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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漢書】概說|基本版本與參考書籍

2024-01-10新聞

「辛德勇【漢書】概說」系列共七篇,此為最後一篇。

在今天讀【漢書】,並且談到【漢書】的版本,首先不能提及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中的【漢書】。

這個點校本依據的底本,是清末王先謙所著【漢書補註】(光緒二十六年王先謙虛受堂原刻本,1983年中華書局有影印本),而【漢書補註】主要依據的是明末毛晉汲古閣刊刻的【十七史】本。不管是從班固【漢書】本文角度看,還是從後人的註釋校勘角度看,汲古閣本都不能說是一個十分理想的底本。不過中華書局當年點校此書,並不是想要校定一個學術善本,只是想要給中學以上文化程度的普通讀者提供一個便宜的讀本。按照這樣的標準來看,也不需要對版本過分講究,中華書局的校勘工作,自然也就沒有按照高標準學術要求去做。

令主持其事者始料不及的是,隨著【二十四史】點校工作的進展和後來的實際套用,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竟被用作學術性校勘善本,甚至被奉為權威性文本。雖然稍顯荒唐,可這就是實際的情況。

盡管從嚴格的學術意義上講,現在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漢書】不夠十分理想,但一般套用,不管是專業的研究者,還是普通的文史愛好者,我還是建議首選此本。

下面,我先和大家談談中華書局點校本的底本王先謙著【漢書補註】。

在顏師古之後,仍有一些給【漢書】作校註和考訂的人。在這方面,尤以清人所做工作更多,質素也最高。蓋清代考據學興盛,學者們為校正考訂【漢書】投入了很大精力,所以能夠取得豐碩成果。到光緒年間,王先謙匯總這些成果,撰成【漢書補註】一百卷。這部書囊括迄至清末的絕大多數【漢書】註釋和考訂工作,但王先謙多止於客觀采錄前人舊說而不大寫下自己的主觀斷語,屬於一種集註性質的著述。從【漢書】註釋的演進歷程來看,這部書堪稱一部集大成性的著述,給研究者提供了很大便利。

不過讀者在使用王先謙【漢書補註】時需要註意如下兩點。一是王氏此書,並非將此前相關著述悉數包攬在內,還有一些頗有價值的註解沒有收錄。譬如民國時北平人文科學研究所曾購得一清代失名學者所撰【漢書疏證】二十七卷,後日本學者狩野直喜先生與同仁募集資金,在日本影印出版,題作「【漢書補註】未收書之一」(盡管楊樹達先生對這部書的水平評價不高,在所著【積微翁回憶錄】中稱「閱之殊無精彩」,但這是由於他老人家水平糊眼界都實在太高,與大多數【漢書】註本相比較,可以看出此書仍有一定參考意義)。又如清嘉慶時甘肅秦安學者楊於果所著【史漢箋論】(刊行於道光年間),對【史記】【漢書】都有一些頗有價值的見解,亦因作者僻處西北邊地而為王先謙所未能采及。還有在王先謙此書刊布前,有王榮商於光緒十七年撰成同名著述【漢書補註】七卷(有當時刻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兩漢書訂補文獻組譯】影印此本)。與王先謙匯聚眾說不同,王榮商氏書中寫的都是他自己的見解,並且有較高見識,很值得閱讀、利用【漢書】者參考。二是如同利用【史記會註考證】這樣的書籍一樣,在征引【漢書補註】中各位學者的見解時,要盡可能回查並依據原書。

在王先謙刊行【漢書補註】之後,還有一些中外學者,對【漢書】做過重要的註釋工作。其中價值最高的是近人楊樹達先生所撰【漢書窺管】。其書見識精深邃密,發明殊多,是一部難得一見的傑作;也可以說是學者研治【漢書】不可或缺的參考書。另有吳恂撰著【漢書註商】,直接針對顏師古註和顏氏引述的前人舊註,提出許多新的訓解。此外,日本漢學家狩野直喜先生,著有【漢書補註補】,即針對王先謙【漢書補註】再做增補。此書考辨史事,謹嚴細密,惜未能完成全書,僅成本紀部份和個別表誌。這部未完成的書稿,先在【東方學報】(京都)上連載,後來收入狩野氏文集【兩漢學術考】。

