
漫天飛雪下,侯府後院最靠北側的一處兩進小院裏,時不時傳來少女的談笑聲,為著院中古槐樹下那個胖胖的雪人該帶一頂紅帽還是藍帽‘爭吵’了起來。
幾番言語,還是身著藕荷色狐裘的少女占了上風,將一頂紅色絨帽戴在了雪人的頭上,另一少女不但不惱,反倒笑著稱贊起來:「難怪表妹非要跟我爭,這雪人膚白,就該配紅帽。」
姑娘家不惱,一旁候著的兩個婢女卻個個冷了臉,相視一望,低聲嘀咕:「咱們五姑娘別說在侯府,就算是在整個上京城,多的是小姐們奉承討好,這表姑娘倒是,為著雪人頭上的一頂帽子還和咱們五姑娘爭了起來。」
另一人接話:「可不是嘛,寄人籬下就該有寄人籬下的作態。」
容羽和恒遠侯府五姑娘顧書瑤在院中玩的累了,坐在屋內炭盆前取暖,因著屋內室外溫差過大,兩人的小臉都紅通通的,顧書瑤用了口蜜茶,與容羽說道:「表妹臥床近半月,今兒可玩盡興了?」
顧書瑤雖喚容羽表妹,實則她只比容羽大上幾日,容羽從揚州一路輾轉來到上京,又是走水路坐船,又是轉陸路做馬車,人到了上京就病倒了,這些日子顧書瑤常來陪她解悶。
容羽拿了瓣一旁烤好的柑橘,沒等她說話,身著暗色對襟棉襖的婢女匆匆小跑進屋內,額發間的細雪瞬時便被屋裏的熱氣消融,她面帶愁容想要跟自家姑娘說急事,卻見五姑娘也在,一時楞住,又給憋了回去。
顧書瑤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容羽,打趣道:「表妹這是有什麽我不能聽的秘密?」
容羽小口小口將口中的柑橘嚼完,示意婢女可以說。
婢女名為花一,是跟著容羽從揚州過來的貼身丫鬟,年紀不大,得了自家姑娘的話,開口道:「姑娘,咱們派去的人尋了不下十遍,依舊未尋到。」
花一見姑娘聽完後面色泛白,搓了搓涼冰冰的手寬慰著:「興許是大雪蓋了路,過幾日就尋到了。」
容羽自十一月初便從揚州出發趕往上京,一路上變故不斷,雖是盡不如人意,這條小命倒是沒丟,只是,丟了個比她命還重要的物件。
自十歲起,她便有寫手劄的習慣,過了年關她便十七,如今已是寫了整整七年的手劄,那麽厚厚的一本,卻是在保住小命的時候給弄丟了。
手劄上,不只記錄了她的日常瑣碎,還有許多女兒家的小心思,總之,樁樁件件她都不想被人看到。
最要命的是,她以為那手劄就是她的命根子,絕不會丟,還在每頁紙張的一角寫下了她的小名,如今唯一慶幸的,還好是小名。
她將這事跟顧書瑤簡單說了。
顧書瑤沈沈嘆了聲,握住容羽的手:「表妹別急,待明日跟祖母請過安後,咱們去顧家祠堂拜一拜,興許老祖宗保佑就給找到了,若是尋不到,咱們就求老祖宗保佑,讓撿到表妹手劄的那人要麽是個眼瞎的,要麽就是個大字不識的,」她說著,壓低了聲線:「你不知道,顧家的老祖宗可靈了。」
容羽:……
「聽表姐的。」
顧書瑤在容羽這裏用過晚膳才離開,容羽獨自坐在窗邊,一手拖著小臉,另一只手在窗台落的雪上用指尖百無聊賴的畫著似‘雲雀’的鳥。
怔怔的待了有些時候。
葉一瞧見適才姑娘多用了幾瓣柑橘,又在炭爐處烤了些,用木托盤將柑橘端過來,溫聲說道:「姑娘,你冬日裏愛吃這個,奴婢都給您剝好了。」
窗邊冷颼颼的,屋內窗外兩股氣交融,容羽側過身來,目光在柑橘上落了一眼,雖是這會兒沒什麽胃口,還是拿起了一瓣塞進口中,目光便又隔著窗牖望向遠處。
眼瞧著,天幕越發灰沈,葉一比容羽年長,是容羽母親還在時身邊最得力的婢女,她在一旁勸著:「姑娘,回裏間吧,你的身子才剛剛大好,冬日裏的冷風可不能這麽一直吹。」
容羽不理。
葉一見她這模樣,溫和笑了下,總歸是姑娘不願做的事,她將容羽身上的狐裘又給裹了裹,只給她留一張小臉對著窗外,又轉了話鋒,說起其他事來。
「姑娘來侯府已有半月,也病了近半月,府中人都知老夫人疼愛姑娘,前前後後的都來探看,姑娘從揚州帶來的禮物也都送了出去,不過,適才奴婢收拾東西時看到還有一只古檀木盒子未送出。」葉一話說到這處,頓了頓,看向自家姑娘。
容羽有些心不在焉,隨口問:「還有誰的?」
葉一:「是給二公子準備的禮物,姑娘病著這些日子,只二公子未來過咱們凈音院,也未命下人來瞧過,是以,給二公子準備的禮物一直未送出去呢。」
容羽知葉一是何意。
在上京這座權勢之地,若說經久不衰的世家大族,只有顧家。百年間京中高門大族盡皆衰落,龍椅上都換了七八位皇帝,只顧家的恩寵依舊未變。
更遑論,如今的顧家長房嫡子顧二公子,侯府爵位都拱手讓給大哥,更是陛下最為信任之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書令,朝堂政務都要經他的手。
容羽想了想:「若是怕他怪罪,等下給他送去便是。」
她說的隨意,葉一卻遲疑了會兒,似哄似勸:「姑娘,奴婢是想著姑娘身子已經大好,親自跑一趟,將禮物給二公子送去,也好認個臉熟。」
容羽聞言擡眸看著葉一,澄澈眼眸中明顯透出不願,只淡淡吐出兩個字:「不去。」
她說的堅定,見葉一還欲再勸,容羽便拉住葉一的手,語氣溫和道:「葉一,你想想,我是為何從揚州來上京的?」
葉一輕嘆:「姑娘是不想受制於人。」
從家中逃婚出來的。
容羽:「咱們在侯府雖是寄人籬下,可並不低人一等,若是來到侯府,我還要去討好別人,咱們還不如在揚州生活呢。」
葉一:……
她最怕自家姑娘跟她掰扯道理,自夫人離開後,姑娘從前柔柔的性子裏就如塞了硬石塊,這石塊還時不時的能攻擊人。
她話說的對。
可又不太對。
初來侯府,還是不要得罪人的好。
花一在一旁聽著,也扯了扯葉一的手,笑聲道:「葉一姐姐,你放心吧,咱們姑娘可會哄老夫人開心了呢,初來那日,老夫人見著姑娘,別提有多喜歡了。」
給姑娘住的院子既清靜又布置奢華,灑掃丫鬟來了四個,老夫人還從自個院子裏的得力婢女中挑出一位來侍奉姑娘。
姑娘在凈音院裏修養身子這段時日,因著老夫人的喜歡,侯府上上下下都來瞧姑娘,這般的疼愛怕是侯府裏的孫子孫女都沒有。
容羽又在窗台上畫‘鳥’了,眉目認真,卻還不忘著糾正適才花一的話:「沒有哄,我是真的喜歡外祖母,和外祖母在一塊待著,心裏高興。」
葉一輕嘆了聲,看著在窗台上忙活的姑娘,面容白凈,比雪更甚,許是被兜帽將小臉圍的太緊,兩邊臉頰上透著粉,五官精致,眉目間總是透著清淡的氣質,一雙瀲灩澄澈的眸子會勾人。
葉一從不認為女子容顏太過姝麗是件好事,尤其是她家姑娘如今這般處境的。她瞧了會姑娘,溫聲道:「奴婢這就去將姑娘帶來的禮物給二公子送去。」
容羽隨口應了聲。
待葉一出了凈音院,容羽秀氣的眉微動,唇角勾出一抹笑意,吩咐花一:「去,把那壺杏花酒拿來。」
正在給被褥熏香的花一抿了抿唇,乖乖的去給她家姑娘拿酒。
她家姑娘有酒癮,別看年紀不大,倒是個‘小酒鬼’,一日不喝就悶得慌,這些日子生了病,葉一死活不給她喝,可不是憋壞了。
——
葉一提了盞燈走在侯府的遊廊上,臨近年關,侯府上上下下格外熱鬧,侍女小廝們走動不停,時不時還能聽見有孩童打雪仗的笑聲。
她家姑娘喜清靜,住在侯府最北面的凈音院,聽聞二公子也是個喜清靜的,住在侯府南面的空無院,也就臨近年關了二公子才常回侯府住著,平日裏多在陛下賜下的府邸住。
葉一幾乎是繞了大半個侯府才來到空無院,門口守著的侍衛聽明她的來意,步履穩健的去了裏院通傳。
片刻後,一個長相斯文清瘦的男子走出來,面帶笑意極為有禮,他接過葉一手中遞來的古檀木盒,溫和道:「表姑娘有心了,雪天路滑,勞煩姐姐跑一趟。」說著,男子將適才一直拿在手中的錦盒遞在葉一手中,極為客氣:「我家公子公務繁忙,聽聞表姑娘長途跋涉落了病,又水土不服,這錦盒裏是上好的老參,還望姐姐照顧好表姑娘。」
葉一淺笑回禮,接了過來。
來到恒遠侯府也有段時日了,葉一因著年長,思慮多些,對這上京城裏的高門大院也逐漸適應,她從空無院一路回去凈音院,天寒地凍,也算是想明白了,恒遠侯府簪纓世家,家風嚴謹,適才那位,應是二公子身邊的侍從,規矩禮儀面面俱到,卻是僅有客氣。
僅是身邊一個侍從就如此傲氣,不知這二公子又是生的何等尊貴,她們來了侯府這麽些日子,卻是從未一睹二公子神顏。
只是聽聞,那是位如謫仙般的人物,身在朝堂汙濁之地,獨得一身矜傲凈澈之骨。
——
凈思這邊將葉一送來的禮物收進庫房,也沒打算著跟他家公子言說此事,慣來如此,給公子送禮的人太多,他只需酌情收下並回禮就是。
凈思去爐邊煮了茶,茶香清新,是他家公子最愛喝的龍泓茶,他腳步極輕,手中杯盞剛落,他家公子一邊提筆落字,倒是極為罕見的問了句:「何人?」
凈思有些未料到,怔了一下才回:「是表姑娘身邊的婢女,說是從揚州來的時候帶來的禮物,給公子送了來。」
2 第 2 章
把公子的心給偷走
凈思話落,再沒了回應。
一盞茶後,門邊響起急促的話語聲:「公子,雲燭有事求見。」
顧家長房嫡子,單名一個慕,表字子夜,他手中紫毫筆落下最後一字,嗓音清冽:「進來。」
雲燭帶來了一身風雪,雖是在屋外將身上的雪已抖落幹凈,可眉目間在入了書房後依舊綴上水珠,周身散著寒氣,雙手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奉在顧慕書案前:「公子,屬下查探幾日,只在那條回蜀地的路上發現了這個。」
那是一本厚厚的冊子,幾乎與書案上的青玉盞持平,一眼看上去有些濕濕的,應是被撣去霜雪後被雲燭塞進了懷裏,顧慕擡手接下,修長指節掀開了一頁。
他微微蹙眉。
只是掃視了片刻,就將這本厚厚的冊子放在了書案一角:「下去吧,讓暗衛繼續查。」
「是。」
凈思在一旁看的有些雲裏霧裏,公子怎地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這厚厚的冊子裏到底寫了些什麽?
