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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選吐槽人」呂嚴

2024-07-29新聞

莫名其妙,又莫名好笑,一種新型喜劇正漸成氣候。如果你還沒有看過這種被稱為Sketch的喜劇,可以從【小品的世界】開始。

呂嚴扮演的兒子某天突然感覺異樣:為什麽父母從來都用小品的腔調說話?為什麽所有資訊量大的事都會被總結成四六八句的數來寶?為什麽天大的家庭矛盾都能在13分鐘之內解決——恰好是一個小品的平均時長?

他懷疑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小品,客廳就是晚會舞台,觀眾就坐在電視墻後面,所有人都是演員,而他,覺醒了。鄧帥反串出演的媽媽適時點了題:「像【楚門的世界】那樣?」

如同【楚門的世界】,【小品的世界】的內核是,這世界就是一場真人秀,而笑料全部脫胎於我們熟知的經典小品。作為編劇之一的呂嚴,將中國人無比熟悉的小品變成了造梗倉庫:時鐘從來不走字,春聯掛在客廳裏,大象裝進了冰箱,都2024年了,還有單位分房和座機這種上個世紀的元素。

呂嚴。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如果不是他們的提醒,我們可能還沒意識到,誕生整整40年來,小品已經創造出一套如此獨特的語言和氣質,這種風格甚至滲透進了我們的日常表達。

也正因為此,人們發現小品越來越程式化了,越來越陳詞濫調了,也就越來越不好笑了。但幽默是必需品,現在,看起來新的喜劇出現了。

小品……不好笑了?

【小品的世界】出現在6月28日的喜劇綜藝【喜人奇妙夜】第一期上。這個節目把近幾年對晚會小品的零星調侃推向極致,火爆網絡,至今仍是整季比賽討論度最高的節目。

呂嚴還有一點遺憾:要是能壓縮到12分鐘以內就好了。作品長度16分鐘,他感覺臃腫。「超過6分鐘,你就要把想法放在人物關系上;超過10分鐘,就看劇情發展了。」他對【中國新聞周刊】精確地分析,最完美的喜劇,應該在3到6分鐘之間,就講一個笑話。說歸說,但他根本下不去手再刪掉任何一個段子。

節目最初的啟發,是何歡表演過的一個未播出節目【小品博士】,串燒了大量經典小品元素。與何歡和鄧帥組成「量子力學」喜劇小隊以後,有一天,呂嚴突然來了靈感,給他們打了半小時電話,誰也沒聽懂。一晚上之後,他寫出初稿,「屬於妙手偶得,硬攢很難」。

呂嚴健談,在米未傳媒狹窄的小會議室裏接受采訪,他剛坐下就張羅起來:「要不要來點兒瓜子?聊得不會那麽幹。」接著分發辣條。還沒開始提問,他又搶先說了個段子,讓場子熱了起來。但要想讓他開口解讀自己的作品,卻有著想不到的困難。

關於【小品的世界】,網上出現了不少長篇的嚴肅評論。有人解讀:「說出了一代甚至幾代觀眾對小品的復雜情感:對近年‘看開頭就能猜出結尾’的模式化小品如鯁在喉。」有人心有戚戚:「我也覺得,這個世界並不真實……工作、賺錢、買房、結婚、生子,仿佛像個NPC(遊戲中的工具人),被劇情推著走。」也有人分析:「可以看成一個充滿質詢和諷刺之作,也可以看成一個講述在一座由種種偽飾、謊言、虛假繁榮裝點的‘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裏左沖右突之作。」B站有UP主用一個多小時分析它的內涵。評論架勢之嚴肅,似乎是在評價一部彪炳影史的電影。

呂嚴看了很多評論,他毫不掩飾對這個作品的喜愛和在意。「每個人看到的是自己的人生感受,我很感謝大家善意的喜歡,也感謝批評的意見。」他客套了幾句,但他說他特別討厭向別人傳遞自己的想法,「想法留在心裏就好了,沒必要講出來」。

關於最具有情感沖擊的母親形象,他做了點解釋。在2021年的【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上,他的搭檔薯仔寫出【父親的葬禮】,靈感來自薯仔的真實經歷。他父親偶爾帶一些過去的朋友回家,但他一個都不認識,他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父親以前是做什麽的。薯仔喜歡思考、熱愛深度表達,而呂嚴「不喜歡總結,不喜歡解構,不喜歡思考,也不喜歡規劃」,但薯仔透過作品講述家庭關系,這一點讓他很羨慕。這次借助小品的框架,終於有機會讓他去講母親的力量。

在母親的力量和家庭關系之上呢?砸的那面墻,是電視墻,還是謊言之墻、人生之墻?小品的世界是否隱喻著一個更大的世界?獨自覺醒的人,最終怎麽樣了?

