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結 【梔渡】 全文1.5w+
長公主權傾朝野,臨朝數年,卻在幼皇行冠禮後悄然離開,無人知其去向。
世傳長公主蘇清寧,性暴戾,常年著一身素衣,戴半張銀面,手段狠辣,臨朝數年間,朝堂上下一片和睦,戰亂紛止。
幼皇行冠禮,重掌朝政那日,長公主匆匆露面之後,便再無音訊。
想傳她已經離開皇宮,去遊歷江湖了,也有傳聞說她早已看淡一切,決意獨居深宮,不再踏出半步……
……只有剛得到掌政大權,成為一個真正的皇帝的秦蘊知道,那日她遠遠望了他一眼,派人將那些舊物轉交他之後,便回到了那個早已被封禁數年的宮殿,靠在那棵梔子樹下,悄然離開了。
這深宮圈禁了她許多年,但總算,最後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世人只知她冷漠狠絕,是攝政的長公主,卻似乎早已忘記,她其實並不是皇室的一員,只是有個人,讓她心甘情願的留在了這裏,替他守護著這裏的一切……
欽朝三百八十七年,初夏。
煙雨霧都,五月的欽城,梔子花剛剛開出了花蕾,正是含苞待放的好時候。
小雨細細的下著,有些霧蒙蒙。
分明是五月的天氣,卻像極了初春。
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傳來興高采烈的呼喊聲。
「三日後蘊王壽誕,陛下下旨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雨輕輕的下著,落在含苞待放的梔子花上。
「三日後蘊王壽誕,陛下下旨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有人興高采烈的喊著,人來人往的街上,人氣更加熱烈了幾分。
巨大的花樹下,撐著油紙傘的白色人影慢慢的走開了。
大赦天下嗎……
可是好像,已經沒辦法,赦免她了呢。
——
她叫蘇清寧,母親是鄰國長公主,容色傾城,天下無雙,父親是玄皇的結拜兄弟,欽朝的戰神將軍。
一出生,她便被賜予無上榮華,成為欽朝唯一一個,一降生便被賜予封號的郡主。
舉世無雙,卻又一夕而隕。
十五歲那年。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火,奪走了她的一切。
那是她風華正茂,極盡榮寵,正要高高興興的嫁給心上人的時候。
也是她,此生最為絕望的時候。
異國將養三年。
她蘇清寧,又回來了。
或許欽城早已忘記了她的名字,但這滿城的梔子,總還能記得她的存在。
城裏一片喜慶。
下了半個月的零散小雨,總算是停息了下來。
天氣轉晴,皇都一片歡慶,整個皇都都沈浸在為蘊王準備壽誕的喜悅中。
沈寂許久的皇都,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歡慶了。
城中的客棧裏頭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一扇開啟著的窗邊,素衣女子靜靜的站著,半張銀面折射著淡淡的光。
雖然隔了較長的一段距離,但樓下庭堂裏的議論聲仍是盡數入耳。
「聽說這次蘊王的壽宴,楚國也會派人來……」
「楚國啊……楚國不是和我們交惡已久了嗎?從那位仙去以後……」
「噓,慎言慎言……」
那人噤了聲,片刻後又主動開口挑起話題。
「要說這蘊王殿下……也不知陛下是怎麽想的,蘊王方才十歲,便立為了儲君……」
「是啊,雖說蘊王是陛下的親弟,與陛下關系甚密,但陛下正值盛年,雖膝下無子,但現在就著急立儲君,未免也太過操之過急……」
「諸位,」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被路過的人出言打斷,「國家大事,還是不宜擅論……」
那幾人突然被打斷,自然是不悅的,「你多管什麽閑事?」
脾氣比較沖的,直接就站了起來,有些怒氣沖沖。
路過的人戴了鬥笠,著一身素裳,倒是看不出有什麽很大的情緒變化,只是輕輕點了下頭,「請便。」
便轉身上樓去了。
「什麽人啊真的是,」站起來那人有些忿忿。
周圍的友人立即出言安撫,「坐下吧,他也是好意提醒,」那人壓低了聲音,「在這種場合,公然議論這些事,著實是不妥當的……」
本來就是國家大事,雖說當今陛下仁德愛民,但若是被傳了出去,後果也還是不可估量的。
……
站在床邊的女子靜靜的聽著樓下的喧嘩吵鬧,微微垂眸。
不多時,她所在的房間房門被輕輕叩響,方才樓下出言的那位戴著鬥笠的路人站在門口,恭恭敬敬的行禮,低聲喚了句,「公主殿下。」
站在窗前的女子頓了下,擡眸望過來,目光淡淡,無波無瀾。
那人早習慣了她這幅樣子,倒也見怪不怪,轉身合上門,垂眸開始靜靜講述這些天在欽城探聽到的訊息。
「公主久居深宮,想來對欽朝的情形還不大了解……」
「欽朝先皇帝膝下有四子一女,公主命薄,方出世便早早夭折了,大皇子屬意江湖,早年便離開朝堂,雲遊四海去了,三皇子帶兵在外,雖手持重權,但並無反叛之意。
