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並不是一個容易引起全社會關註的字眼。真正需要面對它的人群,更多是深陷其中而不是參與討論——老年人是喑聲的。但在今年,我們從「照護難題」討論到「延遲退休」,越來越多年齡層的人參與進來,紛紛開始思考我們的「老去之後」。
它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因為中國的老齡化程度正在一步步加深。2021年底,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首次超過了14%,這個數碼是聯合國衡量一個國家老齡化程度的重要指標。而根據國家衛健委的數據,2035年左右,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突破4億,在總人口中的占比將超過30%,進入重度老齡化。
依靠子女的傳統照護方式日漸崩解,以養老院為代表的機構養老還存在較大的醫護缺口,政府作為兜底無法覆蓋全社會的老人……龐大的照護缺口應該怎麽緩解?我們「老去之後」將由誰來照護?在社會的焦慮情緒之外,我們試圖搜尋解決辦法。
一些更早面對老齡化問題的城市已經進行了很多養老探索,其中就有南京。作為中國較早進入人口老齡化的城市之一,2017年底,南京市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比就已經超過14%,比全國整體提前了4年。為了應對嚴峻的老齡化挑戰,在家庭、市場和政府力量之外,2019年南京全市開始推行以誌願者為核心的社會互助養老體系——「時間銀行」。
任何人都可以申請加入「時間銀行」,透過公安稽核等程式後,即可成為誌願者,給老人提供服務,服務的時間透過政府平台記錄儲存下來。等自己老去或者家人老去的時候進行使用和兌換,「以時間換時間,以服務換服務」。雖然「時間銀行」在國外已經有幾十年的發展歷史,上海在1990年代也進行過相關的探索,但南京市是將它以政府主導的方式全市推行的第一個城市,而且有效持續地在運轉。
2024年是「時間銀行」在南京全市執行的第六年,總註冊人數達到34萬,其中誌願者截至今年上半年已經有7萬多人註冊成功(實際註冊人數目前已超9萬),為老人提供了110.6萬次上門服務。7月,南風窗前往南京采訪了相關人員,試圖厘清這套社會互助養老模式能否成為我們「老去之後」的一種選擇。
養老服務互助時間平台上的接單頁面
重要的小事
老去是從放棄很多小事開始的。需要弓腰才能掃到的房間的角落,為了不閃到腰,學會放棄。臨近夜裏感到口渴時飲水的欲望,為了不頻繁起夜,學會放棄。越來越聽不清楚的對話,為了不惹人生厭,學會放棄……當身體逐漸老去,年輕時覺得容易的小事,都逐漸變得困難。
江蘇省南京市棲霞區,今年90歲的張勝利和老伴同住。今年有一次,家裏做飯的燃氣竈打不出火來了,張勝利叫了師傅上門維修,說是燃氣竈電池沒電了,只需要出門去買一個新的電池換上。這難倒了兩位老人,因為他們都不方便。
2017年,張勝利被送到醫院放置了他的第四個心臟支架。此前他每天早上能來來回回走一個小時,但自他從「鬼門關」逃出來之後,他就不怎麽下樓了。「能出去,但是不方便出去,走路害怕跌倒。」他說。除了四個心臟支架,他還有高血壓、腦梗和支氣管炎,承受不起摔倒的代價。
很長一段時間裏,買菜這種不得不出門的事情都是老伴負責,哪怕她也聽力退化嚴重,沒有助聽器幾乎無法與人正常交流。「老太婆也跌倒過,而且是一跌倒就沒人拉。歲數在那兒誰敢拉呢?有一次(運氣)還不錯,有認識的人給她抱起來了。」如果沒有人,就只能等她自己緩過來,再爬起來回家。
在家也並不意味著安全,一點點的意外就會導致嚴重的後果。7月上旬的一天,87歲的莫瑾容在客廳發現了一只蟑螂,她舉著拖鞋想拍死它,結果跌坐在了地板上。 當天她就去了附近的社區醫院拍了片,開了膏藥,但是之後疼得更厲害了,尾椎骨那一塊疼得她睡不著覺。
沒辦法正常買菜、做飯,睡覺甚至上廁所也受到了影響,忍了幾天,莫瑾容決定去更大的醫院拍一個CT。萬一是骨折,她要早點治療,及時住院。可是醫院很遠,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麽過去,附近並不容易打到出租車,更時興的打車軟件她不會使用。
這都已經算是幸運。有的老人在家突然胃出血、胃穿孔。有的老人在家裏猝不及防地暈厥。還有徹底沈默的重度失能的老人,身體裏插入了胃管和尿管,一個多月找不到人更換,矽膠制管道會癟掉,和皮肉開始粘連。
被懸置起來的不僅僅只有身體問題,還有老人離開社會身份後突然擁有的大把大把的時間,和與之同時到來的孤獨。
老人家中的飯菜,常常是做一頓飯吃好幾天
前些年,70歲出頭的趙巧珍和蔡國明夫婦發現,有一位年輕時候當領導退休下來的老爺爺,總是被人看到獨自蹲在小區樓下,一蹲就是一兩個小時,也不跟人說話。後來有人好奇,過去看他在做什麽,結果發現,他在數螞蟻。
趙巧珍和蔡國明能夠理解這種狀態,退休之後,他們都曾感受到那種斷崖式的空虛。當被問到剛退休時候的生活,70歲的蔡國明眼睛發直,出神了幾秒鐘。「我都不知道我在幹嗎。」他說。外孫過來家裏的時候,他會和趙巧珍一起帶外孫,外孫回家之後,他們倆連飯都不怎麽能打得起精神做。那時候倆人多是在家枯坐,成天盯著電視看,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麽。趙巧珍那會兒得了坐骨神經痛,一痛,痛了半年。
