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姜傑來說,一個重要的方式是內聚自我,為自己塑造一個穩定的內核,以抵禦外界溫差的變化。「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獨特性,無論好壞都是你生命中的一部份,當我們的認知以及我們熟悉的一切發生變化的時候,內心依然要保持自身的篤定,面對生活中劇烈的變化,依然要保有一種穩定的狀態,並將這一切化為己用。」
文| 王唯
編輯| 青藍
圖| 受訪者提供
嗅覺
很多人被姜傑吸引了。
在兩天的拍攝中,拍攝團隊見到了拍攝物件姜傑的不同側面。美,優雅,有個性,有棱角,也有未被磋磨的天真。這是很多人對姜傑的第一印象。
過去,有人評價她「在眾人之中,你很難將目光從姜傑那裏移開」,也有人說「她可能是很多人心目中理想的藝術家形象——並不傲慢卻有一種很優越的氣質,有知識女性的優雅又不呆板,身上有一種很自然的精致感,美在她身上了無負擔」。
作為藝術家的姜傑,同時也是中央美術學院的教授。她的工作室在城北的村子裏,站在二樓天台上,能看見山在遠處綿延而去。柿子熟了,野生酸棗也結了果子,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季節到了。
沒有課的時候,姜傑的大部份時間都在工作室創作。一位藝術家的嗅覺,幾乎像是一種本能,她對環境、氣候的變化很敏感,也對所有微妙的存在始終保持著感知和思考。
工作室附近的山上有很多果樹,每到春天,樹上就開滿花,她經常在桃花盛開的時候折一些樹枝插在花瓶裏。2020年的春天,她在偶然間看到,有什麽東西正在桌上跳動,仔細看才發現,是從樹枝上脫落的一個小小的花骨朵。它脫離了母體,沒有人為的幹預,但卻持續了一種掙紮感。後來姜傑問過很多人,幾乎都沒看到過這樣的現象。
「它的反應來自於現實空間中未知的和不確定的因素,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麽,是什麽使它蹦跳,什麽使它有掙紮感,又是什麽使它仿佛要怒放,是空氣過於幹燥或過於濕潤嗎?還是氣溫過高?是在抽搐,還是在收縮?但它是在死去。」
姜傑說,這些猜測和可能性帶來了復雜的感情,與此同時,那顆小小的、蹦跳著的花苞,恰好和那一年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壓抑狀態形成了某種反差和映襯,她備受震動,於是拿起手機把這一幕記錄了下來。
後來,姜傑將這段影片制作成了作品【落花有言】,在一個高6米、寬10米的螢幕上呈現。這作為一個重要作品出現在她的最新個展中,展覽於2023年在武漢開幕,當時,整個空間彌漫著呼吸聲,姜傑在采訪中說:「呼吸聲關聯人的情緒,喚起過去的某些記憶,將觀眾帶到一個陌生生命體的情感深處。」
蹦跳的花苞,天空的雲彩,生蟲的紅棗,樹幹上不知名的蘑菇;空氣、呼吸、記憶、時代氛圍……這些存在於日常的細枝末節總能吸引姜傑的註意,她在觀察它們,它們也在喚起她的感受,在這些微小但微妙的互動中,姜傑成為了當下的姜傑。
拍攝當天,姜傑從山裏撿了些樹枝,回到工作室後,她穿上藏青色的工作服和圍裙,開始工作。
在姜傑近期的創作中,除了樹枝,還使用了紙黏土、竹簽等等。在雕塑領域,這些都不是傳統的、常用的材料,也並不具備堅固性和永久性。但對姜傑而言,它們是「對」的——「這種不穩定性、脆弱性、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再重建的感覺,更符合我近期的一些作品。」
對她來說,材料早就不是問題,技術也同樣,它們在創作過程中不再重要,而更重要的,永遠是「傳達出我想要表達的東西」。
客觀上,藝術領域也很難逃脫大環境的幹擾,但姜傑一直在保持創作,保持表達,保持在場,以一種絕對「自我」的方式。
拍攝持續了兩天,殺青後返程的車上,拍攝團隊的主創們依然在聊關於姜傑的種種。那些感受超乎工作之外,不僅僅是對一位拍攝物件,更多是對「人」本身的純粹的欣賞。藝術家們往往都有著獨特的氣質和內核,但身處其中,姜傑依然呈現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樣貌——透過不斷地內聚自我形成的力量感。
自如
去年,在一期關於女性主題的訪談中,姜傑被問及「最想對哪一條對女性的要求說『不』」,她的回答幹脆利落:「我從來不會去聽這些要求。從我開始有自我意識之後,我就不是很在乎別人說行或者不行,在不傷害他人的範圍內,只要我覺得可以,別人怎麽說都和我沒關系。」
她讓很多人好奇,這份堅硬的「自我」從何而來。
姜傑出生於北京,1980年考入北京工藝美術學校,她在那裏接受了包括書法、泥塑、石雕等在內的基礎性訓練。過往報道曾記錄:按當時的規定,工藝美校的畢業生,必須先到北京工藝美術總公司旗下的工廠工作兩三年才能繼續考學。那兩年除了復習文化課,姜傑的記憶歷奇本是空白,「當時很明確還是要去上大學,那才是我的理想。」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她如願考入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並在畢業後成為了雕塑創作室的老師。那算是姜傑藝術創作的起點,她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領域,並完成了紮實的訓練和積累。