當今陛下是先皇的第二子,性涼薄,自幼便被作為儲君將養,先皇帝對他的要求十分嚴格……」
自幼便被當做儲君將養……
聽到這句話,女子的思緒有些混亂錯雜,她擡眸,眸中情緒錯雜,一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悄悄浮上心頭,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秦玨,先皇第二子,同時也是先帝嫡長子,為先皇後唯一的子嗣。
自幼天資過人,能力出眾。
因而,先帝對他的要求也就分外嚴格。
秦玨小時候,就已經日日在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和教導。
人人都在教導他,如何成為一個好帝皇,如何為天下而考慮。
可是沒有人教導他,如何做他自己,如何去親近他人,與他人相處。
世傳他性涼薄,喜怒不定,不過是……
不夠了解他罷了。
從沒有人教過的東西,從來沒有被愛過,怎麽會懂……
「先帝的第四子,秦蘊,便是三日後壽辰的那位,五歲便被封為蘊王,前些日子,已被當今陛下下詔立為儲君……」
使臣溫潤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她的思緒驀然回籠,情緒也完全收斂了起來,不露分毫。
「這些本宮知曉,你不必多言,三日後宮宴要準備的壽禮,可準備好了?」
乍然被打斷,使臣也不覺得突兀,無比自然的接話:
「此事臣已處理好,殿下不必憂心,另有一事需稟明殿下:臣今日收到密信,太子殿下已處理好一切,一月後便會抵達欽朝,協助殿下完成復仇大計,殿下大可放開手,去做自己要做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一切有太子殿下。」
「本宮知曉了。」
她淡淡垂下眼眸,「你退下吧。」
「臣告退。」
使臣彎腰行禮,靜悄悄的結束房間,如來時一般,悄然關上房門。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剩了她一人。
她垂眸靜靜的呆了一會兒,緩緩坐在了桌子邊,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
有多久了呢……
大概是在這世間存活了多久,就認識了他多久吧。
畢竟是從一出生開始,就被放在一起了呢。
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受萬千寵愛而生的貴女。
天生一對。
他只長了她三歲,但在所有人面前,他都像是個大人一樣。
少年老成。
如今……
他總算是走到了自己應該在的位置上,也終究……
與她站在了對立面,成了一輩子的死敵。
是夜。
皇宮乾德殿。
已是深夜,宮殿中仍是燈火通明。
安安靜靜的夜裏,有清風慢慢拂過。
空氣中似乎有著淡淡的梔子花香飄蕩。
「陛下,夜深了……」
寂靜的夜裏,年邁宮人的聲音在殿中清晰的響起。
「無礙。」
只是尚未說完,便已被溫潤的男聲打斷,「您且下去吧。」
聲音很溫和,無半分責怪之意,宮殿門口的人卻是無端生了一身寒意,有些戰戰兢兢。
「奴先退下了 。」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宮殿內又一次安靜了下來。
許久,年輕的帝皇從書桌前站起身來,獨身一人走至宮門口,站在院子裏的梔子樹下,久久未曾挪動步子。
風輕輕的吹過。
樹葉輕輕的舞動著,淡淡的花香在空氣中散開。
秦玨站在樹下,影子被樹影遮擋,只露出淺淺一塊黑。
他擡眸看著面前已經長得比宮墻還高上許多的梔子花樹,眸中光影淡淡流轉。
「來人!」一聲驚叫打破了皇宮的寂靜,「有刺客!」
原本安靜的宮殿瞬間淩厲起來,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原本空曠的庭院內也沖過來許多帶刀侍衛。
「陛下——」
禁衛軍頭領匆匆趕來,看到站在花樹下,淡然自若,毫發無失真的帝皇,微松了口氣,彎腰,「今夜宮中突有黑影出沒,在靈越殿處稍有停留,臣疑是刺客,特來探查,無意驚擾陛下……」
頭領低著頭說了好長一大段,正要請罪,卻見面前原本面色淡淡,無波無瀾的皇帝陛下,突然飛快的繞過他,走出了殿門。
頭領驚了一瞬,立即叫上下屬跟上,「你們隨我來。」
頭領一路小跑方才跟上帝皇步子,行至那座塵封已久的宮殿門口,卻又被叫住,「不必跟來。」
一行人面色各異的守在了宮門口,看著一向冷靜淡然的年輕帝皇,手指有些顫抖的推開了那扇許久未開啟的宮殿門。
——
一刻鐘後,秦玨合上宮殿門,淡然站在門口,吩咐,「今夜的事禁止外傳,也無需再查,都退下吧。」
頭領雖然好奇,但也知帝王心思最是無常,不敢有絲毫質疑,低頭應下,「臣謹遵陛下聖意。」
秦玨邁步走開,一手背在身後。
禁軍頭領隨即跟上,擡眸的瞬間,他仿佛看到,素來冷寂的帝皇,手指在微微顫動著……
……
