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男孩刺死霸淩者後被判8年:「只有這樣,我才能活命」。
「如果沒有那把刀,躺下的就是我。」
在那6年,陳泗翰的腦海中總會浮現這句話。
但也是那把刀,把他的人生狠狠撕裂。
15歲之前,他是父母的乖孩子,老師眼中的優等生。
從不惹事,為人善良。
童年時的陳泗翰
這一切卻在2014年4月30日戛然而止。
那天早上,他起晚了,打算到學校食堂吃早餐。
在食堂排隊時,同年級的李明明無故踩了他幾腳。
並囂張地說:
「我喜歡踩,你想搞哪樣!」
隨即兩人發生口角和抓打。
李明明和同夥對他拳打腳踢,最後被食堂阿姨制止。
課間操時,陳泗翰再次被李明明毆打。
過程持續了半個多鐘。
有的同學路過看到,但都不敢上前制止。
直到上課鈴聲響起,李明明才住手。
事情還沒完。
中午放學時,李明明又帶著同夥找上門。
他放言:「下午放學再打一架。」
同夥在一旁附和: 「你們一人拿一把刀對殺。」
陳泗翰咽下怒氣,沒有理會他們,直接回家。
一到家,表哥和表姐看到他紅腫的臉,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他低著頭,沮喪地說,「被人打了。」
表哥和表姐都是高中生,沒有想太多。
表哥叮囑他,「下午放學不要出校門,等我去接你。」
後來,他還沒等到表哥,就已被拖到學校附近的窄巷。
混亂中,陳泗翰感覺同年級男生賀成,往他口袋塞東西。
賀成,也是被李明明霸淩的物件。
陳泗翰把手伸進口袋,不料被劃出一道口子。
塞在口袋裏的,是一把可折疊的卡子刀。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李明明再次對他進行毆打。
危急關頭,他掏出刀,刺向李明明的右側鎖骨處。
李明明也掏出刀,刺向他背部。
爭執中,他又刺了第二刀,隨後逃跑。
李明明不甘心,持刀追趕,追了十幾米,緩緩倒地。
李明明死了。
系銳器致心主動脈破裂急性大失血死亡。
陳泗翰重傷二級。
在相關部門的協調下,決定讓陳家賠付李家11萬元。
那時的陳泗翰,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只想快回去上課,因為馬上就要中考了。
2014年5月13日,母親李榮惠攙扶他去學校。
放學時,他們發現校門口圍著幾個黃頭發的男孩。
那幾個男孩之前也去醫院找過陳泗翰,稱要替李明明報仇。
母親趕緊去找保安。
此後,陳泗翰再也不敢去學校,只好自己在家復習。
6月9日,警察突然找上門,逮捕陳泗翰。
他大腦一片空白,還沒來得及跟父母說幾句話,就被關進看守所了。
往後的時間裏,關於案發當天的記憶,慢慢被時間吹散。
從被拖進窄巷,到刺出第一刀,甚至連同李明明的臉,他都想不起來了。
出事之前,他和李明明毫無交集。
出事之後,兩個家庭陷入絕境。
這個15歲貴州少年的人生,從此偏離軌域。
在案件受審過程中,那把刀的來由一度成謎。
窄巷沒有監控,只能找到陳泗翰口中的「遞刀人」賀成詢問。
一開始,賀成向警方表示, 「刀是陳泗翰主動跟我要的。」
陳泗翰母親不相信,去學校單獨找他聊。
賀成確定陳母的手機沒有開錄音後,才說:
「我是看陳泗翰被打得太可憐了,才給他遞了刀。」
前後供詞有出入。
但法院最終認定:
「陳泗翰在單殺邀約下,
準備了一把卡子刀,
主觀上有追求傷害對方的動機。」
2014年7月,陳泗翰當庭向李明明父母表達愧疚。
「我讓李明明失去生命,給他父母帶來極大傷害。」
李父很憤怒,一度想沖過去打陳泗翰。
陳泗翰父母曾2次下跪,希望求得諒解。
李明明父母直接回絕。
最終,一審以故意傷害罪,判處陳泗翰有期徒刑八年。
陳泗翰父母認為, 兒子的行為屬正當防衛,提起上訴。
陳泗翰所在班級55名同學也自發寫了求情信。
「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殺人犯,
他曾經是一名品學兼優的學生,
