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暑假的一個下午,父親老早就從上工的地方回來,買了一袋熟羊肉,拎著一瓶從來舍不得買的酒,顯得格外興奮,見了母親就說:「咱們村要拆遷了! 」
拆遷是村民們最大的期待。在這些苦了大半輩子的勞動者看來,拆遷就意味著,能拿到不少存款,不再需要辛苦的勞作,就能過上有保障的生活。
父親也不例外。
金牛村位於西南邊陲一座省城東區,向東三公裏是火車站,向西兩公裏是東三環,村北部附近的地鐵三號線正在規劃中,是很多人眼裏遲早要拆的「要地」。因為城市擴建,村南及村西半公裏以外的農田、溪流、樹蔭,早在十幾年前就被一棟棟高樓所取代。唯獨金牛村的景貌,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未變。
村西口左拐,順著一條水泥路向南走五百米,是一座大型水果批發市場,旁邊挨著一座農貿市場,幾家物流園,每天聚集了從四面八方駛來拉貨的貨車。到那兒給人卸貨和裝貨,也就成了村裏一半以上的壯年人的工作。
大多人村民在村子周邊做裝卸工,開小超市,開小餐館,擺水果攤為生。也有許多婦女在村西口的水泥街道上,推著個帶輪子的大爐,烤著燒洋芋及紅番薯,來回叫賣。
還有許多村民,買輛麪包車或摩托車跑黑車,和交警打著遊擊戰。夏天時,把車內第二、三排的座位拆卸掉,像小貨車一樣,拉著滿滿一車水果,開到不遠處的鬧市區叫賣,經常到深夜才回家。
作者圖|水果批發市場
父親則是每天出沒在水果批發市場周圍的一名裝卸貨工。父親在90年代初曾當過代課教師,後來因為體制改革,沒考進編制。被下崗後的十幾年裏,開過五金店,也賣過油漆,搗騰過不少小生意。近些年來生意不好做,又自認為缺乏生意頭腦,就留下一個二十平米的五金店讓母親守著,加入了村中的裝卸工大軍。
幹裝卸工是個苦差事。上百斤的貨物,直接用胳膊從地上攬起,甩在肩膀上或背在脊背上,往返於倉庫與貨車之間,一幹就是一整天。
父親大多時日都是早出晚歸。尤其到臘月年邊,父親經常晚上八九點鐘跑回來,稀裏嘩啦地扒幾口飯,有時熱汗順著鼻尖落到碗中都顧不及,飯未飽就扔下碗筷,急匆匆又去忙活到深夜。
住在我家不遠處的李叔,和我爸是老死黨。每天清晨天未亮,就會前來吆喝我爸,一起到村西口不遠處的廢棄軌域鐵路上,等待著雇主招工。很多村民每天都坐在軌域旁,三兩成群,圍成一圈,在等待僱用的期間,一起聊天抽煙,打發閑暇時光。
作者圖|等待被僱用的人們
父親工錢掙得多的日子,經常會到農貿市場上買一些鹵肉、烤鴨或魚,不忘帶一瓶五六塊的白酒,哼著老歌,有些搖頭晃耳地走進院落。
這時,母親會半高興又佯裝不高興地接過父親手中的東西,說:「少買這些浪費錢的菜,給娃兒留著當學費。」
父親總會說:「娃兒愛吃,再說今天掙錢了,奢侈一下不行嗎?」
母親便不再說了,哼著小曲下了廚房。
但淡季時,有時一連幾天,日過半晌都沒被雇上,父親就會悻悻地走回來,愁眉苦臉地咬著一根悶煙。父親抽的煙,是90年代農村最流行的吉慶煙,兩塊錢一盒。
那時候的金牛村,生活雖不富裕,但到處能看得到人們有說有笑,相互寒暄,勤勤懇懇地勞作,是一個鑲嵌在林立高樓中難得的幸福村。
有村民調侃,「這就叫窮,並快樂著。」
二
2006年後,緊挨著我們村的太平莊被拆遷後,陸續有勘探隊到我們村裏考察,金牛村和我家庭的平靜就被打破了。
「咱們村要拆遷了!居委會的李支書說,市醫院規劃在我們村建分院,已經在研究土地征收的事了,估計會在年內敲定。」村裏傳來了訊息。
接連幾天,村西口和舊軌域上都圍著一大群人,談論著拆遷能獲得多少補償的話題。平時話門最大的李叔提高嗓門說:「太平莊的補貼是按人頭算,每個人60平米,外加10萬,我們村能有這麽多就夠了。」平時最沈默寡言的李老三,也激動地搶著說:「嗯,可能還會比這更多!」