一行人跟著皇帝離開,無人註意到,不遠處漆黑的宮墻之上,立著一黑影。
黑影沈寂片刻,從宮墻上一躍而下,進入了靈越殿中。
……宮殿裏沒有積灰,幹凈的很。
蘇清寧素白的手指撫上雕花木門的時候,意識還有些恍惚。
漆黑的夜裏,分明是什麽也看不清的,可她卻仿佛透過黑暗,看見了曾經那些充滿了喜悅的時間……
就像,分明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她也無比清晰的聽見了那句輕輕呢喃的「阿寧」一樣。
不知是錯覺,還是這麽多年,一直一直的心心念念……
欽城三百七十八年,初春。
初春二月,微風稍寒。
剛冒出新枝的大樹下,尚未長成的少女盈盈而立,好奇的張望著。
「阿玨,聽說今天宮裏又添了一位小皇子,我們一塊去瞧瞧吧。」
少女伸手去攥面前墨衣少年的衣角,面上帶著些許雀躍。
「不去,」墨衣少年冷聲作答,輕輕的掃了眼她攥著自己的衣角,微微抿唇,「夫子還在外頭等我。」
少女眨巴了下眼睛,小聲的應了聲「哦」,默默的收回了緊緊攥著他衣角的手。
黑衣少年淡淡掃了她一眼,轉身往外頭走去。
剛走沒兩步,身後傳來另一少年的清亮的嗓音,「清寧妹妹!」
樹下的少女聞聲回頭,朝那邊揮了下手,「秦瑜哥!」
那邊的秦瑜像風一樣的飛快跑了過來,「清寧,今天貴妃娘娘生了個小皇子,父皇歡喜的很,我們一同去看看吧。」
蘇清寧看了眼那邊黑衣少年漸漸遠去的身影,有些悶悶的應下,「好。」
阿玨……
總是太忙太忙了。
對她也很冷淡。
雖然他好像對每個人都是冷冷的,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態度稍稍緩和一些,但還是總是給她,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
要等到什麽時候,阿玨才能,好好的陪在她身邊呢……
「清寧妹妹,你怎麽了?不高興嗎?一直低著頭幹嘛?」
秦瑜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輕飄飄的飄進那邊往另一邊走去的少年耳中。
黑衣少年聽著兩人的對話,眉目間微溫的神色又淡去了。
他驀然加快了腳步,很快的走遠了,直到再也聽不見身後兩人的聲音。
「清寧,別悶悶不樂了,二皇兄就是那麽個性子,對誰都是冷冷的……」
「我知道……」
整個欽城誰人不知,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郡主蘇清寧,從小就愛跟在二皇子秦玨身後,就算二皇子總是一張冷臉,也從不放棄。
貴妃為陛下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皇族子嗣綿薄,這是陛下的第四個皇子。
貴妃一誕下皇子,陛下便大行封賞,將貴妃提為了皇貴妃,皇貴妃攝六宮事,位同副後。
貴妃娘家人的榮寵也因此更上一層樓,成為了皇都之中人人奉承的物件。
小清寧和秦瑜偷偷的溜進貴妃的宮裏,想悄悄看一眼小皇子,才剛溜進去,就被還在貴妃宮中未曾離開的皇帝發現,揪了出來。
「你好好的功課不做,到貴妃宮裏來做什麽?」
皇帝陛下疾言厲色,皺著眉訓斥秦瑜。
秦瑜支支吾吾的應著,也不把那邊的清寧供出來。
一看皇帝冷臉了,小清寧連忙站出來,「皇帝伯伯,是我好奇小皇子殿下,才讓秦瑜哥哥帶我溜進來的……」
一聽見清寧的聲音,皇帝臉色的冰冷之色立馬就消退了,「是小清寧啊……」
「你們這兩個孩子……」
話裏話外都帶了寵溺的味道。
清寧和秦瑜被宮女領著去看了小皇子,又被貴妃留下用了午膳。
宮內素來就有清寧郡主受寵程度遠超陛下膝下公主的傳聞,這下,傳聞傳的越發迅猛了。
甚至還有人悄悄揣測,清寧郡主未來會被立為公主……
宮中已經好幾年沒有皇子誕生這樣的喜事發生,宮中接連慶賀了好些天……
記憶慢慢淡去,面前還是那扇冰冷的雕花木門。
指尖觸及,一片冰涼,直直冷到了心裏。
清寧沒再推門進去,轉身去了另一邊,悄悄跟在遠去了的年輕帝皇身後。
她安安靜靜的站在宮墻邊上,靜靜的望著梔子樹下的那方人影。
漆黑的夜裏,宮內一片寂靜。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兩個人靜靜的站著。
直至天際微微泛白。
宮墻下的人影微微動了動,悄然離開了。
那邊樹下的人影恍若有所覺,眼眸微動了動。
翌日清晨。
霧都正是五月初,梔子盛開的季節。
花香彌漫在整個皇宮之中。
偌大的宮殿中,飄散著梔子的清香。
朝臣們上完早朝後,聞到這股清香,見四下無旁人,忍不住小聲的交頭接耳起來。
「也不知道陛下如今還留著這滿宮的花做什麽……」
「也是,那位早早就不在了,雖說是同陛下青梅竹馬,險些成了皇後的,但是那家犯下那樣的滔天大罪,將先帝氣成那樣,陛下倒也……」
「噓,兩位大人,莫要提舊事……」
邊上有交好的聽見他們的議論,好心提醒,四下張望著,滿心惶恐,「陛下最忌諱此事……」
雖然說當今的陛下仁德愛民,性子好得很,對待他們這些朝臣素來是和藹的很,就算是對待一些犯了錯的人,也都一直寬大處理,但是……
