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邀。
作為一枚語文老師,常收到各方各面的吐槽:作者真這麽想?真有那麽復雜?
更常有作者本人跳出來說我當時沒這麽想,或者作者考自己的文章結果不及格之類的新聞被大肆炒作。
通常我們語文老師都一笑了之,頂多抱怨兩句。既然有人邀請那麽就來說兩句。
題目涉及到電影和文本兩種類別,本質上是一樣的。大部份電影劇本都有小說或漫畫的原著,所以電影本質上是對原著的一種解讀。
而優質原著稀缺的時候,翻拍片就會不斷湧現。每次翻拍都是對原著的一次解讀。似乎也沒聽過有原著作者跳出來說「你拍得不對,我不是這麽想的」。
例如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是對【射雕英雄傳】的改編,人物形象已經和原著大相徑庭,但沒人會指責他。
電影是對原著的一次再創作,只要獲得改編版權,愛怎麽改是導演、編劇們的自由。
一部電影拍出來了,觀眾愛怎麽評價也是觀眾的自由,即使再天馬行空。 具體理由下文張開。
語文教參對課文的解讀,語文老師對課文的解讀,語文考卷中的閱讀題的答案等等,與電影又有所不同。 教學是一項有目的的、系統的訓練。學課文、做閱讀的目的是掌握一定的分析文本的方法。語文的課文和閱讀題本質上類似理科的例題,他們都是為技能服務的(從這點上來講,教材選經典老課文還是最新時文是沒啥區別的,只是經典老課文經過無數人檢驗相對靠譜)。對這些「例題」的解讀,無論教參還是教師,對文本的解讀通常都是有本可依,有文獻支持的。因此教參、教師的解讀有可能有過時的、刻板的、狹隘的問題,但極少有錯誤的、過度的情況。
再單獨說說考題和答案。一份高中語文卷子通常分為現代文閱讀、古詩文閱讀、默寫、寫作幾個板塊,大家覺得哪部份最難出題?
是現代文閱讀,因為所選文本既不敢是魯迅、老舍等經典,怕看過的學生太多,使用新鮮時文又擔心作者跳出來說「我不是這麽想的」。
市民和媒體完全沒搞清楚的一點是: 出考題和答案的思路不是以百分百正確解讀那篇閱讀為重,而是以檢驗學生對技能的掌握 程度為重。 因此難免會出現不妥當之處。
再多說點更專業的。以下為我某篇論文的節選,限於篇幅,參照部份不註明出處。
作者跳出來說「我不是這麽想的」就能說明存在過度解讀嗎?
中西方傳統文學理論都
認為,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就是作者寄寓於作品之中的原意。作者寫出了作品,從而創造了作品的意義,決定了作品的一切。這種觀念被稱為「作者中心論」
,是長期以來為世所公認的常識、陳規或慣例,從來沒有人對它發生過任何懷疑。
但實際的教學過程中,有老師發現過於強調「知人論世」對有些文本的解讀反而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例如【再別康橋】要不要講徐誌摩情史?【雨霖鈴】要不要講柳永與歌姬的交往?【相信未來】要不要講紅衛兵運動的低潮和食指的精神失常?