怎好似有股姑娘家常用的香料氣息。
——
凈思前後腳跟著雲燭走到院中,擡手在雲燭右肩上拍了下:「外面天寒地凍的,你這幾日不在,我給你留了酒。」
雲燭生了一張‘死人臉’,平日裏極少有神色變化,他瞥了一眼凈思,又望了眼書房窗牖裏透著的明亮燭火,身姿頎長的男子正坐在書案前處理公務,雲燭冷冷道:「公子還在忙。」
凈思笑他:「放心吧。」
二人跑去後罩房裏一個吃酒,一個吃肉。
雲燭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眉頭皺著問凈思:「你怎麽這麽愛吃肉,像是街上餓了十來天的叫花子。」
凈思口中嚼著還飄著熱氣的烤羊肉,舌頭伸出舔了舔唇邊,將沾染在唇角的肉給舔進來,呵笑著說:「若是順利的話,咱們公子明年就要遁入空門,到時候是要食素的,我這會兒,可不是要吃過癮了才是。」
雲燭看了他一眼。
「公子遁入空門,又沒非讓你跟著。」
凈思:「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雲燭自顧自的飲酒,凈思閑屋內太過寂靜,又道:「咱們公子生的俊朗,天生一張普度眾生的容顏。」
雲燭灌了一大口酒:「可公子也長了一顆冷性薄情的心。」
凈思一邊吃肉一邊反駁雲燭:「你是在說公子表裏不一?這可不是什麽好詞。」
雲燭難得的眉目溫和了一瞬:「用在公子身上總是好的。」
凈思呵呵傻笑,與適才葉一見到的斯文有禮的模樣完全悖離,嘀嘀咕咕的:「我現在只盼著,能有哪位漂亮姑娘把公子的心給偷走,那樣我就可以一直吃肉了。」
——
次日一早,簌簌落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容羽起身後,葉一一邊給她梳發一邊還在耳邊念叨:「姑娘總是有道理的,昨夜裏的杏花酒喝了便喝了,今兒姑娘病好後頭一遭出門,待會奴婢就算把姑娘裹成個粽子,姑娘也要順著。」
容羽側首看著葉一,有些無奈:「葉一,昨兒的事今兒就別提了,你怎還記‘隔夜仇’呢。」她這會兒倒還理直氣壯的說葉一。
葉一這回也不松口,認真問她:「昨夜那壺杏花酒,姑娘還不承認喝的一滴都不剩?」昨夜葉一從空無院回來,就聞到了酒味,跟她家姑娘掰扯了許久,她家姑娘那張嘴硬如磐石,怎麽都不認。
容羽白皙的手扯了扯葉一的衣袖,揚著小臉對她撒嬌:「好了,等會兒你把我裹成粽子吧,我聽話。」
容羽這些年只聽一個半人的話,一個是她父親,半個就是葉一,葉一是母親身邊的人,自母親離開後,葉一對她悉心照顧,她在葉一這,還算聽話。
葉一毫不留情的將容羽真裹成了粽子,只那張小臉在外面露著,肌膚白皙像是粽葉裏冒出來的糯米,格外的白,還香香的。
她手中抱著湯婆子,剛走出凈音院的門,就聽見如清鈴般的聲音在不遠處喚她。
容羽回身,淺淺笑了下。
顧書瑤身著一身蓮色棉服,身上披了件繡梅披風,腳下的步子想要快些卻因地面濕漉而不得不放慢,容羽看著她,溫聲說著:「不急,慢些。」
顧書瑤生的清秀,在漫天雪白裏,似一只靈動的小精靈,嗓音溫柔的說著:「知道表妹今日也去祖母那裏請安,我便繞了路,和表妹一同去。」
兩個小姑娘一手抱著湯婆子,一手挎著彼此手臂,向著侯府老夫人居住的靜安堂行去,閑聊了一會兒,顧書瑤突然想起了什麽,頗為遺憾:「可惜,今兒一早去給祖母請安,家中男子大多都不在,我還想給表妹介紹一番呢。」
顧書瑤自顧自的說著:「臨近年關,他們一個個的都很忙,尤其是我哥哥,我都好久沒見到他了。」
顧書瑤與顧慕皆是恒遠候顧旭與大夫人所出,顧書瑤從前最是黏她哥哥,可這幾年,陛下給哥哥賜了府邸,雖說哥哥得了祖母的令,常回侯府中小住,可依舊是整日裏都見不到,也就沒那麽黏了。
顧書瑤說完又自顧自的說:「聽爹爹說,還有三日他們就要休沐,到時候府中就熱鬧了。」
——
容羽居住的凈音院與老夫人的靜安堂離得不遠,兩人閑聊間沒一會兒就到了,靜安堂此時除了恒遠候夫人外倒還沒其他人在。
老夫人已近六旬,清心禮佛,侯府中每日來靜安堂請安的人也不過就這幾個,她曾發過話,姨娘們和庶出孫子孫女都不必來。
容羽與顧書瑤前腳剛踏進堂屋,二房夫人雲氏和女兒顧書曼也到了,恒遠候夫人林氏在老夫人身邊侍奉著,打趣著‘罵’顧書瑤:「瞧瞧,你堂姐就知道陪著你叔母一道來,你這孩子,跟只猴兒一樣,一轉眼就瞧不見了。」罵完了就要誇,大夫人又含笑道:「知道表妹今兒也來請安,去陪著表妹一道來,還算是有心。」
顧書瑤沖她母親聳了聳鼻尖。
大夫人林氏出自清流之家,身為一府主母,氣質卓然,端莊矜貴,一襲暗紫色錦衣更顯氣質,容羽先跟老夫人問了安,隨後對大舅母、二舅母也問安。
這是她來到侯府第三次見到她們,第一回見時,她長途跋涉整個人暈乎乎的,第二回便是躺在榻上,如今才算是正式問了安。
老夫人對容羽伸出手來,讓她坐在她一旁,容羽名字裏有一‘羽’字,性情卻並不是很乖,也不知為何,看到老夫人就會覺得很親切,像只貓兒似的乖乖坐在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擡手給她將耳邊碎發挽至耳後,容羽仰著小臉對她笑,看著外祖母耳鬢霜發,許是歲月的沈澱,慈眉善目,常常掛著一張笑臉,可容羽第一次見她時,就瞧出來了。
侯府的人都怕她。
二夫人坐定後,嗓音輕柔對老夫人道:「近幾日天寒,昭兒那孩子感染了風寒,阿濯怕過了風寒給母親,便不來給母親請安了。」
阿濯是二房的兒媳,侯府長子顧離早幾年已娶妻,現與夫人有一男娃,過了年關就要四歲,是侯府如今唯一的重孫子。
若按年歲來算,長房恒遠候比二房大上幾歲,當年恒遠候鎮守邊關,耽擱了娶妻,是以,身為長房嫡子的顧慕在侯府排二。
老夫人聞言,滿臉擔憂:「好生看顧著,那孩子最是皮,別再總是往雪堆裏滾了。」老夫人是知道的,昭兒這幾日沒少讓下人拿他在雪地裏滾雪球,下人哪敢,可耐不住小公子鬧,非要把自個滾成個大胖雪人,不成想,還是生了病。
閑聊了會昭兒,大夫人言笑晏晏對老夫人道:「母親,前幾日府中做冬衣,羽兒病著,兒媳怕擾了她休息,只問了個尺寸,也不知合不合身,」說著,她心疼的看著容羽:「我瞧著羽兒又清瘦了,如今病好,可得好好補補。」
老夫人面目含笑,先是看了看容羽,隨後語調平緩的對大兒媳道:「不合身了讓成衣鋪的人再跑一趟。」
大夫人‘誒’了聲:「成,估摸著明兒就能送來。」
自從容羽來到侯府,明眼人都能瞧出來,老夫人對她比自個的親孫女還要親,大夫人這番話討了老夫人喜歡,二夫人似是想起了什麽,也閑聊似的說著:「好在羽兒路上遇大雪耽擱了行程,聽夫君說前段時間宣城出了事,兒媳算了算,若按揚州到上京的行程,正巧與羽兒趕到一處。」二夫人後怕的嘆了聲:「好在是避開了。」
老夫人頷首,極為虔誠:「上天護佑,羽兒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二夫人本是隨口的話,容羽在老夫人一旁卻是臉色煞白,手中湯婆子都給她攥的死死的,好在顧書瑤接了話過去,才沒有人看出她的異常:「我也聽聞了此事,去處理此事的是我哥哥,表妹就算是碰到了也無事,有我哥哥在呢。」
老夫人若有所思,過了片刻才對著大夫人道:「子夜有幾日未來了,想必是臨近年關,陛下那邊需要他。」
大夫人本想替兒子說上幾句,可老夫人自個把話都說了,她只頷首應了聲:「還有幾日,文武百官休沐,讓子夜好好陪陪母親。」
大夫人和二夫人在靜安堂待了會就回去了,顧書曼也與小姐妹約好去逛街,早早的走了,容羽與顧書瑤就陪著老夫人嘮嗑。