這些重要的小事需要被解決,需要有人在場,但因為各種原因,它往往是落空的。
即使過去了8年,「時間銀行」的「001」號員工李滬浣還記得一位老爺爺。
當時李滬浣在棲霞區的嘉嶽居家服務點上班,他接到社區的電話,說隔壁小區有一位老人要外出買藥,需要人幫忙。老人背部有殘疾,無兒無女,一直沒有結過婚,獨自住在一室一廳的房子裏。桌子上總有超市裏發的傳單冊子和電視購物指南,他透過電話求助來維持自己的日常生活。「我們借了一圈才借到輪椅,然後把他推到了社區醫院。」李滬浣不知道在給自己打電話以前,老人是怎麽完成藥物購買的,因為他連出門的輪椅都沒有。
老人的藥每周都要拿一次,但嘉嶽居家服務點只有兩個工作人員,要服務兩個小區的老人。那時候服務點正開始以「時間銀行」的方式招攬誌願者,李滬浣和「時間銀行」最早的一批誌願者們一起,才幫助老人解決了這件「小事」。
隨著「時間銀行」在南京全市的鋪開,誌願者人數不斷增加,越來越多的 老人有了得到幫助的可能。 張勝利打一個電話,同一個小區的誌願者就可以把電池送上門。 莫瑾容也是,剛向「時間銀行」求助,十分鐘內就有人上門教她打車。 趙巧珍和蔡國明夫妻現在是在「時間銀行」上有200個小時服務時長的誌願者,他們透過「送餐」「陪伴」這樣的小事重新開始和人們產生連線。
養老服務互助時間平台上,蔡國明老人積累了128.25小時的誌願時間
「我們現在能動,能跑,能幫助到別人,我總有不能動的時候啊。(萬一)身體不好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我現在先幫別人,然後別人以後再幫我。‘銀行’就是儲蓄嘛,只不過不是儲蓄人民幣,而是儲蓄時間。我們能動我們就幫別人,等到我們不能動的時候,希望別人再幫我們。」趙巧珍說。
在南京,「時間銀行」正在成為家庭、市場和政府兜底之外,一個人人都可以觸及的養老選擇。它把更多人打撈起來,放入社會互助養老的網絡之中。
匯 合
對於南京「時間銀行」的主理人史秀蓮來說,這原本只是一項基於她個人誌趣的誌願服務。她並非從一開始就想要將幫助老人這件事情發展成社會事業,而是被越來越迫切的現實需求一步步推到了這裏。
史秀蓮原本只是鐘山職業技術學院的一位青年教師,因為當時學校開設養老專業,承接到政府的合作專案,參與對南京市養老現狀的評估工作,所以了解到很多老人的具體境況。
史秀蓮
2013年,她在進行南京市老年人健康狀況評估。在上門探訪過程裏,有一位老人很奇怪,她獨居,但是不鎖門,只在門後面放了一塊磚塊抵住。敲門進去之後,史秀蓮發現老人腿腳不方便,她用磚頭抵門是因為之前她鎖上門的時候摔倒過一次,躺在地上動不了,不停地求救但沒有人聽到。那之後,老人就沒有再鎖門,以防下次有突發情況。
從這個時期開始,史秀蓮慢慢組織誌願者在他們周圍的小區去做一些服務於老人的好人好事,但是事情沒有按她想象那樣順利進行下去。
2016年重陽節,一對夫妻誌願者用保溫桶裝了很多熱菜熱飯送去給以前幫助過但後來住進養老院的老人。到養老院之後,那位老人不在,誌願者就希望能把飯菜分享給其他老人,大家一起吃。「結果(有)老人(患阿爾茨海默病)拿起保溫桶就砸地上,‘你想毒死我?你心怎麽這麽狠?’罵得可難聽了。」史秀蓮說。
一開始她不知道這件事情,後來她發現,送飯過去的那對誌願者開始變得沈默,不再願意參與服務,史秀蓮跑過去問了情況後才知道。「他們是因為我才參與誌願服務的,可是這件事情讓他們愛心受挫,以後不打算再幹了。而且讓他們對養老這個事情恐懼,對養老院也恐懼。我覺得我做了一件壞事,不是做了好事。」
也正因此,她有了這樣的念頭:如果能有一個平台,幫忙去對接這些供需的誌願服務關系,又能爭取到政府信譽背書,那誌願服務的安全性將會更高,誌願者的善意就不會「掉在地上」。這種幫助他人的動力將可以更有效地持續。為了尋找到可以參考的成熟案例或做法,史秀蓮在網上搜尋以誌願者為依托的互助養老模式,最終選擇了「時間銀行」這個名字,它恰好符合自己在做的事情,也便於記憶。
那時候的史秀蓮還沒有想過,三年之後,這個名稱會以【南京市養老服務時間銀行實施方案(試行)】檔的形式,被面向全市公布。
今天,任何一個人只需要下載「我的南京」APP,進入「養老互助時間平台」,就能夠申請註冊成為「時間銀行」的誌願者。註冊成功後,他們就可以開始接單為老人提供服務,每完成一次服務,相應的服務時長就會被計入他們的「個人賬戶」的「基本賬戶」之中。在未來,當他們自己年老體衰,或者是他們家中的老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就可以花費賬戶中的時間下單,獲取來自他人的服務。「個人賬戶」裏的時間也可以捐贈給政府的時間總池或者定向給60周歲以上的有需要的老年人。
而在這一切剛開始發端的時候,史秀蓮只是目睹了老人的困境,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觀察到,「不到不得已的情況,我們的老年人不願意住養老院」。比如一開始那位腿腳不便的老人,入住養老院能幫助他得到更安全的照護,但是當時他寧願用磚頭抵住門也不願意去,擔心自己去住了,別人會罵孩子不孝。