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不可隨意。
那個人的名字,一直以來,都是陛下的逆鱗。
就算是如今已經時隔數年,仍然是不可觸及的存在。
早年時,曾有人提及過此事,如今那些人……
早已不知去向了。
那兩位嘴碎的大人聽到這聲提醒,也不由的想起了一些往事,惶惶不敢再開口。
也是。
這些年他們見慣了陛下的和顏悅色,倒是忘了當今的陛下,是如何一個生性涼薄,手段殘忍之人了。
想來這世間,是無人能走的進那人的內心。
「幾位大人這是在說些什麽?」
「是啊,這花香,可是有什麽蹊蹺之處?」
邊上幾位年輕一些,這兩年才入朝為官的新人,無意間聽見這兩位大人的對話,聽得有些雲裏霧裏的,忍不住出聲發問。
那兩位先前議論的官員這會兒正惶惶著呢,哪哪能聽見他說了些什麽。
「你們隨我到這邊來吧。」
倒是先前勸誡兩位官員的那位年長的大人,嘆了口氣,看著這幾個年輕官員好奇的眼神,有些擔憂的,回憶起過往來。
「你們應當都曾聽聞過,早些年,蘇將軍通敵叛國,蘇將軍自知事情敗露,同妻子一同自裁與府中一事……」
「也應當聽聞過,這霧都之中,曾有也一位受盡萬千榮寵,驚才艷艷的郡主……這位郡主,便是蘇將軍與鄰國長公主的嫡女,蘇清寧……」
蘇將軍與先帝是結拜兄弟,兩人為生死之交。
蘇將軍一直為先帝的左膀右臂,立下赫赫戰功,向來有戰神之稱。
蘇將軍和他的妻子,也就是鄰國的長公主,更是令世人羨煞的一對。
兩人恩愛有加,且與民交好,在民眾中,有著極高的聲望,故而他們唯一的女兒,不僅備受皇室的寵愛,更是受到許許多多民眾追捧。
但就是這樣一對深得民心的夫婦,卻在某日,突然被揭發出通敵,且證據確鑿。
而立棺定案的當日,夫妻兩人就一同於府中自殺。
當晚,府中起了大火,將府中一切燒幹抹盡……
大火當日,蘇氏夫婦身葬火海,屍骨無存,他們唯一的女兒蘇清寧,也被斷定死在了那場火海中。
大火過後,蘇家通敵叛國的事徹底坐正,蘇家也被冠上了無法洗去的罪名。
但先帝念著從前的舊情,一改以往雷厲風行的處事手段,格外寬待了這件事,不僅沒有追究蘇家的罪過,甚至還一直不曾放棄尋覓蘇清寧,揚言不知者無罪,清寧仍舊是他眼中的女兒,若是她有幸生還,必然是未來的皇後……
先帝在大火過後沒一年便駕崩了,後來登基的太子殿下,是蘇清寧自小青梅竹馬的當今陛下。
也是從前的二皇子。
二皇子即位以後,雖然未曾重提往事,翻蘇家的舊賬,也不曾尋覓蘇清寧的蹤跡,但不再允許任何人,在霧都中,提及蘇家。
而這闔宮的梔子花,皆是蘇清寧出生時種下……
縱然後來有如何的變動,這花也一直未曾動過……
「說來也是不該……但是你們切記,勿要在陛下面前提及'蘇'之一姓,更勿要提及這花……」
那位講述者輕聲低語,講述時一直註意著周圍。
幾個年輕人聽了故事,若有所思。
「難怪陛下多年未曾納妃……」
「也難怪陛下早早就力排眾議,決定立下儲君……」
「陛下還……」
幾個人竊竊私語了幾句,就不敢再多說了,忙忙謝過這位講述者為自己解答,隨後幾人前前後後的離開了皇宮。
臨走之際,看見宮門口的梔子,還有些惋惜的多看了幾眼。
高高的階梯之上,著一身玄色龍袍的秦玨孤身一人坐在皇位之上,微微垂首,盯著殿門發呆。
階梯下的暗衛正在向他稟明方才在宮門口探聽到的一幕。
皇位上的人略有些出神,等暗衛稟告完了許久,方才擡手,讓他退下。
這樣的場景,其實發生了不知多少回了。
每每到了這個時節,舊人們聞到這花香,多多少少,都是會想起她的。
忍不住惋惜,也忍不住講述出那些不平的過往。
他們自以為自己很是隱秘,自以為無人知曉自己曾說過什麽,但是啊。
在這偌大的土地上,他們所言所行,其實都一一在他的掌控之中,在被監視之中。
只不過……
年輕的帝皇緩緩起身走下階梯,望著宮墻邊的大樹,嘴角若有若無的輕輕勾起了些。
今年的梔子香中,似乎還混雜些,不一樣的味道呢。
那是他日日思念的味道啊。
早朝過後,官員們紛紛散去,各回各家去了,但也有少許幾個,被年輕的帝皇單獨留了下來,此刻正在禦書房內。
幾個被留下來的官員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惶惶的望著坐在那高座之上的皇帝陛下。
也不知曉這位陛下突然喚他們來這處,是有何時要交代。
書房內靜悄悄的,安靜的能聽見周圍人的呼吸聲。
好一會兒,年輕的帝皇方才輕輕放下手中的折子,站起身來緩緩開口。
「朕今日召你們幾人來,只為立儲一事。」
此言一出,殿下跪著的幾人身形皆是稍稍一晃,止不住心頭惶惶。
「朕已將……」
秦玨淡淡開口,言語間,語氣淡然,仿若自己只是再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底下的朝臣們聽著這寥寥幾語,身形微顫,三三兩兩行禮退下後,仍是有些未曾回過神來。
「陛下莫不是生了什麽惡疾……」
不然怎會生出今日這般言語來……
「慎言。」
雖是輕言細語,但還是被身側之人聽到,輕聲出言提醒。