一嘮就嘮了近兩個時辰,在靜安堂用過午膳後才回去凈音院。
進了屋內,花一接過她手中的湯婆子,葉一將她身上的狐裘披風解開褪去,容羽只覺身上一輕,坐在炭盆前,先是用了口解膩的花茶,在老夫人那兒用膳,被投餵了太多,有些膩著了。
葉一將衣服掛在梨檀木架後,又用銅鑷子拔了拔火紅的銀絲碳,試探著問:「姑娘,咱們來到上京城這麽久了,老爺那邊——」葉一眼睛生的亮,一寸不錯的看著自家姑娘的反應。
容羽拿起杯盞又抿了口茶,神色間明顯添了愁氣,室內也因葉一的話靜默了許久,葉一也是犯愁,姑娘逃婚出來,不肯給老爺去信,這會兒老爺指不定怎麽著急呢。
她在心中輕嘆,想來姑娘還在生老爺的氣,正欲起身去做活,聽她家姑娘嗓音低低的:「信在書案上,送出去罷。」葉一聞言,又驚又喜的‘誒’了聲,原來姑娘早就寫好了。
容羽的父親尚在,在揚州做地方官,那裏是她自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家,可她卻在臨近年關了,大老遠的跑到上京城來投奔侯府。
她一直沒告訴外祖母,她其實,是逃婚出來的。
3 第 3 章
表妹如今可適應了
爹爹在她印象中,一直都是斯文敦厚的模樣,自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都會給她,夏日雷雨天氣,爹爹怕她害怕,會在外間整夜守著她,第二日再頂著黑眼圈去忙碌,也曾在雪地裏背著她走了十來個時辰,將她的腳丫子塞進他衣服裏,一點不顧自個腳都凍僵了,就算是他後來想要續弦,也是再三問詢了她的意見。
她自小就羨慕別的孩子,有父母在身邊陪著,所以這些年,外祖母每年都會給她送去書信讓她來上京玩,還會給她將上京城裏時興的玩意都給裝進箱籠裏送過去,她從未答應過外祖母要來上京。
至少,揚州是她的家,她還有父親。
她一直以為,她永遠都不會離開父親的,她渴望著,渴望父親的愛,可,父親的愛也沒有了,什麽都會變的。
她及笄後,常有富貴人家上門提親,只是一直未有心儀的男子,她曾無意聽到過繼母對父親說:「也不知她哪來的傲氣,就連知府家的嫡子都看不上,那可是高嫁,這人啊,得要自知,咱們小官家哪夠她這麽矜傲的,她母親也不過是侯府分支的一個表姑娘,這氣性也不知是隨了誰。」
繼母那天說了很多,父親一句話都未言語。
再後來,繼母未經她同意給她定了親事,是繼母的娘家侄子,在容羽心中,那就是個晦氣東西,不學無術,瘦的跟竹竿一樣,整日流連花樓。
容羽剛知道此事時,一點都不信。
爹爹怎麽可能讓她嫁給這樣的人。
就算到最後,爹爹親口說給她定了親事時,她都堅定的認為是爹爹給她定了別家公子,可,爹爹讓她失望了。
那日,在繼母說綁著她也要嫁時,容羽給了繼母一個大嘴巴子,情緒上湧,帶著這麽多年的委屈與無助,嬌貴的人兒第一次開口罵了人:「他是個什麽東西,也配求娶我。」
「喜歡我的人多了,他給我提鞋我都惡心。」
「整日流連花樓,誰知道有沒有臟病。」
她罵了很多,將自己關在屋裏好幾日,看著那一小摞外祖母送來的書信,第一次動了要去上京的心思。
再三思忖,雖是婚期定在了年後,可她不想再待在那裏,也未顧及就要年關,從揚州走水路坐了一月的船,又轉陸路做了許久的馬車,前後輾轉兩月才來到恒遠侯府。
她知道,她偷偷離開揚州的那天,父親一直在不遠處看著她,可在她心裏,她已經沒有父親了。
葉一出去送信了,容羽想起她從揚州帶來的母親當年的嫁妝,吩咐花一給她拿過來,其實,早在船上時,她就大致看過一遍。
當時覺得很匪夷所思,如今依舊是。母親只是侯府分支的一個表姑娘被養在了老夫人跟前,可她的嫁妝太過豐厚。
豐厚到就算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出嫁也比不得的地步。這些年,爹爹雖是地方六品小官,可他們家是很富裕的,她一直以為是因他們容家本就家底豐厚,如今看來,是母親的嫁妝太豐厚了。
容羽認真的一頁一頁翻看著,母親嫁妝裏的田產鋪子多在上京城,待出了年關,她人在上京,也該去這些鋪子走一走。
——
入了夜,屋內的銀絲碳燃的旺,容羽沐浴過後,身上只著了件繡蓮玉色寢衣,花一給她絞幹了發,嘴巴控制不住的說著:「姑娘身上真香,甜甜的。」
葉一笑她:「你這是饞甜果子吃了?」
葉一當然也知道自家姑娘身上香,不止香,姑娘膚色白皙如雪,她侍奉姑娘時只一觸上,似觸上了軟玉,日後的姑爺絕對是個有福氣的。
軟玉生香。
容羽眉目間也露了笑意,剛沐浴過的嗓音軟軟的:「這些日子我病著,你們也一直未出侯府的門,這上京城繁華熱鬧,明兒我在外祖母那兒,你們就去街市上逛逛。」
姑娘體貼,二人也都笑著應下。
容羽上了榻,本是已有了困意,偏偏躺下後腦中就響起了今兒二舅母說過的話,宣城那裏出了事。
她哪裏是有福氣。
明明就是什麽糟心事都給她碰上。
如今想來依舊心有余悸,躺在榻上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身,楞是一點都睡不下,三角銅獸爐裏的青煙裊裊,夜夜都燃著安神香。
她實在是睡不下,想起今兒顧書瑤與她說過的,侯府顧家祠堂所在之處,有一梅林,這幾日下了好幾場雪,正是賞梅的季節。
她想去瞧瞧,順便折幾支回來放在屋內。
葉一輕嘆:「姑娘,夜色深重,小心再沁了寒氣,明兒午後咱再去。」
容羽不甚在意,葉一在她耳邊叨嘮她也早就習慣,一邊起身一邊道:「月夜賞梅,冬雪未化,更襯的梅如紅櫻,這是意境。」
葉一沒讀過書,不懂這什麽‘意境’,只好侍奉著她穿衣,容羽看著葉一從衣架上提來的厚厚一堆衣服,小眉頭挑了挑:「冬日裏穿衣繁瑣,時辰不早了,拿件狐裘披在外面就是,也無人知曉我裏面是否穿戴整齊。」
葉一:……
反正她家姑娘也不是頭一回這麽幹,便將狐裘給她系上,圍的嚴嚴實實的,還不放心花一陪著,她自個跟著去。
——
月色皎潔,一路提燈過垂花門,繞過數道回廊,葉一雖是對侯府已熟悉,還是忍不住溫聲說著:「侯府真不愧是百年世家,咱們在這繞的都要迷了路。」
容羽淺笑,猶如冬日裏盛放了百花:「左右不過出來走走,多散會步也好。」
穿過一處竹林,頗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妙,果真如顧書瑤所言,冬梅傲雪枝頭,在月色下更顯靈動,容羽將手中湯婆子遞給葉一,徑自鉆進了梅林中。
揚州從未下過這麽大的雪。
母親曾說,她小時候來過上京城,可她不記得,母親是在她十歲那年突然不見的,她一直想不明白,整整十年,母親為何從不回上京城。
在她印象中這是頭一回,在上京看到如此厚實的雪。
腳下鹿皮靴踩在地上‘吱吱’作響,帶動梅枝處的雪花成堆墜落,染了一兜帽的雪,她臥床了這麽些日子,此刻穿梭在梅林間,積壓在心底的陰郁才散去。
容羽在一棵古老的梅樹下停住步子,在伸展出來的一枝梅花處摘了一片,放在鼻尖嗅了嗅,清冷淡雅的氣息。
正欲折梅,忽聞琴音,容羽側首朝著妙音傳來處望去。
夜色已深,何人竟在此處撫琴?
她不敢再上前,初來侯府,不欲張揚,可事不如人願,她正怔在原地聆聽欣賞琴音時,不遠處傳來問話聲:「何人在此?」
容羽咬了咬唇,還是從碩大的梅枝下鉆出,夜色澄亮落在她身上,猶如梅間的精靈,她抿唇望去,瞧見了不遠處的男子,生的斯文有禮,雖文雅,可瞧著又不似府中的公子。
凈思瞧見容羽時,吃了一驚,本以為是府中四姑娘養的貍奴又亂跑了,原是位姑娘,還是個瞧著眼生的,看這生的絕色的容貌,那,便是從揚州來的那位表姑娘了?