以上這些著述,都是沿承傳統的方法,以史籍箋釋為主,與之稍有不同的是,陳直先生所撰【漢書新證】,是以古代文物特別是各類漢代銘文來證釋【漢書】。作者搜羅相關文物、銘文比較豐富,提供此等第一手資訊供治史者參考,便利讀者頗多。不過需要註意的是,陳氏所列古代器物和銘文頗羼有贗品,研究者需要甄別;另外作者分析問題的水平不是很高,所談看法更不宜簡單信從。

中華書局點校本利用王先謙的【漢書補註】作底本,實際上是去掉王先謙「補註」的內容,僅剩存顏師古註本【漢書】本身。由於這個出自汲古閣本的刻本存在諸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所以學者們在必要時還需要參據一些【漢書】的古本。

【漢書】最早、也是最權威的古本,過去普遍推崇百衲本【二十四史】中影印的所謂北宋景祐刻本。實際上北宋刊刻的【漢書】,只有一種太宗淳化年間的國子監刻本。除此之外,【漢書】在北宋時期再別無刊本。這個淳化本的書版在真宗景德和仁宗景祐年間曾兩度剜改,亦即修版重印,「傳說」中的景祐刻本【漢書】,只不過是淳化刻本的景祐改補印本而已。至於百衲本【二十四史】中影印的所謂景祐刻本【漢書】,其實際刻印成書,已遲至南宋初年(趙萬裏【中國版刻圖錄】之【目錄】),屬於南宋國子監依據北宋淳化印本重刻的本子。

在西夏黑水城遺址出土文獻中,有一片殘損嚴重的【漢書】印本殘葉,因避宋諱「敬」字,故應屬西夏輸入的漢籍。這片殘葉屬【漢書·陳萬年傳】,同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的所謂景祐本【漢書】相比,行款、字型都有很大差別,而黑水城這片殘葉體的字型風格要比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的所謂景祐本【漢書】更為古拙,行款也與北宋時期官刻本通行的款式相符;特別是同同時刊刻的十四行本【史記】,行款和字型都非常相似(此【漢書】刻本每半頁13行,滿行26字,北宋刊十四行本【史記】雖行數比它多出一行,每行字數卻完全相同)。因而我推斷黑水城遺址出土的這塊【漢書】殘片,應該就是後印的淳化剜改本(別詳拙文【比傳說中的景祐本更早的〈漢書〉】,收入拙著【正史版本談】)。判定北宋淳化刊本的版刻形態,對系統認識【漢書】的版刻體系,具有重要的基礎性意義。

黑水城遺址出土北宋淳化刻後印本【漢書】殘葉(據【俄藏黑水城文獻⑤】)

除了淳化年間的國子監剜改印本及其在南宋初年的重刻本之外,南宋寧宗慶元年間建陽劉之問(號元起)書坊刊刻的「宋景文公用諸本參校」之本,在各種古本【漢書】中最具有特別的價值。

此慶元本今學人較易見者,有2003年線裝書局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和【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的同一藏本。惟此本除卷首目錄之末有「建安劉元起刊於家塾之敬室」牌記,而【陳勝項籍傳】篇末則另有「建安黃善夫刊於家塾之敬室」木記。日本阿部隆一等學者研究,以為應是先由黃善夫書坊刻梓印行,板片後來才又轉售到劉元起書坊。這種書版轉售現象,在書坊之間經常發生,絲毫不足為奇。前述兩種影印本都是線裝本,日本京都朋友書店在1977年影印的米澤上杉氏舊藏本,則為精裝三冊,更便學者庋藏和閱覽。特別需要指明的是,這部米澤上杉氏舊藏本和北京大學圖書館的藏本都有缺頁或補配,但相對而言,米澤上杉氏舊藏本顯然要完善得多。