作為「時間銀行」從2020年就開始儲存的誌願者,今年70出頭的趙明翠也和記者證實了史秀蓮的說法。「有兒女就不要進養老院了。」她說。在她曾經作為一位菜農所能接觸到的資訊裏,她擔心自己住進養老院後會被護工欺負,擔心兒女送的食物會被別人吃掉。但說到最後可能更害怕的是,養老院這三個字所延展的關於「老去」「死亡」的恐懼。她說:「我家舅母那時候送進去養老院,沒多長時間,就半年,就死了。沒得什麽毛病,就是有一點點老年癡呆,有一點點。」
誌願者趙明翠,71歲
2021年註冊為「時間銀行」誌願者的朱廣俊,今年67歲,和妻子還有丈母娘三人一起在家養老。他有一個女兒,不在身邊,而是在廣西工作並且成家。被問到年齡更大之後的養老問題,他也說,養老院不在他們考慮的範圍裏。錢是一個問題,朱廣俊的退休薪金大概是每個月4000多元,這個價格在南京市區內能做的選擇並不多。更高端的醫養一體的養老院,有的機構一個床位就動輒上萬元。
不願意去養老院,理論上還可以跟著子女養老,避免高齡獨居帶來的無人照護問題。但「盡量不給孩子增加麻煩」,這是記者從使用「時間銀行」的高齡老人那裏反復聽到的一句話。
上門采訪的那天,張勝利的兒子正好去探望,他看上去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中年人,給父母帶了保溫壺裝的老母雞湯,和兩塊南京的土燒餅。張勝利和老伴都很滿意孩子每周都會過來看望,耳背的婆婆少有的插話是誇自己的孩子。孩子帶來的燒餅有點兒硬,張勝利還是決定要吃下去。他戴的假牙使不上力氣,想了個辦法,把燒餅泡水,等它軟了,慢慢磨下去。
「我也是盡量的少麻煩(孩子),他們都有(別的)責任,(又)住得很遠。」他說,「像我們吃飯要吃比較爛一點的,軟的對不對?他們要煮飯的話不可能煮(那麽)軟的飯,對不對?這個就是不方便。(住在一起)兒子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是吧?(但是他)不弄給我們吃也不好,弄給我們吃吧,我們也吃不動,所以有很多問題。」
不僅是張勝利夫婦選擇自己養老,莫瑾容奶奶也是獨居養老。她丈夫在1981年過世,小女兒在上海工作,大女兒住在一個小時車程之外的其它區,大女兒家裏還有一位生病更需要照顧的親家母。失能狀態導尿管無人更換的章爺爺,他的孩子在美國,「時間銀行」的誌願者上門服務只能看到保姆。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以至於在醫院緊急聯系人一欄,有些老人填寫的是社區網格員的電話號碼。
南京市的養老體系在國內已經算是相對完備,比如它為低保戶家庭的老年人、經濟困難的失智失能或半失能老年人、計劃生育特殊家庭老年人、百歲老人等等這些最需要幫助的老人提供了政府購買的上門服務。然而,這樣的服務,寄希望於政府為全社會的老人購買是不現實的。南京市民政局副局長周新華也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政府在養老工作中的主導作用,不在於「包打天下」,而在於建立機制,進行監督。
就像兩個箭頭開始交匯,一方面,政府在尋找一個機制,它能夠幫助緩解全社會老人的照護難題,另一方面,彼時的史秀蓮已經在鼓樓區實踐出了一套社會互助養老的雛形模式。這是在被老人扔掉的「保溫桶事件」後,她一直努力的方向,希望有政府支持。
一個市級的「時間銀行」就在雙向的匯合裏,即將誕生了。
眾人擡火
任何新事物的誕生都是困難的,「時間銀行」的誕生尤是。
根據【中國時間銀行發展研究報告】,早在1998年上海老齡委就確定以「老年生活護理互助會」的形式開展過對於「時間銀行」的嘗試,在虹口區和靜安區試行勞務儲存,但是它沒有能夠走出試點。同期一起「曇花一現」的「時間儲存」嘗試地點還有山西太原市、廣州壽星大廈、北京朝陽區松榆裏小區。
雖然在國際上「時間銀行」並不算什麽新聞,日本、美國、英國、瑞士等早就進入老齡化社會的國家都有自己本土的「時間銀行」模式,但是在中國以全市規模去統一推行的,南京市是第一個。
那麽,2019年,為什麽南京能全市推開?因為它是一個南京市級、區級政府和史秀蓮團隊等眾人擡火的結果。
2017年,當時的史秀蓮只有一個想法:如何將前面的實踐經驗,轉換為政府去推動的創新工作。
一個「散兵遊勇」的民間團隊,一場「嶄新」的社會探索,「嶄新」也意味著風險;而政府一紙檔的背後,除了效率極高的推進力,還有九百多萬個被影響的、具體的人。 這兩者,天然是矛盾的。 在巨大的養老挑戰面前,如何讓政府理解「時間銀行」是一種能夠在安全和創新之間維持平衡的模式,是在所有的故事發生前面臨的最艱難的門檻。
這個節點上,有領導來問了史秀蓮三個問題:「你是不是特別想幹這件事?」「沒有錢,幹不幹?」「為什麽?」史秀蓮說:「我只要平台。說實話,我是需要錢,但是沒有平台,光有錢,我解決不了安全問題,解決不了信任問題。所以,沒有錢,我也幹。」
這之後,對方給她點明了當時最需要解決的問題,首先她要成立一個機構,不能是零散的團隊,其次要試點,而且「時間銀行」的試點至少要在區級範圍內開展。
這兩個問題都不好解決,沒有任何的樣版,她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新的。但她不是一個人,2017年3月,史秀蓮在南京市民政局的指導下註冊了「南京養老誌願服務聯合會」(這成為後來「時間銀行」一直以來的營運機構,以下簡稱「聯合會」)。但問題又來了:分管單位是誰?「分管單位直接決定了機構的營運範圍、營運理念、營運規則。我們是放在文明辦、宣傳部還是民政局?按常規來說,我們應該放在宣傳部,因為所有的誌願服務都在宣傳部。」史秀蓮說。