霧都還是安安穩穩的,一如既往的熱鬧。
這幾日更是張燈結彩了起來。
熱鬧了幾日之後,蘊王的壽誕如期而至。
一大早,一大長串的賓客就紛紛起身,早早地來到王府前候著了。
畢竟在這霧都之中,如今唯有這一位王爺在, 且這位王爺還在前些日子被陛下立為了儲君,怎麽說,他們也是應該來巴結巴結的。
雖然當今陛下尚且年輕,但……
世事總是變幻無常的。
誰又能料想到,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麽事情呢。
正如今日之事……
蘊王府內一片喜氣洋洋,不多時,皇帝陛下也親自來了。
眾人恭恭敬敬的跪拜行禮,各自落座。
早先就已經預備好了的舞姬湧入中央,絲竹聲起,舞姬翩翩起舞。
隨著舞姬們隊形的變換,領頭的舞姬被擁在中央,周圍的舞姬們紛紛彎下身子,任她一人在中央翩翩而舞。
她著一身水藍色衣裳,面容被一抹白紗遮擋住,露出來的雙眼淡漠疏離。
僅憑借一雙眼,便能夠預料到,面紗後的容顏是如何的傾城絕色。
觀看者不由得發出聲聲贊嘆,一邊稱贊舞姬的舞姿美麗,一邊品嘗著美酒。
高座上的帝皇似乎也被他們的聲聲贊嘆吸引到,微微擡眸,朝正中央那一身水藍衣裳的女子看了一眼。
只一眼,便再也移不開眼眸。
他扣住手中酒杯的手驀然收緊。
台下的人未曾發覺他失常的情緒,在一舞結束後,還歡歡喜喜的詢問主管蘊王家事物的管家,此女子是何人……
言語中略有些要將此女收下的意味。
管家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高座上的皇帝陛下,和有些心不在焉的蘊王,還是實誠的回答,「這舞姬是奴偶然遇見的,多次邀請才來此表演一番,大人若是想要請她,還要看她本人的意願……」
那大人喝了些酒,有些上頭,笑了笑,「一屆舞姬罷了。」
其他人也沒怎麽往心上去,紛紛言笑晏晏的恭維著,此時,台下的舞姬們方才表演完正行禮預備離場。
聽到這話心中不免有些憤憤,但是又不敢表露出來。
唯獨立於最中央的那人未曾挪動步子,擡眼忘了那大人一眼,朱唇微啟,「雖是舞姬,但依舊值得被尊重。」
那大人聽見這話,頓時大怒,但多多少少還顧忌著皇帝陛下在這,雖然陛下不至於屈尊降貴來管這事,但到底是影響不好。
「姑娘既然這麽說了,那可要留下來,讓本官好好給姑娘道歉。」
那人壓下心頭的火氣,面上帶著笑容,和顏悅色的開口。
只是話雖然這麽說,但是誰也知道,這漂亮話後面藏著的是什麽深意。
其他舞姬紛紛變了臉色,略有些擔憂的望著她。
她卻是絲毫不慌,遙遙望著正中央端坐的帝皇,唇角微微勾了勾,「既如此,那陛下,怎麽看呢?」
竟是直接將此事引到了皇帝身上。
那官員不免緊張了些,見皇帝尚未應聲,搶先開口,「你這舞姬,怎麽跟陛下說話的……」
哪有舞姬這麽跟皇帝講話的。
剛要給她扣一堆帽子,卻余光中驀然瞥見素來冷戾的帝皇起了身,走下殿來。
滿座賓客怔楞著,看著他們從不近女色的陛下走至那女子身側,牽起那女子的手。
一切只發生在轉眼之間。
看著皇帝陛下親自下台牽起了那舞姬的手,官員臉色刷的一下,就全白了。
「既然要道歉,那就請蘇大人明日入宮來,好好的朝姑娘致歉。」
帝皇清冽的嗓音回響在每個人耳畔。
等眾人再回過神來時,只瞧見那姑娘和陛下執手而去的身影。
而這邊的壽宴主角蘊王,則是怔怔的望著那邊地兩人,許久才回頭,吩咐管家繼續宴席。
今日是他的九歲生辰,皇兄能來,他其實是很歡喜的,因為在記憶裏,皇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
皇兄上一次笑容璀璨時,是多久之前呢……
大約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這四年來,皇兄雖然看起來很好,但是……
卻從來沒有開心過,也從來沒有愛惜過自己的身體。
回宮的路上,秦玨一路牽著她的手。
他連馬車也不坐,這是牽著她,一路慢慢的走。
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距離,兩個人誰也沒說話,總管領著人,隔著些許距離跟在兩人的身後。
不遠不近的跟著。
一路上都是安安靜靜的。
霧都的晚上本就少人,這會兒特地做了防範,把人都隔開了,更是空蕩蕩了。
空氣裏傳來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走過好長一段路之後,秦玨才驀然想起些什麽,止住了步子,回頭問她,「阿寧,你累不累?」
蘇清寧楞了楞,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他松開了一直牽著她的手,轉身安排人去準備馬車去了。
微風輕輕揚起她的面紗,她定定的看著他的背影,略微有些恍惚。
一別經年,再見,恍然若夢。
他和她之間,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好像還和從前一般。