在一篇寫於十幾年前的文章中,姜傑講述了自己第一次走進雕塑工作室、第一次拿起雕塑刀的感受:「雕塑是一種古老的藝術行為,面對泥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忽然參與到一種創造的秘密當中。這種創造的秘密一定曾經為多納泰羅、羅丹、馬約爾、馬里諾·馬里尼、曼祖、亨利·摩爾等許多藝術大師所擁有。我感到自己正和他們相貼近,我感到自己在分享他們創造的秘密。」
那個時候,當代藝術正在進入中國藝術圈,在國內,新的浪潮不斷興起。「85新潮」、「89現代藝術大展」出現,緊接著「新生代」、「近距離」展跟了上來,浪潮中的年輕藝術家開始思考:藝術究竟是什麽?當代藝術又是什麽?如何將作品和自己的生命、生活連線在一起?好的藝術家如何尋找獨特性?自我是何種面貌?自己和他人、和時代的關系是什麽?
姜傑也正身處其中。早在1994年,她就已經舉辦了自己的首次個展【臨界點】,作為中央美術學院舉辦的「雕塑 1994」系列展的一部份,在雕塑界已經是很高的起點,在後來的日子裏,「雕塑1994」被視為「中國雕塑領域一個實質性的轉折」,藝術家們脫離了傳統的紀念碑式的創作,開始了自我表達與探索。
那次展覽展出了姜傑的三件作品:【易碎的制品】、【相對融合】與【生命的模樣】,它們都以嬰兒為意象,而背後,是「傳遞一種普遍存在的無力感及其背後隱藏的許多社會問題,代表了當時的我對那個時代正發生的一切的感知」。
後來的日子裏,姜傑又陸續創作了【平行男女】(1996)、【長征肖淑嫻】(2002)、「瓦當」系列裝置作品等。她的作品始終保持著與社會、時代的關系,她也一直在思考和呈現生命的脆弱性、不確定性和不可掌控性。在這個過程中,經由和外界的碰撞,「自我」不斷向內匯聚,變得更加堅硬,也更加有力。
2014年,【大於一噸半】面世,被稱為「海明威式的強悍之作」,「以一種極具震撼的方式,呈現出生命中最為脆弱、衰敗和易逝的一面」。
去年,姜傑在武漢舉辦了新的個展【俯仰之間】。這個階段的姜傑,感受到了一種「自如感」。她說,更早的時候,自己心中有一個關於「好」的樣式,知道什麽樣的作品是好的,於是在研究它、模仿它,試圖抵達它。而如今,那個標準退到了作品後面。
「就像時尚,年輕的時候會更在意潮流,關於每年推出的新的品牌、新的色系、新的樣式;但到了某個階段你會發現,自己是最重要的,舒服是最重要的,顏色協調是重要的,樣式符合自己是最重要的,而這些是不是正好匹配了當時的潮流,是另外一件事。」姜傑比喻說,如今的她,已經過了追趕潮流的階段,比起曾經在意的「好」的標準,自我、自我表達、創作中的可能性,都是更重要的存在。不再糾結於「是什麽」和「應該怎樣」,而是自由地、無所畏懼地接納一切、創造一切。
溫差
因為工作室就坐落在山腳下,遇上有朋友過來,姜傑會陪他們到山裏走走。
霜降到了。作為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在這一天,冷空氣活動劇烈,晝夜溫差迅速拉到最大。
節氣影響著自然界,也影響著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姜傑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厚衣服,來適應氣候的變化以及未來的寒冬,同時,這也讓她開始思考:當我們所處的生存環境發生巨大變化時,我將如何自處、如何聚焦自己的精神世界?如何將現實與我的生活、工作及藝術創作結合起來,並用藝術的方式表達出來?
對姜傑來說,一個重要的方式是內聚自我,為自己塑造一個穩定的內核,以抵禦外界溫差的變化。「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獨特性,無論好壞都是你生命中的一部份,當我們的認知以及我們熟悉的一切發生變化的時候,內心依然要保持自身的篤定,面對生活中劇烈的變化,依然要保有一種穩定的狀態,並將這一切化為己用。」
在過往的經歷中,每一次面臨溫差的變化,都是那個向內匯聚的「自我」,幫她抵禦了外在的波瀾。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她經歷了生育。那兩年,一方面需要陪伴、照顧孩子,另一方面也要重返創作,外面的世界正在飛速變化,新的藝術家和策展人在湧現,新的作品也層出不窮,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脫節」、「失控」和「格格不入」是姜傑最鮮明的感受,個體面對溫差的變化時,第一反應常常是無措與焦慮,姜傑也一樣,她甚至會因為出去見人而緊張,也時刻在反問自己:我還在場嗎?