因為是為老年人板塊做創新,最終市民政局主動提出註冊這個曾經無法被定義的組織。政府對於這個組織的培育十分謹慎,在聯合會成立的時候就要求機構名稱裏必須包含「養老」,這意味著它將為老年人服務作為主要任務。為確保機構純民間非盈利的性質,避免未來因為資金問題導致糾紛,還明確了一條:不允許收取會費。
在雙方的合作下,「散兵遊勇」的問題被解決了。雖然沒有錢,但是一個肉眼能看到的改變是,有了機構,「我們的員工開始能發薪金了,之前都是(拿)我自己在學校的薪金和自己的存款給他們。」除此之外,副會長單位還主動借了錢給史秀蓮的隊伍。
與此同時,史秀蓮在忙著解決第二個問題,她需要一個區級政府接受她的機構進行「時間銀行」的試點。只有在區級層面試點成功,才有可能找到一份平衡「安全與創新」的答卷,為全市推廣奠定基礎。
受挫,是史秀蓮這個階段的主題詞。「這個東西聽都沒聽過」「做這個事,我給不了你錢,可是又不想占你便宜」,都是史秀蓮被拒絕過的理由。她知道,本質還是因為「時間銀行」太新了,他們覺得,有人免費給老人上門服務,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時間推進到2017年年底,南京市終於出現了2個區支持史秀蓮的試點,一個是棲霞,一個是鼓樓。史秀蓮之前參與了棲霞區王子樓社區的「721」「時間銀行」的模式,這個社區透過「時間銀行」解決它拆遷社區的老人閑散時間安排問題。這次,為了更好地探索適合全市、全國的「時間銀行」模式,她選擇了鼓樓區,從頭開始。
鼓樓屬於南京市內老城區,老年人特別多,需要「時間銀行」,但它畢竟有風險。當時鼓樓區民政副局長是位女性,史秀蓮記得她說,「如果你只想幹事,不是為了那些虛的,我會幫你。但是政府的錢都是前一年計劃好的,我可以幫你做一件事,出一個通知,你們今年可以先準備起來。」史秀蓮已經覺得滿足了,有政府檔,她就有了在鼓樓區開展誌願服務摸底調研和工作開展的底氣。
涉及政策性的事情要萬分嚴謹。她記得鼓樓區的領導問她,「你雖然寫出來了一個方案,但是能不能做?」對方還給史秀蓮提出了下一步具體行動的要求,要調研、要摸底、要結合鼓樓區具體的實際情況設計出一套有可行性的「時間銀行」的機制。
也就是要先做好「時間銀行」模式的頂層設計,規則是怎樣、如何保障執行、怎樣實行監督。這方面的缺失也是北京大學人口研究所在【中國時間銀行發展研究報告】中總結的90年代那批「時間銀行」探索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滬浣記得,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他的工作地點和內容發生了第一次改變。2016年至2017年上半年,他在棲霞區嘉嶽居家養老服務站給老人服務,同時小範圍地推廣「時間銀行」。到2017年下半年開始區級試點的時期,他和四五個同事一起花半年多的時間進行實地調研,跑完了鼓樓120多個社區。
2017年,史秀蓮在棲霞區建立了嘉嶽養老工作服務站
李滬浣他們調研完,就在史秀蓮的帶領下,和一些養老服務組織的負責人、軟件開發負責人等一起起草「時間銀行」的標準規則,初稿出來,邀請學者、專家進行論證。
「時間銀行」的模式從制定的時候起,她就是按照能全國通行的標準去撰寫的。在那個藍圖裏,誌願者用服務兌換的時間,能在任何一個城市被兌換成當地等時長的服務,這個願景被他們稱為「通存通兌」。史秀蓮確認下來的第一條原則是,「以時間換時間,以服務換服務」,「時間銀行」必須是以誌願服務為核心的社會互助養老體系。
「要通存通兌,最重要一條是大家都得在同一起跑線上。我們的小時工在每一個城市的價值都不一樣,唯一相同的就是每個人的時間都一樣,一天24小時。」到今天,史秀蓮也這樣想,她認為這是「時間銀行」的靈魂。兌換的時長標準也應該錨定「時間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不能因為地點不一樣,兌換的時長就發生變化。
現在負責「時間銀行」專案和企業、醫院等對接合作工作的錢巍,進一步解釋了這條原則設立背後的考量:「假設一個工作在深圳我可以拿300塊錢一小時,跑到了東北只能拿30塊錢一小時,那大家都到深圳去幹,幹完以後到東北去兌,我只用深圳幹1個小時,我到了東北能換10個小時,不就完蛋了嗎?」
他和史秀蓮原本是朋友,正式加入之前,錢巍以經商為生,他常年忙於經營自己的公司和團隊。後來他的母親突發疾病去世,時間對他來說具有了實感:「她去世了1天,去世了1年,去世了5年、10年……就開始有時間可以記了,你懂嗎?」經歷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後,他從公司離開,想要花更多的時間陪伴自己的父親。也正因此,他明白時間的重要性。如今,他幾乎全職免費來聯合會幫史秀蓮一起推廣「時間銀行」。
「為什麽畫家的一個小時和環衛工的一個小時是等價的?當你躺在床上想喝水的時候,你的畫再值錢,還是需要我把這杯水遞到你的嘴邊。在這樣的時候什麽東西最有意義?是你當年付出了一個小時去幫別人,現在有一個小時別人幫你去端水,你需要的才是最貴的。不要跟我講你當時畫畫值多少錢,時間面前價值是相同的。」