「說得很好,但都是你想到的。」呂嚴笑道,但到底還是透露了點想法,他捋出四個方向:喜劇創作者角度,家庭關系角度,小品之於喜劇的角度,人對於世界的理解的角度。「關鍵的幾個行為,砸墻也好,覺醒也好,每一個特殊的行為裏,這四個方向上一定都有思考。」好不容易終於說起這個作品的復雜構思,馬上又找補回來,「思考我本身有過,都有想過,但是具體想不出來結果是什麽。」

不論思考的終點是什麽,當媽媽在【鮮花】的澎湃副歌中揮起大錘一下接一下砸墻的時候,很多人都在跟著呂嚴一起淚奔。大家都懂了,不管兒子做出什麽離譜的決定,媽媽都願意陪著他。奇怪的是,這回,他明明煽了個大情,卻沒什麽人吐槽。

在新喜劇這場新浪潮中,呂嚴和【小品的世界】的獨特正在於此:它完全以新喜劇的形式,觸及了超越搞笑本身的內核和廣闊的討論空間,擡升了新喜劇表達高度的天花板,而又不因為落於俗套的表達遭到反感。

總有人在探索喜劇的深度,問題不在於喜劇能否表達深刻,而是表達什麽和如何表達。實際上,小品一直試圖走向深刻,只不過當其中一些作品的表達形式落於窠臼,表達的主題總是陳詞濫調和空洞說教,就成了被吐槽的「上價值」和「喜頭悲尾」。當小品的舞台縮小到只剩晚會時,小品也必然要與晚會承擔的功能保持一致,成為試圖符合所有年齡層審美和價值觀的合家歡道具。

「【小品的世界】裏出現的幾個人物是不是給我們留下過深刻印象?這就是它對小品的致敬,我想讓他們重新出現在舞台上,讓人們記得這些經典人物形象。但裏面其實也有很諷刺的東西。」呂嚴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984年除夕夜的春晚上,陳佩斯和朱時茂表演的【吃面條】是國家級晚會上出現的第一個小品,這個除夕夜後來被認作小品誕生之夜。回過頭看,【吃面條】簡潔直接的幽默,其實就有著Sketch氣質。隨後40年,小品給幾代人帶來了快樂,在很多觀眾看來,小品黃金時代可以延續到2009年的【不差錢】。

40年間,經典小品不計其數,類別百花齊放,創造出大量行之有效的喜劇技巧。只不過,其中一部份正在逐漸落後於時代,頑強地在晚會中延續,從而顯得過時,繼而被調侃。「任何東西都不可以拿它最壞的一面來評價,也不能拿它最好的一面評價,」呂嚴拿出慎重的語氣,「做內容的人攻擊性不要太強。」

上圖:【小品的世界】劇照。下圖:【一心一意】劇照。

「天選吐槽人」

「所謂‘小品感’,代表的是不時髦。能總結的,我在【小品的世界】裏都已經總結了。」呂嚴說。在「喜人」的世界裏,「小品感」是非常微妙但又明確的東西,那種感覺一出現,就能立刻被捕捉,遭到定點清除。有時候眼睛盯著搭檔說台詞,也很小品。為什麽一個眼神也很小品?呂嚴回答不上來,但他能感覺到。

對「小品感」的警惕,意味著喜劇風格的叠代。同樣一種風格,很難持續逗樂人們二十年。因為熟悉,因為重復,因為預期不再違背,也因為土壤不再翻新。喜劇人薯仔從別人那裏撿來一句話分享給呂嚴:「探索喜劇邊界。」這句話給呂嚴相當大的沖擊:「因為喜劇的邊界是在縮小的,好笑的東西沒法持續好笑。做喜劇的人一定會碰壁,瘋狂碰壁。」他覺得哪怕只是因為這一句話,薯仔也是他喜劇道路上的一個重要人物。

呂嚴和薯仔2021年就被看見了。那一年,馬東的米未傳媒推出喜劇綜藝【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他們組團「胖達人」出道。他們的第一個參賽節目就足夠驚艷,極簡的布景,兩把椅子,兩人穿著自己的衣服上台,演了個極為荒誕的認雙胞胎的短劇【大巴上的奇怪鄰座】。但一輪過後,慘遭淘汰。被復活以後,「胖達人」炸了場,他們用【父親的葬禮】為比賽留下了至今最被津津樂道的節目之一。