那幾天,村民們都不去上工,也都不出車了。父親和這些村民們三五成群地去居委會打探詳情,居委會門口及走道上,擠了滿滿一堆人。
兩個月後,居委會收到了政府的紅表頭檔,以及專案的拿地方案及補償辦法通知。金牛村及村東的秦家營都被規劃在拿地範圍內,專案計劃將在一年後動工。拆遷一事,算是坐實了。
村民們用各種方式慶祝著,彼此間殺羊宰魚,互相邀請。父親則買來一連串的鞭炮和煙花,在院子裏燃放慶祝。甚至有老人把平時用來辦紅白喜事的鑼鼓挎在腰間,一邊打鼓,一邊半唱半吼著:「要拆啦,要拆啦,金牛村的好日子要來咯!」
三
拆遷的訊息,正在慢慢地改變著村裏人和這座村莊。曾經擠滿等著上工的村民的軌域,不知從何時起,人漸漸變得稀少,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身影。
平時勤勞能幹、從不爽約的父親,也開始在家磨磨蹭蹭,上工的天數越來越少。以前到家裏約父親上工的李叔,也不來了。再後來,父親也不再去了。
水果批發市場及旁邊的物流園,一度出現用工荒,每天看到的都是雇主焦急的面孔、皺著的眉頭。那段時間,因各大用工市場缺人,工酬一度漲了往日的一半,甚至更多,用工市場上也多了一張張從外地來的新面孔。
金牛村的村民對此不屑一顧。
很多曾經的勞作者,每天帶一個小板凳,泡一大瓶茶水,圍在村西口的大樹下玩撲克牌。天太熱,有的人就脫掉外衣,光著黝黑的膀子。玩累了,就折幾條樹枝墊在地上睡起覺來。叫牌聲、鼾聲,夾雜著腳汗臭的味道,形成一道奇怪的景象。
過去的這個時候,這一群人,應該是正頂著烈日,咬著牙齒,吃力地扛著重貨,揮灑著汗水,穿梭在水果批發市場裏。
作者圖|聚在一起打牌喝酒
父親則每天約一群鄰居到家裏,四人圍著一張八仙桌,撲克牌散亂其上,四個酒杯,一個盛滿白酒的大碗,裏面放一個勺子。
「對子」,「炸彈」,「王炸」,「贏了贏了」,玩家們唾沫橫飛地叫著牌。
勝負一分,贏家洗牌,輸家喝酒。經常不到半天,就有人醉得一塌糊塗,跑到門外吐,旁邊三五個鄰居便插著腰桿觀望。而李叔,便是經常被灌得爛醉的常客。
村裏,麻將室突然多了三四家,生意出奇得好。我每次經過麻將室,總能聽見玩家的吆喝聲,爭吵聲,麻將的碰撞聲。那些平時關系很好的鄰居,也會為了輸贏掙得面紅耳赤。
跟麻將室一樣多起來的,還有彩票店,就連以前單賣煙酒的小超市,也開始賣刮刮樂了。在彩票店門口,總是擁擠地坐著一堆熟臉常客,有的看著走勢圖,有的用鉛筆在紙上寫著數碼,有的在排隊選球。地上則是被扔掉的亂糟糟的彩票。
飯後,父親也是這些彩票店的常客。早前,父親只會買兩三註彩票,當個樂子。最近,父親購票變得兇猛,每打一註球,都是五倍、十倍地投,有時則更多。
剛開始,父親還會避開我,慢慢地就不再回避,再後來,當著我的面也能闊綽地花掉一大筆錢。
有一次,我看著父親用一百塊買了一堆刮刮樂,只見他一張張刮完,沒有一張中獎。父親搖頭感嘆著運氣背,再向老板扔了一百塊,接著刮,還是一張未中。他又悻悻地掏出一百塊來,我立刻把錢搶過來,勸他不要再買了。他才不情願地跟我離開了彩票店。
四
村民們不再上工後,生活逐漸變得豪氣了。
村裏的轎車陸陸續續多了起來,停在村口街邊上的,不乏幾十萬的豪車。有些年輕人把油門轟得老大,方圓幾公裏都能聽見。有些人特地把車鑰匙掛在皮帶上最顯眼的地方,一晃動就和其它鑰匙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而那些拆卸了座位,昔日用來販水果的麪包車,則被遺棄在村民各自的院落裏或村口街邊上。擋風玻璃上落滿了灰塵,像報廢了的一樣。