只是,很多東西終究是不一樣了,就好像是,她能夠很清晰的感覺到,他輕輕握住的她的那只手,一直在止不住的顫抖著。
等秦玨吩咐好手下人,再回頭來時,剛好對上蘇清寧怔怔的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眸。
他微微楞了下,隨即牽上了她的手。
安安靜靜的。
一直到回到宮內。
今天的陛下格外翻唱,眾人瞧著,雖然疑惑的很,但是卻不敢問,也不敢作出任何疑問。
一直陪著皇帝陛下的總管大人今日也是異常的沈默。
蘇清寧被安排留宿在他的寢宮。
她沒說什麽,安安靜靜的聽著他吩咐宮人,隨後安安靜靜的去更衣沐浴。
從頭至尾,沒說一句話,安靜的像一個啞巴。
直到她坐在床邊,看著那邊一直立在床邊的秦玨,低著頭喚了一聲「阿玨」。
秦玨身子僵了一秒,隨即立即轉過身來,走到床邊,輕聲問她,「怎麽了?」
「該就寢了。」
她面色不改,脫下鞋,縮到床的一邊,示意他上床。
秦玨沒有多猶豫,立即更衣上床。
兩人並躺著,他身子僵硬,甚至不敢去牽她的手。
直到她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抱住他。
燈火有些暗淡,而他一直不敢仔細看她。
她握住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左臉上。
他的手指被帶著,拂過她臉上的傷疤。
秦玨的身子更僵硬了,手止不住的顫抖。
聲音啞的不像話,「阿寧,別這樣……」
自她揭開面紗之後,他就刻意的,不去看她的臉,但她像是在親手揭開自己的傷疤,硬生生的,要讓他去看,去觸碰。
「阿玨,你就不怕,我這次回來,是來要你的命的嗎?」
她附在他的耳邊,呼吸灑在他的脖子間,語氣輕飄飄的。
「你要什麽,我都給。」
他沒任何猶豫的開口,「你要我的命,我自然雙手奉上。」
但只求,她能容許,他在她身側多陪伴些許時光。
聽到他這話,蘇清寧手微微抖了下,藏在指尖的毒藥卻怎麽也沒力氣放出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微微嘆了口氣,「睡吧。」
她松了手,秦玨卻抱住了她。
輕輕的環抱著。
兩人就這麽安安靜靜的相擁著,直至天明。
陛下新納了一妃,封為寧妃,聽聞是一絕色傾城女子,舞跳的極好。
但那女子一直戴著面紗,無人知其真容。
但能入帝皇之眼的,想來定是不凡者。
於是乎,關於寧妃容色傾城的傳言,不多時便已經傳遍了霧都。
只是這陛下首次納妃,卻是連一個封妃大典都未曾舉行。
只是簡單的下了一道旨,公告天下。
朝臣們似乎從陛下納妃一事中似乎又看見了些許希望,開始默默盤算,讓家中親眷學習舞蹈,更是致力於找人為陛下獻舞。
一時之間,霧都掀起了一股學習舞蹈的熱浪。
但縱然如此,陛下仍是未曾將目光停留在其他女子身上分毫。
陛下對寧妃甚是寵愛,除上朝之外,其余時候皆有她陪伴在身側,兩人寸步不離。
對比下來,寧妃始終都是淡淡的,就連開口的次數都是極少的。
這樣的盛寵一連寵了數月。
一直到入秋。
天氣微微涼了下來,霧都的雨水,也越發多了。
鄰國的太子便是這時候來到霧都的。
聽聞,有要事要與陛下親自商定。
陛下竟也同意了單獨見這位太子。
自鄰國長公主嫁與那位叛國的蘇將軍,並與之雙雙自縊於府中之後,欽朝與鄰國的關系便一直不好。
這樣的前來拜會,四年來還是第一回。
那太子和陛下入殿單獨談論事情時,眾臣不免心生擔憂,但又不敢違背旨意,只得在宮外等著。
唯獨匆匆趕來的寧妃,直直的闖入了大殿中,沒過片刻,便將臉色微白的皇帝陛下拉了出來。
後頭還跟著面上帶著笑容的鄰國太子。
兩國會晤本是大事,但那太子只在霧都中呆了兩日,便帶著手下人離開了。
幾日後,邊境便傳來鄰國軍隊盤旋的訊息。
彼時,秦玨正在書房中處理奏折,面上戴著白紗的蘇清寧低著頭安安靜靜的在為他研墨。
宮人來報,他聽到訊息之後,微微楞了一下,隨即咳了一大口血。
清寧手中的東西一下就摔下了,墨汁濺在了桌面上,她眼中只有那一片殷紅的鮮血,放在身側的手止不住的顫抖著。
「你不是說你沒喝嗎?」
她聲音很冷,音色都有些尖銳了。
秦玨楞了下,拿著帕子將手心的血擦去,有些小小的無措,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這些天來第一次,他沒有在她不悅時,即刻去牽她的手。
只因他手中沾染了鮮血。
蘇清寧獨身一人回了宮殿。
聽聞後來太醫來了,但是還沒摸上皇帝陛下的衣角,便被請出去了。
皇帝咳血的事情很快傳開了。
但他沒有解釋。
一直到晚上,才來到了她的房門前,靜靜的站著。
房間的燭火一直亮著,他看著窗戶邊的影子,壓抑住心頭的刺痛,扶著門邊,安安靜靜的開始解釋。
「阿寧,我沒有騙你,你哥哥的那杯酒,我確確實實沒有喝,只是我本來就深中劇毒,早已無法在這世間存留過久了……」
不知道是說到那一句的時候,面前的門突然就被開啟了,她站在門口,定定的看著他。
她沒戴面紗,臉上的疤痕清晰可見。
秦玨壓下喉口的腥甜,認認真真的看了她一眼,「你若是什麽時候想走了,隨時可以為你安排,我……先回去了。」