也是一名積極向上的同學,
更是這起事件中的一個受害者,
一個需要你們保護的受害者。
請求法官大人輕判。」
但這封信,沒有起到法律作用。
2015年3月,陳泗翰被正式安排到未成年犯管教所。
他不知道八年有多長,如果按天數來算,兩千多天。
這意味著,他將錯過中考、高考等很多個人生中的重要時刻。
每當夜深人靜,他都望著鐵欄桿外的天空,陷入沈思。
「如果那天我能起早一點就好了,
就因為起晚了沒吃早餐才去食堂,
我很少去食堂的,
唯獨那次去了。」
剛進管教所的那段日子,陳泗翰覺得好分裂。
他一方面執拗地認為,自己不是有意犯罪。
可另一方面,道德感令他無比愧疚。
各種復雜情感,不斷地撕扯著他。
他每晚都失眠到淩晨三四點。
即使不失眠,睡眠也很淺,任何一點動靜都能把他吵醒。
這時,他總會拿出一本書,蹭著外面昏暗的光線,靜靜閱讀。
日子一天天在重復,勞作、休息和看電視。
機械化的生活,讓他感到迷茫和無助。
起初,他一個人躲在角落哭。
可不安的情緒始終沒法發泄。
直至認識洪其俊,他是管教所的老犯人。
他負責帶陳泗翰適應環境。
被問及對陳泗翰的第一印象,他說:
「人比較老實,很內向,話很少。」
但他和陳泗翰成了朋友。
重要的是,他們有著相同的經歷,都是被霸淩者。
管教所的圍墻看起來冷冷冰冰。
慶幸的是,依然有幾束光透過冰冷,溫暖著陳泗翰。
有個50多歲的教官,他對陳泗翰說:
「這是一所特殊的學校,
要把刑期變成學期是非常困難的過程,
慢慢來。」
每當遇到問題時,他總是默默幫陳泗翰解決。
或者告訴他應該怎麽做。
還有一位30多歲的教官,送了一支鋼筆給陳泗翰。
上面刻著一句英文:
「Never Give Up.」
教官像一個老師,為他指點迷津。
更令人感動的是,初中班裏的同學每個月都會給他寫信。
跟他訴說最近學校發生的事情,鼓勵他,為他加油。
「我知道你在裏面過得並不好,下次去看你時,一定要向我們傾訴你的煩惱。」「天氣轉寒,註意身體。如果別人朝你扔石頭,不要扔回去,留著作你建高樓的基石。」
「【匆匆那年】的歌詞,我覺得很美,所以想分享給你,我等你出來時我們一起聽,我知道你喜歡聽歌。」
還有陳泗翰的父母,他們從未拋下兒子。
每個月有半小時的時間會見。
他們每個月都準時出現,跟兒子聊天談心。
陳泗翰也很懂事。
每當父親問他,「最近過得好嗎?」
他從不說「不好」,而是一直讓父親不用擔心。
當時,在陳泗翰看來,8年很長,但那些溫暖的人和事讓他堅信:
黑夜會過去,太陽會升起。
在管教所的日子,陳泗翰並沒有被命運打倒,反而更加努力。
每天勞作回來,別人看電視,他看書,或者抱著吉他練習、或者練字和唱歌。
由於自由活動時間很少,所以他每天都要提前把時間安排好,不浪費一分一秒。
一開始,他看不懂樂譜,也沒人教他。
他只好反復看教材,慢慢練習。
無數個孤獨時刻,都是音樂和書籍在陪伴他。
有時候,如果內心焦慮,他會借助寫信來宣泄。
寫給同學和父母。
他在信中對父母說:
「我好想您們呀,
但外面和家裏的情況我卻一無所知。
我聽說這個星期六高一要開學了,
我擔心會見不到同學們,
他們現在都沒送照片和信來。
爸、媽,您們的身體並不如往常了,
多加點衣服,
保重自己的身體。」
得知二審上訴快要開庭時,他開始擔心。
可他還是藏住自己的情緒,安慰父母:
「我聽說我有可能會二審,
就是有機會改判了。
想我的時候多看看天,
也許我也在看。」
當父母收到這封信時,淚流滿面。
陳泗翰不知道的是,早在半個月前,二審沒有開庭,法院直接宣布維持原判。
但好在, 他憑借出色的表現,獲得兩次減刑。
分別為6個月和8個月。
他還被任命為組長。
主要職責是,協助教官管理其他的犯罪少年。
他很細心。
帶新犯的時候,他會把需要註意的東西全部列出來。
提醒新犯要註意。
每個新犯的生日他都記得。
每逢生日,他都會送上祝福,或者送一些小零食。
他也很貼心。
對每個新犯,他會先自己詳細地看一遍其個人資料。
了解完後,他就知道要怎麽跟每一個新犯進行溝通。
久而久之,很多孩子都很喜歡他。
連同其他組的成員,都想讓他來當組長。