我問父親:「大家都是農民,哪來那麽多錢買豪車?」
父親暢快地告訴我:「這年頭,只要想花錢,哪裏借不到啊?親朋好友不借,還有銀行,銀行不貸,還有那麽多民間借貸公司!買一輛豪車,只需借幾萬付個首付,剩下的款,再分月慢慢還。要買豪車?你老爸也可以啊!」
「那他們借那麽多錢如何還得起啊?」
「房子拆遷了,那些錢算個屁,頂多只是多了些利息!」
看見村裏人普遍都開起了轎車,愛面子的父親也不能平靜了,跟母親商量幾次後,也決定買一輛。母親不同意父親買太貴的車,於是父親按揭買了一輛落地價為十多萬的大眾車。
那時我正在距家五六公裏外的一所學校上高中。一天放學後,我驚奇地發現父親開車在學校門口等我。只見父親拉開車門向我走來,一身西裝革履,打著領結,帶著墨鏡,看上去像一個成功的商務人士。見我一臉驚奇,父親說:「這樣穿著,才顯得不像個暴發戶。」
這是自小學畢業後,父親第一次來接我放學。
那段時間,父親每天開車外出,不僅時不時地送我上學,周末時還會帶著我和母親去兜風。父親嘴裏叼的煙,也越來越貴了。
作者圖|父親
不僅如此,父親還學起了做投資。
有一次,父親的一位頭腦靈活、剛開了個館子、攢了不少錢的朋友找到家裏來,和父親談起了一樁投資專案。
朋友告訴父親,滇池旁新開了個福堡文化城,未來很有潛力成為美食、娛樂的中心,趁著前期租金少,打算去那兒開一個七百平米的「羊莊火鍋」。邀父親合夥,父親需要出資十幾萬元。
這對於一個地道的農戶來說,是一筆天文數碼,況且父親前不久剛買了車,且車還在按揭當中。要是在以往,父親肯定會當場拒絕的。但是,父親一口答應了。
為此,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母親罵父親沒理智,父親很輕松地說:「可以先借借,等拆遷款下來再還上。指不定能大賺一筆,就算虧本了,也就十幾萬唄。」
之後,父親先是在農村信用社貸了幾萬元,又從親戚那兒借了幾萬,再在一家民間借貸公司貸了幾萬。東湊西湊,終於把合夥的錢籌夠了。
父親以往只會開沒多少技術含量的小店,幹慣了體力活,對餐飲並不懂行。所以只以股東的身份入股,也基本沒去過那個餐館。開上店後,父親總愛以老板自居。
像父親一樣做投資,開店鋪的村民不在少數,動輒貸款幾十萬元。更有很多年輕人走上了賭博之路,泡在遊戲廳裏,徹夜不歸,和原來的生活軌跡越脫越遠。
那段時間,村裏人都顯得十分闊綽,走在大街上,講話更有氣度了,抽煙抽最貴的,下館子也動輒上千。麻將室裏,人們的叫牌聲、爭吵聲更大了,在遊戲廳裏搖老虎機的年輕人,出手也更闊綽了。彩票店裏,時常有那些渴望一夜暴富的人,豪擲千金。
這是我記憶中金牛村最後的繁榮景象。
五
時間一晃就過了一年,可拆遷補償的訊息卻遲遲沒動靜,村民越來越不安。
大約是2009年8月的一天,金牛街道辦事處發來通知,市醫院分院建設專案被中止。原因是專案審批和拆遷流程上出現重大紕漏,相關負責人涉嫌違規,專案已被政府勒令暫停。顯然,專案將被無限擱置。
父親和一群失去理智的村民們拿著鐵鍬、鋼棍到街道辦事處鬧事,亂打亂砸,派出所還出動了民警。有村民把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給打傷了,被拉去拘留所關了15天,還賠了傷者幾千塊醫療費。
打鬧也無濟於事了。拆遷,成了沒底的事了。
那段時間,村裏到處烏煙瘴氣,彌漫著絕望的氣息,到處都是夫妻鬧口角,摔碗砸鍋,女人吼罵,男人咆哮的現象。
很多村戶透支十分嚴重,債台高築。有位大嬸甚至喝下農藥尋短見,幸好被人救下來,搶救得及時,把命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那段時間,每天都能看到有追債人在村子裏晃蕩,村裏人變賣汽車,家當抵債的現象到處都是,還有人把房子和土地都變賣了。據說有人因欠債五十萬以上,債務過大無法承擔,被執法機構強制執行。