蘇清寧沒說話,看著他一步步轉身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他的腳步有些虛浮。
和往日大不一樣了。
那夜,禦書房的燭火亮了一整宿。
那一夜,自寧妃進宮以來,陛下第一回未曾留宿她宮中。
鄰國的軍隊只是盤旋在邊境,並未做出實質性行為。
那邊沒什麽大事。
蘇清寧卻是有好幾日,未曾見到秦玨了。
聽說他這幾日一直呆在禦書房裏,誰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他誰也沒見,就連她,也都閉門不見,只是在最後一日,召蘊王進宮。
蘊王在書房中呆了半日,直至下午方才出房間。
聽聞出門時,蘊王的眼眶是紅著的。
下午,蘇清寧便收到了傳召。
她楞了片刻,隨即進門更衣,準備出門去見他。
也不想去計較那些什麽對錯得失了。
只是她還未聞詔出門,他便先過來了。
幾日不見,他瘦了不少,臉色也是異於常人的蒼白。
這些時日他對她閉門不見,就算她守在門口好幾個時辰,也都冷著她。
就是為了,不讓她看見他這幅模樣嗎?
看見他這幅蒼白的模樣,她心頭微顫,也顧不上這些時日的冷漠了,上前去扶住他,「你是吃了什麽毒藥?」
短短幾日間,竟是成了這幅模樣。
「娘胎裏帶出來的毒藥。」
他彎唇笑了笑,有些眷戀的看著她的眉眼,順著她的攙扶,坐在了軟塌之上。
蘇清寧手一僵,擡眸看著他,有些茫然,手指無意識的扣住了軟塌的邊緣。
他拉住她的衣角,兩人並排坐著。
「阿寧,我應當是活不過今日了。」
「本來是不想見你了的,怕你看見我這幅不堪的模樣,但還是舍不得,想見見你……」
「若是我死後的樣子太醜,你可千萬不要被嚇到了……」
他輕聲呢喃著,語氣裏帶著濃濃的無力,但又假裝輕松著。
蘇清寧聽他講著,身子越來越僵,「你在說什麽胡話?」
這些時日,她心裏不是沒有慌亂過,但她總想著,他那麽厲害的一個人,從小就天資過人,若非他情願,誰能害的了他。
他定然是沒事的。
但是……
此時此刻,他這幅模樣,這般言語,卻是真真的嚇到她了。
「我說了的,你要騙我,便騙我一輩子,永遠不要讓我知道……」
「我從未騙過你,阿寧。」
「蘇將軍出事的時候,我被父皇故意支開了,當時我在邊城……」
邊城距霧都甚遠。
等他聽到訊息,馬不停蹄的趕來時,只看見了還在熊熊燃燒著的蘇府,只聽見了她失蹤的訊息。
那天的火真的好大啊。
怎麽也撲不滅。
他第一次覺得,蘇府那麽大,大到他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沒有找到她。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那麽的渺小。
「阿寧,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告訴你……」
「這些年,這些時日裏,我給你寫了好多好多的信,那些信,全部都在禦書房……」
「阿寧,我死了之後,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去做了,蘇家的事情,所有的證據我都找好了,只要你想,隨時可以翻案……」
「阿寧,我好像,又聞到梔子香了……」
可是十月裏,又怎麽會有梔子香呢……
那天。
他拉住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講了好多好多的話。
一直到他的體溫慢慢的下降,最後整個人都冰涼。
他從來不是話多的人,從前現在,一直都是這樣。
可是那一個下午,那短短的幾個時辰裏,他說了好多好多的話,就仿佛……
要把這幾年來的所有思念一一道盡。
她一直僵硬著身子,聽著他說。
說各種各樣的話,說他們的少年時光。
說那些他不經意的回眸中,藏著多少深情和醋意。
他其實很不喜歡她和別人親近,他其實只是不懂得要如何去表達對她的歡喜。
他那麽努力的去學習各種東西,只是為了他父皇的一句承諾。
成了皇帝,便能娶她了。
都說他生性涼薄,可是他自幼便沒了母妃,父親又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沒人教他什麽是愛。
那麽偌大的皇宮裏,他卻似乎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聽他講了好多。
零零散散的,那些已經不太清晰的過往。
今時今日,她方才知道,他的情意竟是如此深重。
重到傾盡所有。
他的身子一寸一寸涼了。
唇角的血似乎也幹涸了。
好久好久之後,等到有宮人敲門進來,她才發楞的擡起頭。
聽到外面鐘聲響起,聽到傳喪聲陣陣。
她還沒松開和他相握的那只手。
盡管它已經冰涼。
「陛下駕崩了!」
喪鐘聲傳遍了整個霧都。
等到他們把他帶走了,她還是楞楞的,楞楞的宮人拉開,楞楞的看著他被帶走,裝入棺中。
指尖一片冰涼。
欽朝三百八十七年秋,十月中,帝秦玨駕崩,年僅二十二。