錢巍繼續說:「如果說有什麽區別,在互相幫助這件事情上,絕不是因為高低貴賤,區別只在於每個人的專業是什麽,幹什麽事更得心應手。你是一個畫家,你去陪伴老人畫畫,你會做家務,你去幫老人做做家務,每個人擅長什麽就去做什麽。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是人。」
史秀蓮和她的團隊頂著所有的質疑,將這個爭議巨大的規則堅持到了今天。「我永遠不會改變我的上位法是【誌願者服務條例】。」她說。這意味著,她將始終堅持那些看起來有些執拗的,自願、無償、平等的原則。
突破試點
早期,史秀蓮和她的團隊為老人做誌願服務的內容比較隨機,基本上是看老人需要什麽就去做什麽,到鼓樓準備全區推開的時候,早期的模式行不通了。史秀蓮敏銳地意識到,系統的落地需要準備服務內容的指南。
根據之前的經驗和團隊調研的結果,她把「時間銀行」誌願服務的內容分為助餐、助醫、助浴、助潔、助急五個大類,包含了老人日常可能產生的照護需求。每一類別的服務規定了對應的服務時間上限, 比如陪同就醫、代買藥品單次的時長上限為1小時。
2018年重陽節,史秀蓮的機構和鼓樓區民政局一起敲定了這些規則,推出了鼓樓「時間銀行」微信小程式,成為後來南京市「時間銀行」系統的雛形。清晰明確的標準為此後的規模化推廣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盡量避免了混亂。
核心確定了,標準確定了,平台有了,服務物件也一早就錨定了老年人,接下來需要解決的,只剩下誌願者的來源問題。
常規來說有些組織會承諾儲存的時間可以按照比例兌換物品和現金,這樣能夠以很高的效率吸引周圍有空閑時間的低齡老人參與服務。王子樓社區的「721」模式就是指:誌願者每一場服務的時長,其中70%會計入儲存賬戶,20%可以兌換物品,10%可以兌換現金。比如,20分鐘時長可能就對應一塊肥皂,10分鐘對應一元錢,事情推進得很快。
但是,史秀蓮在鼓樓放棄了這個辦法。「它沒法復制,誌願者越多,錢和物資堆得越多,只要誌願者人數增加,每年需要投入的資金就會不斷增大。那個街道有它自己的基金會,調研之後發現不是每個街道都有這個錢,只符合那一個區域的現狀,這個模式就不行。新制定的標準能不能全區用,甚至未來全國能不能用?這才是我們當時考慮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為了順利走向鼓樓13個街道,「時間銀行」在頂層設計這一步相當於放棄了一條捷徑,篩選掉了一部份人,不得不用最笨拙的辦法走向真正想要進行「時間儲存」的人。
好在也有可用的抓手。南京全市有1300多個社區居家養老服務中心,每個養老服務中心都配備了1到2個專業的工作人員,這些中心的存在,原本是為了去承接政府購買的特困老人的養老服務。而「時間銀行」巧妙地利用了已有的資源,依托於養老服務中心去鋪開服務。他們從零開始的孵化點就在棲霞區「嘉嶽養老工作服務站」,「時間銀行」第一個發薪金的「001號員工」李滬浣就是在那裏,和另外兩名養老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一起工作。
南京市的養老服務互助時間平台,大都依托於類似中鼎鎖金養老服務中心這樣的服務點
那時候,他招攬誌願者的辦法就是在養老服務中心一個個地向老人們介紹,有的老人會和周圍的親人好友進行進一步的傳播。2016年還沒有線上系統平台,他和史秀蓮用小冊子記錄大家的儲存時長和工作內容,在記錄的後面手寫簽名確認它的有效性。和上海在90年代的探索有些類似的是,他們也制作了像存折的小本子發給大家。
到了需要進行推廣的時刻,史秀蓮決定延續他們在嘉嶽摸索出來的經驗,將每個社區裏面的養老服務中心作為據點,透過不斷地上門拜訪,去觸達更多需要服務和能夠提供服務的居民,讓南京養老誌願服務聯合會負起監督落實的責任。他們用了最笨的辦法,渴望穩一點「走路」。
一項從民間「破土」的社會服務,最終要成為惠及一座省會城市的公共政策,需要不斷地接受檢驗。雖然看起來有些笨拙,但南京「時間銀行」的發展,最終受益於笨拙背後的謹慎。
鼓樓區在全區推廣之前,先開放了3個街道進行試點,確認沒有問題之後,2018年重陽節才逐漸開放了13個街道的全區通兌。那一天很重要,標誌著「時間銀行」的頂層設計初步成型,他們搭建的更便於「通存通兌」的服務後台也開啟使用。一個區政府進行監管、民間非盈利機構進行營運的社會互助養老平台出現了。在這個階段,「時間銀行」的誌願者數量增長到了3000多人。
史秀蓮完成了鼓樓區女領導給她的「任務」,做好了「時間銀行」的頂層設計並且順利落地。鼓樓區的模式落地的同時,一開始南京市民政局給史秀蓮的「指點」也被實作了:她已經成立一個民非機構作為營運主體,並成功地開展了區級的試點。至此,「時間銀行」離真正走向全市,只需要一個時機。
據史秀蓮的記憶,那個時機來自一幅畫。2018年下半年,市裏的領導們去鼓樓區參觀考察,在參觀一家養老院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時間銀行」的宣傳壁畫,南京市領導層因此知曉了「時間銀行」在鼓樓區的發展。
