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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3000專業點大洗牌!你的大學專業還在嗎

2024-09-01心靈

近日,高校頻頻傳來專業「下線」的訊息。

8月23日,西北大學釋出了2024年度專業調整計劃:擬撤銷漢語言、金融工程、財政學、廣告學等7個本科專業,同時計劃申請4個新專業:人工智能、集成電路設計與整合系統、環境科學與工程以及數碼經濟專業,都是已經持續火了好幾年的「大熱」專業。

此前兩周內,蘭州大學、中國石油大學(北京)也接連宣布了最新的專業調整方案:都是「減」的比「增」的多。7月10日,四川大學宣布擬撤銷31個專業,引發輿論廣泛關註。

7月—8月,正是高校進行新一年度專業調整的集中申請季。但今年尤為不同的是,大規模高校「紮堆」宣布撤銷大量專業。據最新統計,已有20余所高校計劃在2024年度停撤部份本科專業,涉及專業數超過100個。

「本輪專業調整力度之大、頻率之快、數量之多,是前所未有的。」蘭州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院長、教育部高等學校專業設定與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鄔大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多位專家指出,國內高校正在經歷新一輪專業大調整。今年3月,教育部公布了2023年度普通高校本科專業備案和審批結果,本科專業增設、撤銷、調整共涉及專業布點3389個,為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2023年3月,教育部等五部門印發【普通高等教育學科專業設定調整最佳化改革方案】(以下簡稱【改革方案】),提出到2025年,最佳化調整高校20%左右學科專業布點,新設一批適應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的學科專業,淘汰不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的學科專業。

這是教育部首次透過指標來調控高校專業。「20%目標」釋出之後,各高校都開始大刀闊斧地增減專業。這一輪「大洗牌」背後,高校專業調整到底該何去何從?

圖/視覺中國

人工智能熱

「智能建造與傳統土木工程專業相比,到底有什麽區別?」

今年6月,高考剛結束,某「雙一流」大學的土木工程碩士陸硫就開始一遍遍回答這一問題。親朋好友,以及透過各種關系找過來的準大一生,都來向他咨詢近年來大火的智能建造專業。六年前,這一專業才在同濟大學設立。今年,共有46所高校新獲批該專業。

「我的回答是,幾乎沒有區別。」陸硫是傳統土木工程科班出身,他認為,「智能建造也好、智能制造也好,重點是後邊的兩個字,前面倆字只是一件馬甲。」在社交媒體上,輸入「智能建造」,也會跳出各種學長學姐的勸退帖,「只是土木換皮,別來,快跑!」

但事實上,隨著第一屆智能建造學生陸續畢業,近兩年,才開始密集出現這樣的評論。回到2020年,中國的房地產市場和土木行業的壓力愈發凸顯,土木工程榮登「新天坑」專業榜首,報考遇冷。正是在這一時刻,「智能建造」成為拯救傳統土木工程專業的「救世主」。

該專業在當年第一次「猛增」,23所高校成功申報,包括重慶大學、西南交通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河北大學等。對考生家長而言,在眾所周知的人工智能時代,戴有「智能」帽子的專業,至少聽起來就業不愁。

在本輪高校專業大調整中,「智能建造」的走紅具有代表性。記者梳理發現,近五六年,全國高校新增專業以新工科為主,最多的是以「智能/智慧+傳統工科」命名的新專業,例如智能制造工程、智能建造、智能醫學、智慧能源等。另一類是為了響應國家重大戰略需求和產業需求,最典型的是集成電路設計與整合系統、新能源科學與工程,以及碳中和相關專業等。

2024年8月14日,清華大學各院系迎接2024級本科新生。攝影/本刊記者 易海菲

「有一次,我在一頓飯時間就接到了五六個咨詢電話,我問為何這麽關註碳中和專業,他們說,這類專業未來40年都有飯吃。」國家氣候戰略中心戰略規劃部主任柴麒敏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所有「上新」的工科專業中,最火爆的毫無疑問是人工智能。從2019年35所高校設立全國首批人工智能專業算起,連續三年,人工智能都是高校最熱衷開設的專業,新增這一專業的高校一度達到年均100所左右;目前,該專業已進入全國533所高校。