凈思上前行禮:「表姑娘安。我家公子在此處撫琴作畫,表姑娘既來了此處,不妨也來吃一盞茶。」
容羽擡眸往遠處望了眼,猜不出是哪位表哥有如此雅興,侯府中的幾位表哥她一個都沒見過,既來了此處,也沒有不去拜見的道理,她溫聲回道:「勞煩引路。」
穿過幾株有些年頭的梅樹,容羽跟在凈思身後,若隱若現的瞧見了不遠處石爐裏的水冒出的氤氳水汽,又透過朦朧霧氣若隱若現的瞧見了坐在那裏撫琴的公子。
瞧不真切面容與五官。
只是,隔得再遠,也能感受到坐在那裏之人周身的矜貴之氣,透著淡漠與疏離,就如這夜間寒入骨髓的冰。
琴音落。
容羽跟隨凈思走至一處梅林繞開的一小塊空地處,上好的銀絲碳在冰天雪地中繞開了一道小路,坐在那撫琴的男子恰到好處的擡眸看向她,眉目間清朗柔和,適才容羽看到的淡漠與疏離似是被霧吹散。
容羽一時間有些懷疑自己適才應是眼花了。
她看著面前的男子,一時間有些發怔,狐裘下的指節攥緊,陷入手心的軟肉裏也不覺得疼,不等她去思考適才看到的哪一幕才是真,凈思恭敬對面前人開口:「公子,表姑娘夜間賞梅,凈思見夜間寒涼,便請表姑娘過來用盞茶。」
凈思自幼跟在顧慕身邊,知道表姑娘既然來了此處,公子定是會見的。
不為了別的,只為著老夫人。
前些日子表姑娘生了病,府中各處不是親自去探看表姑娘,便是命下人去瞧過,唯有他家公子這裏未有任何態度。
這事說來也是。
以公子的性子,這些禮貌自是不會少的,只那日公子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對公子發了話,不可命下人前去問候,須得公子自個親自去。
他家公子自是不會去。
男子神色從容,抱在身前的古琴被一旁的侍女取走,骨節分明的手微揚,示意容羽在他對面落座。
容羽行了一禮,喚了句:「二表哥。」她多少能猜到些,在凈音院修養的這段時日,葉一暗中將侯府中的人都打聽了一遍,她雖不願聽葉一說這些,可整日裏都在那間屋子,多多少少的入了耳。
侯府中最位高權重的一位竟是如此有雅興,深夜在梅林撫琴作畫,她適才的心緒已平,腳步擡起,上前坐在了顧慕對面的蒲墊上。
顧慕嗓音清冽如深泉,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上京不比揚州,氣候溫宜,表妹如今可適應了?」
他給容羽添了杯熱茶推過去。
容羽道謝,回道:「多謝表哥關心,上京氣候雖寒,卻不似揚州濕潤,晴日裏倒是比揚州更暖些。」
顧慕頷首。
冷白指節擡起杯盞飲了口茶。
註意到容羽的目光落在一旁還未晾幹的畫卷處,顧慕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了一張新的絹紙來:「文人墨客喜好觀景作畫,圓月當空,此時的梅林更有意境,表妹若有興致,也可作畫消遣。」
他話語溫和,嗓音清潤,聽不出什麽情緒,容羽從走進梅林就有作畫的心思,看到侍女在她面前擺好了筆墨紙硯,便應道:「獻醜了。」
顧慕輕笑:「不過是尋些樂子罷了,表妹隨心作畫便是。」
夜風微動,吹起細碎雪粒,書案上的檀香絲絲縷縷被風吹散,擺放了一圈的銀絲碳燃的正旺,熱氣如一張大網將此處圍滿。
容羽垂眸作畫間,白皙的額頭上逐漸冒出細密的汗珠,她雖裏面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可葉一給她披的狐裘是今歲才置買的,格外暖和。
一旁的侍女蘭兒見她不止熱,披的這般厚也不方便作畫,眼靈手巧的上前一步,溫聲道:「奴婢幫表小姐將身上的狐裘解下吧。」
容羽作畫投了神,也覺得身上很熱,隨口應下,將自個狐裘裏只穿了件入寢時的中衣之事忘了個幹凈。
4 第 4 章
羞窘
蘭兒的手觸在她狐裘的繩帶處時,容羽恍然驚醒,下意識撤了撤身子,語氣有些慌:「不用了。」
本是已拉動了繩帶的蘭兒手頓住,有些茫然,容羽又道:「此處有風,若褪去了狐裘,難免會著涼。」
蘭兒施禮退去了一旁。
目光卻是在這位表姑娘處多停留了會兒,世人常說‘香汗’,適才她靠近表姑娘時,才真切的體會到了這二字是何意。
容羽只簡單的畫了一枝梅,零散的梅花散亂在地上,她將手中紫毫筆放回筆架時,才註意到,適才她和顧慕飲的茶此刻已變成了酒。
他在飲酒。
聞這味道,是青梅酒。
容羽有酒癮,聞了這味道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好在她動作振幅小,未被邊飲酒邊賞月的顧慕瞧見,容羽受不住這酒香的誘.引,怕一會把控不住跟他討酒喝,便站起身,施禮道:「夜色深重,我先回了,二表哥也早些歇著。」
顧慕聞言看向她,放下手中的杯盞,舉手投足皆顯世家大族公子矜貴之氣,他起身,神色依舊溫和,嗓音噙著淡淡的笑意:「我送表妹出梅林。」
他適才坐在書案前時,容羽就看的出來,他身量高,此時突然起身,澄亮的月光被他寬大的身影遮擋,陰影投落在她身前,瞬間襯的她又小又矮的,像是被獵人籠罩的小狐貍。
顧慕話雖說的輕,卻有一種天生上位者的不容置疑,任你只能聽之為之,容羽雖不喜這種感覺,還是頷首應了聲。
早就等在不遠處的葉一迎上前來,因著顧慕在,葉一只好跟在她家姑娘身後,心裏想著怎麽就在這處碰到了二公子呢。
夜間寂靜,時不時起一陣風吹動梅花與細雪,容羽有些思緒不寧,側首看了眼顧慕墨色寬袍的衣角。
宣城外的那處山林中,也是個落雪天,天地間茫茫一片,她以為她就要葬身在那裏,內心掙紮了許久,求生的本能還是讓她擡起臟兮兮的手抓住了一個衣角。
很明顯,二表哥根本不記得那個臟兮兮的女子是她。
容羽有些陷進自己的思緒中,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走路,本能的去避開向外伸展的梅枝,不經意間會觸碰到樹枝間的雪落下。
顧慕有所察覺,側首看向她。
只聽‘呀’一聲,一枝岔出的粗壯梅枝勾住了容羽身上披著的狐裘,因她思緒不寧,那枝幹力量強勁,直接將她的狐裘給勾了下來。
……
天地間靜了一瞬。
天寒地凍的雪天,澄亮的月光下,身姿窈窕的少女,身上只著了件入寢時的中衣,因被厚重的狐裘壓的歪歪斜斜,隱隱露出了小衣一角,肌膚如雪,融與天地間,那支梅落在她側頸處,也被少女的美襯的黯淡無光。
寒梅香,而她,更甚。
一陣冷風吹過,容羽單薄的身子一顫,從茫然中回過神,慌亂彎身去撿起落在地上的狐裘,她身後的葉一也反應過來,看到她家姑娘彎身時中衣裏的春光更顯,急忙上前擁住姑娘,前前後後不過一陣風的功夫,好似什麽都未發生,又好似發生了太多不可言喻之事。
顧慕腳下步子頓住,看著容羽被她的婢女擁著匆忙走出了梅林。
其實,葉一將她狐裘的繩結系的很緊,適才蘭兒本就稍微解了些她狐裘的繩結,如今又被梅枝掛住,也就落了下來。
凈思傻傻的楞在遠處,直到聽到腳步聲才敢轉過身,走上前看到他家公子神色淡漠,深邃的眼眸太過平靜,知道公子不悅,凈思‘噗通’一聲跪在顧慕面前:「公子,凈思有罪,不知表姑娘存了這般心思,往日裏是無人會在這個時辰來此處的,凈思想著,既然表姑娘來了,公子總是不好趕人的。」
凈思深知犯了大錯,前段時日大夫人的外甥女在府中小住,隔三差五的來與他家公子制造偶遇,為著這事,他不止罰了月銀,還挨了板子。
本是覺得這位表姑娘端莊知禮,又深得老夫人喜歡,瞧著也不似會行此事之人,沒成想,竟是在公子面前如此勾.引。
寒風吹動梅花,肆意飛揚,朵朵花瓣融在一處,在顧慕眼中匯聚成了‘蓮’,只有一瓣,他凝神片刻,看向凈思,嗓音冷沈:「下不為例。」
凈思松了口氣。
——
這邊容羽恨不得能飛回凈音院去,腳下步子生風,直到回了凈音院一張小臉還緋紅,都燒到了耳根子處,白皙如雪的脖頸也紅似冬梅。
容羽褪去鞋襪就爬上了榻,用被褥將自己圍的密不透風,在腦海裏回憶著適才的場景,其實回來的路上她腦袋裏都是懵懵的,這會去想,也只能確定一點,適才,他好似離得她很近。
葉一給她端了杯熱茶讓她喝下,卻是嘆了口氣:「適才咱們走的急,也未與二公子說上一聲,終歸是失了禮。」
容羽:……
一杯茶用完,她也緩過了神,思忖一番:「失禮事小,只願別被人誤解才是。」她話出,葉一恍悟,姑娘第一次見二公子,還是自個跑去的梅林,如此失態,難免會被人誤會。
葉一著了急:「姑娘,明兒一早奴婢就去跟二公子解釋,省的姑娘被人誤解。」
容羽將杯盞遞出去,被熱茶暖熱的小手擡起搓了搓小臉:「不用。這種事只怕越解釋越讓人多心,清者自清,也無須解釋。」她說的坦然,卻是把葉一急壞了。
葉一在一旁苦口婆心的說著,容羽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雪夜,她渾身都冷,濕淋淋的,也臟兮兮的,雖是不停的給自己鼓勁,可還是怕。
她扯住了那個衣角,可那人不但沒有救她,反而是極為冷漠的將衣服從她手中抽開,不帶一絲同情與憐憫,轉身離去。
他甚至,記都不記得她。
今夜,看到顧慕輪廓分明的臉龐時,她就想起了他,壓抑住內心的波動後,卻是也可以坐在他面前心平氣和的作畫。