呂嚴最初的興趣是漫才,一種日式喜劇。他們最早的幾個節目是標準的漫才,效仿日本漫才組合「三明治人」。薯仔是「怪人」,日語術語為「發呆役」,說怪話、做怪事,呂嚴是「直人」,即「吐槽役」,負責吐槽和拆台。角色搭配與相聲的逗哏和捧哏有相似之處,但節奏比相聲快得多。漫才一般時間不長,【大巴車上的奇怪鄰座】只有6分多鐘,因此不用建立人物關系,也不需要連貫劇情,只需要不斷玩梗即可。

呂嚴太喜歡這種無厘頭的節奏了。

他們的角色分配也與個人性格合襯。薯仔有強烈的表演信念感,而呂嚴表演時會害羞。但吐槽起來,呂嚴卻能爆發巨大能量,他更敏感,能夠準確感受到觀眾在內心的吐槽。這是直人的素養。

隨著比賽進行,他們轉向在比賽中更主流的喜劇體裁——Sketch(尚無標準譯名,一般譯為素描喜劇),一種人物和道具更復雜的短劇,形式上很像小品。Sketch的笑點往往來自一個脫離實際的奇怪設定,比如用追劇的方式做體檢、時刻隨音樂起舞的劫匪、一個禁止搞笑的世界、一個舉止像少爺的管家和氣質像管家的少爺……當演員圍繞這個設定不斷升級,就會出現各種錯位,觸發笑點。

Sketch是舶來品,在中國起步不久,起初單立人等一些喜劇廠牌線上下嘗試,2021年和2022年兩季【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以Sketch為主打形式,擴大了知名度,也培養了一批創作者。今年的【喜人奇妙夜】是【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延續,都由米未制作。

怪人和直人的搭配在胖達人的Sketch中也延續了下來,觀眾的笑聲總是在呂嚴吐槽的一瞬間爆發。「直人在舞台上更爽。」呂嚴說著,又拆開一包辣條。

就像小時候的課堂上,總有些愛接下茬的小孩,老師說一句,他們冷不丁接一句,全班哄堂大笑。呂嚴說,這種孩子就是天生直人,之所以大家會跟著笑,是因為心裏話被說了出來,「在學生眼裏,老師的一些行為也蠻奇怪的,也可以說是怪人吧」。

呂嚴的特質就是全力吐槽。所以在【父親的葬禮】中,當他憋紅臉咆哮出「土星,在公轉!而我的母親,在自轉!!!」這句毫無邏輯的吶喊時,完美托住了【父親的葬禮】的荒誕烈度,締造了他自己的經典瞬間。

【父親的葬禮】是一個極為荒誕的故事。父親的葬禮上來了一撥撥奇怪的人,在來客口中,父親一會兒是黑幫大佬,一會兒是物理學家,一直「升番」,一路滑向非人類的世界。當半人馬出現時,觀眾已經喪失理智,最後竟然又看到土星登場。然而整出短劇的高潮,並非半人馬和土星出場的那一刻,觀眾按捺住笑聲,等待呂嚴一浪高過一浪的吐槽爆發時,才盡情釋放。這次全力吐槽讓呂嚴嗓子出了血,三天說不出話。

「那麽大沖擊的作品,後來也沒有再遇到過了。」當燈光亮起,女裝的薯仔看向呂嚴,並不愛笑的呂嚴第一次在舞台上失控笑場:「那種沖擊力是很恐怖的,太狠了!」【父親的葬禮】出來以後,呂嚴感覺,可能再也不會有這麽爽的直人角色了。但自此,呂嚴已經被封為「天選吐槽人」。

新喜劇,賽道夠寬嗎?