狂熱之下,已有人看到一些危險趨勢:部份高校在缺乏準備和條件下,基於招生就業的需求,或單純為了響應某些國家政策,一擁而上增設人工智能等熱門專業,卻不考慮是否有足夠教學資源。多位受訪者稱,這種功利性的專業調整,對學校自身、學生會帶來很多不利影響,也浪費了資源。

在南方某省,短短四年內,已有十多所高校新設了人工智能專業,但有兩所高校已經停招,其中一所學校在首次招生後的次年就主動停招。「這說明,人工智能專業可能已經過熱,高校間的同質化競爭過於激烈,造成一些高校的實際招生情況與預期存在落差。」該省教育廳一位參與專業調整的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在前述負責人看來,高校在申報專業時存在一定盲目性。以集成電路設計與整合系統專業為例,這涉及國家戰略需求中最關鍵的一項卡脖子技術,他和省內幾所水平較高的大學溝通,對方都說,校內現有學科資源無法支撐建設這樣一個高端專業,最多在電腦專業下嘗試開一兩個實驗班,先進行小樣本的探索。但與此同時,省內卻有兩所民辦高校新增了集成電路設計與整合系統專業,其中一所學校在開設一年後停招。

2023年8月30日,重慶城市科技學院的數百名誌願者助力新生報到。圖/視覺中國

「很多高校有一種占坑心理,他們看到國家列出的戰略性領域就想上,覺得這些領域以後會火起來,政府可能會出台專門的人才培養扶持政策,這些高校想吃的是政策紅利。」前述負責人說。他至今還記得,去年政府釋放出培養足球人才的政策訊號後,「一天之內,省內有10所學校提出申報足球運動專業」,他不得不一個個打電話勸說學校撤銷申請,因為很多申請高校根本沒有相關的運動訓練傳統。

「專業一過熱,學生就業就會遇到挑戰。」清華大學工程教育學學科負責人林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以人工智能行業為例,一方面,各類研究報告不斷向公眾輸出「中國人工智能領域人才總缺口高達500萬、人工智能工程師平均月薪位列職業薪酬榜首」的資訊;另一方面,人工智能人才市場冷熱不均的現象非常突出,「巨大的供需缺口」主要針對名校的頭部人才,多位受訪地方教育廳人士透露,地方普通院校畢業的人工智能專業學生,近兩年求職就業的情況並不理想,已開始出現過剩趨勢。

過去曾有過類似教訓。林健回憶,21世紀初,伴隨著國內高等教育的第一次大擴招,管理學、會計、電腦等專業遍地開花。但僅僅五六年後,這些專業學生就出現「積壓」。

高校調整專業想要不過於短視,並不容易。中國工程院院士、華中科技大學工程教育研究中心教授李培根等今年7月發表論文【近十年中國工科專業調整:邏輯與反思】指出,近年來,開設新專業的主力軍是套用型高校,它們在招生邏輯和政府邏輯驅動下,「大刀闊斧」急進式推進專業調整,「樂此不疲」。

相對而言,很多高水平研究型大學更加謹慎,專業調整多受學術邏輯的推動。但最近幾年,受限於生源質素和就業市場競爭,研究型大學也「逐漸淪陷」,很多「雙一流」高校,甚至是頂尖的研究型大學都陸續開設智能制造工程等新工科專業。

林健指出,這一輪專業大調整中,高校應警惕兩種傾向:急功近利與不自量力。既要面向未來,從長遠角度去分析一些「熱門」專業的市場需求,「至少考慮到五年之後」,還要結合學校自身不足與優勢,綜合考慮高校的定位與服務面向。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院長、評價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周光禮對【中國新聞周刊】建議,高校專業調整應從多個維度考慮:專業定位、社會需求、生源評價、師資隊伍、就業結果等。這需要進行全面的市場需求分析和定量化成效評價,「只有基於證據的決策,才是真正理性的,但現在多數高校設定新專業依然奉行——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如果只是跟風,永遠只能跟著別人的後面走,難以成為同類院校的引領者。」林健說。

雙管齊下

慧慧第一次知道自己所在的英語系今年要停招,還是從別的專業老師口中。

她是江蘇一所公辦二本院校的英語系教師。從她得知此事,到「靴子」落地,前後不過幾天,整個過程如此「絲滑」:院內開協調會,征集老師意見,意見不符合學校發展,學校拍板宣布停招,英語系所有老師調入公共基礎教學部……