可見,「知人論世」的優點很多,但缺點比優點更多,因為 作者中心論的邏輯裏有 一個公式在暗中主導一切:作者原意=作品意義=讀者發掘的意義。 如果這一邏輯成立,那麽人們只需研究作者和時代就萬事大吉了,無需再分析文本,反正只要掌握了作者生平糊時代背景就能解讀該作者甚至該時代所有文本了。如此一來,文本解讀就會成為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乃至哲學的附庸。此其一。 狄爾泰提倡的「重新體驗」連他自己也承認今人要完全重新體驗古人的精神世界是不可能的。撲 朔迷離的歷史真相只能盡可能地接近,不可能完全還原;作家細微的、復雜的情感只能盡可能地理解,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不能還原、不能感同身受從來不會影響後人解讀前人作品。此其二。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認為文學作品的意義可分為兩部份。一部份是作者明確意識到的意圖,而另一部份則是作者尚未明確意識到的潛意識和無意識,它也在作品中獲得了表現。 作者一方面透過自己的作品,有意識地寄托了他的意旨,讓作品替他說些什麽;另一方面,作者的潛意識或無意識也以曲折隱蔽的方式更加本質地將作者的心理欲望、本能沖動等表露出來。 如果遵從作者中心論,那麽再怎麽努力地知人論世也只能讀出作者「有意識」的那部份意圖,依舊是無法解出連作者都「沒意識」到的那部份意圖。此其三。 作家在創作時所運用的語言是否能絕對精確地表達其思想?作品在流傳過程中文本絕對不會被增刪改嗎?如何確定後人的解讀即為作者的原意?此其四。
20世紀中期,為了對作者中心論「撥亂反正」,俄國的形式主義批評家提出了驚世駭俗的觀點,他們把從傳記和歷史來解讀文學的人稱作「瘋子」,因為他們「一味尋求普希金抽沒抽過煙這個問題的答案」,並斷定【葉甫蓋尼·奧涅全】即使沒有普希金也會寫成,這正同沒有哥倫布美洲也會被發現一樣。20世紀20、30年代以來在英美新興的「新批評」流派認為,文學研究的著眼點,應該從「外部」問題轉移到「內容」探討上,將註意力放在詩歌的語言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T·S·艾略特就曾指出:「把興趣從詩人轉向詩歌,以詩歌為目標,這是值得稱贊的。」俄國的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以及同時期法國的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等批評流派都奉行文本中心論,都主張 文本解讀 應以作品為中心,反對把作品當作作者與讀者的中介,評論一個文本時,可以不管它是誰寫的,關於作者的一切(如生平、歷史、社會背景等等)只是作品的外部範疇。 在方法論上,新批評發明了以作品的結構和語意為主要物件的文學細讀法(close reading),以此來發掘本文中客觀存在的意義。
題主提到的「一場雨、一場風、一個眼神都可能被老師拿來出題問學生象征意味」正是作品中心論的思維,同時也是教學大綱中要求學生掌握的技能之一。舉例來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句詩妙在何處?假設柳永跳出來說「老子就是看見楊柳和月亮,沒想那麽多」會不會削弱這句的意境呢?答案是不會,因為酒、楊柳、曉風、殘月都是古典詩文中的常見意象,這些意象本身都是有固定內涵的。無論柳永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句詩詞的意境都不會改變。
20世紀後期,西方的文藝批評家對本文中心論切斷了文本與社會、作者乃至讀者的一切聯系,將文本作為一個封閉的主體來研究感到不滿,於是紛紛將目光轉向了文學的作者——文本——讀者的傳播之鏈中,歷來研究最少的「讀者」領域。「自60年代以來,一大批關註讀者研究的審美理論紛紛誕生。接受美學向整個西方批評發動沖擊,後結構主義大步邁向讀者;美國的讀者反應理論、讀者反應動力學、日內瓦學派的閱讀現象學以及在當代哲學解釋學影響下的文學解釋學等文學美學話語,一時間蜂擁而起,蔚成大觀。形成了以讀者及其反應、接受、閱讀為中心的新的批評理論範式時期。」
以康斯坦茨大學教授姚斯與沃夫岡·伊瑟爾為代表的接受美學認為,在作者——作品——讀者的三角關系中,讀者絕不僅僅是被動的部份,或者僅僅作出一種反應。相反,它自身就是歷史的一個能動的構成。「強調讀者的重要性,強調讀者的中心地位,強調讀者的審美經驗,強調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接受美學的重要主張。因為 讀者在閱讀中不是被動的感知,而是會充分調動自己的能動性、想象力、體驗力和感悟力,從作品中領悟出意想不到的意義來。 」 而每位讀者的閱歷、想象力、感悟力的不同,勢必造成對同一文本的不同解讀。 中國古人說「詩無達詁」(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六經註我」(陸九淵【語錄】),西方人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都是在肯定讀者的主觀感受的合理性。
觀眾對電影的解讀本質上屬於「讀者中心論」的範疇,即只存在有理和無理的解讀,不存在過度和適度的解讀。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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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評論區的數位知友就語文教學和語文考試是否有病聊了很多,建議所有讀到這裏的知友都再花幾分鐘看看評論。很精彩!
對於指責我為教育洗地的,本人只吐槽一句:在大陸發表言論有三種「政治正確」,罵中國足球、罵中國電影、罵中國教育。尤其是罵基礎教育、語文和高考。每年高考只有語文作文被吐槽,為何沒人吐槽英語作文?為何沒人吐槽歷史solo題?沒人吐槽政治論述題?大夥想想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