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
這本來挺明白的,喜劇嘛,笑不是最重要,那還有什麽重要?只是因為兩個特殊的原因,這個問題在當下的社會變得復雜起來。
第一是我們實在太喜歡在文藝作品裏講教育了。創作者喜歡教育觀眾,觀眾則渴望從創作者那裏接受教育。這某種程度是傳統使然,漢代經學家認為詩經的首先功能是教化;近代梁啟超認為小說有不可思議的轉移人心的力量,是建立民族國家的重要基礎;而到了新中國,眾所周知,文藝被認為是用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所以嘛,從遠到近的傳統,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我們,任何文藝作品,教育功能最重要。喜劇作為文藝形式之一,當然不能例外。單純的好笑怎麽起到教育功能呢?它必須有意義。
第二是在當代,藝術的自立要求藝術有意義。很明顯,沒有人會去問一個抖音的搞笑影片是不是有意義,但幾乎所有人都會去問一部話劇形式的喜劇有沒有意義。為什麽?因為抖音短影片現階段還被排除出藝術的範疇,而話劇早就已經成為名正言順的藝術了。既然是藝術,那就必須有意義。否則,它有什麽資格自居高雅,與政治、經濟力量進行有來有往的復雜博弈?藝術的意義可以是建構的,也可以是解構的,但必須有。當周星馳電影成功地在一種後現代的視閾中被解讀為小市民精神的彰顯,解讀為對崇高、嚴肅、虛偽的嘲諷時,它就成為了藝術。而和周星馳多次合作的王晶的其他電影,由於缺乏如此有價值高度的解讀,只能在屎尿屁的鄙夷聲中,被藝術掃地出門。你能說曾經親密合作的兩人,思想境界真的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嗎?可能未必。但藝術秘密在此,它只歡迎能夠自證意義或者被普遍認為有意義的作品。
所以,我們很可以理解,為什麽是在【一年一度喜劇大賽】裏,喜劇的好笑和意義經常成為嘉賓們爭論的焦點。首先這是檔中國的節目,而中國的文藝工作者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意義的焦慮裏。其次,這檔節目的絕大多數節目是話劇形式的,而話劇,由於和那個高雅的藝術走得太近,已經很難擺脫意義的纏結了。
但說實話,這兩種,一種是政治的藝術,一種是藝術的政治,都和喜劇的本質沒有太大關聯。又好笑又有意義的作品當然人人喜歡。但是,在兩者不可得兼時,開心的笑一笑,總比在那裏思考什麽深刻的意義,更符合喜劇的初心吧。
最後就有私心地摘錄一段王小波先生的【我對國產片的一些看法】,作為結尾吧:
莫泊桑曾說,提筆為文,就想到了讀者。有些讀者說:請讓我笑吧。有些讀者說:請讓我哭吧。有些讀者說,請讓我感動吧……在中國,有些讀者會說,請讓我們受教育吧。我舉這個例子,當然是想用莫泊桑和讀者,來比喻影視編導與觀眾。敏感的讀者肯定能發現其中的可笑之處:作品培養了觀眾的口味,觀眾的口味再來影響作者,像這樣顛過來、倒過去,肯定是很沒勁。特別是,假如編導不妥當,就會使觀眾不妥當;觀眾又要求編導不妥當,這樣下去大家都越來越不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