這是2024年4月底,距離暑期放假還有三個多月。對慧慧來說,除了給最後一撥在校的英語系學生站好最後一班崗,她的工作就剩下給本科生上公共英語課。被通知專業停招後,29歲的她決定申請讀博。「到現在,系裏走了一個年輕老師去美國讀博,還有一個年輕老師在泰國讀博,40歲以上的老教師們基本坐等退休。」專業停招四個月後,慧慧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

同樣的情景也正在其他大學發生。2023年3月釋出的【改革方案】中提出「到2025年,最佳化調整高校20%左右學科專業布點」的量化指標後,來自中央檔的壓力層層傳導到高校頭上。

長期關註高校學科專業調整的周光禮,剛看到「20%目標」時有些驚訝。教育部一直透過調整學科專業目錄規範高校學科專業的動態調整,原本是大約10年調整一次目錄。2022年,教育部宣布學科專業目錄調整周期由10年縮短為5年,意味著國內高校專業調整進入快車道。但周光禮認為,「20%目標」作為硬約束,要比其他任何政策都「更有沖擊性」,因為「這是國家首次采用定量化指標調整學科專業,與目錄管理一起,雙管齊下」。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以目前全國普通高校本科專業布點總數6.6萬個計算,最佳化20%,也就是大概1.3萬個專業需要調整。

2023年4月6日,沈陽藥科大學功能食品與葡萄酒學院葡萄酒品鑒室,大學生們在上葡萄酒相關課程。圖/視覺中國

為何這一輪國家「出手」的力度前所未有?

浙江師範大學資深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學術發展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兼秘書長馬陸亭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一方面,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正在加速降臨,人工智能技術發揮著溢位帶動性很強的頭雁效應。高等教育必須適應產業巨變,國家層面自上而下推動的專業大調整,是主動布局。

另一方面,日趨緊張的國際競爭格局,尤其是中美之間加劇的戰略博弈,促使國內高等教育要盡快適應「國內國際雙迴圈」的新發展格局,這進一步強化了國家戰略需求的重要性。教育部今年7月釋出的【關於開展2024年度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設定工作的通知】,明確提出要在集成電路、人工智能、量子科技、生命健康、能源、綠色低碳等關鍵領域布局,有的放矢培養國家戰略人才和急需緊缺人才。

高校層面,適應巨變是專業調整的首要任務。實際上,早在教育部開始本輪專業調整前,已有很多高校在增設新興專業的同時,主動大刀闊斧地「砍掉」不合時宜的專業。對高校管理層而言,裁撤現有專業並非易事,這涉及院系和老師的切身利益。但僅僅在2017—2021年,全國撤銷本科專業點數量就從241個增長至804個,翻了3倍多。

多位受訪專家分析,這與2017年啟動的「雙一流」建設有關,「雙一流」建設以學科為依托,各項政策設計都將高校引向「集中有限資源打造比較優勢」。「過去,專業被視為學校的辦學資源,誰會放棄自己的資源,但現在,很多高校領導和我說,學校的專業也是一種負擔。」周光禮說。

四川農業大學在2019—2021年間停招了18個專業,包括酒店管理、文化產業管理、會展經濟與管理、市場行銷等專業。該校教務處處長曹三傑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國家提出「雙一流」建設後,四川農業大學不再追求「大而全」,考慮如何集中精力辦好學校優勢特色專業。停招物件主要面向「學科支持不強、招生困難、學生轉專業比例高、就業質素差」的專業。

從全國來看,據不完全統計,這一輪專業調整中,被「砍」較多的專業包括英語、會計、市場行銷、公共事業管理、資訊管理與資訊系統等。21世紀頭十年曾經「泛濫成災」的管理學是裁撤「主戰場」。四川省教育廳提供的數據顯示,2019—2023年全省高校共撤銷142個專業,主要來自公共管理類、電子資訊類和教育學類。

在此基礎上,教育部去年提出的「20%目標」成為「最後一根稻草」。「有了更強的政策指引之後,在專業調整時,就更容易形成合力。」重慶大學本科生院院長兼教務處處長劉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今年這所「雙一流」大學透過停招、最佳化整合等方式一口氣調整了20個專業。