她從揚州來上京的路上並未被大雪攔路,總歸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在路上遭了難,說出去失真清譽,她便對老夫人扯了個小小的謊。
好在,顧慕也根本不記得她。
容羽聽葉一說了好一會兒話,突然從被褥裏伸出兩只小手扯著葉一的手腕,模樣楚楚可憐:「葉一,給我點酒喝,適才聞到了酒香,實在難耐。」
葉一堅定的搖頭:「姑娘,該歇著了,改日再喝。」
容羽晃了晃腦袋,扯著葉一的手腕不讓她走,撒嬌道:「好葉一,就喝一丟丟,嘗嘗味,好不好?」
如此可人的姑娘一雙透亮的眸子看著她,就算葉一同是女子,也是毫無抵抗力,最終還是取來了酒給她喝。
——
夜裏雖是燃了安神香,容羽還是夢境不斷,早早的沒一點精氣神的醒過來,收拾一番就去了老夫人那請安。
臨近午時,靜安堂裏只有容羽和老夫人在那裏閑話,老夫人身邊的嬤嬤常氏曾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在老夫人身邊幾十年,是老夫人最為信重之人。
她在一旁看著這祖孫二人說笑,神色間也綴了笑意,這幾年,老夫人的身子已不似從前那般硬朗,自表姑娘來到侯府後,老夫人胃口都變好了。
這麽些年,送去揚州的書信一封又一封,各類稀罕玩意也是成箱成箱的送,表姑娘從未松過口說要來上京,如今人是來了,卻是未與老夫人說在揚州遇到了什麽事。
今兒一早,也是奇了怪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前後腳的來跟她打探,問老夫人是如何打算的,誰都能看得出來,老夫人把表姑娘叫來上京玩,是想給她說門好親事,將人留在上京,日後也好常相見。
容羽在靜安堂用過午膳後才離開,常嬤嬤一邊扶著老夫人在院中閑走消食,一邊隨口說著:「大夫人和二夫人今兒一早倒是都問了老奴同樣的話,都很操心表姑娘呢。」
老夫人呵笑了聲:「侯府裏是藏不住事的,昨夜裏羽兒去了梅林,這一大早的,一個個的,都按捺不住了。」
常嬤嬤順著老夫人的意:「老奴瞧著表姑娘人生的好,又端莊知禮,若說這上京城裏最好的男兒,自是二公子。」
老夫人不明態度,只不住的笑。
——
雙林院。
大夫人林亭坐在炭盆前,眉目間染了愁色,時不時瞥一眼只顧翻書卷的夫君恒遠候,嗔道:「不是公務忙,就是坐那翻書,孩子的事一點都不上心。」
恒遠候雖是武將,待人卻頗有文人風雅之士的儒雅,他看了眼夫人,溫聲道:「書瑤是女子,她的事多是你管,哪有我操心的份。」
林亭輕嘆了聲:「你知道,我說的是子夜。」
恒遠候笑了:「他的事,又豈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林亭心中也知,兒大不由娘,她這個兒子如今位極人臣,陛下都要給三分薄面,他的事她若做得了主,早逼著他娶妻了。
林亭心中悶,想起當年的事,對恒遠候說了狠話:「這事你必須得管,子夜娶誰都行,不能是羽兒。」
恒遠候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到夫人跟前坐下,眉目間綴滿笑意:「不過是在梅林說了會兒話,怎得就已經到了娶誰的地步?你這心裏想的太多,羽兒是他表妹,話都不能說了?」
林亭:「不一樣。之前顏兒在侯府時,子夜雖會客氣言語幾句,可不會與顏兒一同作畫,還賞梅。」
恒遠候對夫人的心思很不能理解,他倒是沒瞧出有何不同,之前顏兒在侯府時,子夜對表妹,都一視同仁:「夫人莫多慮,羽兒去了梅林,他總不能將人趕走,而且有母親對羽兒的態度在呢,他總要對羽兒好些。」
恒遠候為了寬慰夫人也是豁出去了:「再說,都是男人,羽兒確實生的比顏兒漂亮,多瞧上幾眼,說上幾句話也是人之常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林亭頓了頓,深覺夫君所言有理。
她輕嘆:「當年容家在上京也是名門望族,可惜,回了揚州老家後,家中愈發敗落,羽兒這孩子被妹妹和妹夫雖教養的不錯,也是個苦命的。」
「不過,這孩子的脾性並不好,骨子裏生來的傲,也太過犟,她母親不見的時候,把自個往屋子裏一關,不吃不喝的,後來硬往嘴裏灌,她也都給吐出來,母親說的沒錯,就是一頭小犟驢。」
提起這些,恒遠候眉頭深鎖,也不言語。
林亭思忖了好一會兒,還是擔心,老夫人對容羽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當初她能為了這孩子逼自己的女兒,如今做出什麽事都不意外。
恒遠候見夫人舒展的眉目又皺起來,急忙打斷她的思緒:「夫人該憂心的,是子夜已及冠二年還不娶妻,不是他娶誰。」
提到這事,林亭就更氣了。
兩年前,顧慕從城外壽安寺回來,極為認真的與她說,鴻源大師給他占蔔,三年之內不能娶妻,否則必有大禍。
為著這事,這兩年她連催都不敢催。
林亭不再憂心兒子會娶誰,這會兒反倒又開始擔心兒子會不會去遁入空門。
5 第 5 章
遇上
午後,容羽和顧書瑤約著一同去長安街上逛一逛,自來到上京城,她還未出過門,剛坐上馬車,容羽就附在顧書瑤耳邊,輕聲道:「能不能先去趟酒樓?」
她悔恨不已。
昨個在老夫人的靜安堂用午膳時,老夫人說起她的小重孫子不小心飲了他爹爹的酒,結果醉了一下午的事。
顧書瑤便順著老夫人的話問容羽:「表妹可會飲酒?」
當時容羽口中剛喝了口粥,打算著咽下再回顧書瑤的話,結果老夫人卻是搶了先:「你表妹才不飲酒呢,你也可別帶她喝,不然祖母可不會饒你。」
容羽看著外祖母對她無比信任的眼神,竟是鬼使神差的說了句:「我不飲酒。」說完她就後悔了,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就難了。
以後,她就逃不掉偷喝酒的命運了。
顧書瑤聽她說了她有酒癮這事,擡手捏了捏容羽的小臉,笑她:「小酒鬼。」
容羽雙手捧著顧書瑤的臉揉了揉:「要替我保密。」
車夫正欲趕車,聽聞外面有話語聲,顧書瑤掀開布簾,欣喜道:「三哥哥,你也要出門嗎,你去哪?」
侯府三公子顧碩是二房所出嫡次子,如今在兵部任職,他騎在馬上,雖是寒冷冬日,在他身上卻能看到春日裏的朝氣,他個頭生的高,五官也極為精致,臉上掛滿笑意:「我去趟城郊軍營,五妹妹和表妹這是要去哪?」
容羽一張小臉在顧書瑤身後,顧碩早就瞧見了她。
顧書瑤:「我帶表妹四處逛逛,三哥哥你去忙你的。」
顧碩對顧書瑤和容羽頷首,雙腿夾.緊馬腹,揚長而去。
顧書瑤直到看不見顧碩的身影才落下布簾,笑意盈盈的扯著容羽的手:「不怕表妹笑話,我就想著日後能找個像三哥哥一般的男子嫁了。」
她打趣容羽:「表妹你呢?你心裏想要嫁的如意郎君是何脾性的?」
這般年紀的小姑娘正是向往情愛的時候,在一處難免會聊到這些事情,顧書瑤問的話,容羽想過,只是,一直想不明白。
有時,就算想明白了,心底也總會有個聲音告訴她,生她養她的母親都可以拋棄她,曾愛她視她如命的爹爹都可以不再愛她,就算她找到了那個想要嫁的人,也不會長久。
愛,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存在。
只可惜,太短暫。
本就沒有誰會一直愛誰,這也就讓她對所謂情愛既渴求又懼怕。所以,關於這個問題,她一直都是矛盾的。
看著顧書瑤期待的眼神,容羽故作想了想:「男女之事,總歸講究一個‘眼緣’,瞧著喜歡,就夠了。」
顧書瑤深覺她的話有道理,腦中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扯著容羽的手興奮道:「待開了春,春闈放榜,我帶著你去‘榜下捉婿’,可熱鬧了。」
顧書瑤說到這事,止不住的笑:「去歲我和好友去捉婿,倒是瞧上了一個男子,當時我問他對我印象如何,他,他當時直接嚇得腿軟摔在地上了。」
顧書瑤咯咯咯的笑:「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是我哥哥也在,他瞧見了,被我哥哥給嚇的,也不知他怕什麽,我哥哥在上京城可是出了名的溫潤公子。」
容羽:……
溫潤公子?
顧書瑤往口中塞了瓣柑橘,繼續說著:「不過,這幾年的才子都悶頭巴腦的,還是仁昌十六年最精彩,那年我哥哥蟾宮折桂,陛下都撫掌稱贊,不過,可沒人敢捉我哥哥這個‘婿’,我們顧家的高門可不是誰都能攀得上的。」
顧書瑤說了一路,直到馬車停在一家酒樓前,顧書瑤帶著容羽上了二樓,跟酒樓掌櫃的約好,何時送到何處,她好讓葉一去取。
逛了首飾鋪子,又逛了脂粉鋪子,還去吃了茶,最後顧書瑤帶著容羽去了桂花巷的墨香書齋,容羽想去買一套筆墨紙硯,之前的那本手劄丟了,她已有好些日子未提筆記事,心裏總是空落落的,要再買上一本才是。
二人剛走進書齋,顧書瑤一雙杏眼生的尖利,此時的書齋裏人並不少,可她還是一眼就瞧見了她哥哥,嗓音含著興奮喚了句:「哥哥。」
顧書瑤扯著容羽的手向著擺放字帖的地方走去,顧慕聞言看過來,他今日身著緋紅官服,腰間佩戴一塊上好白玉,隱約可見雕刻的仙鶴,此刻他神色溫和,眼底掩著似有若無的冷厲之氣,正在翻看字帖。