在喜劇市場上,Sketch演員是一群新物種,大多出現在近5年。

大學畢業後,呂嚴在北京短暫待過幾個月,回到老家入職市廣播電台,做電台主持人,每天晚高峰的黃金時間跟聽眾聊天、讀信、放歌。這份不用朝九晚五還有事業編的工作,在家人眼裏可謂一條金光大道,唯一缺點是收入不高,每月3200元。兩年後當家人準備給他安排相親時,他驚覺,這樣的日子必須結束了。

他「在北上廣深中選擇了成都」,大學就在那裏讀的。起初幹過酒吧駐唱、影視公司編劇和制片,開了個互聯網公司,半年後倒閉,最後入職一家喜劇公司,做到西南區行銷長和即興喜劇團團長。他在一次復盤時給一個即興節目提意見,說演得不行,引來主創不滿:「你行你上。」他一賭氣,真上了。一個喜劇演員誕生了。

另一個胖胖的男孩當時也在成都玩喜劇,本職是公司白領,因為受到周奇墨脫口秀專場的感染,嘗試著在開放麥講笑話。成都喜劇圈不大,他們認識了,那個男孩叫薯仔。2021年,薯仔看到【一年一度喜劇大賽】招募訊息,幾個同行碰頭聊了聊,發現薯仔和呂嚴搭在一起最有化學反應。他們一起來到北京,組成「胖達人」,參加了兩屆,第二屆又貢獻了【進化論】等作品,收獲年度最佳編劇和年度喜劇小隊第四名。而他們的幾部作品,已經被奉為神作。

同時成名的新喜劇演員,還有專業話劇演員、活躍多年的小品演員,大多是線下的新喜劇人。這個被節目觀眾稱為「喜人」的演員群體,離開節目之後,暫時很難找到合適的定位。依據風格氣質的不同,他們出路各異。

幾位試水影視的演員成功延伸了節目的長尾效應:王皓、史策、蔣龍等都有了主演的影視劇,「三狗直播間」組合的宋木子、合文俊、李飛在喜劇電影【銀河寫手】中再度合體,其他演員在各種影視劇中時有露臉。

最熱鬧的時候是春節,這兩年從央視春晚到各地方台春晚,這些「喜人」成了一群最搶眼的新面孔,他們表演過硬,喜劇品味甚好,可謂隨插即用。今年央視甚至將【一年一度喜劇大賽2】上的節目【開不了口】直接搬到了春晚,連帶著5位主創的「喜人」。

呂嚴差點就上了春晚。他和酷酷的滕出演的小品【我要出征】,最終被挪到了今年的總台元宵晚會上。排練的時候,倆人總吵架,酷酷的滕提醒呂嚴,演得別太生活流了,呂嚴反問他:「哥們兒你怎麽好意思這麽演?」出身自B站UP主、如此有網感的酷酷的滕,上了晚會也立刻被同化。呂嚴想對抗對抗。

他更看重的作品是短劇【大王別慌張】。年初,這部他和薯仔主演的14集短劇在影片平台播出,借用【西遊記】的殼,演了一部妖怪山寨裏的諜戰劇。差不多同時,另一對頗具人氣和風格的「喜人」組合——鑫仔和張哲華組成的「少爺和我」——也推出了客製短劇【少爺和我】。這些出挑的組合,正在被嘗試IP化開發。

但說起這些「喜人」的心態,呂嚴說:「迷茫。」新喜劇的線下市場剛剛起步,極不穩定,只有脫口秀稱得上漸成氣候,即興喜劇、Sketch、漫才等只能摻雜在脫口秀的盤子裏。透過節目出名的「喜人」,也不熱衷於回到線下,這些新喜劇演員只能往既有的業態適配,適合他們的專屬舞台現在還沒成型。「都是喜劇賽道走出來的,有些人你要選擇某條路,就會思考那條路對還是不對,要不要堅持喜劇。」呂嚴說。

呂嚴自己正面對著另一種迷茫。

作為喜劇演員,他更像是「千人一面」的那一類,扮演的都是呂嚴式的角色。而有些喜劇演員卻能「千人千面」,在「喜人」裏最典型的是駕馭過眾多出彩配角的閆佩倫。這本是兩種喜劇演員類別,前者如周星馳,後者如範偉,無高下之分。前者需要客製化的劇本,後者需要變色龍一般的演技。剛剛接觸影視的呂嚴,站到了一個分岔路口。但他眼前的下一個目標十分清晰:自編自導自演一部電影。

【喜人奇妙夜】第二輪剛剛落幕,「量子力學」帶來作品【一心一意】,三人玩成語接龍,其中兩人在文盲和古典文學專家之間反復橫跳,第三個人只能持續輸出吐槽。在表達濃度過載的【小品的世界】之後,他們似乎又回到看似沒什麽表達的作品。做喜劇,生怕闡釋得太多而顯得不夠輕松。「不愛講過程,發生什麽就不告訴你,」呂嚴說,「這樣多酷,是吧?」

發於2024.7.29總第115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天選吐槽人」呂嚴

記者:倪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