線裝書局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宋慶元本【漢書】

這個慶元本宣稱它所利用的宋祁校本,共依據參校十六家「善本」,其中包括「古本」、「唐本」、「江南本」等,「或有明儒辯論,亦附於是。……凡景文(案宋祁字景文)所附者,悉從附入,以圈間之,使不與舊註相亂。又自景文校本之外,復得十四家善本,逐一讎對」(慶元本卷首劉之問識語。案劉氏稱宋祁「所校本凡十五家」,但實際列舉的參校本是十六家),保存很多【漢書】的異文以及【漢書】舊註。

日本朋友書店影印慶元本【漢書】

這個「宋祁校本」附列之所謂「諸儒辯論」,包括如下著述:

蕭該【音義】 司馬貞【索隱】 孫巨源【經論集】 學官【考異】 章衡【編年通載】 楊侃【兩漢博文】 【漢書刊誤】【楚漢春秋】【史義宗本】【西京雜記】 朱子文【辨正】 孔武仲【筆記】 三劉【刊誤】〔劉攽 劉敞 劉奉世〕【紀年通譜】

其中宋人劉攽、劉敞、劉奉世「三劉」的【刊誤】相當重要,今首見於此本,而中華書局點校本系統的本子俱缺載這些內容。又前述臧庸輯錄的【漢書音義】,也主要是依據此等「宋祁校本」。

清人全祖望在【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八列有一篇題作【辨宋祁〈漢書〉校本】的文章,謂此本雖於「宋槧【漢書】,引之甚備」,然「細閱之,乃知非景文之書」,實乃「南渡末年麻沙坊中不學之徒依托為之」。近人張元濟則以為「依托之事,或可信然」,但校語中所說諸本,若如全祖望指斥的那樣全出「信口捏造,則未免過甚其詞」,大多應有確實依據(見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祐本【漢書】篇末張氏跋語)。王念孫在【讀書雜誌】中考校【漢書】的文字舛誤,即往往引述宋祁校語以訂正時本;還有敦煌所出唐初寫本,也可以印證其中一些文字。因此,在深入研究某些問題時,還是應當充分註意參照此本。清人周壽昌即明確指出,在【漢書】版本中當以此「慶元本刻最佳」(周壽昌【益思堂日劄】卷五)。案周氏乃著有【漢書註校補】(即「校補」顏師古之註),且水平很高,顯示出他對【漢書】花過很大功夫,因而他的評價更多應是出自對【漢書】文字內容的具體勘比,值得我們重視。

【四部叢刊】初編影印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之【辨宋祁〈漢書〉校本】

不過需要註意的是,北宋淳化年間刊刻【漢書】以及景德、景祐年間勘改此本版片時,都曾專門組織臣僚校勘過【漢書】,宋祁尚且直接參與了「景祐刊誤本」的勘定事宜(見慶元本【漢書】卷首。宋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引宋官修【崇文總目】),而如前所述,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的【漢書】,就是南宋初年重新翻刻的這種「景祐本」,現在查閱,也比較方便。若以太宗淳化年間所校刻者而言,當時依據的底本,恐怕無一不是傳自唐世之故物(至遲不過五代而已),甚至還很可能含有六朝時期的寫本。景德年間勘改此書時也是「博訪群書,遍觀諸本」(【宋會要】之【崇儒】四【勘書】);景祐元年,校改【漢書】,同樣是「參括眾本,旁據他書,列而辨之」(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所謂景祐本【漢書】篇末余靖上言)。勘書諸臣自是斟酌眾多版本,采擇其精善者以從,最終校定這些官本。因此,在利用慶元本附列的異文時,需要充分註意參據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的南宋初刊本等早期官刻本的情況,綜合分析,確定取舍,不宜簡單輕率地相信麻沙坊賈的說法。

好了,關於【漢書】的基本狀況,我就和大家談到這裏。上面的話不一定都很妥當,但希望能對大家閱讀和利用【漢書】來做文史研究有所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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