「市長那個時候說,(我們當時在做的事情)他們在全國都在找案例,就連外交部的內參上面也明確寫要去尋找這樣的一種誌願服務模式,但是他不知道南京做了,因為(剛開始不久)也沒人報道過我們。他說既然做了,而且看完整個思路特別好,政府就應該做‘以時間換時間,以服務換服務’的這種,不給物質獎勵,要給他榮譽,給他福利政策,給他買房優先,落戶優先,」史秀蓮說,「我們很快就被市民政局邀請到他們的指導中心。」
好像每一個重要節點都會出現這樣的契機,把「時間銀行」不停地往前推進。但這些看似「偶然」的契機背後,還鑲嵌著一條清晰的時代發展脈絡,那是各級政府在面對日益迫切的老齡化危機時終將踏上的一條必然的道路。
2019年3月,民政部將「時間銀行」納入全國居家社區養老服務改革試點範圍。同年4月,國務院辦公廳出台的【關於推進養老服務發展的意見】中提出,要加快建立誌願服務記錄制度,積極探索「時間銀行」等做法。
史秀蓮在南京進行的「時間銀行」探索,幾乎和國家政府提倡互助養老同時發生。模式的全市推廣有了巨大優勢,就像帆船有了一張飽滿的帆。
從全市到全國
「穩步快走」,這是南京在市級層面鋪開「時間銀行」的路線。政府先在鼓樓區13個街道和其它區各選1個街道進行了內測。「各個區做了之後的反應是很好的,有的區主動說要申請兩個街道,有的區說要全部鋪開。」史秀蓮回憶說。機制執行穩定後,2020年10月,政府宣布「時間銀行」服務點向全體養老服務組織開放,誌願者註冊向所有居民開放。
2021年6月,開始有人在南京市民政局的官方網站上提問:「請問目前南京市‘時間銀行’服務時間存取標準是怎麽樣的?各區是否統一?」這些問題在執行鋪開之前,政府和史秀蓮團隊一起提前寫好了答卷。
南京市民政局在推行「時間銀行」這件事情上是篤定的,它不是單純地表態,而是打通了十六個部委辦局來支持「時間銀行」工作,並且在體系的構建上下了很大功夫。
「時間銀行」提供的是上門服務,所以會有陌生人進入老人的家裏,它有一定的安全隱患。為了對這個問題進行回應,南京做了一件其他「時間銀行」沒有做到過的事情:它開啟了發改委和公安部門的許可權,配合聯合會制定的嚴謹的考核試題,對註冊人進行篩選。
所以在今天,任何想要註冊「時間銀行」的居民都要先在平台上進行人臉驗證,並開始進入基礎知識的學習階段,同時,平台會自動將這個人的資訊和發改委、公安部門的個人征信記錄、嚴重違法記錄進行比對。比對成功後,申請人才有機會參加成為誌願者的考核。考核也並不簡單。申請人將首先經過62道題目的培訓,分為單選、多選,最後參與10道題目的考核,必須拿到滿分,才能成為有編號的「時間銀行」誌願者,進入接單的頁面。
養老服務互助時間平台為誌願者提供免費培訓的學校內景
第一次接單,誌願者要有就近「時間銀行」服務點專職人員的陪同,全程定位,訂單結束的時候再次進行人臉驗證。平台顯示訂單完成後,民政局還會對完成情況進行抽樣電話回訪。
為了保障誌願者的安全,透過「時間銀行」完成的每一筆訂單,政府都會購買意外險,並在平台上開放了誌願者和老人的雙向評價。
「我今天存的時間在未來還能不能用?」為了回答這樣的問題,南京市民政局在【南京市養老服務時間銀行實施方案(試行)】中確定了要建立「時間銀行專項基金」. 這項基金主要用於化解「時間銀行」執行風險、為重點空巢獨居老年人發放服務時間,此外,如果誌願者因戶籍要遷離南京等原因需登出賬戶時,可以按照最新公布的非全日制小時工薪金標準的10%給予一次性補助。 這給「時間銀行」明確了結束機制。
在做頂層設計時,為了能夠使模式更普遍地推廣,史秀蓮放棄了時間可以兌換現金和物品的常用做法,但是落實到全市的時候,政府做了補充。2022年南京市政府釋出了【關於進一步完善我市養老服務時間銀行體系建設的通知】,它為了鼓勵更多的人加入誌願服務,裏面有非常具體的「時間銀行」能夠進行的服務種類和兌換標準,還給了誌願者一些免費遊覽、乘坐地鐵或公交優惠、落戶加分等的額外獎勵。
雖然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謹慎,但發展到今天,南京「時間銀行」1300多個服務點也已經全面覆蓋了南京市的每片街道,正在為20多萬老人解決困難。
這引發了一個新的問題,如果要將「時間銀行」推向全國,它是否能適應每一個城市的經濟情況和養老配置?在南京,「時間銀行」快速發展的依托是南京市分布密集的居家服務點,但並不是每一個城市都能夠復刻這樣天然的好條件。
7月中旬,山東省淄博市周村區副區長攜民政局局長一行人來到了聯合會,他們希望能和史秀蓮的團隊討論該如何建立一個適合周村原生的社會互助養老模式。
周村不是第一個。從2019年開始,聯合會陸續和很多城市接觸,目前已經和青島市南區、無錫市梁溪區進行了合作。他們在每一個城市尋找不同的「抓手」。在無錫梁溪區,「時間銀行」得到了當地組織部、民政局、文明辦、發改委四個部門的共同支持。而青島市南區的「時間銀行」則采用了依托於網格員和社工向下執行的模式。 如何在不同的城市去落地執行「時間銀行」標準,這並不是史秀蓮擔心的問題,因為「總有社區」。
真正讓她頭疼的是錢。在成立的時候,聯合會就已經註定了是高度依賴政府采購的營運模式。為了能把錢花在刀刃上,她沒有給自己開過薪金,如今她的收入仍然由她的教師身份維持。7月,她去哈爾濱參加一場會議,為了省錢,她專門跑到蕪湖坐飛機,因為這樣的機票更加便宜。