2020年年初,管教所舉辦表彰大會。
陳泗翰獲得了好幾個獎。
除此之外,他還考取了大專文憑,學會彈吉他、吹薩克斯等技能。
父母每個月都能在公告欄的表揚通告中,看到兒子的名字。
為此,他們感到十分欣慰。
但同時,又備受煎熬。
聽到一審判決時,陳泗翰母親李榮惠當場崩潰。
姐姐怕她抑郁,整天開導她:
「判就判了,幸好我們還撿回一條命。」
可她什麽都聽不進去。
直到有一天,她目睹了一場校園暴力。
在一個巷子,幾十個學生圍毆一人,甚至有的人還拿著刀。
那個孩子被打得滿臉是血。
看到這一幕,她突然淚崩了。
她心想,「兒子是不是也被這樣圍毆?當時他該有多無助?」
從那天起,她豁然開朗。
慶幸兒子還活著,一切皆有可能。
但又不希望兒子終生背負著「殺人犯」的標簽。
她用盡一切辦法,去找律師替兒子辯護。
找了幾十個,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接手案子。
令人寒心的是,向法院遞交申訴狀,也被屢遭駁回。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過放棄。
可是,如果她放棄了,兒子還能依靠誰?
事情出現轉機,是在2018年年底。
他們向北京律師林麗鴻求助。
當聽完這個家庭的遭遇後,林麗鴻決定接下這個案子。
2019年,林麗鴻第一次見到陳泗翰。
雖是第一次見面,但給她的印象特別深。
「他隔著玻璃,
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在談案子時候,
他提的第一要求是,
不要因為這個事情,
牽連到他班主任。」
後來,記者問他為什麽會提這樣的要求?
他表示:
「班主任對我很好,
也沒有做錯什麽,
不應該為此付出代價。」
即使身陷囹圄,他還總是替別人著想。
林麗鴻被他深深打動。
她鼓勵陳泗翰,「你已經嘗遍苦味,接下來會是甜的。」
陳泗翰寫給律師林麗鴻的信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2020年5月,林麗鴻向檢察院送出假釋申請,獲批。
2020年8月25日,陳泗翰假釋出獄。
那天,他把所有書籍、吉他和生活用品都送給獄友。
只給自己留下一沓信。
有人問他,丟掉6年全部回憶,不可惜嗎?
他說: 「出去後,我想追求更好的。」
陳泗翰在未管所待了2264天後,重獲自由。
6年時間,他從一個稚氣未脫的未成年人,變成一個大男孩。
可隨之而來的,他將面臨著和社會脫軌,和同齡人出現社會分層等問題。
這些都無法避免。
他需要自己去適應,去克服。
但家人更擔心的,是他的前途。
畢竟「殺人犯」的標簽,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大影響。
不過,他答應父母,自己會申訴下去,討回公道。
他表示:
「父母已經做了這麽多,不想讓他們的辛苦白費。」
原來,他什麽都懂。
父母對他的愛,親戚朋友對他的鼓勵,一針一針都長在了他心裏。
這份記憶,這份情,將永遠駐紮在他生命中。
不會忘懷,不會消逝。
就像他自己所說的:
「有些人不離不棄的幫助與關心,讓你得到慰藉,成為艱難時的精神支柱。」
截止寫此文的當下,陳泗翰已經在實習。
這是律師林麗鴻給他提供的工作,在律所進行遠端實習。
如果能磨合成功,林麗鴻想讓他當自己的助理。
她覺得, 如果陳泗翰想當律師,肯定會是全中國最好的律師之一。
為何敢下此定論,她是這樣解釋的:
「因為他太了解一個蒙冤的人會遭受什麽,
他要去改變什麽,
他能給別人帶來什麽。
就憑他這股勁兒,
就可以打贏很多人。」
如今,陳泗翰的微信簽名為 「城南花已開」 。
城南的花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們要始終相信,人間有溫暖,更有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