升級改造

專業的增設或裁撤只是「適應」的第一步。

當傳統工科專業冠名「智能」或「智慧」後,專業真的更加智能嗎?這是李培根等人在前述論文中提出的反思之一。

陸硫很快意識到,不少高校智能建造專業的核心課程,依舊是傳統土木工程的「那一套」:理論力學、材料力學與結構力學等核心課,新增的只有幾門電腦程式語言課,學得也不深,知識整合效果很差。「只是單純累加電腦課,未能與專業知識很好融合,學生學不明白,課業負擔又大大加重,總體上還是‘新瓶裝舊酒’。」

隨著各種「智能+」專業的新鮮出爐,高校裏也出現了大量的「拼盤式」課程,根本癥結在於師資。陸硫說,教智能建造的老師,還是傳統土木的那批老師,他們中的很多人對智能的理解還很模糊。

蘭州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院長、教育部高等學校專業設定與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鄔大光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高校專業調整,並不是簡單的「砍」與「增」的問題,而是以有組織的方式對知識體系、課程結構以及師資隊伍進行系統性重構。「如果只有數量上的增減,專業的調整就難副其實。」在他看來,這一輪高校專業調整,本質上是推動整個中國高校人才培養體系改革的一個切口。

東南大學2023年新開設的「未來機器人」專業。圖/受訪者提供

馬陸亭強調,專業的本質是「一種嚴謹的結構化設計」,從人才培養目標出發,需要思考整個專業要搭建出怎樣的知識與能力結構,「就像建房子一樣,如果結構沒建立起來,看哪些課時髦就增加幾門、哪些落伍就減去幾門,在下一輪專業調整時,這些專業一定是最先被淘汰的一批」。

那麽,如何不僅僅停留在名稱上的標新立異?

2021年底的一次校企交流會上,東南大學有關領導和埃斯頓自動化創始人吳波討論了學科建設問題。吳波是東大老校友,其創辦的公司埃斯頓被稱為國產工業機器人「一哥」。交流期間,吳波提到,當前的機器人產業已不再局限於傳統的工業機器人,納米機器人、仿生機器人等新型機器人形態不斷出現,套用場景也從制造業擴充套件至醫療、太空、極地等特殊環境,但高校培養的很多都是傳統的工業機器人人才,不匹配企業需求。

當天,東南大學教務處處長殷國棟就在現場,他後來用「一拍即合」形容這場交流:既然沒有專業,不如新建一個專業。這是東南大學未來機器人專業的起點。此前,東南大學已在2016年成立了全國第一個機器人工程專業。整個2022年上半年,殷國棟在不斷回應各方疑問:有了一個機器人專業,為何還要再建一個?

張亞是東南大學自動化學院教授,參與了未來機器人專業的籌辦過程,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國內高校已有的機器人工程專業,有的放在自動化學院,有的放在機械工程學院,課程設計上不可避免會側重學院對應的學科。但未來機器人要以機械工程、控制科學與工程、儀器科學與技術等多學科為支撐,融合資訊、電腦、材料、生醫等方向的新興技術,是一個強交叉內容的專業。

「東南大學向教育部申報這個專業時,只能在已有專業類別下填報,於是報了機械類,但教育部內部討論時認為,放在機械不合適,最終在本科目錄中新增一個專業類別——交叉工程類,未來機器人就成為交叉工程類下的首個專業。」殷國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東南大學2023年新開設的「未來機器人」專業。圖/受訪者提供

新專業的建設和培養,不再依靠原有學院。2021年5月,東南大學成為全國首批12所建設未來技術學院的高校之一,這是國家主動布局未來產業的重要舉措,也是「新工科」建設的升級版,未來機器人專業納入其中。未來機器人專業重構了整個課程體系,實行大學分制和專案制,將機器人結構、驅動與控制、決策和感知互動等多學科內容整合進三門【統一機器人學】課程。

然而,重構並不容易。張亞說,未來技術學院的定位是具有強交叉和未來內容的孵化平台,可以打破傳統的學科壁壘,充分調動各學院資源。但在溝通具體培養方案時,她發現,各學院認為其學科知識都很重要,難以取舍。

周光禮提醒,這一輪學科專業調整過程中,除了增設和裁撤學科專業,更核心的是學科專業的升級改造,也就是傳統學科專業的現代化問題。改造一定要堅持「守正創新」原則,即要思考三個問題:要繼承什麽?要拋棄什麽?要改變什麽?多數學校的學科專業改造只關註最後一點,沒能遵循「守老根、開新枝」原則,最終舍本逐末,淪為形式化、表面化的改造,「為調整而調整」。