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聯合會需要對所有的服務點進行監督,每年都要對服務標準進行更新,他們還需要維持聯合會的正常運轉,讓成員往外走。除了政府的獎勵之外,聯合會也想給優秀誌願者提供一些免費的旅遊和更多的獎品,為此,錢巍要像「大學跑社團」一樣去「化緣」。
這條沒人走過的路一點都不簡單,甚至可以用「狼狽」來形容。聯合會本身缺錢,在向外走的過程裏,為了堅持「時間銀行」的「政府主導」內容,她還要繼續說服別的城市的政府去掏錢,這一度讓史秀蓮感到抑郁。
除了聯合會,能夠做「時間銀行」的機構還有很多,有很多競爭對手。比如有一個銀行團隊曾經數次向史秀蓮開出「後半輩子都不用再發愁」的天價,希望能夠承接他們的專案,但是史秀蓮沒有答應。她知道,這項事業的主導權必須是政府,不能夠讓渡給逐利的企業或組織,因為老人和誌願者的資訊都能在後台被看到。
那個銀行團隊發現攻克不下來史秀蓮,就開始和聯合會競爭。「一開始所有調研的城市我們都會在朋友圈發,結果我們發一個,他就去攻克一個。」那段時間史秀蓮壓力巨大。「有些城市的領導本來請我們去的,現在領導都讓他們幹,因為他們能帶資進組,200萬、300萬……我們不僅沒有錢,還要政府給錢。它是帶著系統去的,我們只有南京的系統,到新的地方還要量身定做,還要再實地調研。」
當時,梁溪區的「時間銀行」專案也差一點被那個銀行團隊「接管」,為了說服梁溪區民政局局長,史秀蓮告訴對方:「金融機構不可以,也不適合參與其中,因為金融機構在這個上面有直接利益,能吸儲放貸,它會做歪。它有專職人員嗎?沒有,它就讓櫃台的人去推銷,讓來辦理業務的人註冊‘時間銀行’,這項工作能真的做得好嗎?這項工作是做‘人’的,不是做數據的。」
負責對接的局長也是一位女性,她最終被史秀蓮的話打動了,希望能有一個純粹的「時間銀行」真正去幫民眾解決一些事情。
「遇到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史秀蓮總結自己的一路。從2017年開始,她沒有休過三天連續的假期,直到去年營運負責人趙倩和市場負責人錢巍都加入進來,她今年才在過年的時候得到了四天假期。
「‘時間銀行’就像是我的孩子,放給別人,我不放心他會做好,我覺得可能會把它變味。所以我覺得再苦,我們也要把它給撐下去。」她說著就哭了。
流 通
幸運的是,聯合會所營運的「時間銀行」的「大本營」南京,總讓人感到欣慰。
最近幾年平台誌願者的人數增長很快,後台能看到一些社會自發註冊的誌願者賬戶,有的會去服務點進行服務,有的處在觀望階段,但都說明「時間銀行」開始成為部份南京市民思考養老時的選擇之一。
南京同城不同區之間的「通存通兌」已經有條件實作,史秀蓮記得有一位誌願者在外出旅遊的時候,她的公公在高淳區的家裏出現了一點意外,因為趕不回去,她用自己在鼓樓區儲存的時間去兌換了服務,誌願者幫忙把老人送去了醫院。
第一批存入時間的老人也開始在平台兌換自己的時長。今年6月,嘉嶽服務站的朱廣俊在一邊打電話一邊騎電動車的時候摔了一跤,手臂無法動彈,牙齒摔斷了三顆,在家裏待了兩個月,他用自己之前給別人做服務存下的時間兌換了一次「精神慰藉」,就有誌願者上門來陪他聊聊天。和朱廣俊類似的,還有趙明翠,在參加腰鼓隊跳舞的時候不小心腳踩空,在不能出門的康復時期,她也用自己存入的時長兌換了服務。作為一種機制,它的內部開始實作流通迴圈。
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的博士後研究員陳心儀,在國內做過多處「時間銀行」專案的調研,她對記者說:「判斷一個‘時間銀行’專案的實踐是否機制化,按照可操作性來說,可以以它有沒有發生時間的兌換、它是怎樣兌換的、誰和誰兌換的,以及兌換頻率作為標準。」在 這個層面,南京「時間銀行」已經開始了它的機制化營運時期。
而且還有新的發展。近年來,有專業技能的職業醫護人員逐漸作為誌願者加入進來。他們的上門服務按市場價來說比早期「時間銀行」的日常送餐、買藥等服務更昂貴,但是依然有了這樣一支小規模的誌願者隊伍。
嘉嶽養老工作服務站內,擺放著輪椅和給老人們送飯用的保溫箱
2023年加入的曹琳就是其中一位。今年42歲的曹琳從護理學專業畢業之後一直在從事老年護理工作,現在是南京某康養公司的護士主管。2023年8月,她有一個朋友加入了「時間銀行」,曹琳也跟著一起加入了,但和朋友的服務內容不一樣的是,她在「時間銀行」主要負責需要插管的護理服務。
96歲的章爺爺是她在「時間銀行」接到的第一個訂單中的服務物件,他已經失能癱瘓躺在床上很多年了,需要定期更換胃管和尿管。在使用「時間銀行」之前,章爺爺的家人試圖用錢請社區醫院的工作人員上門,但是社區醫院因為操作太復雜而沒有接受。
一段時間裏,他只能去鼓樓醫院換管,每次打120搭上救護車從家裏出發,然後再打車回來,但癱瘓的老人打車又是一個大麻煩。找到曹琳的那天,章爺爺的尿管已經一個月沒有更換。尿管要正常使用必須穿過尿道,插在膀胱出口的位置,長期不換管,矽膠的管壁會和皮膚粘連。
這本身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曹琳自己的工作也忙,但她還是一直從去年8月堅持到了現在,已經積累了300多小時的服務時長。她為每一個自己提供插管服務的老人制作了病歷,給他們的家人簽署風險告知書。