容羽給他見禮:「二表哥。」那夜梅林的事,她已反復告誡自己,日後與二表哥自是還有見面的時候,若是自個在心裏扭捏,反倒是更不好。
所以,她這會兒大大方方的,好似從未出過那般失態之事,也如她所想,顧慕這般的權臣,從不會將情緒顯露與面,他待人永遠都是溫和的疏離。
容羽與顧書瑤走近後才發現,顧慕身側還站著一人,顧書瑤正欲給她行禮,萱陽公主給她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這裏人多,不必多禮。
顧書瑤就拉著容羽去筆墨紙硯處挑選了。
一邊挑顧書瑤一邊低聲道:「咱們今兒是撞大運了,原本我還擔心咱們兩個剩下的銀子不夠再逛書齋的,如今碰到了哥哥,表妹,多挑些,最好把最近幾年能用上的,都給挑了,我哥哥有的是銀子。」
容羽:……
顧書瑤繼續跟她抱怨:「你不知道,我的月例可少了。」
容羽倒是有些同情她,也低聲道:「日後,你若是要用銀子就找我,待過了年關,我就將我娘留下的嫁妝都好好理一番。」
顧書瑤也沒跟她客氣,一邊應著一邊對一旁的小廝道:「中秋前後,我記得你們書齋有一鑲金嵌玉的硯台,夜間還會發光來著,如今可還在?」
小廝聽聞有人問這件‘鎮店之寶’,心中一怔,嗓音如抹了蜜一樣回著:「在,在呢,姑娘可是要看?」
顧書瑤搖頭:「不看,直接給我裝起來,我要了。」
小廝雖是看這位姑娘穿戴不凡,可畢竟只是個小姑娘,還是好心提醒了句:「姑娘,那方硯台如今賣出一千兩銀子。」
顧書瑤一驚,容羽本以為她是覺得貴了,卻聽顧書瑤開口:「竟是降價了,中秋時還賣一千五百兩呢。」
小廝:……
還不是一直賣不出去,掌櫃的只好降價。
容羽一直陪著顧書瑤,也不去挑自個想要的,倒不是沒有她喜歡的,而是,她不想花顧慕的銀子。
可,若她拿了,等下勢必會與顧書瑤的一起結賬,索性這次就先不買了,她不願欠別人的,再說了,她有銀子,也不需要欠別人的。
顧書瑤瞧出了她的心思,觀著容羽瞧著這些物件的眼神,也大概了解了她的喜好,給小廝指了指:「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三套都給裝起來。」
……
她們這邊挑好,顧慕與萱陽公主也已挑選好,正在讓掌櫃的結賬,顧書瑤見狀,急忙走過去,生怕趕不上趟,讓小廝將適才收起來的都放下,看向她哥哥時突然有些磕巴:「哥,哥哥,我的月例花完了,我,我想要這些。」
顧慕未言語。
是默許她了。
掌櫃的算好公主所購之物的銀子後,又要算顧書瑤抱來的這些,顧慕開口:「分開結賬。」
幾雙眼睛同時都看向他。
萱陽公主生了一張國字臉,頗顯大氣,身上的藏藍披風顯出女子的韻味,她眉目含疑,問顧慕:「中書大人這是何意?」
顧慕神色不變,平淡道:「臣食君之祿,家妹這些物件,自是沒有讓公主殿下破費的道理。」
萱陽公主面露不滿。
又是臣,又是他的家妹。
她看向顧書瑤,頗為強勢:「大人陪著我在這逛了好一會兒,我理應表示感謝,既是大人的妹妹,本公主替她們一同付了。」
顧書瑤與容羽在一旁靜靜看著,不敢說話。
顧慕丟給萱陽公主淡淡的兩個字:「不必。」
待付了銀子,顧書瑤管不得那麽多,和容羽抱著她們的東西徑直回了馬車,直到在馬車裏坐下顧書瑤才嘆了口氣,似是從驚濤駭浪中走出來,對容羽道:「你不知道,萱陽公主整日裏纏著我哥哥,依我看,什麽一同為陛下挑選,都是為了跟我哥哥在一處多待會。」
容羽適才也瞧出來了,萱陽公主喜歡一個人的眼神那麽炙熱,足以讓所有人都能發覺到,容羽其實有些羨慕這樣的人。
敢如此炙烈的喜歡一個人,本身就很厲害。
她柔荑掀開布簾,本是想再看一眼公主的,卻未料到顧慕此時站在書齋門前,正往這邊看,她的眸光不可避免的與顧慕正撞上。
6 第 6 章
過不去
她柔荑掀開布簾,本是想再看一眼公主的,卻未料到顧慕此時站在書齋門前,正往這邊看,她的眸光不可避免的與顧慕正撞上。
容羽有些猝不及防,沖他點了點頭。
又放下了布簾。
馬車走動,萱陽公主往這邊看了一眼,她的宮女說道:「公主,上回侯府的那位表姑娘就想盡了法子勾引顧大人,這回這個您不告誡一番?」
萱陽公主情緒低落,隨口道:「用不著,總歸都得不到他的喜歡。」
——
空無院內,顧慕已褪去官服,從凈室走出,身上著了一件素色中衣,中和了眉眼間的淡漠,他長身玉立,氣質如松如柏,有著這世間絕無僅有的氣韻。
凈思在一旁侍奉著,他見慣了他家公子此時這副冷徹如冰的模樣,在外人看來,公子如山澗的風,如清澈的泉,溫潤謙謹的世家公子,更是人人畢恭畢敬的中書令大人,可他見的最多的卻是公子此時這副模樣。
雲燭進書房稟事,行禮道:「公子,平江王世子的屍首已找到,經查驗,他是被一支銀簪刺在咽喉死的。」
「屬下記得,當時與平江王世子一同的那位女子,發間就戴有一支銀簪,因著屍體隱藏的好,又一連數日連降大雪,一直未尋到那位女子蹤跡。」
雲燭頓了頓:「可以確定那位女子並未去往蜀地,應是來了上京城。」
雲燭稟完退了出去。
凈思在一旁忍不住說道:「這平江王世子命本該絕,公子念在平江王曾有恩於侯府的份上,留他一命,誰知,轉頭就被一女子給殺了。」
顧慕坐在書案前,修長指節拿起了放在書案一角的那本厚厚的冊子。
是一本手劄。
女子的手劄。
一個女子,身量那般單薄,又受了傷,只憑一支銀簪是不可能殺了比她強壯的平江王世子的,顧慕思忖著,翻開了一頁。
——
容羽跟著顧書瑤跑了一下午,著實有些累著了,沐浴後躺在榻上,花一給她揉捏著小腿,容羽不住的說疼。
花一樂呵呵的道:「姑娘,你這小腿若不捏一捏,明兒會更疼,你在府中修養了這麽久,都沒怎麽走路,突然跑了這麽久,哪受得了。」
容羽揪著眉頭‘嘶’了聲,跟花一討饒:「輕些,輕些捏。」花一偷偷的笑,她這力度已夠輕的了,姑娘也太不吃力了。
花一給她揉捏小腿的時間,葉一已經去了侯府北門將酒樓裏送來的酒偷偷的給抱了回來,好在冬日裏身上穿的厚,葉一這一路上才沒被人看到。
剛一走進屋內,院中突然傳來了說話聲,把葉一嚇得差點沒將懷中的酒給摔了,她邊將酒放下邊對著院中問:「是誰?」
「表姑娘,我是蓮草,我家姑娘讓我來給表姑娘送東西。」容羽從床上坐起身,葉一已出了門,抱回來個挺大的古檀木箱子。
葉一開啟來給容羽看,裏面還有顧書瑤給她留的字條,容羽吩咐花一:「取五十兩銀子,給蓮草,就說」她想了想:「拖她家姑娘將這銀子給二表哥,若表姐不願,便留著自個零用。」
花一麻利的就去做了。
容羽看著古檀木盒裏的筆墨紙硯,顧書瑤拿的這幾套,她倒是都很喜歡,一時興起就又跑去書案處寫手劄了。
葉一在一旁與她閑話:「五姑娘竟是花了一千兩銀子買塊硯台,奴婢聽聞府中姑娘們的月例是二十兩,五姑娘可真舍得買。」
容羽淺笑:「她有哥哥疼,也有舅舅和舅母在。」
她話落,葉一和花一都沒了動靜,手中正在忙著的活計也停了會兒,這是她們家姑娘的傷心事,平日裏她們兩個都盡量避著,這會兒卻是扯這上面去了。
葉一扯開了話,提起了酒樓小二送來的酒,說回來的時候差點被老夫人派來侍奉的婉兒給瞧見,還好婉兒並未多問,幾人聊了會,容羽就又上榻歇下了。
結了冰的地面漸漸融化,屋檐上的冰淩不見,轉而成了秋高氣爽的艷陽日,剛剛十歲的小姑娘綁著雙丫髻,一張小臉粉嫩,一蹦一跳著從街市上回來,她給自己買了串糖葫蘆吃,也給母親買了她最愛吃的豌豆糕。
她歡喜的來到母親屋裏,卻見母親坐在妝奩處落淚,小姑娘腳下的步子停了,小臉上的笑意也逐漸淡去,她輕聲哄著母親:「是爹爹欺負阿娘了嗎,阿梵去找爹爹給阿娘出氣。」
母親當時用一種堪稱絕望的眼神看著她,讓她感到害怕,卻還是上前將手中提著的油紙袋遞在母親面前,怯怯的說著:「阿娘,我買了你最愛吃的豌豆糕,很甜,阿娘嘗嘗。」
‘嘭’的一聲,母親將她手中的油紙袋打落在地,小姑娘澄亮的眸子裏瞬間綴滿了淚水,卻在極為忍耐著,不敢去看母親。
還偷偷將另一只手裏的糖葫蘆藏在了身後。
可母親的手掌將她一張小臉捧著,迫使她看向她,攥的她好疼,小姑娘再忍不住讓淚水留下來,她害怕,害怕這樣的母親。
「阿娘,疼——你攥的我疼——」
可,害怕還在繼續。母親的眼裏也滿是淚,她絕望而狠厲的對她說:「是你,都是因為你,我所有的痛苦都是因為你,你的出現毀了我一生,若有一日,我死了,也是因為你,」母親咬牙切齒的罵她,最後將她甩去一旁時,又丟下一句:「你,怎麽不去死。」
‘啊’的一聲,容羽從夢中驚醒,口中含糊不清的喊著:「不是我,不是我——阿娘——」她坐起身,意識到自己適才是在夢中,可那情緒來的太過強烈,抑制不住的嗚嗚哭出了聲。
葉一急忙點了燈,看著自家姑娘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在那裏啜泣,顫顫的抖著如同受傷的貓兒,葉一輕輕拍著她纖薄的背,口中輕喃:「姑娘不怕,都過去了——過去了。」
可只有容羽知道,過不去。
永遠都過不去。
若母親還活著,終有一日或許有解,可若她死了,她這一生都過不去。直到現在,她依舊不明白母親的話是何意。
她為何那般恨自己的女兒?