最終,陸硫勸退了所有找他咨詢想報智能建造專業的學生。從就業來看,智能建造的出路並不比傳統土木專業更好,雖然學習了更多電腦知識,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難以有效轉化成求職優勢。智能建造的第一波學生中,很多是為了以此為彈板轉行,但他身邊想轉行的師兄「多數都沒成功」。

沖刺階段

距離2025年還剩幾個月,高校的專業調整已進入沖刺階段。對地方教育行政部門而言,壓力也不小。

「20%不是一個容易完成的數碼。」四川省教育廳高等教育處有關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發現,省級加強專業調控後,這兩年,省內高校新增專業的速度在放緩,之前每年新增專業數在80—90個,2023年新增備案和審批專業只有47個。既然「增」的專業有限,考慮到總量目標的要求,接下來就只能強化「減」的力度。未來,四川省停招或裁撤的專業名單可能繼續拉長。

這一輪專業調整中,一個很明確的訊號,是強化學科專業國家宏觀調控機制和加強省級專業統籌。【改革方案】指出,各省級教育行政部門要結合本區域產業發展實際,引導高校設定符合辦學定位和辦學特色的專業,做好增設專業形式稽核工作,並提供本地急需緊缺以及就業率低的專業清單。

2024年2月,四川省教育廳釋出【四川省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設定管理實施細則】,這是四川省級層面2012年以來出台的第一個專業管理辦法。「針對專業調整,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力度。」 前述負責人說。在此之前,四川省教育廳已密集出台了一系列配套政策,如聯合人力資源社會保障廳出台的「就業—招生—培養」聯動機制,以及本科新設專業監測評估方案、本科專業年度常態化監測機制等,「這是為了從制度上保障專業調控力度」。

其他地區也與四川類似。記者梳理各省教育廳官網發現,去年3月以來,各省相繼出台與中央【改革方案】「對口」的專業調整政策,江西省教育廳連續釋出有關普通高校本科專業結構最佳化調整、專業設定工作的通知,明確提出要新增設定一批急需緊缺專業,限制壓縮一批飽和過剩專業,停辦撤銷一批錯位低質專業,交叉融合一批新興特色專業,改造提升一批傳統學科專業。

各省的專業調控手段大同小異,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省控機制,主要針對新增專業。四川省高教處有關負責人介紹,四川對全省專業布點在15個以上、畢業去向落實率偏低的專業,實行嚴格控制。過去是「進一退一」,如果高校想申報列入省控名單的專業,就要主動停撤另一個專業,從2022年起,管控更加嚴格,實行「進一退二」。這項制度可以有效控制學校盲目地專業擴張。「今年人工智能專業也被列入省控了。」

第二種是專業預警機制,與專業的撤銷有關。四川省規定,對畢業去向落實率連續兩年低於50%的專業,高校須限期整改,整改不到位,或連續三年低於50%就要求停招。「這是今年的新政,相較往年偏引導性的調控手段,現在的調控帶有更強的剛性色彩,力度也更大。」前述負責人解釋。

與四川相比,江西的政策更嚴。根據江西的專業調整機制,對上一年度畢業去向落實率低於50%的專業點,給予黃牌提示,要求相關高校相應調減該專業招生計劃;對連續兩年畢業去向落實率低於50%的專業點,給予紅牌警示,責令停招。江西省教育廳高等教育處的工作人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以往編制全省招生計劃時,一般是給高校分配總招生計劃,由各高校自主編制分專業招生計劃。今年開始,實施分高校分專業招生計劃管理,對各高校招生計劃的稽核細化到專業點。改革後如果有專業點被黃牌、紅牌警示,省教育廳可在分專業招生計劃稽核時直接調控。

但周光禮認為,僅看就業率決定是否裁撤專業「是危險的」,一方面,是因為就業率很容易摻雜水分,在就業壓力層層傳導的形勢下,很多學生都是隨便填一下湊數,老師也心照不宣;另一方面,每年就業率都在發生變化,背後可能有多重復雜原因,以此來判斷專業的「冷熱」非常短視,省級政府不應該以此作為高校專業布局調整的政策邏輯。林健也認為,以就業率為核心的專業預警機制不夠全面和系統,無法反映出一個專業的辦學質素。