很多男人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在麻將室裏輸了錢就動手打人,在遊戲廳裏打架、砸遊戲機,在街邊燒烤攤徹夜買醉不歸的現象經常發生。村裏三天兩頭就發生治安事件,幾度驚動派出所。也有女人因承受不了巨大的變故,選擇離家出走或鬧離婚,導致家庭走在破碎的邊緣。
而曾經的「勞模」李叔,把兒子曾經透支家當購買的寶馬車、開了半年的麻將室轉讓出去,卻仍然資不抵債。
有一次,我見到他,他的目光變得呆滯,說話有些顫抖,早已失去了當年的精氣神。
六
父親因購車、投資的貸款及利息,欠債已過20萬,要債的人隔三差五登門造訪。
有一次,剛吃完午餐,五六個看似混黑社會的中年人,拎著鋼棍闖進我家。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用一把超過二十公分的匕首指著父親,逼迫父親還錢。我和母親嚇得蜷縮在房屋的一角發抖,父親臉色發黑,不住地說:「下周就還,下周就還!」
大漢叫囂著拿出一張紙,讓父親簽了字,並按了手印。紙上赫然寫著:欠債7萬,十五日內不還清另加收1萬違約金,並以車抵押。
那時我才知道,父親找的民間借貸公司,是一家利滾利的高利貸公司。
那段時間,父母親經常吵架。母親失去了耐心,每天既不守店,早上也不做飯,躺在床上默默發呆。中午12點後才起床,下一點面條吃了,也不給父親留一點。在一次口角中,母親離家出走了。
那些天,父親每天在屋子裏抽悶煙,晚上一個人喝悶酒。短短幾天,父親瘦了不少,本來就黝黑的臉變得更暗沈了,眼珠布滿了紅色的血絲,陷下去不少,眼眶的棱骨更突出了。
父親把還債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了一年前投資了十幾萬的餐館上。
可是,餐館開張了七八個月,卻門可羅雀,那些房產投資商說的「未來最具價值,人流最旺」的商鋪,最終還是像一座空城。即便是周末,人影也十分稀疏。
店鋪終於在開業8個月後被迫關閉。父親投資的十幾萬元打了水漂,父親朋友承諾退還3萬元給父親,卻遲遲沒有兌現。
一個月過後,父親還是沒辦法償還那筆高利貸。最終,車子被那些追債人強行開走變賣了,父親跟著去辦了過戶手續。車沒了,追債人終於也不再來了。母親離家出走一個多月後,消了氣,最終還是回來了。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只是,父親還欠著一屁股債,親戚們也開始上門催債了,信用社的債務,利息更是一天一天在增長。
為了還債,父母把五金店廉價轉讓出去,跟隨村民們離開家鄉,前往東南沿海一帶打工去了。父親跟隨包工頭往返在不同的工地上,母親則在一家電子廠做流水工。到2013年底,債終於被還清了。
作者圖|村子一景
時隔近10年,村子早已恢復了平靜。附近的水果批發市場及物流集團,已經幾經改造,換了模樣。父母也像其他村裏人一樣,籌了些錢,蓋起了三四層的小樓,租住給附近寫字樓裏打拼的年輕人,過著包租人的生活。
附近樓宇的房價,經過這些年馬不停蹄的高漲,價格已比十年前高出了10倍。只是,關於拆遷的話題,父親沒有再談過,也沒有村民願意再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會盼著拆遷的事落到金牛村頭上。
作者王文,企業策劃
編輯 | 劉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