容羽哭了好大一會兒,最後用了碗安神湯,靠在葉一的懷裏睡著了。葉一輕輕拍著她的手臂,漆黑的眼眸裏滿是心疼。
似在姑娘十歲那年吧,生的糯米團子似的小姑娘就像是變了個人,對誰都排斥,那段時日,她顫顫巍巍的將自己關起來,與誰都不說話,只坐在她的小書案前寫手劄,也是自那以後,姑娘的性子就倔起來,不管對了錯了,都特別有理。
還有了酒癮。
——
翌日一早,容羽就連早膳都是在老夫人的靜安堂裏用的,她醒來的早,洗漱後就去了靜安堂,還把老夫人給驚著了,以為她遇到什麽事了呢。
午時的時候,灰塵天幕又落了雪,前幾日堆在花叢間的雪兒還未化盡,就又鋪天蓋地的來了,容羽不願回凈音院,陪著老夫人用過午膳後還賴著不願走。
老夫人倚在躺椅上,容羽就坐在她身旁,在火爐上烤了柑橘給老夫人吃,一邊剝著一邊隨口問:「祖母,您覺得我娘她還活著嗎。」
老夫人看著她,眉目間綴滿的笑意並未因著她的話而淡去,她想了想:「既是了無音訊,便是還活著吧。」
老夫人目光悠遠,轉了話鋒:「你娘,她自八歲那年就養在我膝下,是個好孩子。」
容羽:「那我娘性情如何?在我印象中,她與父親總是隔三差五的吵架,」她頓了頓,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我若在您面前說我娘的不好,您會生氣嗎?」
老夫人被她這認真的模樣逗笑:「你盡管說,我也想知道些你娘在揚州的事。」
容羽就大著膽子說了:「我娘與父親常常吵架,我有時會很可憐父親,因為阿娘她總是將所有錯事都怨在父親身上,有次,就連院中的樹上有鳥築了巢,阿娘也是將父親罵了一通,說父親為何會招鳥。」
老夫人的笑容依舊在,只是淺了些,她極為溫柔的問容羽:「那她,待你好嗎?」
容羽剝柑橘的手微怔,隨後輕笑道:「好。阿娘她待我是極好的。」她話說的簡短,也未像適才一樣舉例,老夫人是何等聰慧之人,能瞧出來。
她握住容羽的手,似是極為心疼:「孩子,你阿娘她許是嫁去了遠處,又與你父親不合,才會如此,不必在意。」
說完,老夫人又好似想到了什麽:「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小名是我給你起的。」
提起小名,自從母親不見後,就沒人再喚過她的小名了。
老夫人溫聲喚她:「阿梵。」
容羽聽母親提起過,梵為佛家術語,意為溫文爾雅,嫻靜大方,不過,母親未與她說過,她的小名是外祖母給起的,印象中,母親不止從未回過上京,也鮮少在她面前提起外祖母。
容羽:「日後,祖母能喚我小名嗎?我喜歡這個名字。」
老夫人如同老小孩一般笑著應她。祖孫二人的笑聲時不時從屋內傳出,常嬤嬤走進屋內道:「老夫人,二公子來了。」
老夫人聞言,臉上笑意更甚:「子夜來了,讓他進來。」
7 第 7 章
是個好名字。
顧慕一襲墨色圓領襕衫,腰間佩戴的依舊是那塊鶴紋白玉,他步伐沈穩走來,老夫人目光始終瞧著他,她的這位孫子官至中書令,是他們顧家百年來仕途走的最高的一位,在上京城人人稱贊,溫潤如玉顧家二郎。
「孫兒給祖母請安。」顧慕嗓音清冽,神色溫和,噙著淡淡的笑意。
老夫人擡手示意他走近:「聽你母親說,明兒官員才休沐,今兒怎得空過來了?」
顧慕坐在老夫人身側,與容羽一左一右,神色從容回著祖母的話:「孫兒有錯,讓祖母掛心,未盡晚輩之孝。」
老夫人握著容羽的手,對顧慕撇了撇嘴:「瞧瞧,我還未說他呢,就已經把話給我堵回來了。」話雖這樣說,老夫人對這位孫子滿意的眼裏都樂開了花。
顧慕態度倒是懇切:「祖母訓導,孫兒耳聽心受。」
他說的再認真,老夫人又哪舍得真‘罵’他,問了他許多近日裏都在忙什麽,盡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關心。
容羽就在一旁無趣的聽著,好幾次想要跟外祖母說,她先回凈音院了,可好似有些插不上話,只好作罷。
大半個時辰後,容羽如只捉老鼠的貓兒,終於逮到了機會,開口道:「祖母,二表哥,我先回去了。」
老夫人往窗外看了眼:「呦,這雪越下越大,外面又白了。」她嘆了聲:「我也有些累了,子夜,雪天路滑,送你表妹回她院中去。」
容羽正欲開口說不用,顧慕清冽的嗓音回著老夫人:「祖母放心,我會把表妹送回去。」
容羽:……
說實話,那個雪夜,眼前的男人讓她有些害怕,那種怕是身體的本能,是一種滲入骨髓的怕,僅有的幾次與他相視,她只能在那雙深邃眼眸中看到一望無際的黑。
再無其他。
容羽今兒身上穿著的是件與梅同色的狐裘,與雪天格外相襯,葉一給她將披風系好,又將兜帽戴好,暖烘烘的湯婆子遞在容羽手中。
顧慕手撐油紙傘,目光深沈的看著遠處的枯枝,直到容羽這邊‘整裝待發’,他將傘撐過來,容羽跟隨著他的步伐向著凈音院的方向走去。
凈思和葉一遠遠的跟在後面,各有所思。
凈思覺得,真是難為他家公子了,老夫人都發了話,公子不得不去送。
而葉一卻在想,適才她給她家姑娘系繩結的時候,二公子目光遠遠的望去別處,越是這樣,葉一越覺得,在梅林的那夜,二公子定是都看到了。
是心虛的表現。
就算沒看到,姑娘身上的披風掉落的那瞬,有風吹過,少女身上的氣息香甜,她一個女子都聞到了,更何況是二公子呢。
一路上盡是青石板路,有些地方府中下人已經掃了雪,有些地方腳踩上去,發出‘吱呀’的聲響。
繪竹油紙傘下,很是沈默。
容羽想找話說,也不知自己能與他有什麽話可找,正當她心中煩悶時,顧慕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適才聽祖母喚表妹‘阿梵’,阿梵是表妹的小名?」
容羽頷首:「祖母說,是我尚在幼年時,她給起的。」
顧慕:「是個好名字。」
容羽又接過他的話,象征性的問他:「二表哥的字,可也是祖母給取的?」容羽這樣問是有緣由的,在恒遠侯府中,不止幾位舅舅舅母對外祖母言聽計從,就連顧書瑤口中她的這位哥哥也對祖母畢恭畢敬。
她想著,她的小名‘阿梵’取自佛經,而顧慕的表字‘子夜’也是取自佛經,很有可能都是外祖母給取的。
顧慕回她:「不是。是祖父尚在時便對父親留了話,待我及冠,取表字‘子夜’。」他嗓音平糊,讓人聽著很踏實。
容羽從未見過外祖父,只聽母親提起過,外祖父在她只有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母親說過,外祖父是個值得世人敬仰之人。
細簌雪花被風吹動,此刻侯府內雖是處處可見忙碌的下人,這一處倒顯得極靜,容羽居住的凈音院雖是在侯府的最北面,卻是與老夫人的靜安堂相隔不遠,二人走了有一刻鐘,容羽就遠遠的瞧見了凈音院裏的那棵粗壯的古槐樹。
拐過遊廊,青石板上的雪剛被下人清掃過,此刻上面只染了淺淺的一層,容羽腳下有些打滑,下雪天最怕的就是這種薄薄的一層雪,加之青石板本就濕潤,秀麗的眉眼不覺間微擰,腳下步子放慢了些許。
顧慕側首看她,眉心微動,他擡起靠近容羽這一側的衣袖,讓人清心的檀香從他揚起的衣袖處傳來,顧慕看著她,示意容羽可以扯住他的衣袖。
他嗓音清淡,如簌簌的雪:「小心滑倒。」
容羽怔了片刻,思緒又回到了那個雪夜。她掩飾情緒的垂下眼睫,細白指節還是擡起握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嗓音有些低:「謝二表哥。」
一樣的觸感,和雪夜裏她跪在地上扯住的衣角一樣的布料,細膩而舒適,是極少世家才用得起的上好綢緞,袖擺上繡有展翅仙鶴暗紋。
容羽想到這些,不由得緊張,手上就用了力,不過一小段青石板路,上好的綢緞被她攥出了折痕,雖不明顯,卻實在失真雅致。
容羽無心在意,走過了一小段路滑的上坡路後,就如燙手山芋似的松開了,回到凈音院後,還讓花一取來了清水,止不住的洗手,好似手上沾了要人命的毒藥。
容羽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難道,顧慕發現了在宣州城外的那個女子是她?容羽想到這心臟就砰砰跳。
若知道了是她,就會知道死在回蜀地路上的那個男人與她有關。
——
顧慕回到空無院後,徑直進了書房,目光又落在那本厚厚的冊子上,他翻開一頁,在紙張的右下角處,入目是兩個如豆粒般大小娟秀的字跡:阿梵。
他有意試探她的反應。
顧慕微揚衣袖,垂眸看了眼被容羽攥過的地方,雖是此刻已沒有了攥痕,可容羽扯住他的衣袖時,他能感覺到,她是緊張的。
所以,那個雪夜裏,跪在他腳下求他救她的那個女子,是她?
他吩咐凈思:「讓雲燭不必再查害死平江王世子的人,去查一下,表姑娘從揚州來上京的路上可有遇到——」他頓了頓:「可有遇到變故。」
凈思:「是。」
凈思應完後,又小心翼翼道:「公子,夫人讓您去她院中一趟,夫人身邊的清兒還在院中候著呢,公子是去還是——」
——
顧慕來到雙林院時,雖才至酉時,天已全暗了下來,如同棉絮的雪似是要將整座上京城淹沒,枯寂樹幹上積攢的厚厚一層,時不時被風吹落,‘嘭’的一聲落在地面上,又或是落在屋檐。
顧慕在屋門前褪去身上大氅遞在凈思手中,擡步進了屋內,大夫人林亭正坐在炭盆前給夫君恒遠候做護膝,恒遠候是武將,近些年一到冬日,就總是在她面前說腿疼。
她忙活著,本是心中煩悶,看到兒子的這一刻就如堵了的針孔瞬時間將郁悶開啟了,先是命下人給他添了杯他最愛飲的龍泓茶,隨後感嘆了句:「後天就是除夕了,這雪又開始下個沒完。」
顧慕向母親問了安,坐在林亭身側,直言道:「母親找我來,可有事?」
林亭收了收眉目間的情緒,沒直接回他的話,將手中忙活的物什遞出去,又吩咐一旁侍奉的婢女:「給二公子吊的參湯還不快去端來。」
林亭不直說,顧慕也不再問。
參湯端上來後,林亭很欣慰的看著他用參湯,眉目間透著笑意,這兩年來,兒子的事她越發插不上手了,有時候見他一面都難。
「你表妹來侯府也有些日子了,你可見過她了?」林亭是世家貴女,又是一府主母,平日裏無論是在老夫人面前,亦或是上京城裏隔三差五的宴會上,她都應付的遊刃有余。
此刻在自己兒子面前問出的這句話,屬實是有些刻意了。也不知為何,她這心裏沒來由的慌,她在心裏勸著自己,別怕,怕什麽來什麽。
顧慕手中玉勺舀了參湯喝下,頷首道:「見過。」
林亭觀著他的神色,雙手在身前攥緊,唇瓣動了又動,才道:「羽兒也到了說親的年紀,聽聞早幾日她在梅——」
顧慕冷白指節微頓,放下手中湯勺,擡眸看著林亭,打斷了他母親的話:「母親不必多慮,姑母下落不明,祖母待表妹親近些,我亦是把她當作妹妹,與書瑤一樣。」
林亭怔了征,這話也就是,沒有男女之情?