在被問到為什麽會在「時間銀行」做專業誌願者時,她告訴記者,她喜歡養老這個行業,「時間銀行」這個平台能夠讓她接觸到更多失能狀態的老人,她因此能在實踐中學習到更多的經驗。「比如,老年女性的陰道和尿道會變形、萎縮,位置不在原來的位置(插管的時候就容易插錯)。」這是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而且她享受自己能夠幫助到別人的快樂,「時間銀行」平台上有一些住不了或者住不起養老院的老人,他們也需要幫助。
她和自己服務的老人都建立了一種互相關心的關系。前段時間南京梅雨季節下大雨,曹琳騎著電動車回家,老人會像關心子女一樣打電話或者微信問她:「小曹,下好大的雨,你到家了沒有?」平時上門去服務,能動得了的老人會準備一些他們自己覺得好吃的東西給曹琳,有時候臨到中午了,老人會留她,下水餃給她吃。
這些都是很難用金錢衡量的東西,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金錢之外的小小的成就感」。除了「時間儲存」之外,這些足夠支撐她把誌願服務進行下去。
曹琳的感受並不是孤例,采訪過多個地點的誌願者後,我們發現,「時間銀行」不僅僅解決了「最後一公裏」的問題,它還在幫助老年人重建自己的心理社區。
鎖四社區裏,老人們聚在一起下棋
幾乎所有成為誌願者的人都會提到這方面,趙巧珍和蔡國明夫妻明顯感受到了這個變化。趙巧珍參加「時間銀行」服務的第一位老人名叫包可人,是他們樓上鄰居退休前的同事,原本的職業是天文台的研究員。在鄰居的眼裏,包可人是一個有點清高的知識分子,不愛和人講話。
「剛開始幫包可人做事的時候,我就覺得老人家原來很不開心,不怎麽喜歡講話,幫他服務以後,他很高興,還要給我錢。我說不用,我說我也有退休薪金,我也夠用……後來熟了,他告訴我,‘小趙,我會六國語言’。什麽都講,包括跟他老太婆鬧矛盾了,什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願意說了。」2022年左右,包可人去世了,但是趙巧珍一直記得他,她在這位老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為他的生活帶來的一點點改變,這讓她很有成就感。
趙巧珍和蔡國明從1985年就搬入了鎖金村,但基本和鄰居沒有什麽接觸,現代小區就是這樣,家家戶戶大門緊閉,互相之間也幾乎不打招呼。但是在不斷地參與「時間銀行」的誌願服務以後,她和蔡國明有機會走進社區裏更多老人的家,傾聽大家的故事。漸漸地,趙巧珍能叫出來名字的老人變多了,誌願者之間也都認識,別人都知道他倆住4棟,稱呼他倆「小寶婆婆」「小寶公公」,小寶是他們外孫的名字。
他們也不再天天枯坐在家,而是在樓棟之間跑上跑下。一周之中的五六天裏,他們都需要為一些老人送去社區食堂做好的飯菜。頻繁的走動讓他們的精神和身體狀況都開始改善,跟記者見面那天,趙巧珍還向記者展示了她的「兔子奔」,蹲在地上,手背在身後向前蹦去。而她今年已經70歲了。
「確實是這個平台讓我們也感到充實,感到愉快,還接觸了很多平常不怎麽多接觸到的人。是鄰居,應該算鄰居了,對吧?」她歡快地說。
就在鎖金村小區,還有一位神奇的大爺叫韓剛,趙巧珍和蔡國明也和他認識。他祖籍山東,性格很熱情,臉上隨著時間長出來的皺紋都是笑著的。
從左至右依次為:誌願者蔡國明、趙巧珍、韓剛
每天大家都能在小區裏見到他,因為在小區過於活躍,居家服務點的站長辦公室裏專門有幾個櫃子是給他用的,放的全是他給鄰居們幫忙維修準備的工具,五個大箱子,全是自費購買。他的價值觀是:「我買幾包香煙的錢,就可以買一個電鉆。」省下抽煙的錢,還幫助了別人,對他來說是很快樂的事情。
他給社區老奶奶送去一把自己修好的電風扇,還忍不住給她家裏的電線排查了一下故障。「你要電風扇我可以給你買,但是要用電,你家的房子裝修35年了,裏面不是銅線是鋁線,這很危險的。」韓剛告訴她。
趙巧珍能在做誌願的同時,接受「時間換時間,服務換服務」的觀念,她很明確地告訴記者,以後是希望能夠將自己的時間拿去兌換服務的。而韓剛最在乎的不是這個,他自己印了200張名片發出去,有的時候幫了別人也不往「時間銀行」上記,「記那些幹啥,有時候有好多我都不願意記。」他說。
但他希望「時間銀行」能執行得更好,一直發展下去。趙倩記得他說:「我要是你們,我巴不得一天跑十個城市。」
一些堅固的、我們習以為常的善良,在這個機制裏得到它被承認的方式。它給了所有人一個去做好事、善意又不會「掉在地上」的規則。而那些默默忍耐著的老人們,也可以被打撈起來了。這是史秀蓮一開始想要做一個以政府為主導的「時間銀行」模式的出發點,同時它也正成為越來越多人在市場和政府養老之外的「第三選擇」。
而南京,還遠不是這一切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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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正選於【南風窗】雜誌第17期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馬拉拉
攝影 | 南風窗記者 趙佳佳
編輯 | 趙佳佳
值班編輯 | 黃茗婷
排版 | 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