創作是一種面對,也是一種解答。那個階段的姜傑開始思考,如何使用這一部份的經驗和特殊感受,「包括情緒的穩定和不穩定,不穩定的時候反而看見了一些可能性:什麽使你不穩定,什麽使你情緒化,什麽使你變得手足無措……當你要做一個東西的時候,表現一種不穩定和手足無措,它就是一個資源——生命中發生的一切都是財富。」於是,生育帶來的瑣碎乃至痛苦,以一種更具豐富性和復雜性的面貌呈現出來,成為了更加獨特的元素,她把這些感受轉化成了作品,名叫【在】。
在當下,時代的溫差也始終都在。尤其疫情幾年,熟悉的生活被覆寫,人生境遇不得不轉換,「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姜傑曾在接受采訪時說,「世界不再非黑即白,而是進入到一種灰度和不明確的狀態。當一切都變得模糊,你就會思考更多——以往的經驗和模式是否還適用?要如何重新建構?」
「幾年前還是畫廊的輝煌期、博覽會的輝煌期、藝術界的輝煌期,但現在進入了一個低谷,我們如何去面對?如何調整自己、繼續工作?是否能從沒有感受過的狀態中找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是否能在相對低谷的時間段裏開啟一些新的思考?」姜傑說,「其實相對好的時候也有另一個背面,就是很浮躁,很容易被市場、物質所左右。現在這一部份沒那麽強烈的時候,或許有更多時間重新思考很多問題的本質到底是什麽,往內觀,看見自己。」
前不久,姜傑在阿那亞看了一場竇唯的演唱會。演出原本要在山谷音樂廳進行,後來,或許是由於人數太多,或許是有其他考量,場地換到了外面的草坪上。
那天,觀眾的座椅按照原本的樣子擺放,一排一排,工工整整;但舞台完全變了模樣,沒有器材,沒有燈光,甚至沒有歌手——觀眾們面向舞台,但舞台上又什麽都看不見,竇唯「藏」在一片竹林裏,完成了整場演出。
觀眾變成了「睜眼瞎」,但反而因為視線受阻,讓演出和音樂回歸了「聽」本身。姜傑覺得其中微妙的錯位與對峙很有意思,她想,或許換一個人,可能就不成立,但因為做這件事的是竇唯,就有了合理性。在藝術家充滿個人特質和風格的轉換之下,讓外界的變化中有了新的可能性,呈現出的樣貌可能不協調、不舒服、不完美,但不違和。
那天,姜傑坐在觀眾席上,在竹林的縫隙隱隱約約看到竇唯,非常驚喜——在這種看見演出者的「常規」的映襯下,此前的非常規顯得更有趣味了。「我們常常因為習慣不容易被打動,因為覺得一切都是合理的。但當有人打破了它,你會發現有些東西是可貴的、有意義的,提供了新的思考角度。」她說,「一個東西如果太圓滿了,還怎麽推進?就停在那兒了。所以推進一定是從有缺口的、不穩定的地方開始的。」
姜傑自己也始終保持如此的觀念。如果困境是不可避免的,如何更好地應對和轉換、更好地內聚自我、應對溫差?她相信那些不合理的、有破綻的、不可思議的,甚至讓人糾結和難受的,同時也是充滿可能性的。無論好壞都是生命中的一部份,它們未必會直接轉換為作品,但一定會在無形之中構成「人」本身,生命也因此而更加豐富和獨特。
她理解的「更好」,是身處其中時保持絕對的感受力,並不斷內聚自我,來形成「轉換」的敏感和自覺,將環境中的紛繁復雜轉化為自我的養分,用自己的語言將其創造為一個獨特的樣式。
追求精神上的深度和自由,以堅實的自我抵禦外界的變遷。這種不斷追求更好的努力,也是特侖蘇所珍視的。這份價值認同將大家聚在了一起,在霜降即將到來時,準備好精神的養分,應對一年中最大的溫差。
九月底的一天,拍攝團隊和姜傑一起到工作室附近的白樺林中進行拍攝。太陽剛剛下山,朝著樹林盡頭能看見淡淡的黃暈和藍色的天接在一起。
這天,姜傑穿了一身亞麻衣褲,是她一貫的風格,舒適,但又幹練優雅。在工作人員布景打光的間隙,姜傑微微垂著頭,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像若有所思,又像什麽都沒想,踩著樹葉在林間漫步。
天色漸暗,風也有了涼意,姜傑離人群越來越遠,進入自己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