林亭略欣慰又不自然的‘嗯’了聲。
她兒子口中的話向來沒有過差錯,有他這句話,她也就放心了。
林亭剛松了口氣,一道清鈴的嗓音從外面傳來:「我道是誰在母親這裏閑話呢,原來是哥哥,哇,好香的味道。」
顧書瑤一邊褪著狐裘一邊走進來,倒是沒忘了先行禮,坐在母親身邊,讓清兒給她也盛上一碗,不滿的說著:「母親偏心,我來母親這裏,就沒有參湯可以喝。」
林亭捏了捏她的小臉:「你整日裏閑玩,哪像你哥哥,從早忙到晚的,再說了,瑤兒,過了年你就要十七了,該說人家了,註意些儀態。」
林亭此話一出,顧書瑤開始鬧了,扯住林亭的手腕撒嬌:「母親,你,你是在說我胖,我哪有,是祖母說冬日裏要多食肉才扛凍的,」她頓了頓:「對,我也就貼秋膘的時候貼多了。」
林亭笑她:「整日裏跟你表妹在一處玩,把她帶的多吃些才是。」林亭說完心中就一咯噔,怎麽就又提起羽兒來了。
她看了一眼顧慕,見他神色依舊清淡,轉了話題,問顧書瑤:「你哥哥說的那個,什麽三年不娶妻,還剩多久來著?」
顧書瑤正趴在林亭身上撒嬌,聞言一怔,瞄了一眼她哥哥,在母親強勢的眼神註視下咽了咽口水,起身就去用清兒給她盛好的參湯,裝聾作啞。
林亭自顧自道:「還剩一年,那,也該準備著了,待過了上元節出了年關,就在侯府辦一場賞花宴,到時候我先過一遍眼。」
顧書瑤的參湯一碗接一碗,玉勺和玉碗‘叮叮’相撞,與林亭的話語形成一種相合,似是一種極為擾人心的魔音。
顧書瑤時不時的瞥一眼她哥哥,也不知是她心裏有問題還是怎麽著,她看著母親說道哥哥,心裏竟冒出一股幸災樂禍的勁兒。
8 第 8 章
般配
除夕夜,全府上下都在老夫人的靜安堂守歲。
連下了兩日的雪終於有漸停的趨勢,一家人在靜安堂用過晚膳後,熱熱鬧鬧的在一塊閑話,老夫人坐在上首,眉目含笑的看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還有重孫子,樂得嘴巴都合不攏。
平日裏,這些晚輩們都各自去忙時,她還嫌她的靜安堂過於敞闊,顯得孤寂,如今瞧著,倒是小了。
恒遠侯府此時確實熱鬧,恒遠候顧旭與二房顧雲山都有幾房妾室,且都育有子嗣,平日裏老夫人並不讓她們來靜安堂,今兒是除夕,就都來了這處。
大公子顧離在翰林院任職,早幾日也是從早忙到晚,這會兒正陪著母親雲氏和妻子在那閑話,只有四歲的顧昭前些日子的風寒好了,這會兒在靜安堂裏跟個小瘋子似的跑個沒完,一手拉著容羽一手扯著顧書瑤,幾個人在一棵槐樹下堆雪人呢。
三公子顧碩彎身直接將昭兒給舉了起來,小男童‘啊啊’的叫,興奮的不得了,稚嫩的嗓音喊著:「我長高了,阿娘,我比三叔叔還要高。」
顧碩陪著她們玩了會,顧書瑤就跟顧碩討除夕禮物,顧碩生的周正,身上少年氣息濃烈,笑顧書瑤:「哪有跟人討禮物的,五妹妹,等下二哥來了,先去找二哥討。」
這話一出,顧書瑤氣焰就弱了,她哥哥向來不給人準備禮物的。
她沖顧碩輕哼了聲:「三哥哥這是知道都不敢跟我哥哥鬧,故意拿我哥哥壓我呢。」她哥哥雖是瞧著一副朗月清風的模樣,可府中的同輩們都心照不宣的怕他。
顧碩將目光看向容羽,少年朗潤的臉上透出幾分不自然:「這是表妹在侯府過的第一個年節,可有想要的禮物?」
容羽微怔,擡頭看了眼天幕,這會兒時辰還早,他們還要在靜安堂待上幾個時辰,得找些樂子才是,從前在揚州守歲時,她無聊了就拿著爹爹給她做的彈弓打火苗,她與顧碩相視,輕聲問他:「三表哥會做彈弓嗎?」
顧碩聞言大笑:「原來表妹喜歡玩彈弓,這個容易,一會就能做出來。」他話落,顧書瑤喊著:「我也要。」
昭兒也跟著喊:「三叔叔,我也要。」
顧書瑤兩只手捏著昭兒肉嘟嘟的小臉,恨不得將人給提起來:「這小家夥,知道什麽是彈弓嗎,就嚷嚷著要。」
顧碩是習武之人,做彈弓這種小玩意很輕松,不過半個時辰就做了三只彈弓出來,且大小各異,形狀各異。
顧慕來到靜安堂時,顧碩正陪著這三個人在樹下打火苗。
熱熱鬧鬧的,都有些吵鬧了。
四姑娘顧書曼看著他們在這玩的熱鬧,心裏雖癢癢,卻是也沒來湊這個熱鬧,她與顧書瑤不同,就算在侯府裏,也時刻是一副端莊貴女的姿態,看到顧慕來了靜安堂,迎上前去喚了聲‘二哥哥’,隨後將一只荷包遞給顧慕:「這是我閨中密友許尚書家二姑娘托我給二哥哥的,說是除夕禮物。」
顧慕看了一眼,顧書曼怕他回絕,急忙又道:「二哥哥給我個面子,她拖了我好幾回,只要二哥哥收下就是,丟了或是打發下人都隨二哥哥的意。」
這時,老夫人隔得很遠,透過滿院明晃晃的燈火瞧見了顧慕,喚著:「子夜來了,過來,來祖母這。」顧慕擡步向著老夫人處走去。
顧書曼氣極,想要塞給一旁的凈思,凈思急忙躲開,對顧書曼道:「四小姐,公子之前就跟你說過,不要再做這般事,四小姐收回吧。」顧書曼氣哼哼的轉身看了一眼顧慕。
這邊,昭兒和容羽顧書瑤比賽射火苗,他一個小娃娃,哪比得過她們,心中氣不過,吭哧吭哧的就拿著他的那只小彈弓走了。
他小跑著進到屋裏,站在一圈大人中間,漆黑的眸子四下掃了好幾眼,最後像個肉球一樣往他二叔叔懷裏一撲,格外的委屈,奶聲奶氣的:「二叔叔幫我,我比不過她們。」他將手中的小彈弓舉起給顧慕看:「二叔叔瞧瞧,三叔叔給小姑姑做的彈弓大,給我做的小,我自是比不過她們。」
昭兒拉著顧慕的手,跟他撒嬌:「二叔叔,你去幫幫我,幫幫我。」
小娃子知道磨道人,惹了一圈人笑他。
顧慕接過他手中的小彈弓,還不及他的手掌大,起身被昭兒拉著走,來到院中的古槐樹下後,小男童氣沖沖的對她們說著:「我找了幫手。」
說完,頗為得意,可他發現,表姑姑在和三叔叔一同,想要去射屋檐上的冰淩,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小小的個子走過去,扯了扯容羽的衣角,奶聲奶氣的:「表姑姑。」
容羽這才回過神來,先是應了昭兒一聲,隨後喚了聲‘二表哥’。顧碩也跟著喚了聲‘二哥’。
靜安堂裏熱熱鬧鬧了一個多時辰,逐漸也都有些累了,長輩們開始給發壓歲錢,提提這些孩子們的興頭。
老夫人這邊才剛發完,昭兒就在他阿娘懷裏不安分起來,鬧著說他也要發壓歲錢,惹得一屋子的人笑。
他一個四歲的孩童倒是認真了起來,身上穿著喜慶的對襟棉襖,肉嘟嘟的小手在腰間的布袋裏掏了又掏,才只掏出了兩顆李子糖。
這下,屋裏的人都看著他,看他要把這僅有的兩顆糖給誰吃,小家夥倒是絲毫未猶豫,先是小步子極快的走到他二叔叔跟前,遞給了顧慕一顆,隨後又小步子極快的遞給了他表姑姑一顆。
老夫人笑的眼睛都成了一道縫,哄問著:「昭兒說說看,這麽多人,為何就把糖給他們了?」
小家夥跑到曾祖母跟前,樂著小臉一本正經道:「因為二叔叔生的好看,表姑姑也好看,昭兒的糖要給最好看的人吃。」
昭兒的母親阿濯笑著對老夫人道:「祖母,這孩子別看年紀小,可知道事,冬至那日帶他去街上玩,看見生的漂亮的姑娘就喊人姐姐。」
阿濯的話落,老夫人捏了捏昭兒的小臉:「昭兒聰明,且不說是他,人都喜歡生的好看的,尤其呀,這生的好看的人,在一處才般配。」
時間在說笑聲中轉過,容羽坐在老夫人身側,覺得有些打瞌睡,就一個人悄悄去了靜安堂後院的一處幹涸的池塘處,也不知從哪撈來了一只小板凳,坐在那怔怔的出神。
燈火如星,她望著天上月,思緒早已不知跑去了何處。
這個時辰,爹爹應該在飲酒吧。
往年除夕,繼母不愛飲酒,都是她陪著爹爹喝,她酒癮大,有時候爹爹都醉了,她還只是暈乎乎的,也不知,今歲爹爹還飲不飲酒了。
她其實在老夫人身邊坐著時,看著大舅舅一家,二舅舅一家,其樂融融的在一處閑話,心裏說不出來的堵悶,茶樓裏的說書先生沒說錯,越是熱鬧的節日,就會越顯得孤獨。
可,人活在世上,有父母在身邊陪著,不是一件最基本的事嗎?
為何,這對於她來說,成了永遠的奢望。
十歲前,她奢望母親能抱一抱她,曾在無數個深夜,她都想跑去母親屋裏,去和母親睡,可她知道,就算她鼓起勇氣跑去了,也只會被罵上一頓趕回來。
她一直希望他們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街市上閑逛,一起用膳,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
可這樣的場景,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十歲後,她就在想,就算母親不抱她,對她和爹爹態度冷淡,也行,只要母親還在,只要他們這個家還在,就好了。
可她想要的,終歸是不可能實作。
也是十歲後,她開始習慣寫手劄,把想要對母親說的話,都寫在手劄裏,受欺負了,生病了,遇到了些新奇的事了,以及少女初.潮時的尷尬,情竇初開看到了生的俊朗的少年郎。
她開始去偷爹爹的酒喝,聽人說一醉解千愁,她也想試一試,愁倒是沒解,倒是落了個酒癮。
她手肘撐在膝上,仰頭看著天上月。
不知過了多久,似是有腳步聲走過來,容羽這才發覺,她的腳都有些麻了,冬日裏的夜間比她想象中的更寒涼。
她嗓音有些微啞,看著來人輕輕說著:「我腳有些麻了,二表哥見諒。」
顧慕一襲墨衣在她身側停下,腰間佩戴的鶴紋白玉在雪地裏更顯透亮,他從懷中掏出一只彩繪荷包遞過來,嗓音如泉:「壓歲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