站在教育行政部門角度,多位受訪者指出,就業率至少是一個公眾關註高、便於采集和橫向對比的指標,由於不同專業之間差異甚大,其他指標更難作為決策依據。此外,50%其實是一條很低的線。如果線劃得太低,起不到專業調控的效果;太高,又擔心高校受影響太大。

黑龍江的預警機制相對復雜。黑龍江省教育廳高等教育處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黑龍江列出了五項指標,分別是:專業設定率、生師比、就業率、一誌願錄取率和師資隊伍水平,一個專業如果「踩中」了五項中的任意兩項,則被列入預警專業,作為高校調整專業的參考依據。「可以主動撤銷,也可以升級改造,但高校必須有動作。」

以五項指標為基礎,黑龍江從今年4月起開展了全省1800余個本科專業點的數據分析,有針對性地形成了重點調整專業建議,上榜的預警專業中以傳統工科專業居多,例如電子資訊工程、自動化、機械設計制造、土木工程等。

前述高教處負責人仔細分析後發現,預警最多的兩項指標是一誌願錄取率和師資隊伍水平,尤其是師資建設指標,涉及專任教師數、教師高級職稱比例、碩博占比等,很多專業都因此預警,說明黑龍江高校專業的人才隊伍建設亟待最佳化。

與以單一指標為中心的「紅黃牌」機制不同,黑龍江的做法涉及眾多指標,但「中招」的專業動輒上百,實踐中很難轉化成剛性決策的依據,只能作為一項引導性政策,這反映出省級專業統籌中的尷尬與兩難。

在周光禮看來,其背後隱藏著一個更深層的問題:中國高等教育長期以供給側改革為抓手,具有自上而下的「強計劃」特點。專業調整也是如此,在【改革方案】的總體要求中,明確提出深化學科專業供給側改革,增什麽專業,減什麽專業,背後都遵循行政邏輯,但這離市場有一定距離,帶來的結果可能是新一輪的結構性錯配。

這一輪專業調整中,不僅是教育部在強化宏觀調控。【改革方案】由教育部、國家發改委、工信部、財政部和人社部等五部門共同釋出,這說明,最佳化學科專業,已經不是教育系統的內部問題,而是關乎整個國家經濟、產業、科技與人才的一體化發展。

在前述專業調整負責人所在的南方某省,已連續三年釋出引導性專業指南,主要圍繞國家戰略急需產業和區域重點產業。由於列入指南的專業獲批概率更大,省內高校在申報專業時都會重點參考指南目錄。「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引導且效果良好。」該負責人稱。

多位專家觀察到,這一輪專業調整中,從上到下的各種政策都在不斷強調,專業調整要立足服務國家戰略需要,培養以理工農醫為代表的急需緊缺人才,這種導向原本沒錯,但在一個以供給側改革為原則的系統裏,容易走入困境。

周光禮最擔心的,是目前已出現明顯的「打壓人文社科」的趨勢,很多被裁撤的專業都是文科,其中部份動機確實是考慮到專業老化,也有部份認為「文科無用」。

他建議,學科專業調整應以需求側改革為主,供給側改革為輔。二十屆三中全會重申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決定性作用,需求側就是市場,高校離市場最近,對社會需求變化很敏感,很清楚哪些是新產業、新技術、新業態與新模式,也清楚如何結合自身準確定位、辦出特色,增減哪些專業,可以快速「求變」。地方政府可以提供更多指引性資訊,如國家戰略需求領域與人才需求數據,供高校決策時參考。

但支持高校的學科專業調整自主權,也不意味著高校可以完全沒有約束與規範,專家呼籲,高校應在內部建立起一套系統化的學科專業動態評估機制。以美國經驗為例,周光禮介紹,在美國大學裏,通常每5至8年就會進行一次全面的專業評估或審視,評估由學校的教務部門及校內外專家組具體執行,從出口到入口,對專業的生源,培養過程如師資、課程設定、經費支持、教學設施和科研條件,以及就業質素進行全流程評估,凝練成一份專業的評估報告,供學校領導層參考。

「這就是變外部評估為內部評估,政府只看培養結果,事後監督。但目前在中國,少有學校有這樣的動態評估機制,因為沒有哪個專業和老師願意主動把自己放到聚光燈下。」周光禮說。

(文中陸硫、慧慧為化名)

發於2024.9.2總第1154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高校專業「大洗牌」

作者: 霍思伊

編輯:杜瑋