同年,儲君秦蘊登基為帝,幼帝登基時,年僅九歲。
先帝逝去當日,其生前唯一的妃子寧妃自縊於宮中,新帝登基後,追封其為寧皇後,與先帝同葬於皇陵之中。
新帝登基那日,失蹤了多年的郡主蘇清寧戴了半張銀面,回歸京中,她手持先帝遺旨,昭告遺旨於天下:封郡主蘇清寧為長公主,執政事,掌朝權,兼任攝政一職。
自此,欽朝開始進入長達十一年的長公主統禦時期。
十一年間,長公主蘇清寧權傾朝野,手段狠辣至極。
世人常有感嘆,長公主的行事風格像極了當初先帝登基之初。
令人驚異的是,先帝秦玨駕崩後,鄰國便退兵了。
一月後,兩國在邊界簽訂協定,宣告兩國止戈停戰,重歸舊好。
而那幾位朝中重臣,似乎是早已串通好了一般,在長公主回歸,拿出先帝遺旨之後,對長公主攝政一事,毫無異議,甚至出面支持,協助其處理政務。
好長一段的歲月裏,都是蘇清寧在陪著秦蘊。
她很耐心的教他處理朝政,很耐心的告訴他如何分析,並一點一點的,將她的所積所得,一一交給他。
無事的時候,她會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望著那棵茂密的梔子樹發呆。
那處宮殿還是被封禁著,只有她偶爾會去。
秦蘊一開始不怎麽能理解她這樣的行為,只是盡量不去打擾她。
他皇兄去的突然,雖然早已經把身後事情安排妥當了,但終究還是過於倉促。
那天他突然接收了許許多多從前從未知曉的事情,內心的震撼過大。
後來縱然慢慢接受了,但終歸因為年紀小,而處理的過於慌亂。
他有一個過於聰慧的皇兄在上頭,先前一直都不需要思慮過多,也從來不需要顧慮什麽。
但皇兄去了之後,這些所有的重擔就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了。
皇兄那天叫他過去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皇兄要死了,讓他以後好好聽太傅的話。
讓他承位以後,為蘇家翻案,為蘇清寧正名。
皇兄其實沒怎麽提起清寧,但他卻總覺得,皇兄的每一句話裏,都滿是清寧。
他知道皇兄有個青梅竹馬,知道那個曾經驚才艷艷的女子。
但也只是知道,只是聽說,不算了解。
那天壽宴的時候,他大概就已經猜出來她的身份了。
在她被納為妃子之後,這樣的猜測越發篤定了。
只是後來,他沒想到,她會假死,之後又回歸自己原本的身份,來到他的身邊,為皇兄守著這江山。
她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留下的。
也完全沒有必要來接這個爛攤子。
但她就是留下了。
而且一留,就是十一年。
他總是能看看見她的眼神是空洞的。
好像什麽也沒有,但是又好像,什麽也沒有。
皇兄走了之後, 他就沒怎麽見她笑過了。
偶然見到的一次,是梔子花開時節,她站在樹下,花瓣被風吹落,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半張臉上始終戴著那半張銀面,從未在人前摘下過。
他曾經問過她,為什麽要留下來,留下來守著這空蕩蕩的,滿是利益糾紛的皇朝。
她什麽也沒說,只是望著窗外的梔子樹發呆。
眼裏有著他看不懂的情緒。
沈重的讓人不忍去看。
後來的那兩年,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常常會咳血。
他見過很多次,可她從不肯看太醫,也從不肯吃藥。
就這樣一天天的蒼白下來。
她走的那天很安靜。
她好像早已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早早地將一切置好了。
就連自己的身後事,也都安頓好了。
長公主蘇清寧,沒有資格和先帝共入皇陵,但先帝寧皇後,有。
她什麽也沒有要。
在守了這皇城十一年之後,安安靜靜的,和皇兄同歸陵寢了。
世人會記得曾攝政十一年,權傾朝野的長公主殿下。
不會記得只做了先帝幾個月的妃子的寧皇後。
但她甘願,一直是寧皇後。
一直,做那個人的阿寧。
她的一生分割的那樣明顯。
只是後半生的苦,早已將前半生所有的甜一一蓋過。
最後到離開的時候,竟是解脫了。
他後來有想過,若是沒有當年父皇一念之差,做下那件錯事,如今皇兄與她,應當會是人人艷羨的一對帝後吧。
可惜這世間從來沒有如果。
她離開的那天,什麽也沒有說,誰也沒有見。
其實在這十年間,鄰國那位早已登基為帝的太子殿下,曾多次來訪,想要將她接回去,但她始終未曾應下。
只是靜靜的守在這裏。
縱然世人說她手段狠辣,縱然人人懼怕。
她在人前始終戴著那半張銀面,無人知道她那半張臉上有著怎樣的猙獰傷疤。
他們只看到了她的狠心,正如當年只看到了皇兄的涼薄一般。
十一載,春去秋來。
蘇家的案子早已翻了,但世人好似早已忘記了她曾是那個風華絕代的郡主,早忘記了,她其實並不是皇室的一員。
守著這片江山,從來不是她的責任啊。
男女主番外已在專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